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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与美女

2015-01-07王新军

飞天 2014年12期
关键词:老徐局里小花

王新军,1970年生于甘肃玉门黄闸湾乡,曾游牧数载。198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文化专干》、《大草滩》、《民教小香》、《好人王大业》、《坏爸爸》、《八个家》、《最后一个穷人》、《厚街》等长、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连续三届入选“甘肃小说八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深造于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等十五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现在玉门市文联供职。

俗话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但徐国庆始终没找到过这种感觉。过了四十五之后,人到中年的他才稍稍体验到了一丁点儿的志得意满。四十五岁,男人一生的分水岭,过了这道人生夏秋分界线的徐国庆,蓦然间竟然会想起“鸡肋”这种东西。

很久很久以前的三国时期,曹孟德在带兵打仗的间隙,曾在自己的中军帐中写下过“鸡肋”这样两个字。他的谋士杨修看见了,就对将士们说,鸡肋者,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曹丞相这是想要退兵了。这个聪明的杨修因为准确地猜到了老大的心事,又四处张扬,结果被砍了头。这个故事徐国庆是知道的,他看过三国,小说和中央台的电视连续剧都看过,他真的笑过那个名叫杨修的聪明人,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是死在了自己的聪明上,不值当。但他也为那个杀人的曹操疑似嫉贤妒能而痛失高参感到过惋惜。后来当徐国庆自己常常想到鸡肋的时候,他猛然理解了那个野心勃勃的曹丞相——不杀杨修,他如何统领自己的百万雄兵?一个人心中的秘密轻易就被别人猜到了,这的确不是一件叫人高兴的事情。

每当想到鸡肋的时候,老徐就会想起一个人。

一个女人,一个叫杨小花的女人。

这个女人刚刚十八岁的时候,就被老徐扳倒在床上了。扳倒之后,杨小花没有哭,这让老徐当时很感动,也让他的胆子大了起来。后来老徐就时不时地将杨小花扳倒一次。一回老徐又将杨小花轻轻松松地放倒在一张单人床上的时候,杨小花却一把握住老徐的家伙说,我们啥时候结婚啊?

这一问倒也没有难住老徐——当时的老徐二十刚刚出头,应当还是小徐——当时的小徐正在兴奋的浪头上,想都没想就随口甩了一句,下个月吧。有了这个十分肯定的回答,杨小花才将小徐一路放行。当他们终于在那张硬邦邦的小床上安静下来的时候,徐国庆才发觉事情有点不对劲儿了,他根本没有想过马上要结婚,更没有想过和杨小花这样一个女子结婚。但他看着紧紧搂着自己身体的杨小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每次想到那一幕,老徐都要暗自慨叹一番——女人呀,天生就是一个身上插满花朵的陷阱!

不想与杨小花结婚,徐国庆当时用了一个最笨的办法,那就是躲。事实上徐国庆当时把那事一弄完就开始后悔了,后悔了他当然要躲一躲。他想用一走了之这个最简单的办法来了结河边湿鞋的失误。

躲了一周之后,当时的小徐还是被杨小花给堵上了。

面对满面羞愧的小徐,杨小花身心都显得很平静,她没有跟小徐闹,更没有哭,她压低声音平静地对小徐说,徐国庆,我……已经怀孕了。

说完这句话,杨小花就安静地迈着大步走开了,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这样一来事情就突然起了变化,当事的双方倒过来了,当时的小徐不得不主动地去找杨小花了。小徐几次三番地找杨小花商量这、商量那,几乎说尽了他能说出口的所有好听话。但他最想说的去医院把那个做了的话,却一直没有办法对杨小花开口。只要徐国庆不顺着她的意思来,杨小花就会细声细气地对他说,要不我把怀孕的事给我妈说一下吧?我……实在太害怕了。

杨小花这么一说,徐国庆的头就大了。

很快的,他们就结婚了。

直到结了婚,小徐才知道杨小花所说的自己怀孕的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杨小花说,我当时太害怕了,真的太害怕了,过了好长时间了那个都不来,好不容易来了,却就那么一星半点的……我也没有想到……到头来会是虚惊一场,真的太害怕了当时。徐国庆听了,心里就像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因为在乡政府那一片,杨小花并不是那种叫人失魂散魄的丫头,即使在乡下各村也不是,真不是的,老徐觉得自己当时是走眼了,否则他肯定不会与杨小花发生什么。后来他甚至猜测杨小花是成功地运用了某种成熟的勾引手段,在男女那件事情上引诱了他,否则他徐国庆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将杨小花这样一个相貌平平的丫头按倒在床上。

那时候的老徐是个民警,在乡里,他那一身草绿色的制服是很能吸引丫头们目光的。那时候的杨小花,在乡集镇上的一家小饭馆里端盘子,瘦长的身子看上去像一根不好好生长的树苗,背影里却隐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勾人的气息。然而另外的地方——鼻子呀、嘴呀、眉眼呀,却因为组合得太没有毛病而叫人失望。这样的丫头是不会叫人感到稀奇的,大路货嘛。但老徐却从某一天开始,鬼使神差地把她放到了心头上。大约是老徐当时经常去那家饭馆吃炒面片的缘故吧。这个事情有点像庄子梦蝶——到底是他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他?徐国庆真的不知道他经常去那家饭馆,是因为自己要吃炒面,还是为了让杨小花见到他。到了后来,这就成了说不清楚的事情了。

现在杨小花嫁给老徐已经二十多年了,她的身体已经变了,变得比以前结实了。当然,现在的老徐也不是那个骑着摩托车在乡里窜来窜去的乡村警察小徐了。自从和杨小花结婚以后,徐国庆就成了一个做什么都不那么精益求精的男人,甚至有点得过且过的意思。他人也变得随和了,有个什么事,他也不再去搬着法典较那个真,能过去就行了。因为许多让人发颤的念头,在他心里已经死掉了。

有人开始喊徐国庆老徐的时候,徐国庆就从乡下调到城里来了。到了县城,局里的许多年轻警员都喊他老徐。老徐很喜欢被这么老徐老徐地叫着,一听到别人叫他老徐,徐国庆心里便会突然地涌上一丝讲不清的兴奋,仿佛被喊作老徐是种受人敬重的荣誉,或者某种不可多得的奖赏。

组织上把老徐他们这一批上了年龄的乡村警察调到城里来,是为他们将来的生活考虑的。风风雨雨几十年呀,没有功劳苦劳还是有的嘛。不再给他们压担子,但距离退休尚有一些年头,升职又不大可能,所以他们这批“老同志”就到城里各所去管片了。在城里当片警,相对要轻松自由一些。

像老徐这样从乡下派出所调到城里的老警员,组织上已经不要求他们再担什么重任了,事实上在乡里干了几十年,作为警察最重要的破案经验什么的,老徐肚子里真是没装下多少。你想呵,一处塞外边地的穷乡僻地,一年能有多少大案要案发生?除了偷鸡摸狗这等小案子,连打架斗殴的事几年都碰不上一回。老徐在乡派出所二十几年过得谈不上安逸,但也几乎是风平浪静的。虽然二十几年风平浪静地一路走了过来,回想起来却又没有一天消闲过。论破大案要案的经验,老徐是没有,但如果说老徐没有工作经验,那还是有点冤枉老徐的。自从到派出所当了民警,徐国庆就认准了一个死理,就是腿要勤,有事没事的,他都要穿戴整齐去包片村的居民点上走一走。到了城里之后,他的这个习惯仍然没有变,每隔一天,徐国庆就要去自己的管片上溜一圈。组织上的用心,老徐自然是清楚的,但他这双腿就是不能闲,在办公桌前坐久了,喝了茶水它都不得劲儿,非得出去走走不行。

身着警服在街面上走一走,在老徐认为就是对犯罪分子的一种强有力的震慑。犯罪行为是要严厉打击,但老百姓过日子,更重要的是防患于未然。老徐常常在所里这样对年轻警员们讲。

走一走,走一走。

这一走就把小徐走成了现在的老徐,也让老徐从乡下走到了城里。

老徐调到城里没多久,杨小花也到城里了。杨小花到了城里,就等于老徐把家搬到城里了。一套二室一厅的楼房,虽然是二手的,但两个人住着九十几个平米的面积也还算宽敞。老徐和杨小花结婚以后,三年之内杨小花就顺利地为他生了两个姑娘。大女儿徐蕾已经师专毕业在一所乡中学当老师了,小女儿徐佳的心气高些,中专大专一律看不上,重读了一年高中,终于考进省城读大学了。两个女儿进入高中之后,老徐的薪水就变成了流水,这儿刚刚打到工资卡上,那边要钱的电话就过来了。但这些老徐一概不管,结婚不久他就将那些泼烦的家务都撂给了杨小花,他只管尽职尽责当好自己的警察,然后每月把领回来的薪水如数递到杨小花手上。后来都不用领了,薪水直接按月打到卡上。当然,每个月杨小花都会把抽烟喝酒的零钱拿给老徐。这个数目不多,但也不少。杨小花是很会做老婆的那种女人,她不想叫自家的男人在外面太不像个男人。男人在外面,就应该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她有一个观点,拿工资的男人,老婆们不能抠得太紧,抠得紧了就容易出事。一出事,男人的前程就毁了。男人毁了,女人只能跟着受苦。尤其像她这种纯家属型的女人。所以杨小花对老徐一直不是很抠。老徐把管家的事儿一撒手,杨小花也显出了自己的能耐,把个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日子虽然一直没有大富起来,但也从来没有紧巴过。即使两个娃娃上学,从小学到高中再到中专大学,别人说起来供一个大学生多累多累的,但老徐一点体会也没有过,所以从心底里老徐还是觉得娶了杨小花这个女人,他是娶对了,这让他省了多少心呵!

