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丢失的年代
2015-01-07北斗
北斗
1
惊蛰过后,冷冻了一冬的土地变得酥酥的。土疙瘩在春天的太阳里开了花,多情的蜂儿在上面绕来绕去。崖畔挂着的迎春花犹如少女的披肩发,在天地间泼出一片黄亮。春风过来的时候,吹皱一层层香气,漫过土地,唤醒了地下的虫虫儿,它们从各自的小洞里试探着伸出懒洋洋的头来,猛然感觉到外面已是一个彩色的世界。
白乐田再也忍受不住了,他站在这个陌生的北山上,看着熟悉的土地上升腾出的气象,感叹着一个耕种的季节已经来到。
但是眼前的景象叫他怎么也兴奋不起来,北山上除了果园,更多的土地长满了野草,他看着这些平平展展的、肥厚的土地被闲置了起来,他真有些难受。这些一人多高的野草毫无羞耻地长在地里,他的心头便冒出丝丝火气。自古到今,土地从没有这样被一个农人糟践过,让它随意地在上面长些杂草,这是最不该有的。这难道不是犯罪吗?土地是什么?难道土地不是什么?他不禁想起了那个开荒的年代,那时的望天人真在自家的八仙桌下面种着几棵蒜,蒜苗绿绿的,精精神神的,本该黑乎乎的屋子被几十棵蒜苗弄得亮堂起来。真是一寸土地一寸金。如今在这大多数人不吃五谷的年代,把这样肥厚的平如麦场的土地荒废,真叫人心疼。疼得淌血!
不要把眼前的富有当真,不要看不起土地。真要有个灾荒,三两天是长不出庄稼的。曾经养活了祖祖辈辈的土地,今天遭到如此的冷遇和虐待!宽厚的土地不想与人去论理,因为它着实长不出金子,为此,土地痛苦,土地更内疚。
惊蛰过了不住牛。望天人一直按照节气伺候着每一寸土地,紧跟四时八节,一点不敢马虎。而这离城不远的北山人,却忘记了节气的存在,整个一座北山的土地上空无一人,叫它寂寞地躺在春天的阳光里,悲伤地闭着眼睛,听不见人的声音,看不见牛的踪影。曾经热火朝天的土地,就这样被冷落了。这不仅是大地的悲伤,更是这里“臭老农”的耻辱。他们用一种貌似无奈的虚荣,抛弃了土地,背搭着手,扬着头,无所谓地混进城市的浮华里,一下子想脱掉农民的“黑皮”,死皮赖脸地挤进城里,像“八旗”子弟一样轻闲地活着,脸不红心不跳地永别土地。在他们看来,仿佛干了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上对得住先人、下对得住后人的荣光大事。然而他们没能子继父业,把一片片长满庄稼的土地,长出金灿灿粮食的土地,甚至于两家人为一犁土地打得死去活来的土地,曾经救过无数人性命的土地,就这样像吐一口浓痰一样随意吐出,让它在红红的太阳里,绵绵的细雨里无休止地停歇。这些臭老农人真叫它长眠于此吗?难道说他们真不晓得“耕读传家”的古训吗?七十二行,农人为王。王到哪里去了?不是农人还是王吗?如果上追三代,他们的先人不答应,如果下问三代,他们的后人也不会答应。他们怎么就这样厚颜无耻呢?可怜的是他们竟然在惊蛰过后一无所知,好像从来没有这个节气一样。
白乐田躺在地埂下满是阳光的酥土里,他抓了一把绵绵的细土双手揉搓着,好像要洗去他的百年陈垢一样。他又抓起一把,双手掬着,捧在眼前,闭上眼睛,轻轻地闻着,吸吮着它散发出淡淡的泥土清香。看他美滋滋的样子是再也忍不住了,便慢慢张开大口,伸出舌尖,那些细土亲昵地粘在舌尖上,在阳光里,唾液使它们由黄变紫,小气泡随之明明灭灭,最后被他厚厚的嘴唇关闭在里面。他仔细地咀嚼着,像吃了一块软软的肥膘肉。白乐田舒坦得过了度,笑嘻嘻地睡着了。他也没舍得老老实实地睡死,便吆喝着老黄牛,架着犁铧,在这宽展的、绵软的土地上,深深地耕耘,让潮湿的、鲜嫩的土在他的锋利的犁铧边翻开。那些犁沟一棱一棱的端端的摆在他身后,像一个工笔大师手下绘制的庙宇瓦沟,轻松地喘着匀称的气息。他想着在这些匀称的犁沟里,不出半月工夫,就会有一棵棵小小的禾苗从这里站起,齐茬茬列队排开,不疏不密。然后开花,结果,收割,打碾,再磨成雪一样的面粉,擀成柳叶面条,蒸出奶头样的馒头,打成烂牙的锅盔。
这就是老农。这就是把式!
