蛋贩(外一题)
2015-01-07温小牛
温小牛
鸡蛋之于老庄,犹如一县之财政支柱,各部门一年的花销都要从这里开支。哼哼是老庄起事最早的蛋贩。
早年,婆娘的老母鸡红肿的屁眼不亚于当今的“焦点访谈”。年关时节,婆娘整天思谋着老母鸡的蛋,盯着接近老母鸡的大公鸡。凡是大公鸡踩踏过老母鸡一番,老母鸡下的蛋婆娘会像珍珠一样地收好,藏在棉花里,锁在柜子里。婆娘要等着开春孵鸡娃,养小鸡。婆娘的老汉,对鸡蛋必是要过问数目的。老汉要思谋几颗过年敬献先人,几颗请先生,几颗请亲朋,更重要的是公购的任务。婆娘的儿子,也盯着老母鸡的屁眼。小子算计着几颗换一个作业本子,几颗偷着换几根纸烟。
然则,只对公斤关心,不以颗数劳心的老杨,似乎对一家人紧盯老母鸡屁眼的行为不以为然。白雨打了庄农,谁敢把喇嘛的少了?照例,老杨在必须的时候领着随从来到老庄,来到了婆娘家。
老杨是公社食品站的头,人和善而且勤政,对于收鸡蛋、收毛猪的公务从不懈怠。老杨一进门,婆娘一家关于鸡蛋的美好设想,往往会化成泡影。不仅如此,还生怕老杨挑三拣四。老杨是有历史教训的,他曾不止一次地上过婆娘的当。婆娘迫于老汉的压迫,把鸡娃蛋交给老杨,几次是老杨老婆发现的。老杨被老婆喷着蛋黄沫、揪着大耳朵臭骂的情景,像老庄场院放的幻灯,一幕一幕地播放着。
每个季节的头几天,婆娘一家总要像爷一般侍候着老杨,而常常是被老杨冒着鸡屎味的大唇数落一番。但老杨嘴烂心肠好,每次公购鸡蛋总会把秤给足,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额外加半斤八两。所以,老庄不仅婆娘,大伙都说老杨是好人。
好人往往没有好报。公社食品站垮掉,老杨被改制失业了。老杨成天憋气闹心,烦透了。老婆尽管揪老杨的耳朵,但也是菩萨心肠。她厚着脸皮,求她在煤炭公司一样倒灶的娘家哥给老杨寻了个烂地方,让这一家曾经为工人干部筹副食品、自家也顿顿吃大肉片、冒鸡屎味的败运人倒腾煤子过活。
在老庄人看来,砸了老杨饭碗、抢走老杨营生的罪魁祸首是老庄的哼哼。
哼哼,老庄那坡里的老大。眼一睁,一天到晚,嘴里常哼哼,不知是出气,还是呻唤,因之,老庄人叫他哼哼。
老庄人骂哼哼是奸人,有据可考。当年,社员干活在地间小憩,时间一到开始干活时,他却要拉稀。一拉稀,蹲在埂垄下半晌出不来。出来了,留在地边,手里东一把西一把胡搅和,就是不肯出力。不知从啥时起,这奸人哼哼明里暗里做了倒蛋的营生。起先,哼哼总是用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麦草,麦草里放着鸡蛋,布袋子揣在宽大褂怀里,走起路一如怀娃婆娘,鼓鼓囊囊的。哼哼在老庄常和左邻右舍的婆娘们套近乎,从她们手中收回一两颗鸡蛋。攒上几天,摸黑用背笼背着到镇上寻找馋嘴官婆娘,或工人干部的儿子下手,几经讨价还价,倒腾出去,换几毛钱回来。
临近分地的年月,哼哼再也不去挣那受气的工分,干脆担起他精心编制的一对方竹笼,翻山越岭,走村串户,明目张胆地收鸡蛋、贩鸡蛋。哼哼贩蛋,贩得一家老少有吃有穿。哼哼觉着不过瘾,干脆从生资公司托人买了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他看好那自行车两边有可以上下活动的撑子。哼哼找电焊部焊了两个方架子,用尼纶袋包了两个大箱子,两箱子装满鸡蛋足有百八十斤。百八十斤鸡蛋得来的利钱,可不是个小数目。