总之吧,老徐和杨小花的关系,就像一双鞋与一双脚的关系,合适不合适,舒服不舒服,只有他们各自心里有数。

在辖区转悠的时候,老徐一般都会去刘兰梅的店里坐一坐。

刘兰梅的店开在南街背后的一条巷子里,店面不大,招牌也不张扬。生意么,看上去甚至是有些冷清的。刚刚到城里那会儿,老徐每次溜到这块的时候,都要进去探一头。他也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总之熟悉辖区的每一寸土地,是他一个片警的责任。但一开始走进去的时候,老徐的确是出于好奇,他不知道巷子里这个挂着夫妻用品招牌的商店都经营些什么东西,他更不清楚所谓的夫妻用品到底是指些什么。进去之后,老徐果然就开了一次眼界。出门的时候,老徐心里都扑腾扑腾胡乱跳开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与刘兰梅交往起来的呢?老徐已经记不清了,但他清楚自己之所以乐于与刘兰梅交往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刘兰梅身子长得瘦,细细的,长长的,仿佛一把就能攥住。

一个女人长着这样的腰身,老徐觉得很好。

那一次,老徐又进了刘兰梅的店。他看到刘兰梅的脸色有点不大好,不像是因为别的,肯定是因为什么不高兴的事刚刚把脸拉下来了。果然,老徐还没有在那把他惯常歇脚的圈椅里落座,刘兰梅就没好气地说,徐警官,以后你不要再到我店里来了,你这样行行武武地进来,好像我是在开窑子似的。

老徐没有在意,呵呵笑了两声说,你以为你不是在开窑子?你卖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开窑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刘兰梅立刻就来气了,也不是真的气,媚起眼睛说,那你走,那你给我走开,哪有警察逛窑子的?一边说一边把老徐往门口推,老徐就是在这时候一把将刘兰梅的细腰捏住的。

那是老徐第一次搂住杨小花之外的另一个女人。刘兰梅在老徐怀里一边挣扎,一面用手拍打老徐的胸膛,但都无济于事。老徐的膀子是那种能抱住一头牛的膀子,在他面前,刘兰梅充其量只是个半大的羊羔罢了。

那一次,老徐将刘兰梅身上的许多地方都摸到了,刘兰梅虽然动作很小地挣扎着,但没有生气,更没有叫喊,当他的大手捏住她两枚耸立的乳房的时候,老徐差一点就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瘦瘦长长的女人,竟然生着一对又圆又大的乳房。

老徐要走的时候,刘兰梅整好自己的衣服,将他的帽子用力扣在他头上,粉脸透红地说,下次进来的时候,你能不能不穿这身皮呀?

老徐嘿嘿嘿地笑了笑。

进城之后,杨小花除了伺候老徐的一日三餐,委实闲得有些没有意思,就整天跟老徐找茬拌嘴,然后自己生闷气。老徐当然看出来了。最初他以为杨小花是更年期到了,暗暗向所里的大学生女户籍员肖阳打听,肖阳马上上网帮他进行了查证。两厢一对比才发现,按老婆的年龄,好像杨小花还不到那个时候。再暗暗观察她的表现,好像与更年期主要特征也不大像,每月的那个麻烦事也一直没有停。老徐这才猛地意识到,杨小花这个女人是给闲着了,人太闲了就会发慌,尤其是女人。以前他们住在乡下的时候,一开始孩子还小,里里外外就够杨小花忙的了。后来孩子上学了,她依然消闲不下来,偶尔有个闲工夫,娘家那边的事她还得时不时去照应一下。但进城之后就不一样了,家务活没多少不说,两个孩子都常年不在身边,一天除了伺候老徐一个人的吃喝,她真的无事可做。按说家务之余在家看看电视也是蛮不错的,家庭妇女嘛。偏偏杨小花又是个极不爱看电视的人,进城后又没有几个熟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思前想后,老徐决定找找朋友给老婆找个小活,不然真怕把杨小花给憋出毛病来。

老徐把能想到的朋友都想了一遍,觉得这样的事,只有找老胡靠谱,就抽空专门去了趟局里。

老胡和老徐年龄上差不多,也是老公安,但人家工作之后就一直在城里,属于大家经常说的正规军,不像老徐他们这拨乡下的土八路,是后来才转成正式警察的。老胡在局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已经好多年了,在局机关里,论个人感情,老徐和老胡还算是有点儿私交的。

老奸巨滑的老胡没有当面就答应,只是说试试看,这让老徐感觉很没有面子。结果没几天,杨小花就得到了一个在局机关打扫卫生的差事。这样的差事对老胡是顺手的事儿,那么大一座办公楼,再加上伙房啥的,勤杂人员多一个少一个关系不大。打扫卫生,老徐对这个差事不以为然,甚至有点隐隐的不高兴,但还是在电话里谢了老胡几句。杨小花对这份活儿却出乎意料地满意,毕竟她也成按时上下班的人了呵。尽管没有什么前途可言,可杨小花在意的不是这些。

只要女人高兴了,老徐也就放心了。整个社会“稳定”压倒一切,一个家庭其实也是一样,老徐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

每天别人上班前一小时,杨小花上班,别人下班前两小时,她下班。一栋六层办公楼的楼梯和过道,杨小花打理得和家里一样干净。杨小花一天天幸福地忙碌着,老徐的日子也恢复了如乡下时的平静和滋润。当然,杨小花的这种劳累是别人眼里的,是老徐眼里的,杨小花自己并没有这种感觉。相反,杨小花表现出的是一种满足,这种满足与每月开给她的八百元薪水无关。

一对过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大约也只能是他们这种样子了。但因为从乡下来到了城里,老徐感觉杨小花在变,在一点一点地变,仿佛生活又在她眼前重新开始了。这一点老徐是有切身体会的,进城不到半年,她就把原本已经下降到了每月一次的夫妻生活提高到了每月两次。这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老徐却从中体会到了城里与乡下两种生活在杨小花身上的微妙变化。自从到局机关打扫卫生以后,杨小花连穿戴也开始讲究了。当然,杨小花不可能穿警服,但恰恰就是因为这一点,使杨小花在着装上比一身制服的警察们有了更大的自由度。便装、套装、裙装,平底、坡跟、高跟……杨小花在上班后很短的时间内就把这些东西弄齐了。怎么搭配,怎么穿戴,她也对着镜子摸索出了许多小门道。没过多长时间,在清一色警服的办公大楼里,打扫卫生的中年妇女杨小花竟然成了一道风景。

老徐工作的那个所,叫阳关路派出所,在整个县城三个派出所当中,算是地段最靠外边的了。整个县城的治安被一分为三,说偏也偏不到哪里去,说哪里是中心,好像也不是想象中那样的繁华。这就是全中国小县城共有的特点。

老徐第二次反插上刘兰梅店门的时候,刘兰梅走到老徐跟前,用手指碰了下他的嘴唇说,张开。

老徐刚刚张开一点,刘兰梅又命令似地说,张大点。

就在这时候,一粒什么东西已经飞到了老徐嘴里。老徐慌慌张张地就要吐出来,刘兰梅却用手掌给他轻轻捂上了。但他还是在她手指后面细声说,啥,啥呀这是,你给我喂啥了呀?

刘兰梅挂下脸来说,放心,不是毒药。

但老徐还是扭开刘兰梅的手把它吐在了自己手心里,是一只光滑的药片,蓝色的。就在老徐纳闷的时候,一脸绯红的刘兰梅已经端了杯开水递到了他面前。刘兰梅说,咽下去,我不会害你的。

老徐还在端详,刘兰梅已经转身去了货架后面。那里是一间屋子被货架隔开的另一半,相当于休息室或者卧室。她一边走一边说,不就是个夫妻用品么?你一个大男人又不是没用过,害怕个啥呀!

那时候是早上九点钟光景,按平常,刘兰梅是不会那么早就开店门的,但那天刘兰梅的确那么早就开了。老徐溜达过去的时候,那条巷子里还少有行人,少得连一向喜欢清静的老徐都觉得有些冷清。老徐当然是一身便装过去的,很随意,衬衣外挂了件米色夹克,和巷子里那种灰土土的颜色十分接近。着装随意,老徐走得自然也很随意。那天早上他去所里打了个照面就出来了,在南街苏胖子的摊子上要了一碗羊杂碎,但他只吃了一半就没有胃口了。他感觉味道有点不正,便推开碗起身点了一支烟,慢慢抽着,顺着南大街向东走。到了尽头,烟只抽到一半,他又往回去,快到了南大街西头的时候,他就拐进了那条巷子。那条巷子紧邻着繁华的南大街,看上去像南大街的后院一样。走到刘兰梅店门口的时候,老徐手里的烟正好抽完了,老徐就伸出熏黄的食指敲了敲门玻璃。圈闸已经拉开了,这并不意味着店门是开着的,这老徐知道。

这一次刘兰梅的店门的确是开着的。

老徐在刘兰梅店里一直耗到快一点了才出去。他的感觉从来没有那么好过,这让他既高兴又有点惋惜。那么着,他竟然在刘兰梅怀里眯了一小觉。要走的时候,刘兰梅塞给他一板蓝色药片说,徐哥,我想求你件事,行吗?

老徐一边用手指捋着头发一边说,啥求不求的,有事你尽管说。

刘兰梅说,前面又开了两间洗头房,你能不能过去打个招呼,叫他们的小姐到我这边来拿东西?