2
天水这地方季节分明。凡四时八节,老天爷的脸势不拘多少都要动弹一下。听说是伏羲爷捣鼓的,四大节,八小节,二十四个渣渣儿节。伏羲爷演了八卦,尝了百草,把五谷苗儿按季节安插。伏羲爷把每一个小节气试验合适了,秋冬春夏自然咬得针扎无缝。一个个节气,一茬茬禾苗,铺在农把式眼前。
当白乐田在望天张着大口、歪着眼睛乱谝这些的时候,半仙闭着永远睁不开的眼睛,不停地眨动着眼皮笑嘻嘻地说:吹土。
这时,白乐田能得了得,口无遮拦,站在一个看不见世事的老人面前指天画星宿:伏羲我爷爷,他老人家是庄农人的先人。人以吃为天!啥啥啥啥,农人为大。
吹土。农人?老壳打得炕响哩。
耕读传家。耕在前,读在后。
农人!去坐飞机,坐洋楼去。你抱过洋女人吗?
嘿嘿,我明天就去。白乐田弯下了腰,给怀里抱着棍子的半仙说。
想上天!瞎子半仙朝天笑着说。他说话总是把头抬得高高的,生怕老天听不见似的。
白乐田抽着烟,呆呆地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猛然又低下了头,叹了一口气说,明天一早,给孙子白雨在城里去做饭,陪他念书。我儿子给他儿子租的就是洋楼。
啊!真走?瞎子猛然像被雷劈了一样,把张得圆圆的大口举在半空中好像合拢不上了。经过一番艰难,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从他颤抖的嘴唇上不难看出他一点都不自在了,慌乱得摸着他的腿子,生怕找不着了。他有些胆怯、有些嫉妒,甚至有些愤怒。听白乐田说得很轻松的口气,好像再也不回来了。他的头像被霜打蔫的柿子,“哗啦”一下吊在窄小的怀里,用一只露着青筋的手插进灰白的头发里挠了几下,又挠了几下,伸出手掌顺势把这个难看的脸捋了一把,废旧的腮帮咚咚地抽搐了两下,随之,好像是深藏于胸腔里的陈年老气,畅快地吐了出来,双手把棍子紧紧地抱着,担心它也靠不住了。白乐田看着这个被他惹哭的老人,羞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便用一只粗糙的手捏住嘴唇,仿佛这辈子再也不说话了。自觉亏理的他平平实实地坐在老人身旁,想得到他一点轻轻的安慰。其实他的眼眶里早就湿起来了。
都走吧。
唉……
我往死里守!半仙又把头抬得老高。
唉……
你这把式也不牢靠了。
唉……
白乐田把头埋在裆里,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凄凄楚楚的半晌接不上半仙的话茬。
望天人紧跟潮流,把子孙送到城里接受教育,一个个效仿,这种看似时髦的举动使多少人家 “背井离乡”。他们清醒地认识到,绝不能因土地的贫瘠而荒废一棵难得的好苗子,为了把自己的独苗子栽在城市的温室里,白一农和媳妇冰棱立马拍腿决定,把父亲白乐田和儿子白雨一起送到城里,白雨在城里上学,接受良好的教育,白乐田照顾白雨,为他做饭,为他陪读。白一农小两口上北京打工挣钱。就这样,为了下一代,白乐田必须接受儿子儿媳妇的决定。为此事,他们一家争论不休。
白乐田捏着腮帮说,城里,我不去,我要种地。
你还没穷够,你还不丢人?冰棱没好气地说。
种地丢人?白乐田被冰棱的话惊得“唰”一下,他像一只斗红眼的鸡一样伸长了脖子,看了半晌冰棱说,不种才穷哩。
种种种,你的地里能长出金娃娃吗?白雨考不上大学和你一样种地吗?冰棱把白乐田怀里的白雨扯了一把,白雨不情愿地甩掉了她的手。
种地有啥不好?当一个老老实实的农民有啥不好?