哼哼贩蛋没信义可言,他恨不得把鸡蛋从人家篮子里抢来。因为哼哼总是独来独往,老庄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哼哼一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地奔波在贩蛋的路上,从一颗一颗的鸡蛋上剥分得厘,拉扯大了一帮毛头小子。
在贩蛋的路上,他啃干馍,喝凉水,磕烂一颗鸡蛋让他要心疼几天。多些时日,老庄看到的是一个宽肩驼背喘着粗气的四五十岁的哼哼推着沉重的自行车上坡,骑着轻快的自行车下坡的身影。
某天,老庄来了个汉子,要找一个叫超人的人,老庄没有这人。但从汉子的口述中大家知道说的就是哼哼。汉子说,哼哼有绝活,是奇人。原来,某年某日,哼哼收蛋到金柳滩,听村头一伙女人说一家人的难事,说女人有红杏出墙的毛病,急得男人没办法,打了几架也不解决问题。哼哼人困车乏,急着要讨口饭吃。于是,哼哼推开这家人的柴门,看到烂包的光景。哼哼这回真的连哼两声说,女人的病根在床上,地上的野物在房上。男人端来梯子,上得房顶,果见一只硕大的蛤蟆,伸张着三条腿在瓦沟里移动。金柳滩人都说哼哼是神仙,看得准。哼哼少不了得到一顿好款待。大约是哼哼连哄带吓,说女人再胡弄,要生出两条腿的蛤蟆。一套说辞,女人学乖了,男人来谢哼哼。其实,哼哼也是想混口饭。临近门前顺手把渠里的一只蛤蟆捉住,将一条后腿塞进蛤蟆屁眼,然后筒在袖筒,趁人不备,丢上房顶。
奸人哼哼,半生贩蛋,大约是这样地招摇撞骗了十多年。但哼哼确实是砸了老杨们饭碗的一员悍将。
炭 客
老庄把一年冬季贩运烤火木炭的人叫炭客。
炭客这行当在老庄始于何年,无从考证。白居易老先生早在唐朝就对这营生有过记载,那是儿时在课本上看到的。那年月,老庄的炭客们跑得正欢。
老庄没有林,也不烧炭。没皇城边“伐薪烧炭南山中”的生产环节。就是贩炭,也没有“一车炭,千余斤”的大买卖,更没有“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的荣耀。但“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面目,“可怜身上衣正单,夜来城外一尺雪,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心思,以及“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的情形,却是一模一样的。
老庄的炭客没见过皇家的“宫市”,但离老庄二十里地的县城有市场。闲的日子跑跑腿,贩贩炭,多少也有点利钱。
冬日,老庄的汉子,脚力好的往往三五成群,结伴而行。黄昏或是半夜,男人喂牲口,女人做饭备干粮,一切准备停当,炭客们头戴暖帽,腿缠毛裢,脚穿麻鞋,腰系草绳,搭拐一拄,有骡子的吆骡子,有毛驴的赶毛驴,没有脚力的背着背篼起身上路,星夜兼程,为的是天明赶到窑场,当日便能返回。
炭客要去一个叫三皇沟的地方。这里是大关山的边缘,茂密的森林间有十几户人,住在一个台地上,家家都烧木炭。三皇沟离老庄单程百十里,官路短,山路长,梁高沟深,有一条河缠来绕去,总离不开炭客们的脚板,所谓七十二河脚不干,其实是趟着一条冰凌河。细心的炭客数过,去三皇沟要爬九座山,翻九道梁,过十八次河。