还不等老徐说什么,刘兰梅就推了他一把说,哎呀,你要是为难就当我啥也没说,你走吧。

老徐说这有啥为难的,我去说就是了。

刘兰梅又说,我这里你以后少来,免得叫人说闲话。

刘兰梅说话的时候,老徐已经嘿嘿笑了两声从她店门里出去了。

老徐是当天下午去那几家洗头房的,那时候他已经换了另一套深色衣服,当然不是警服。老徐不想穿着警服去那种地方。但即使老徐不穿警服去了那里,他们也知道老徐是谁。

老徐的话是这样说的,他说那边开保健品店的,是我一个两姨妹子,反正你们做这种生意的,应该更要注意自身健康,有什么需要的,方便的话去照顾一下我那个亲戚。几个老板娘当然是一脸喜色地答应着,还少不得说几句多多关照之类的客气话。其实能在这里开洗头房的,谁用得着老徐关照呵?但即使用不着关照,谁又会去得罪一个管片的警察呢,那不是没事找事吗?

自从和刘兰梅交往起来之后,老徐觉得生活仿佛重新开始了。对许多事情,老徐甚至都有了新的认识。但过去一段时间之后,老徐澎湃的心潮还是复归平静了。四十五岁之后是一个折腾不起的年龄,外面的东西再好,家里的东西一件也不能丢。丢一件,往后就没有这份舒坦了。丢得多了,一辈子就得重新开始。这种重新开始,意味着一切将从零出发,从原点出发,而唯一不能改变的是自己的年龄。四十五岁之后从零开始,对于一个并不很优秀的男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老徐自然不敢轻易去冒这个险。四十五岁之后才重新开始,下半辈子基本就得给累死。老徐是懒得盘算和思索这些对他来说有点儿复杂的问题的,他乐意过这种被杨小花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日子。

上班,下班,处理一些鸡零狗碎的小案子,日子就这样过着,不快也不慢。老徐每半个月吞一粒刘兰梅塞给他的那种小药片,一次是他和杨小花的时候,一次是他和刘兰梅的时候。

与刘兰梅处了一段之后,老徐担心刘兰梅会提什么要求,比如借点钱呀什么的。老徐甚至都已经暗暗准备好了,这么些年下来,杨小花留给他的烟酒钱他还是攒了一些的。因为有时候他的烟和酒还是十分宽余的,所里额外发的一些补助啥的,老徐也自己放下了。但老徐的担心一直没有发生,刘兰梅除了那次提出要老徐给新开的两间洗头房打招呼之外,再没有要求他为她做过什么。有几次老徐想请她出去吃顿饭,刘兰梅都借口自己有事推掉了。有一次南大街开茶叶店的柯老板硬塞给老徐两包新茶,他路过放在了她店里,结果离开的时候她不仅不让他把茶叶留下,还硬塞给他一条软中华。这让老徐心里有一丝庆幸又有一些憋屈,觉得在刘兰梅眼里,他这个男人是不是太不爽快了?

老徐的大姑娘徐蕾似乎已经在恋爱了,虽然在不远的一所乡中学工作,但已经不经常回家了。倒是杨小花每隔一个星期,就去乡下看她一次。大多时候都是老徐开所里的车下去,碰上老徐有事的时候,杨小花也能自己联系到车。

当警察就有这样一档子好处,用车方便。单位的车自不必说,就是借起别人的车来,也似乎是给了人家偌大一个面子。有几次星期五,杨小花竟然用局里的小车将女儿从乡下接了上来,星期天下午又送了回去。老徐觉得一个打扫卫生的,不应该有这么大的面子。但杨小花却理直气壮地说,我在局里兢兢业业地打扫卫生,难道接姑娘回家过个周末——偶尔用一下车都不行吗?

老徐赶忙说,不是说不行,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太合适。

杨小花说有啥不合适的?我们在乡里的时候,老胡哪一次下去我不是鸡呵羊呵的尽着他吃、烧酒尽着他喝?人家老胡,总归不是那种喂不熟的白眼狼。

杨小花这么一说,老徐就明白了。老胡现在是局办主任,当年还是一般民警的时候,去乡下办案检查的时候,的确到他家没少跑过。那时候下面所里不开火,街上也没有像样一点的馆子,一般工作上的接待,都放在老徐家里。当然,有时没事的时候老胡也下去,吃吃喝喝的事,下面所里总是要比上面灵活一些,鸡呵羊呵的,乡下吃起来也很方便。老胡就特别爱吃杨小花做的羊肉小饭和鸡肉焖饼子,几乎是百吃不厌。只要在那边所里吃菜了喝酒了,最后的节目总要吃一碗老徐家的羊肉小饭或者鸡肉焖饼子。有时候就着一盘咸沙葱,老胡他们就能吃出一头一身的汗来。老徐家的这两种家常饭,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局里干警私下里传为美谈。老徐和老胡他们的交情,似乎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多少年了,他们一直处得不错。现在他老婆偶尔用一下单位的车,老胡怎么会不答应呢?没有道理嘛。

老徐的南街片区一直很安稳,这和老徐到来之前听说的有些出入。他来这里管片前,听说南街片区是城乡结合部,旮旯拐角多,是县城里最乱的地方。老徐不相信一个县城里一片这样的小地方,能乱到哪里去。所以所里分片的时候,他接受得也很坦然。但所长贾龙还是很严肃地在所务会上对老徐说,老徐从警多年,相信能担起南街片区平安建设的这副担子。

老徐当时的回答依然是贯常的那句话,他说,我勤到片儿上转着看着就是了。

那天老徐接到刘兰梅电话是晚上十二点,那时候老徐正在所里值夜,他在专心看一档午夜电视征婚节目。节目看上去乱七八糟,他就那么十分无聊地看着,撂在床上的手机响了一下,停了,过一会又响了一下,又停了。老徐翻身从床头搂过去一看,是刘兰梅的号。刘兰梅从来不主动给老徐打电话,更不可能这么晚打电话找他。一旦打电话找他了,那肯定是有事。看看时间,十二点——正是刘兰梅生意最好的时间段,老徐忽地翻身出门,直奔南街后面那条巷子而去。

刘兰梅的店里亮着灯,有几个人影在里面歪歪扭扭地晃动。老徐不动声色地推门进去时,刘兰梅正双手抱胸,拧着身子站在屋子货架的一角,屋里的两个中年男人,八成是喝大了,也许是装的,一个瘦高个的正觍着脸往刘兰梅穿着短裙和羊绒衫的身上凑。见老徐推门进来,刘兰梅如释重负似地叫了一声,你来了?两个男人这才将一直盯在刘兰梅身上的目光收回来,不情愿地挪到已经立在屋子中央的老徐身上。

一见穿戴整齐的警察,两个男人有点犯傻了,满脸做贼心虚的硬笑立刻变成了一连串讨好的呵呵声,腰也哈下去了,脸上的笑被变形的五官挤得洋洋洒洒。

老徐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那个矮个男人马上凑过来说,别误会呵警官同志,我们只是过来买点东西。说着又回身讨好似地对刘兰梅说,你说是不是呵美女老板?

还不等刘兰梅回答,那个瘦子已经避开老徐溜出门去了。紧跟着,矮个子也一闪身从老徐背后抽身过去,隐入了门外的黑暗中。

老徐佯装要返身出门去追,刘兰梅却在后面把他的胳膊拽住说,算了吧,他们也没敢把我怎么着。

老徐愣了一下,走过去把店门关上,回身看着刘兰梅,她俊俏的面庞已经镇定下来了。她指指沙发,示意老徐坐下,又去拿茶壶冲茶,她知道老徐有喝茶的习惯。老徐一言不发地坐下,其实他是在等刘兰梅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一说,诉诉苦什么的,却没有料到,转过身来的刘兰梅只是轻描淡写又掷地有声地说,是两个外地人,不然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在我面前胡骚情。

听刘兰梅这么说,老徐突然感觉后背那儿由下往上抽了一下。她说话的口气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透出点阴森的寒气。刘兰梅给老徐倒了杯茶水,又把一盒烟推给他。老徐没有点烟,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把空阔的后背用力靠在了沙发上。

刘兰梅在老徐对面的一把椅子里坐下,抽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嘘出一根烟柱。刘兰梅看着老徐的眼睛,也看着那慢慢散开的细长的烟棒儿说,那个在你们局里做保洁的杨小花,是你老婆吧?

他似是而非地说,你认识她?

老徐心里有些慌张,但他说话的时候表面却很沉静。

刘兰梅说,前几天在饭局上刚见过,嫂子长得不错,人也实在。

听刘兰梅这么说,老徐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刘兰梅了,他们来往这么长时间了,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告诉过她。而她的一切,除了店内的各种证照上写着的刘兰梅三个字之外,他也几乎是一无所知。而他心里,又蓦地开始为刘兰梅与杨小花在饭局上碰面的事情犯堵,这要是让杨小花看出个好歹来,那可怎么弄呀?他完全没有准备好,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做了蠢事马上就得收手的感觉。老徐又喝了一口茶水,想让自己平静一些,但那口茶水偏偏就堵在嗓子眼里下不去,呛得他硬是把茶水一口喷了出来。刘兰梅抽出一张纸巾递给老徐,他胡乱抹了下嘴角,刘兰梅又抽出另一张纸巾,伸手在他眼睑下拭了拭。

一边拭刘兰梅一边抿起嘴笑了,这笑让老徐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抽完一支烟的时候,刘兰梅从椅子里站起身说,一个人在下面干了二十多年才调到城里来,多不容易呀!