爸!白一农看了一眼白乐田,想说话又没说。
我一个农民不种地……土地给了我吃喝,不种它我对不住良心。不种它我对不住先人。最对不住养活了祖祖辈辈的土地。
种,你对得住先人能对得住你怀里的孙子吗?
我有啥对不住的?白乐田猛然坐正了身子,看着冰棱后瞪了儿子一眼。
爸!我们谋算个啥。就这一个儿子,就是要让他长大后当城里人。
好!要出去你一人去,冰棱留下陪白雨念书。
我守啥?你看看,望天人的楼房一座座像凶神,盯着你的宝贝土房子!种地种地,我穿过一件蚕丝的衣裳吗?我吃过一碗海参吗?我见过一个世面吗?冰棱冤枉地哭了起来。这下,冰棱真有些生气了。低着头的白乐田只听到门“嘭”的响了一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猛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得说不出一句顶用的话了。
3
城北山脚下的这所学校旁边,住着早就不安分的农民,政府的红蓝铅笔一夜间把他们变成了城镇居民。他们把从先人手里世袭过来的这件“黑色”衣服彻底脱掉。推翻了一个农人“王朝”,从此改天换地,改头换面,把一个“土”字轻松地甩掉了。他们再不想让土地长庄稼了,要让它长出房子,更高更大的房子。因为在这些城乡结合部,在这些学校周围,房子成了抢手货,他们优越地自以为是皇城根儿,视土地为曾经的不良妇女,要在他们手里改邪归正。于是他们像忘记一块伤疤一样,永远忘记历史给予的不雅名号,再也不想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方式经营它们了。他们尝到了房屋出租的甜头,便把原来的房子彻底拆掉,为了增加面积,舍不得多留一点空地,哪怕房间再黑,也不愿少半间房子来。每家的房子都像一座座炮楼,把一个巷道挤得很窄很窄了,加之这里住着好多小商小贩,他们的三轮车、电瓶车还要想法停在这里,所以,行走起来就更加的不方便。
白乐田走在这些拥挤脏乱的巷道里,真有点喘不过气来。抬起头,天成了一道缝隙;低下头,地下的不是小巷子,是一条流淌着脏水的渠。两只脚只好踩着水中的砖头块,走不出一个正规的步子。白乐田有些烦躁,也有些恼怒。北山的土地空荡荡的长满杂草,山下的土地贵成金子,房东恨不得把房子架到天上。都是土地,山下的比山上的金贵;都是人,城里的比乡下的高贵。
房东的房子不够租用,便在房顶搭建了简易板房,隔成小间专门用来供从农村来的困难学生和家长租用。一座小炮楼就是一个“鸟巢”。白乐田和白雨住进这个楼顶的鸟巢里,一只金凤凰就要从这里鸣叫,飞起。一住进这个鸟巢,就预示着一个城里人从此在这里“发芽”了。在这个尘世上,多了一个市民,少了一个农民。
这里住着周边来上学的农村娃娃,在望子成龙的期待中,房东不缺少房客的来路,于是,这座鸟巢就成了房东取之不尽的聚宝盆。学生一茬茬毕业,她就一茬茬收获。女房东把她的鸟巢说成金榜题名的风水宝地,哪个学生在哪间房子住着,考上了哪所名牌大学。她不光是简单地夸耀,更是对后来者指点迷津。尤其那些黑房子,抢不上手。山潮水潮不如人潮。女房东说这句话时,总是笑得无比幸福,同时也把一个女人的缺陷随意地全盘端出。陪读人给房东多出点房租,全当在庙里多烧了一炷香。这样的小九九对于一代人的命运来说自然就不必计较了。他们把这座鸟巢视为跳出龙门的平台,即使拥挤,即使费钱儿也值得。就这样他们的大发,在把房东心胸变狭隘的同时,把房子也变得越来越狭窄。原本放置的两张床,现只能成了高架床层叠起来。即使这样,房客也是很情愿的。他们是来跳龙门,不是来享受。
鸟巢里的陪读者除了白乐田都能居安思危,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他们光吃饱肚子不行,还要光宗耀祖。他们再也不能被土地绊住脚跟,用一代两代人的牺牲换来“觉醒”,这是值得的,如果他们还在土地上消磨时光,下一代就永远走不出大山,一个农字就会永远烙在身上。因此,他们基本达成共识:种地不如挣钱,挣钱不如种子孙。
唯有白乐田是一个刀斧不入的人,他深深地感觉到了一个危险的信号:一个深耕细作的年代即将丢失。一个讨厌五谷的年代悄悄走来!