趁着月色,炭客们蹽开大步走官路,小心谨慎过越石,上山下山,下山上山。天发明,人困驴乏的炭客,看到了密林深处的光亮,到了三皇沟窑场。
炭窑的火苗正旺。炭民早早备好了迎接炭客们的窠窠。一碗冒气的热面汤,一口苦涩的罐罐茶,炭客们从自带的搭裢里掏出女人临行时烙的大坨馍,就着木炭火,安顿着饥肠辘辘的肚子。
三皇沟的炭民实诚,价钱是约定的。只是炭客们要多少,得大杆秤过一下。用桦栎硬杂木烧出来的炭,一出窑一棒比一棒性情刚烈,风一吹一响,一响就折斤损两。好在山里人心善,一秤下来,总会给炭客有些余头。置办停当,炭客不敢耽搁,就得动身返程。
冬天的山梁上冒出刺眼的日头,照着白茫茫的一山大雪。风一吹,干冷干冷,鼻子耳朵不敢动,硬得稍不留神就要跌掉。崎岖蜿蜒的山道上,驮炭的牲口,背炭的炭客,在冰天雪地移动,有时被小山遮住,有时晾在眼皮下,看起来时隐时现,如纸上的点点墨团在蠕动。炭客起程,返回老庄的百十里路不能歇缓。牲口驮得重,人紧随其后,背上的炭也越背越重。实在乏了,炭客便用手中的T字搭拐支在背篼底,立两三分钟,舒展一下腰,缓一口气,便得急忙跟上前行的牲口。有时侯,牲口蹄下打滑,驮子跌下驴骡背,摔碎了木炭,就会有不小的损失。甚至也有连炭带牲口跌下深渊、叫炭客半辈子都翻不起身的大事故。
炭客一路前行,脚力快的,天麻就能到老庄;不麻利的,踩黑夜进门。歇缓一晚,次天早起,去县城出腾。这样的一趟,人背牲口驮也不足三百斤;没有牲口,只人背,也就是百十斤左右。因而,一趟下来,也挣不了几块钱。
炭客进城,无需结伴,各自去寻出路。有的在集市上等买主,有的直接驮给老买主,有的在街上找衙门、学堂求买主。卖炭最重要的是碰上好心的买主,这等平和情形,买卖两家都顺当。但也有刁钻的买主,挑剔生炭熟炭,挑剔木色好坏,挑剔少了不够、多了不要。碰上这般倒霉的主,多少见过世面的老庄炭客,也会毫不含糊地针尖对麦芒,甚至群起攻之,买主不买也脱不了身。对付这等买主,老庄的炭客有绝招,当磨好价钱称秤时,奸猾的买主,总是盯着秤杆上的星子。但当抬起一驮、一背篼木炭时,驮子背篼上吊着的绳索早被奸巧的炭客,趁人不备用脚尖死死地踩住。这不经意的一踩,踩回来的是分量,踩出去的是心眼。这一踩,又何尝不是老庄炭客对挑剔人的回报呢!
不管咋说,炭客们得来的利钱,远远比不上他们出的力多、受罪多。但老庄的炭客从不把力气当钱卖,在他们看来,力气是娘胎里与生俱来的,取不尽、用不完。至于受罪,那是定然的,庄农汉就是受罪的命,你不受罪,难道要工人干部受?他们最关切的是一趟的利钱,多少钱留本,剩下的咋用。
日头落山的时分,老庄炭客屋里是一团火,旺得让人心馋嘴馋光景馋。大捧着儿买回的砖块茶,胡子翘得老高;娘见得儿买回的一包草药,用袖子直抹泪花;女人得到一块大红花布,心里美滋滋的;娃们一人一块洋糖,嘴里甜滋滋的。老庄的炭客实在,是不向往也不愿要“系向牛头充炭值”的红纱绫的。炭客会把捏得皱巴、沾上炭黑的碎钱,用脏布包着,绳子缠着,暗处藏着。这包包积攒着老庄人对好生活的梦。
然而,有一天城里人开始用煤、用电取暖,山里人也被禁止采伐树木,木炭完成了它的使命,炭客的一条财路也断了。老庄的炭客们也退出了舞台,只有那一路的汗水,凝结在老庄的记忆之中。有关炭客的故事,间或在老汉们的烟锅中偶尔一缕一缕地飘着。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