那时候老徐已经一点喝茶的兴趣都没有了,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快点从刘兰梅的店里离开。老徐于是说,小刘,我好像有点饿了,咱们去夜市来盘糊辣羊蹄怎么样?没想到这一次刘兰梅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但她要老徐留在店里,她去夜市打包回来。老徐抽出两张百元钞递过去,刘兰梅理都没理,只说你留着吃早点吧,就伸手拽过货架上的粉色手包出去了,出门时还顺手熄了店里的灯。

那天晚上老徐是后半夜才回去的,那时候他已经弄不清到底几点了。老徐没有想到刘兰梅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竟然还有很不一般的酒量。一杯一杯地干下去,刘兰梅几乎把老徐弄醉了。

一开始的时候老徐不想喝,他心里一直想着刘兰梅与杨小花在饭局上见面的事,他想知道她们之间都说了些什么。如果刘兰梅对杨小花真说了什么的话,老徐的日子肯定会立马乱起来。如果过了这么些天还没有乱,那就说明刘兰梅一直保守着他们之间的这个小秘密。这么一想,老徐就对刘兰梅有了一丝感激,他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有点好,不一般的好。

结果一会床上一会桌上,喝喝停停,老徐给累着了,一觉眯过去,竟然到了下半夜才回过神来。

老徐在女人的事情上不是一个很贪的人,多一次没什么,少一次也无所谓。但自从和刘兰梅有了这一腿之后,老徐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老,是自己把自己给想老了,是自己把自己活老了。因此老徐也有了一些变化,一是理发理得比以前勤了,一般情况一月一次,有时候半月就要去剪一剪。去的也不是一般的小店了,专去一个叫老男孩的美发连锁机构。二是胡子刮得勤了,在乡派出所的时候,两天三天一次就不错了。现在,尤其是与刘兰梅有了来往之后,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剃胡子。并且家里所里各备了一把电动剃须刀。所里那个三头的,是刘兰梅送他的。一次他从她那里离开时,刘兰梅从小桌子的抽屉里拿出来递到他手里说,徐哥,送你个小玩意,是我前几天进货时从兰城给你买的——你胡子可是够硬的,每次都弄疼我。

老徐不好意思拿女人的东西,也不好意思不拿,犹豫间刘兰梅已经塞到他兜里把他推出门了。没走几步老徐就掏出来看,是个电动剃须刀,不大,但看上去十分精巧,牌子也是电视里经常广告的那种。使起来,更是妥帖得很。老徐把它放在了所里,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把玩一下。如果要去刘兰梅那里,他一定是用它来剃胡子。

老徐想是不是也应该送人家一件什么东西呢?毕竟自己是个男人呀,睡都睡过好多次了,怎么着也不能叫人家觉得自己小气。老徐是个没有过这种小情小调的人,送什么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有一天经过一家品牌内衣店,他看中了一套红色内衣,看上去很小巧,要价却不低。他一进店,店里的小姑娘就跟前跟后地为他介绍,那些女人的小东西,他实在不好意思多看,更别说伸手感觉一下了。于是匆匆出来,但此后每次经过那家店,他都要从橱窗里看一看那套穿在塑料模特身上的红色内衣,想像一下穿在刘兰梅身上的样子。后来老徐又想到了化妆品,但一进那香气袭人的化妆品店,老徐就犯晕乎,怎么也拿不定主意,最终什么也没有买。于是这个事就一直在他心里悬着,搁着。

这个事悬而未决,老徐心里竟然有种被折磨的感觉。于是每次见到刘兰梅的时候,他都觉得应该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

下半年,也就是与刘兰梅开始来往半年之后,老徐的好事竟然接二连三地来了。先是省上要局里推荐一个警民互助的典型,对这个典型的要求是人要工作奋战在基层一线,材料上还要见人见事。局里头头们忖度再三,虽然县公安局也算是基层,但放哪个领导都好像不大合适,就索性叫办公室老胡他们把目光盯到一线的干警们身上,上面要基层,咱们就索性基层到底,连派出所长都不予考虑。再说了,典型报上去了,评不评得上还两说哩。这样的事往年也有过,报是报了,真正评上受到省上奖励的,还真没有一个。老胡那里,一开始也没把这当一回事,想凑合一下,随便报一个了事。就在这当口,一封感谢信寄到了局里。感谢信是从很远的省第三监狱寄出来的,写信的是一个名叫马五三的服刑人员。

这个马五三,早几年在县城里是很霸道的一个人,手下有一帮小兄弟,都是混混儿。大前年因为涉黑似乎还涉毒,马五三给判了十五年。感谢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感谢政府感谢南街社区片警对他家庭的照顾,让他无后顾之忧,能安心地劳动改造,悔过自新。同样内容的信,南街街道办也收到了一封。老胡带着两个干事下去走访摸底的时候,街道办胖乎乎的女主任也把那封信拿了出来。能说会道的女主任笑呵呵地对老胡说,胡主任你看看,我早就觉得老徐这个人实在,深入群众关心群众爱护群众,你看——这不,感谢信都来了!如今干群关系有点儿紧张,你们公安上恐怕有些年头没有收到群众的感谢信了吧?还找啥典型呀,这不就是现成的典型么?

老胡很不高兴听女主任说这样的话,他清楚社会上对公安系统意见多,这当中一大部分其实是误解,但他又不想与一个女人去争辩。老胡喝着茶,有点不高兴地说,信我们也收到了……我是说感谢信我们也收到了。

老胡心里不爽,连一杯茶都没有喝完就走了。回去又安排下面派出所各报一个典型上来,局里汇总筛选。

一周后,情况汇总上来了,方方面面一综合,这个典型放老徐的确是过硬的,能叫一个服刑人员感谢的警察,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好警察呢?局里没有人提反对意见。经过局办一个年轻写手的一番整理,老徐的材料就给报上去了。国庆前夕,老徐跟着政法委一个领导一起去了趟省城,抱回了一块“警民互助先进个人”的铜牌子。意料之外的老徐从来没有经见过那样的大场面,在省城领奖的时候,电视台和几个报纸的记者问起来,他从头到尾只有一句简短的话——人民警察为人民,这是我应该做的。

从省城回来好长时间,老徐都懵懵懂懂的,他有点不相信这些都是真的,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当警察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岗位上工作,能得到省一级的嘉奖。前些年他们警察队伍里立过功的也有一个,那是在协助抓捕劫匪过程中受过枪伤的,那个功,立得多不容易呀!子弹离心脏只有不到一公分的距离,那是用命换来的。在现在这样太平无事的日子里,没有突发紧急事件,想立功受奖几乎没有可能。但老徐却捞上了,他觉得自己是吃了个跌果——一颗熟透的果子从树上掉下来,正好砸在了他徐国庆头上,不过尔尔,因此也没有必要过于在意。

对这个嘉奖,杨小花的表现大大出乎老徐预料,在老徐从省城回来的当天,她就找车把大姑娘徐蕾从乡下学校接回来,为老徐举行了家庭庆功宴。开吃的当口,徐蕾拨通在省城上大学的妹妹徐佳的电话,要她为老爸说几句祝福的话。徐佳在省城已经和父亲见过面吃过一次庆祝饭了,因此没有什么惊喜,她用高亢的声音在电话里向平凡的父亲祝福了整整三分钟,最后话音一转说也感谢我们伟大的母亲——爸爸的军功章里也有您的一半。杨小花听了显得十分高兴,一个劲说这个死丫头,这个死丫头!那天晚上,杨小花不知从哪里弄了瓶五粮液,老徐觉得口感很适合自己,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搞大了。

局里的庆功宴是老徐从省城回来后的第五天搞的,县上政法方面的领导和局里中层以上干部都参加了。那天局里在阳关大酒店要了一个中等厅,点了四桌酒席,政法委的领导和局里领导讲话的时候,电视台还录了像,完了才开吃。记者本来计划席间要采访老徐几句的,但只喝到一半老徐就给整趴下了。老胡和办公室的一个年轻人扶着老徐往外走,边走嘴里边说,老徐,你这家伙,本来是叫你露脸的时候,你却关键时刻掉链子了,真是的!话虽这么说着,但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那天晚上老徐被送回家后没多久,他就呼呼地睡着了。其实老徐并没有醉,以他这种老基层老公安的酒量,那么一阵子是喝不倒的。但老徐觉得自己必须醉,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他自己知道,上电视那是领导们的事,他一个平头警察有什么好上的?所以他必须当场喝醉,然后叫人送回家去。

这一醉,老徐第二天都没有爬起来。

第二天的本县新闻——前一天政法方面主要领导的新闻必须播出……傍晚本县新闻时间一过,老徐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把杨小花做的韭菜面条连吃了三大碗。

老徐觉得自己一个普通警察能从乡下调到城里,已经是烧了高香了。到了城里,过个普通人的日子也就满足了,抛头露面的事还是不做为好。所里没有紧事的时候,老徐还是一如既往地去他的管片上走一走。那些熟悉的街道,那些不起眼的小店,对他来说都很亲切。就连偶尔被风吹起来的纸屑和塑料袋什么的,都会友好地绕着他飞几圈,仿佛在向他示好。

老徐的这种淡然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因此个把月之后,关于老徐受到省上嘉奖的事在局里所里也就渐渐淡去了。所里同事们都说,老徐这个人,不张狂。尽管他们这么说了,老徐还是按照在乡下所里时的规矩,请全所十来个人吃了一顿,完了所长贾龙打着酒嗝,一定要所里埋单,老徐坚决不让,为这事两人差点就闹起来。