4
白乐田和五月都是从望天来的,算是老乡。五月的男人本是泥水匠出身,不几年的工夫,在新疆当了老板。有钱后的老板最感兴趣的是靓丽女人。女人这尤物有时比金子更耐看。优胜劣汰后,五月的男人在新疆组建了一个城市家庭,让她和女儿豆豆留守老家,因为花销有保障,母女俩倒也过得自在。五月的男人来信要她把豆豆送去城里上学,她也就随了潮流成了陪读。
五月的女儿豆豆来到城市,最爱吃城市街头巷尾摆着的零食,再也不喜欢妈妈做的饭了,后来,随意小吃,不想再麻烦五月了。五月做的饭女儿不吃,五月想到可能是女儿在“服水土”,乡里人的肚子装上城里的食物,要适应一段时间。她也有一顿没一顿的,时间也开始无聊起来,后来经人引诱,便开始在麻将馆消磨时光了。
同一个鸟巢里,大家很快相互混熟悉了,就像一个病房里住着的病友,没有利害冲突,只有精诚团结,期待早日出院。豆豆在外面不爱吃了,就来吃白乐田做的饭。她很喜欢白乐田爷爷做的饭,白乐田看着两个小孩子吃着他做的饭菜,心里也热乎乎的,真有一种成就感。虽然他的手很粗大,切的面倒是很细很长。他抽着烟,看着两个孩子吃得很香,他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实足的把式。
这女人越来越发福了,吃了没事干,长些闲肉吊在身上。城里女人最忌讳肥胖,五月不管这些,倒是很在意自己的圆脸蛋,从前在乡里化妆得起皮的脸,经过麻将馆的女人调教,正规产品在她脸上很是遮丑。她尝到了甜头,衣服也有了协调的颜色,活脱脱一个城市女人的韵味在她身上显现了出来。五月深深地感到了城市的优越,穿衣也简洁大方,看样子她是脱胎换骨了。她想着有朝一日,她要杀到新疆去,列开架势,会会那抢走男人的婊子。
豆豆对妈妈的变化惊讶得流出了热泪,她做梦都想着尽快将妈妈变成城里人,她也能在同学面前抬起头了,她也能把妈妈领着去见老师开家长会了。要不,她这张漂亮的小脸蛋同学们会怀疑它来自何处。
五月也明显感到豆豆活泼了许多,亲热了许多。她本人也容光了起来,多少年离她远去的幸福慢慢回来了。看来真应了那句老古经:宁当城里的狗,不当乡里的有。
5
白乐田除了给孙子白雨做饭,再也没有事干,他不想被这个城市惯坏,把他变成一个懒惰的人,无用的人。他早就听说过“破烂王”、“垃圾王”,他也想当一回王。把一个东西变成无用的垃圾,这是一个普通人轻易能做到的;把一个垃圾变成有用的东西,这是一个普通人轻易做不到的。如果能做到,这就是王。白乐田把业余时间要更好地利用起来,便开始了一桩无本的买卖,去捡城市里人丢掉的垃圾,把它们变成钱儿,把他变成“垃圾王”。自戴王冠的他把垃圾筒想变成他的取款机,他在每一个垃圾筒里面认真仔细地翻腾着,像一个初入古玩的藏家,生怕一有遗漏,就会有宝贝从他手上溜走,于是,他把每一个垃圾都视为人民币,认真仔细地审视。期盼财主的失误,给他送来难以预料的财富。
白乐田拿着一个编织袋,在他管辖的这一带,不能轻易地放过每一个垃圾筒。第一个里面清扫干净了,走到第二个垃圾筒旁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香气,便把头埋在里面,一眼看见一个被吃了一口的饼子,在一个塑料袋里面还存留着热气。他拿在手里,抬起头来,左右前后看着,小声地说,这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蠢事!他见没人理,也没有人承认,便开始笑骂了起来:是人吗?这是……这……他气得说不出来了。这些城里人就这样欺负农民,糟蹋粮食就是欺负土地,欺负土地就是欺负老天。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这是粮食啊!你哪怕把菜丢了,甚至把肉丢了,也不能丢弃粮食啊!