老徐双手叉在腰里说,看不起老哥嘛是咋地?请兄弟们吃顿饭的面子也不给嘛是咋地?几句话说得大家都不再跟老徐争了。

贾所也喝高了,搂着老徐的脖子,直说徐哥你这人太实在了,荣誉面前这么淡定的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大家也都跟着说,就是,就是。户籍员肖阳是个刚刚上班两年不到的小姑娘,席间一个劲地端着开水给老徐敬酒,说老徐是她从警生涯中见到的第一个好警察。此言一出,一桌子人都哇哇大叫起来,说肖阳这是在变着法子骂咱们哪,这个小丫头,亏我们还把你当警花一样供着疼着。便纷纷拿肖阳说事,任她怎么解释也没有用,非叫她喝白酒不成,结果把人家小姑娘也给喝高了。

到了十月底,政法系统调整干部,阳关所教导员的位置就给老徐空了出来。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当然是老徐没有想到的。但老徐心里隐约觉得,其中必有一些蹊跷,他能够感觉得到,只是还不太明白罢了。

任命文件下来后的一个礼拜五,老徐一早就去了刘兰梅店里。但店门没有开,外面的卷闸门是锁着的。老徐敲了两下,里面没有动静,他便走开了,走了没多远,老徐委实觉得心里不甘,就翻开手机给刘兰梅拨了过去。那边响了,是彩铃,一首小苹果响完了,没人接。老徐挂了,走了一阵,又拨。

这一次“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一句还没有唱完就通了,老徐有点迫不及待地细声问,你在哪呀?那边说,我还能在哪?老徐说你店里没人,我刚刚去过了。那边刘兰梅说,傻子,我在家呢。老徐这才忽地想到,这不快入冬了么?刘兰梅店里没有暖气,不好在那里过夜。老徐压低声音说,还没起床呢吧,要不要我过去帮你穿衣服?刘兰梅在那边说,神经呀你,想来你就来呗,反正就我一个人。

这是老徐第一次去刘兰梅家,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一个经营着那样一家小店的女人,家里的阔绰程度却超出了他的想像。其实老徐听到玫瑰花园这个小区名字的时候就应该想到的——玫瑰花园是县城五年前开发的一个新的住宅小区,被老百姓叫作富人区。能住进这里的人,应该都不会寒酸。刘兰梅的房子在三楼,金三银四,这当然是十分叫好的楼层,面积也在一百六十平米左右。这个地方的房子是让老徐曾经望而却步的,即使是在他进城两年之后,三千多一平的价格也依然让他这样的单边工薪族望而却步。

刘兰梅是穿着睡衣来为老徐开门的,她的那种慵懒的美艳把老徐惊呆了。刘兰梅关门的时候十分小心,她走在木地板上的两只光脚丫像两只迷人的肉色蝴蝶在地板上扑闪,让老徐从头到脚都开始迷乱。他一把将刘兰梅揽在怀里,目光从她肩头掠过,扫视着整个房间。他突然对怀里的这个女人感到迷惑起来,仿佛刘兰梅这样一个经营着一间小店、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不应该跟这样一套在他眼里已经算得上豪宅的房子有关。住在这所房子里的女人,应当是十分悠闲的那种,浇浇花,看看书,时不时地描画一下自己,并不会为生计之事发愁。但这一切,似乎和小店里的刘兰梅扯不上关系,然而,搂在老徐怀里的这一个,分明就是常常在小店里的那一个,也是这套房子的主人。

老徐忽然有种将刘兰梅抱起来再抛出去的冲动。

在刘兰梅卧室那张宽大的床上,老徐着实出了一口莫名的恶气。刘兰梅的叫声依旧如在门店小床上那样内敛,到了关键的时候,她不但不叫出声,反而一张嘴咬住了老徐身上的肉,只用脖子发出要命的哼哼声。

和刘兰梅一起的时候,老徐是从来都不缠绵的,或许缠绵这个词从来就不属于老徐。他像一团农家炕头的炉火,说不上猛烈,但又能烤得人舒坦。他动作缓慢,似乎又永远也不会止熄,给人的滋味是细水长流,但又不会浅尝辄止。

事过三巡之后,老徐一点也不想动弹了。刘兰梅打理完自己,又把老徐也擦了擦,这才枕着他的胳膊说徐哥,你的好事接二连三地从天上掉下来了,你也不兴请个客呀?就没见过你这么抠门的男人。说着用手捏住老徐的肚皮,轻轻拽了拽。

老徐那时候心里也在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都这把年纪了,突然地这么顺溜起来……这让他非常苦恼,也隐约有点儿忐忑。这些天,老徐是真的想找刘兰梅痛痛快快喝一场,实实在在醉一回。

老徐就说,我请,今天就请!

刘兰梅说算了吧,还是我请吧,你工资卡都在嫂子手里攥着,兜儿里能有几个活钱呀?

老徐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那我也不至于连请你吃顿饭的钱也没有吧?

刘兰梅从床上坐起来说,反正这顿饭我请定了,你有了好事,我也跟着高兴,所以这饭我得请,谁也别和我争,否则我会不高兴的。说着话,她竟然气呼呼地撅起嘴,给老徐撒起娇来了。老徐翻身搂住她,觉得这个女人真是好,说不出的好。

下午下班,老徐用十分钟便赶到了刘兰梅订好的地方。一路上老徐心里一直扑腾扑腾的,刘兰梅订的这个地方,档次在小城里算是数一数二的了,老徐觉得两个人吃饭,完全没有必要去这种的地方,太铺张了。老徐被服务生引进包间的时候有点傻眼了,一张能坐十多人的大台旁边,老胡、杨小花和刘兰梅三个人正在那里喝茶打扑克。见老徐进来,刘兰梅捏着一把扑克起身迎上来说,徐警官,我们可等你好一会儿了。老胡也站起身说,老徐现在可是有荣誉有身份的人了,吃饭都不好请了呀。杨小花笑盈盈地走过来,接过老徐手里的外套,挂在了衣架上。

四个人坐上去,台面有点空荡荡的。菜点得十分讲究,海参鲍鱼都有,每道菜一律都分成四份摆在每个人面前。酒是茅台,茅台当然是好酒,老胡说这样的菜不配上这样的酒,感觉上就有点不对路子了。

老胡好喝,酒喝得也很豪爽。没有看出来,杨小花也已经很会应酬了,一次一次地给老胡和刘兰梅劝酒,一口一个胡哥胡主任,一口一个兰妹妹的。杨小花与刘兰梅看上去已经十分熟悉了,行为举止更是显出几分少见的亲昵,倒是把老徐弄得像个外人。

老胡没有一点拘束,喝得非常高兴,自然是没到点上就高了。老胡不光自己喝,还吆喝大家一起喝,第一次碰杯的时候,要求老徐和他的杯子一同见底,刘兰梅和杨小花则一人下去一半。老徐始终没有放开喝,他自己留了点底,到了最后老徐竟然成了最清醒的一个。喝到后来,不知道哪根筋跳上来,刘兰梅忽然一头扎到杨小花怀里呜呜地哭上了。杨小花搂着刘兰梅,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像抱着自己的女儿。老胡嚷嚷着,说不管这些婆娘们了,拉着老徐要出去唱歌。老徐说算了,我已经高了。老胡就嘿嘿笑着拉住老徐的手坐下来,说兄弟,老哥有个事要给你说一下,你给帮个忙。老徐一听,心里有点没底了,老胡会有啥事摆不平要他出面?于是便说,胡主任拿我开玩笑哩吧,我能帮你办个啥事?老胡用嘴巴指了指坐在杨小花怀里哭泣的刘兰梅,小声说,你看我这可怜的妹子,自打那不成器的东西出了事,眼泪就没断过。

说到这里,老胡给老徐满满斟了一杯酒,说兄弟,再喝一个。

老徐知道这杯酒的意思,端起来一仰脖子喝掉了。

见老徐酒杯见底,老胡才说,我那不成器的妹夫叫马五三,是有点儿不务正业,前几年打黑,正好碰到风头上,结果给判得有些重了,十五年哩,看把我妹子熬成啥了?这个事,当初是从你们阳关所做上来的,有些事现在看来呀,基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你有空了,关心一下这个案子,这也是上面的意思。

老徐说,案子早都结了,人也早就判了,下面所里基本没有材料了呀!

老胡说,如果当事人翻供,案卷从上面发回来,你不就看到了嘛。

老徐说那倒也是。

说完老胡又和老徐碰了三杯,真把老徐给喝高了。老徐身子软了,但心里突然亮开了一道缝,仿佛他这一年多来身上经历的事情,都珠子一样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串在一起,而这个线头却一直捏在别人手中。那只手往哪拉,他就往哪个方向跑。

晚上到家,醉意朦胧的杨小花突然有了要求,老徐却一时打不起精神,就装醉把杨小花从身边推开了。杨小花一赌气,到另一间屋子睡了一晚上。

那次老胡说过之后,老徐就开始留意马五三的案子。这个案子是四年前上面督办的,之前也办过几次,但一直是人抓进去没多久,又给放出来了。后来就说这个马五三黑社会团伙,在地方上有保护伞。这个保护伞,当然少不了公安上的人。但说来讲去,始终没有找到什么有力的证据,结果后来以打击犯罪不力为由,调离了几个人,包括一个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和刑警队长。但老徐始终没有把马五三和刘兰梅联系在一起,更没把他们与老胡以及老胡说的上面之类的联系在一起。

一次老胡约老徐出来喝茶,又专门说了马五三的事。叮嘱老徐不要声张,事情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老徐嘟囔了两声,回答得不置可否。