粮食是什么?
粮食是什么!
他坐在垃圾筒边,剥去了包饼子的塑料袋,一股香味浓烈的飘了起来。他把看似很薄的饼子折叠在一起,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他脸上开始显出轻轻的微笑,看来是这个被主人咬去一口的饼子把他弄欢喜了。他笑着说,山上的土地长不出庄稼,原来是山下的垃圾筒里能长出油饼。更让他可笑的是,在家老听说现在的城里人吃的是垃圾食品,他一当上城里人便吃上了“垃圾”食品。
他提着垃圾袋往回走的时候,路过校门口,学生像从羊圈里放出的羊群,争先恐后地往外挤。他站在一旁,在这些小学生里寻找着他的孙子白雨。这些可爱的孩子穿着同样的校服,长着同样可爱细嫩的脸蛋,但他还是从这闪动的面孔中看见了白雨。这是白家的根苗,他爷孙俩流淌着同一种血液,他怎么能看不见呢?
白乐田抬起了头,伸长脖子也看不见白雨了。他在人群的缝隙里寻找,不见孙子白雨。他把背着的垃圾袋垫在了脚下,站了上去,一下子高出周围的人一头。他得意地把目光投向校门口,寻找孙子白雨,像在老家长河里发暴雨时盯着从上游淌下来的财物在洪水中翻滚,一不小心,它会卷入浪花里。他终于看见了白雨,好像冲他笑了一下,又被校门口的人群卷走了。他看见的不是豆豆,他却叫了一声豆豆。这时,他摔倒了,他才想起袋子里捡了一个完整的西瓜,肯定被他踩碎了。
6
白乐田坐在鸟巢似的楼道口,高楼大厦不见了,日月星辰不见了,眼前是一片通红的灯火,看来这个城市要燃烧起来了。在这亮如白昼的夜晚,面对这个城市,他无心睡去,挖空心思地想着:究竟划出城市和农村犁沟的是哪位神仙呢?究竟分出市民和农民的又是哪位神仙?把农村变成城市,把农民变成市民的又是哪位神仙?市民以城市为家,农民以土地为本。各干一行,各执其事不是很好吗?以土地为本就得种出五谷,种出丰收才是农民,更是把式。除此之外,哪怕在地里长出金子都不是正经营生。他想着那些不荤不素的农民,城市没有痛快地接纳他们,农村他们又舍不得放弃,便开始玩弄起土地来:种粮食亏本,宁愿长出杂草。种植果园成本太高,微薄的利润难以满足他们的欲望。于是,他们看中了一个无本而暴利的营生,那就是把土地变成坟地。他们看到了远大的前景。他们精明到了极点,想着反正城市里的人都要老去,有极大的一部分在百年之后要进入土地,便开始与“阴阳”先生走互助合作的道路,山下死一个人,山上起一个坟头,就这样,那些被“阴阳”勘探过的土地便像一扇扇笼屉,一个个馒头整齐有序地摆在上面。一户人家的土地上一年起一个坟包,就胜似几年的庄稼。留着宽展的土地,不愁没有上门的客户。其实他们更担心的是贱卖了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每到逢年过节,这些地主就到收租的时候了,他们嬉笑着,把孝子贤孙的每一份礼品接了过来。说些相互宽慰的话,活人和地下睡着的人都很受听。有些常年在外的孝子贤孙,便委托地主务必在清明时节多烧些纸钱,挂一串白幡。就不在乎花几个小钱了。因为他们总觉得占了风水宝地,也是对后辈儿孙的零存整取。因此,这些地主,山上有坟地,山下有鸟巢,一只手欢迎着乡下人,为他们的子孙后代搭建龙门,金榜题名;一只手欢迎着城里人,为他们的百岁老人开挖神道,直向佛国。