老徐私底下也向几个参与过马五三案子的同事侧面了解了一下,说法大抵跟自己掌握的没多大出入。记得当时办案的人说过,马五三曾在一次与狐朋狗友的聚会上,说过一句十分嚣张的话,号召手下兄弟“把本县的治安管起来”。或许正是这句话传出去之后,有人对他起了“杀”心,但似乎又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后来说这个马五三竟然还牵涉上了毒品。在老徐眼里,那时候的马五三不过是个城里的小混混,打架斗殴混吃混喝的事儿时常地会有,命案之类的大事手上却没一件。至于贩毒啥的,老徐觉得那根本就不是马五三这样一个小混混能染指的事。一个毒枭,能在这穷地方混吗?说穿了,马五三也就是蟊贼一个。

接近年底的时候,局里一下子忙起来,动不动就所有城区各所的警力去县政府门口维稳,搞得剑拔弩张,好像真要出什么大事的样子。

这两年社会上形成一种风气,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是能和政府部门沾点边的,老百姓基本不愿走司法程序,一律去找政府。县上不行找市里,市里不行找省上,省上还不解决,就往天安门呀中南海呀这些地方跑。一旦跑到省上或者去了北京,事情就有点麻烦。人家一个电话打到下面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臭骂,末了一句话,谁的人谁立刻派人来领走。这种事,叫地方上很是头疼,花钱事小,在一定程度上会给地方大员们脸上抹黑,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工作,出现几个胡搅蛮缠的上访者,弄不好就影响了自己的前程。前些年碰到这样的事,下面一般都是快刀斩乱麻,马上给钱了事。这样一来,一些事情不仅解决得快,两厢一比较,所获赔偿竟然要比走司法程序多出很多。一些人便从中尝到了甜头,司法程序干脆不走了。这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上访闹访的风气。政府部门也纷纷把信访接待室推在了单位大门口,有上访者来了,就尽力地疏导劝解。疏而导之,劝其去走司法程序。这样的上访达不到效果之后,上访者也改变了策略——人少了不行,就请亲朋好友甚至花钱雇人来为自己“伸张正义”,几十上百号人涌到政府门口,弄不好就会酿成群体事件。遇到这种事,一旦有不好的苗头,警察就得上。

警察上去也很为难,除了劝阻和解释,最多组成人墙拦挡一下,别的什么也做不了。人家推你搡你,甚至故意用污言秽语和嚣张的动作挑衅,你也只能是一个字——忍,两个字——再忍。等人家闹够了,吵累了,再由主事的头儿出面,心平气和地说正事。这种事弄得政府上下都很头疼。老徐也带着人上去过几次,这样耍蛮耍赖的事儿,老徐在乡下见多了,只不过场面没有这么大。但场面再大,伸头弄事的就那么一两个人。有时候喝几声给震住了,事儿就拿下了。有时候这法子就不行,这里喝住了,人家从那边又跑市里省里了,再不行,就上北京。这么一弄,被动的当然还是下面。

树叶泛黄,秋天便渐渐地老了。塞外小城,深秋给人的感受有时候已经开始凛冽起来了。风从早上刮起来,呼呼地吹着树上的叶子,到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才会休息下来。一些叶子即使已经落到地上了,也免不了被吹着满世界哗哗跑。老徐喜欢在这样的早晨出门,去他的片儿上转一转、看一看。

老徐这么转转看看,表面上永远都是太平无事的。前几天县上开了一个政法方面的会,主题就一个——维稳。举世瞩目的一个大会就要在京城召开了,安全保卫工作是近一个时期上上下下的头等大事。会后局里所里又分别开了会,专门进行布置。为了有效地震慑违法犯罪分子,县上又在会后协调全县政法系统各单位,在中心广场上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维稳演练。公安、武警、消防、保安、卫生等部门都拿出各自的日常训练科目,进行了汇报演练。又根据预案,进行了几种突发事件的处置演练,各种车辆的尖叫声在广场上响成一片。

这样真刀真枪地热闹了一场之后,公安上的活儿一时就紧了。局里开会明确要求各所管好自己的辖区,各警员管好自己的包片。在局里所里的辖区图上,整个县域地面,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网格,哪个网格里哪些人是有前科的,哪些是喜欢寻衅滋事的,都给重点标注出来,尤其是那些“老上访”,各乡镇都派人专门盯上了。相比之下,城区各所的事情相对单一,主要就是加强值班和巡逻。这在城区所里基本属于常规动作,只是这一时期在巡逻力量上得加强一下,巡逻次数上也要增加一下,大抵如此吧。当然,值班也加强了,三个所领导,全部带班上,二十四小时保证有人在岗。套用铁人王进喜的一句话就是干警三班倒,班班见领导。接到110指挥中心指令,必须保证五分钟内到达案发现场进行处置,并随时准备支援兄弟所和城区发生的突发事件。

所里已经对整个辖区排查过好几次了,那些有前科的,喜欢时不时地惹事生非的,人人头上都被耐心细致的警员们摸了几把。有的谈谈心,有的嘘寒问暖,不知不觉间心理动向的底儿就清了,短期内基本没有出事的可能。警察干久了,只要智商不是太低,大多会练就一副好眼力,看人看事,凭着第六感觉就能判断出个一二三来。也有偏执的,在那种警察眼里,人人都是犯罪嫌疑人。但在老徐他们这拨人里,基本上不会,他们的理论永远是——干坏事永远都是极少数人的事。大多数的中国人都喜欢四平八稳,只要吃饱穿暖,你就是叫他去干个违法乱纪的事,他压根儿都不知道从哪里入手。一些人不犯法是没有胆子,一些人想违纪却没有那个条件。一句话,只要有安稳日子过着,没有多少人愿意去无端地冒险滋事,谁不喜欢一辈子过得自在安逸呀?

刘兰梅的小店依然按时开门,准点打烊。自从开始关注马五三的案子之后,老徐突然就觉得有点儿对不住刘兰梅了,毕竟是警察把人家男人逮住送进去的,他老徐一个警察,竟然和一个罪犯的老婆不清不楚,这算什么事呀?后来每次从刘兰梅小店门前经过,老徐都有点儿逃跑的意思——他会不自觉地加快步伐,生怕那双叫人怜惜的目光跑出门来逮住他。

这个时候,老徐没有想到局里会安排他去北京领人。更要命的是,老徐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在他们阳关所的辖区里,会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上访。

阳关所一直是有着光荣传统的,派出所与南街社区配合得也几乎天衣无缝,怎么会突然地出这么一档子上访的事儿呢?而且还一上访就上访到北京去了。贾所长和老徐都不大相信,直到坐在局长办公室里听了老胡一板一眼的介绍,他们才恍然大悟。让老徐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上访者竟然会是刘兰梅。

老胡介绍的时候,老徐一直认为刘兰梅上访不大可能,因为这几天他几乎天天都去刘兰梅小店门口的那条巷子转悠,虽然他人没有进去,但刘兰梅的小店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在营业,甚至深夜都在营业,她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天安门广场?

老徐不无揶揄地说,不会吧胡主任?这个刘兰梅的小店昨天还在营业哩,她咋可能三天前就出现在北京?

老胡合上一个黑皮本子,盯着老徐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她的店最近一直是她一个表妹在帮她打理,她离开县城已经十来天了。

老胡这样一说,老徐的脸颊就开始发热了。所长贾龙也回头看了老徐一眼,那意思仿佛是说,在你自己片上出了这样的事,你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谈事的时间很短,主要内容就一项——赶紧去把人给领回来。老徐还红脖热脸的,上北京领人的差事就落在了他肩上。这一次局长的态度很和蔼,没有像惯常那样发脾气、拍桌子。

局长说,老徐,你收拾收拾,赶紧去把人领回来。说完局长就示意他们可以出去了,具体怎么弄让老胡仔细安排。临出门,局长叫老胡将另外几个预约见面的人一个一个叫进来。

维稳是当前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一点不能马虎。从局长办公室出来,老胡又把贾所长和老徐叫到自己房间里,倒了两杯水,语重心长地安顿了一番,然后把一沓相关的材料一并转交给了他们。老胡说,马五三的这个案子,看样子你们得重新弄一下了,人家最近一段时间在不停地申诉,喏,这是上面转下来的材料。

贾所长拿过来轻蔑地扫了一眼,脸色就变了,他气哼哼地说,什么逼供?这分明是诬蔑,白粉就是从他身上搜到的……还有什么诱供……这不是在胡说八道么?

老胡说,贾所,现在这事不好说了,马五三这个案子,当初办的时候因为上面催得紧,也的确不是什么铁案,人家一直没有承认过与毒品有涉,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去把上访的人弄回来,上访到了天安门,这可不好,事情闹大了弄不好县上领导的乌纱都难保,局长压力也很大,你们就特事特办吧。

老徐没有怎么说,他一直不相信刘兰梅已经去了北京,更不相信他们已经给省高检那边递过好几次申诉书了。她一个瘦瘦长长的女人,脾气又那么绵软,不大会胡搅蛮缠,看上去也不是办申诉这种事情的人呀!但静心一想,自从上次一起吃过饭之后,大约有一个月时间老徐都没有见到过她了。不是老徐不想见,是一种老徐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让他开始对刘兰梅有了一丝逃离的念头。老徐觉得刘兰梅这样的女人,在他目前的生活中,是一个复杂的存在,从他内心深处来说,是近不得又离不开的那种。

从局里出来,老徐没有与贾龙同车回所里。他让贾所长先走,说自己上街取样东西随后就到。老徐其实没取什么东西,这种时候他能取什么呀?老徐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抽了一阵烟,感觉自己已经完全稳定下来之后,才拨通了刘兰梅的电话。老徐感到很意外——电话竟然是通的。一阵久违的“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歌声过后,刘兰梅熟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依然是那种柔和中带一点玉米饴味的女低音。

喂,徐哥呀,你好!