7
五月进了城后如鱼得水,一下出脱得红光满面,她深切地尝到了一个城市人的甜头,她用最短的时间把自己蜕变成了一个城里人。从摸到麻将的那天起,她就觉得她是城里人了,所以就一心一意扑在由麻将带来的欢乐上。她的生活没了规律,倒觉得自由了。就是有时觉得腰有点不舒服,但在很多的时间里,它会被更多的舒服淹没了。一上麻将桌,一切都是快乐。赢了,自己挥霍。输了,为她掏腰包的男人有的是。
五月从这个城市尝到了甜头,她决定再也不回望天了,那个给她带来伤害的地方,那个曾经让她失去尊严的地方,再也不想看到第二眼。她要和自己心爱的女儿——唯一的亲人豆豆一起过城市的生活,只有城市才是她温暖的归宿。她打算把望天的一院房子卖了,这是她男人花了大价钱盖的房子,留着它是祸害。她要把自家的责任田卖了,斩草除根,捣了炉灶,狠下心来把那个农根彻底斩断,让她和豆豆在这个城市里站起来,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
五月破例没有打麻将去,她看着白乐田在鸟巢的楼道口乘凉,便凑上前去,热情起来。
叔,这两天财运来了,给你一百元抽烟去。
我哪能要你的钱?
你呀,还死心眼,你帮我带孩子,我挣来的应该有你的。
不要。你也很辛苦的,没黑没明的。
不要客气,我还有个忙要你帮哩。
啥?
我想把望天的房子和承包地都卖了。
啊?你卖了住哪?
住城里呀!再说,我一进那个院子就是一肚子的气,盖房子差点没把我挣死。人家把我和豆豆不要了,我把房子和土地不要了。卖了,把气根挖了。
卖房捣院败家子,你不晓得?
嘿嘿,都啥年代了,你还翻那本老黄历?你家白雨要是考到北京,你还叫他住在望天?不要说我,就是你们以后也要住城里的。
白乐田连连摇头,把烟锅咂得一红一红的,想了半天,对五月说:不要乱想了,豆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要操心!跟着她,她才好好念书,她考上大学你才能变成城里人。
女娃娃不像男的,考上考不上只要嫁给城里人就行。考个好大学不如嫁个好男人。你看我命多苦,要是嫁个城里人就不走这些弯路了。五月自信地笑着,用一只手按着腰说,叔,我的腰,我的腰快断了。
白乐田听得“啪”一声,折过身后,见五月正用火机点着一支香烟,他惊得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从望天出来不到一年的女人,竟然变得花哨了起来。他不想再说什么了。
白乐田抽着烟袋,想着老家村边的老槐树,想着被儿子卖掉的老黄牛,想着光亮的麦场,还有瓷实的石碾子。一股寂寞齐茬茬地向他袭来,他有些眩晕了……
8
白乐田偷着儿子儿媳妇把方便的三亩地种上了麦子。端午节前,他回到家里,看看麦子的长势,再吸一肚子老家的空气,喝一肚子老家的泉水。和半仙一起放几个狗屁,痛快一天算一天。白乐田去城里伺候白雨前,白一农怕父亲离不开家,便和冰棱商量先把跟随白乐田十几年的老黄牛卖了,想断了他对土地的念想。没有牛的日子里,他确实心里空荡荡的,要是再没有了土地,他宁肯去死。一个农民没了土地,不种粮食,活着有意思吗?