老徐迫不及待地说,小刘,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刘兰梅想了想说,我在外地呢,心里烦,出来散散心。

老徐仍穷追不舍,小刘,给我说,你现在到底在哪里?说具体点。

刘兰梅说,在北京,你是不是要来接我呵?

老徐突然无语了,张开的嘴巴停了几秒钟才说,不是,我最近心里也烦,也想出去散散心,你在北京等我好不好?

那边突然什么也不说了,老徐喂喂了几声,刘兰梅才说,徐哥,真的谢谢你……能来……

老徐听了,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十一

因为事情特殊,局里在经费上安排得也很宽松,同意老徐往返都可以坐飞机。老徐收拾收拾,第二天中午就从酒西机场直飞北京。

一路上,老徐认真地设想着见到刘兰梅之后怎样一步步来处理这个在他看来有点棘手的问题,他甚至预设了几套假如当事人拒不配合应该采取的措施和实施步骤。要知道他这可是去执行任务,不是去赴一次约会。但这分明又是一场男女相约的外地私会,老徐心里有几分担心,也有几分迷乱。贾龙本来要安排女警员肖阳来配合老徐完成任务,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徐一口拒绝了,他说出来的理由十分简单——既然是我片儿上出的事,就由我自己来处理。贾所长觉得事关重大,更没有一个人出去办案的道理,但在老徐的一再力争之下,也只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但他还是当着老徐的面给老胡打了个电话,佯装向上级请示汇报。老徐看得出来,他的这个多余的做法完全是出于免责的考虑。猛然之间,老徐心里也隐隐生出一些担心,刘兰梅要是执意不跟他回来怎么办?

出乎老徐的预料,又似乎在他预料之中——刘兰梅根本就不是一个惹是生非的人。老徐办完手续把她从北京西郊一家类似宾馆的建筑里接出来的时候,她脸上竟然露出无比喜悦的神情。

来到街上,刘兰梅兴高采烈地说,徐哥,我想把北京的特色小吃全吃一遍,这两天住这里可把我饿坏了。说完就一个转身,吊在了老徐的脖子上。

老徐木木地挪了下身子,四下看了看过往行人,这才说,只要你跟我回去,啥事都好说。

刘兰梅嘟起嘴巴说,不许你拿警察的架子吓唬我,我才不吃你们警察那一套呢。你要是真想那样,你这就把我铐起来拉回去交差算了。说着刘兰梅松开双臂,把一对白皙的手腕伸到了老徐面前,嘴角上也挑出一丝趾高气扬的浅笑。老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老徐拉着刘兰梅的手,穿过一条雾气腾腾的大街之后,他灰头土脸的心情突然变得清明了。他看着刘兰梅红扑扑的脸蛋,突然觉得这种迟来的情爱就如同一只放皱了的苹果,只要心没有霉变,咬开来还是水汪汪的呢。这样一想,老徐就完全像换了个人一样,什么也不回避了。他猛然发现自己的重重顾虑,完全都是自作多情,你想呀,偌大一个北京城,谁会认识他一个小小的徐国庆呵!刘兰梅似乎也为他的蓦然改变感到意外,竟然在两人之间的一些事情上表现得不那么主动了。

老徐决定在北京滞留几天,好好把北京城逛一逛。在一家不大的酒店登记入住之后,老徐给所里和局里分别去电话汇报,说事情很好办,但需要时间,已经和北京有关方面接洽好了,只要当事人工作一通,他马上就接上人飞回去。当然,当事人始终是在他掌控之中的。

贾所长又在电话里给老徐支了几招,说这些对付上访者都有意想不到的妙用。给老胡汇报时,老胡似乎没把这事当个事,只是哼哼哈哈了几句,叫老徐慢慢办,不必过于着急回来。这种态度与局长开会时急事紧办的安排相比,好像完全是另一码事儿。

坐在床上的刘兰梅拿了一张北京地图,用口红在上面画着圈,寻找对比着乘车到达的最近路线,那样子仿佛他们真是一对外出游玩的情侣。

老徐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好过,白天一个景点一个景点地游逛,傍晚进了酒店,往往是他更加主动地把刘兰梅一次次揽进怀里。老徐习惯了拉上窗帘关了灯,刘兰梅则喜欢在光亮之中看着老徐在她身上各种忙碌的表演。一次他们刚刚结束缠绵之后,刘兰梅用手指叉着他湿漉漉的短发说,亲,你就不怕我拍下你的不雅视频发到网上呵?当时老徐突地就从她身上滚了下去,尔后下意识地用眼睛去寻找她的手机,确认它的确放在沙发椅上之后,才把游移不定的目光收回来。但他的心依然在急速地下沉上浮,他突然有点绝望地把女人的身体捏住了。

刘兰梅并没把他的这些举动放在眼里,她翻了个身,看着老徐侧过去的脸颊说,现在有个一官半职的男人,哪个身边没有几个女人?你徐国庆有什么呀,你一个派出所教导员算个官吗?别想那么多了,我只是可怜你是个老实本分的人罢了。

老徐沉默了一阵说,你们家马五三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考虑的?

刘兰梅说,公事公办,这没什么好说的。怎么进去的,他会怎么出来。

老徐说,听说你在申诉,有眉目了吗?

刘兰梅说,谁家男人出了事女人不跑前跑后的?但马五三的事,着急的不是我,有好些人现在比我急。怎么把我男人放出来,我可能没有这个能力,但想叫哪些人从现在的位子上下来,我完全能说到做到。

老徐躺在床上的身体,一点点僵了。

刘兰梅转身拂着他的胸脯说,不过徐哥,我对你是真心的,你和他们那些人不一样。

老徐转过身子,脸对着刘兰梅,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过了好一会,刘兰梅又说,国家的法都是挂在你们这些公家人嘴上的,你们说松就能松,说紧就能紧。这松和紧之间,是一个深不见底广大无边的黑洞,有多少人在这里面摸不清门道辨不清方向呀!为啥人人都想着要当官?就是想说话算数,就是想掌握一松一紧之间的这些东西,这就是权力。掌握了这个权力,就能叫无辜的人死,也能叫该死的人活。

听到这里,老徐才说,兰梅,你不要太悲观了,你说的这些,只是个别现象,并不是主流。我们的社会,主流还是好的。

刘兰梅说,主流当然是好的了,要不然老百姓还有什么活头?

突然她用另一种娇嗔的语气将话题一转说,徐哥,我问你一件事,你必须跟我说实话!

老徐说啥事?

刘兰梅说,你答应我必须说实话,不然我就不问了。

老徐见刘兰梅脸色和语气都变得不那么严肃了,就说,好好好,我一定如实向你汇报。

刘兰梅说,那好,我问你,你一共有过几个女人?说着她一把薅住了老徐的命根子。

老徐想也没想就说两个,两个,一个叫杨小花,一个叫刘兰梅。一边说一边把刘兰梅揽过来紧紧搂住,刘兰梅也仿佛害怕失去什么似的用双臂紧紧钳着老徐。

过了好一阵,刘兰梅说,你不想问问我有过几个男人吗?

老徐说不想。

刘兰梅说不行,你必须问。

老徐说好好好,你有过几个男人?你给我老实交待。

刘兰梅格格笑了两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抽回一只手,伸出了一个巴掌——五根修长的手指。

老徐吃惊地说,五个?

刘兰梅摇摇头。

五十个……

刘兰梅摇着头。

五……

刘兰梅一直摇着头,不停地摇着,不一会儿,她就变得泪如泉涌,溢出来的眼泪从她粉红的脸颊上滑落,不断浇在老徐的胸膛上。老徐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抽搐,也听到了她渐渐升起来的抑制不住的哽咽。老徐有些慌乱和不知所措,就更加用力地搂着她,并用一只手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光滑的后背。

过了好一阵子,刘兰梅才喃喃道,其实我心里一直十分愧疚,我刚上高中那阵子就开始不学好了,你能想到的坏事,我差不多都做过了……我爸硬是让我给气死的。我爸一死,我妈就去了南方,再没有回来过。她是让我给气跑的,我妈说生下我是她此生最大的悲剧……他们都是县一中最优秀的老师……我恨马五三,是他毁了我的人生……是他毁了我的家庭。我更恨你们这些警察,对这样的社会烂渣竟然一容再容地不断放纵……是我把他送进监狱的,因为我是一个受害者。现在我要把他弄出来,因为我是他老婆。

听着听着,老徐感觉后背开始发凉,已经平静下去的心跳复又加快了。他这个变化,自然被怀里的刘兰梅感觉到了,她翻过身坐在老徐怀里,把披着长发的脑袋瓜靠在他结实的胸脯上,压低声音说,你用不着害怕,你真的用不着害怕,我和你接触,没有任何不好的想法。你知道吗?你酷似我爸,不光身材像,脸形也长得像,尤其是说话的声音——你记得你第一次去我店里的时候吗?当时你一说话就把我吓坏了,好些年了,我差点把我爸的声音都忘记了,他本来就是一个话不多的人……但我却没怎么听过他的话。你当时一说话我就愣住了……我已经好些年记不起父亲长什么样了,你一出现,我突然感觉有点不一样……全身都有种热乎乎的感觉……

老徐抽出一只手,摩挲着她的头发,心里突然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意味。

顿了顿,刘兰梅又说,好几次我都想去南方,去找我妈,但我又没有勇气。后来我想整理自己的人生,突然发现我已经迷失得太远了。

老徐和刘兰梅来往的时间已经不短了,现在他才突然发现他对她的了解的确不多。在他的意识里,他和她之间除了做爱好像什么也不曾存在过。按说追逐女人这样的事,对于已经小五十的徐国庆来说已经是过了年龄了,但对于他与刘兰梅之间发生的这些你来我往,他却又难以自圆其说。这一切,老徐更愿意相信是自己奋力追求的结果。

刘兰梅乖乖地依偎在老徐怀里,小声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坏女人,其实不是,我只是学坏了,是我年轻的时候一不小心学坏了。我学坏,其实你们都有责任……你们所有的人都有责任。

老徐一时语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慈爱地搂着刘兰梅精瘦的身体,恍若搂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如赎罪一样。

十二

从北京回来,老徐的任务暂时变了,局里让他仍然盯着刘兰梅,意思非常明显,就是不能再让她到处上访了。这次所里给他配了一个同事,女户籍员肖阳。原来老徐手头上的案子,尤其是马五三涉黑涉毒一案复查方面的事,贾所长安排由两个年轻警员接手了。老徐明显感觉马五三的案子在快速地向前推进,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能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往前赶着这件事。北京之行回来之后,刘兰梅在县城的每一次露面,都显得比以前更加干练了,衣着打扮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与以前的小鸟依人迥然不同,看上去得体了、大方了、沉稳了,而且更加迷人。仿佛一个常年在幕后工作的楚楚丽人,终于走到前台来了。老徐总觉得刘兰梅的这种改变,必然预示着什么。老徐是个木讷的人,一时想不太深,因而他也常常不去想。

老徐指示肖阳每天早晚用“很恰当的方式”与刘兰梅电话联系,并掌握她的行踪,随时做好相关记录。他自己则依然定时去他管片的街区走访,对刘兰梅他是放心的,这一点他心里有底,老徐怕的是关键时刻再冷不丁闹出个刘兰梅第二来。

刘兰梅的保健品小店其实在她上北京之前就已经转手了。一次老徐说起这事,刘兰梅对他说,你不是说我开那种店跟开窑子差不多是一样的么?你说了之后,我就思谋着另谋出路,我要干你眼中的正经生意。我已经叫我的父母绝望了,再不能叫你也看不起。真的,你的那句话叫我想了很多很多。

老徐说,我那也是随口一说,你可别当真。

刘兰梅说,你是什么人呀?大家眼里的正派人——你的看法就是大多数人的看法,大多数人认为我刘兰梅是个开窑子的,你说说,我在别人心目中能成什么样呀?

没过多久之后的一个中午,杨小花在家做了长面,还给老徐开了一瓶不错的酒。在和老徐面对面吃饭快吃到一半的时候,杨小花一边给老徐酙酒一边对老徐说,在局里做保洁的这个活,我不想干了。

老徐愣了一下,说,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

杨小花把酒杯推到老徐面前说,刘兰梅最近要把局里的驾校和车辆检测站转过来,我也想入点股,然后去她那里干。

老徐有点不相信这事,局里的驾校和车辆检测站,那是多大的生意呀!多少人都盯着哩,怎么会转到刘兰梅手里?他搛了口菜一边嚼着一边说,你是说刘兰梅要买局里的驾校和检测站?她有这个实力吗?

杨小花说,你别小看人家一个女人,人家融资的能耐大着呢,不到一星期就三百多万了,局里好多人现在都是她的股东了。她给我说了,我都想好几天啦,咱们入上二十万吧,一年一分红,我在那里再负点小责,刘兰梅答应一个月不低于三千。

老徐一时懵住了,一连喝了三杯酒。家里这样的事,杨小花说了基本就算数了,问题是这二十万从哪里来?

杨小花见老徐只顾喝酒不说话,早就猜出了他的心事,就给他添了一杯酒说,钱的事不用你操心,这几十年省吃俭用省下的,加上你前段时间省上领的奖金,差不多够了。

老徐听了,有点吃惊,又有点慨叹,要论过日子,杨小花真是一把好手,他是真的不知道在几年前买了这个二手的二居室之后,现在家里居然还能凑出二十万来。他盯着杨小花明显做过美容的圆脸,吞吞吐吐地说,你入这个股,会不会……有风险?

杨小花说,这个我早就想好了,我在那里干,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我自然会先把我的股金抽出来。再说了,现在学驾照买小车的人那么多,驾校和车辆检测,明摆着就是稳赚的卖买,赔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再说了,局里那么多人都入股了,他们难道不知道有没有风险?老胡明说入了十万,其实三十万过哩,他不怕有风险?局领导里没有一个不入的,听说还有干股……他们不怕有风险?他们肯让有风险吗?这根本就是没有风险的事,傻子都清楚。

老徐慢条斯理地吃着,杨小花不时地为他酙上一杯,他端起来吱地一口就喝了。每次喝完一杯,他都要定睛看一看杨小花的脸。他突然发现这张被他看了二十多年的脸,竟然是他完全不熟悉的了,眼角的皱纹虽然细,但还是能够看得清楚,嘴唇上有了几丝细纹……这张脸二十年前就是这个样子吗?如果不是,那是什么样子呢?就那么一杯一杯地,赶一顿饭吃完,老徐居然把一瓶白酒喝光了。期间杨小花曾经劝过一次,叫他别喝了,但老徐没有听,他觉得这酒必须喝,就像生活必须过下去一样。

十三

元旦前,局里的驾校和车辆检测站在众说纷纭中正式易主更名了。更名仪式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十点过八分举行的,彩门和祝贺的条幅把冬日寂静的驾校门前的广场装点得像过节一样,连四周的栅栏上也挂上了一家酒厂赞助的红色广告灯笼,给人一种张灯结彩的感觉。县上的头头脑脑上至书记县长,下到科长秘书来了不少,局里更是几乎全体出动,连乡下各基层所都来人了。仪式开始前,社区的秧歌队和腰鼓队闹腾了足有半小时,场面实在不小。仪式开始后礼炮响了三十三响,后来老徐才知道,那一天是刘兰梅三十三岁的生日。

驾校和车辆检测站的易主,于县上局里而言,是一个具有企业性质的事业单位被成功改制了,这是必须的,是符合上面精神的。于刘兰梅而言,则是她事业的开端。刘兰梅的一个五分多钟的致词,让老徐佩服得几乎五体投地了,他没有想到她说得那样得体那样从容。那一天,身着驾校簇新员工服的杨小花站在员工队伍的最前面,看上去着实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女将范儿。

马五三的案子,也又一次进入了司法程序,根据复查补充的一些材料看,他的刑期将大为缩短。

放了寒假,大女儿徐蕾从乡中学回家住了,二女儿徐佳留在省城,她来电话说这个假期不回来了,要和几个同学去打一份不错的工,个把月时间,能挣四五千呢。老徐有点不放心,徐蕾却不无揶揄地说,爸,人家已经是大三的学生了,你就少操点心吧。

徐蕾好像很烦的样子,对什么事都没有耐心,在家里看什么都不是很顺眼,连老徐和她说话也爱理不理的。老徐知道她正处在恋爱的关键时刻,心里特别乱,这种事,他懂的。现在有两个小伙子双手捧着玫瑰来到她面前,一个是和她同一学校的同事,一个是县政府的小公务员。当两份不约而同的爱情来到面前的时候,年轻的姑娘为此感到苦恼了。这一切当然不可能逃过杨小花的眼睛,这种事,当妈的肯定不会不管不问。老徐则和女儿徐蕾一样,心急却拿不定主意。杨小花可就不一样了,自从女儿向她透露了心迹,十分间接又十分有限地提供了两个小伙子的点滴信息之后,不出一个星期就把两家的情况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在这方面,老徐真是打心底里佩服杨小花,他甚至固执地认为她比他更适合警察这种职业。

春节就要到了,虽然老徐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了与刘兰梅见面的冲动,但他还是在即将放假过年之前的一个下午与她见面了。之前他让肖阳帮他买下了那套他早就看中的红色内衣,并换掉了原来的包装,用一只金色小盒子装了起来。肖阳完成这项任务的时候对老徐说,看不出你和嫂子还这么浪漫呵?老徐红着脸说,这不就要过年了嘛。那时候对刘兰梅的类似跟踪的任务已经解除,老徐正处在那种表面无所事事的境况当中。所里的事他一如既往地不愿意过问,所长贾龙也乐得如此,不管是老徐自己还是所里的同事,也依然把老徐看成一个好人,一个普通管片的老警察。

他们在一间叫过客小憩的茶社见面。老徐要了一壶红茶,还特意为刘兰梅的杯子加了红糖,补气又暖胃,适合女人冬天喝。

刘兰梅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感觉到了茶里面不一样的内容,便冲老徐露出一脸会心的喜悦来。

老徐说,生意上的事情都办顺了吧?

刘兰梅说,差不多,都顺了。

老徐知道刘兰梅最近一段时间特别忙,但他为她的忙碌感到高兴,是那种发自心底的说不出来的高兴。

老徐说,就要过年了,给你送个小礼物,你可不能嫌弃。

刘兰梅说,说什么呢?

老徐把一个金色的小纸盒递给了茶桌对面的刘兰梅。

刘兰梅伸手接过来,小声说,谢谢。

老徐又说,先不许打开。

刘兰梅又说了声谢谢,双手把小纸盒抱在了怀里。

老徐看着面前穿了一身米色薄呢套装的美丽的刘兰梅,发现自己对她已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欲望。他说你喝茶,手却伸过去捧住刘兰梅的双手。她修长的十指有点冰凉,老徐捏了捏,禁不住对着它们哈了一口,就像小时候为刚刚放下书包的女儿暖手一样。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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