白乐田回来了。半仙闻到了他的气息,用一根棍子敲打着通向白乐田家的小路。他用这条棍子敲打了半生,但始终没有敲开那扇紧扣的门。他在这条简单的、狭窄的小路上无休止地走着,总想有个热闹的盼头。谁知道,越走越老越寂寞。其实有一扇门早已为他敞开……白乐田早就听见了,这个声音他听了几十年,也不能没有。鸡叫,狗咬,猪哼哼,牛哞哞。蓝天,白云,风呼呼,雨沙沙。有长河,有望天,有半仙,这就是村子。这就是家乡。
把式,你下乡来了吗?半仙从月光里摇进院子,一潭黑影像一只牛皮筏子将一个老人渡了过来。
听说你成仙了。啃你的凡骨来了。
走了,谁守这里?虽是个瞎子,总还是个人吧?
白乐田觉得心里热热的,脸上烧烧的。他原先给半仙吹过牛,说他不会离开村子的。
半仙走到了菜园边的石凳上,双手捂着棍子,慢慢将屁股落在上面。白乐田看着他心想,这老家伙一天不如一天了。
儿子回来过吗?
来伺候一个瞎子老天爷又不给他下钱儿。
唉!白乐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屋里提来了茶壶,把茶水接给半仙,半仙的眼珠子翻了翻,喝了一口便喜笑着说,好好好,还是城里人好。
白乐田又端出了从城里买来的烧鸡,还有一瓶酒,放在了半仙眼前的石桌上。香喷喷的味道畅快地进入了半仙鼻子里,他险些大叫了起来,终归还是从那干瘪的双眼里挤出了两瓣泪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声地说,儿子没靠上,倒连累着你了。
醉了?来,你是老哥,说不定哪天想叫你喝也叫不醒你了。
来,喝!
喝,来!
多少年的心酸,多少年的情谊,都融入这杯酒里。两个老人在清洁的月光里,在宁静的夜晚,两个杯子在空荡荡的月光里碰在了一起,溢出的酒气弥漫了整个院子,惹得那些嘴馋的蛐蛐儿在两个老人的脚下卖力地唱着。东头的狗叫了几声,西头的驴打了一个响鼻……
你走后,刘家三爷也走了,他的儿子打电话,寄了些钱,说过年都不回来。还有……半仙自个儿喝了一杯。
我也没能耐,逼上了梁山。白乐田也自个儿喝了一杯。
嘿嘿,村里有时连个响声都没了。
白乐田低着头。
天地空了。村子空了。家空了。仓空了。人心也空了。
白乐田举着酒杯,看着明月,点着头。
哈哈哈。嘿嘿嘿。尘世。世事!
听说学校……
剩下的三个老师两个调出山了,留下一个听说在学校养起了狐狸。
那不是还有学生吗?
就几个了,天阴下雨也不上课。
唉……
唉……
疯了。
疯了!
来,喝。
喝,来!
……
半仙的棍子在白乐田的屋后消失了。白乐田坐在半仙坐过的石凳上,抽了一阵烟后,他无心睡去,便在村子的小路上随意地走着。整个村子安静在月光里,还是原先的老样子,只是少了灯光,少了些吵闹。要不是这些老弱病残来支撑着这个村子,恐怕就变成一个空壳了。
白乐田在村子走了一圈,站在村边的长河边上,看着日夜流淌的河水,在月光里闪着片片银光,只有这条长河一如既往的安分守己的伴着这个寂寞的村子,丝毫没有离去的迹象。
第二天早上起来,白乐田上了云雾山,一路走来,眼前曾经长满禾苗的土地长着齐腰高的杂草,他放眼望去,真是叫他伤心。高处的地,几乎全荒废了,看样子再也不会长出庄稼来。
他走进自己的地里,麦浪儿在风中翻滚着,一浪接一浪在蓝天下奔跑。这是扬花的季节。
白乐田坐在山顶,看着长河边上的村子,长叹了一声,是谁把一个人欢马叫的村子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壳子?是谁把肥厚的、长着旺盛庄稼的良田变成了一湾杂草?又是谁把一个本分的老农变成了一个无用的废人?
他站了起来,想不通,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生他的村落,养他的土地。他流下了热泪,顺着鼻子两边流入厚厚的、有点颤抖的嘴唇里,他像一个反刍的老牛,费了一些工夫,也无力把它咬啐嚼细……
白乐田想起了自己的老婆,便去她的坟头,顺便也把自己的归宿看看。坟头是他清明时添的新土,上面还有一片白幡,这是白家的商标,用祖辈血汗酿造的苦酒,不能在他这一辈上变了味。由多少代人经营的老字号将走向何处,谁来坚守?他不敢往下想。他终于哭出声来,凄凄地说:都想进城,可城里一个人不要说活,就是死都死不起。北山上的坟头比一山粮食还金贵。他掬了一把土,捧在手上,想着这个宽仁的大地,从不嫌弃一个弱者,也不慢待一个穷苦人,对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敞开胸襟,长出禾苗;对所有百年老去的人都会撕破胸膛,让一个亡灵安然地躺进它的怀中,然后温暖地抱紧。
这就是大地。宽仁的大地,生生死死的大地!
9
白乐田从家里拿来了些五谷杂粮,有红色的高粱面、黄色的玉米面、绿色的小荞麦面、灰色的青稞面,还有如雪的白云豆面。白乐田把它摆在本来不大的床板上,又激动地从编织袋里掏出了一瓶胡麻油、一瓶菜子油、一瓶荏子油、一瓶麻子油和一瓶核桃油。他像摆嫁妆一样在五月面前夸赞着,这些面怎么吃好,这些油更适合调什么或者炒什么菜。五月轻轻地笑着,看着白乐田又从包里掏出一些黑黄豆,她的眼睛亮了,这是黄豆里的上品,皮子很黑,但是圆溜溜的放光。五月多少年都没见了,她还是小时候吃过,便催着白乐田给她炒一碗。白乐田也在兴头上,便开始在院子里用几块砖头搭了一个简易的火炉,点燃他捡来的柴禾,兴致勃勃地说,这“羊粪蛋”用柴禾炒最好。
只要炒熟就行,你还讲究得像城里人。
嘿,你说了个外行话,这“羊粪蛋”要用文火,慢慢就把黑衣裳脱光了,白肚子才能露出来。文火焖到时间上,把锅盖一扣,它们会在里面“打仗”。种黑黄豆要抢时间,谷雨前十天最好。羊粪热,发芽快,出苗早。哈哈,羊粪才能变成黑墨的豆豆。为了保苗,种的前一晚上要把它泡在温水里。但要把握天气,遇上下雨,贵贱不敢泡上它,泡成软蛋出不来,只能磨豆腐。豆腐讲究的一清二白,黑黄豆磨豆腐是讨人嫌的。收它更要仔细,时间要拿捏好,在它裂口前两天,要用手拔,这样它才不会从豆荚里淌出。不能用镰刀割,再高的把式,用“飞刃”的镰刀也会让它从嘴皮里蹦出。收回家更要……
白乐田发现五月没有在意他说话,只是从锅里拾着跳起的黑黄豆吃。他抬起头,看见她原本厚大的红嘴已变成一个黑洞。她从锅里捡起来一颗,在两只手里来回搓揉两下,胡乱地丢进早就张开的嘴里,头不住地摇,紫黑色的舌头不停地搅拌着,生怕粘在上腭,烫出一个红豆豆。
白乐田看着五月的样子,一下像泄了气的气球,蔫蔫的坐在火炉边,掏出烟锅抽起烟来,再也没心思理会锅里跳动的黑黄豆了。
10
白雨已经连续两个晚上没回家了,白乐田急得问遍了鸟巢的所有同学,都说没见。五月的房子一直黑着灯。豆豆也没回来。他去麻将馆找五月,也没找到。他只好坐在楼下等着,一直到了深夜,还是不见白雨的踪影,他只好在大街上溜达,心想着看能否碰上白雨或者豆豆。
白乐田在灯光下走着,猛听见“咔嚓”一声,摆头看去,只见几个年轻的醉汉用砖头砸着一个灯箱。他跑了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脸上就挨了一巴掌。他还想说话,但在不知不觉中倒下了,半晌后才坐起。他想着,他们为什么砸灯箱?为什么打他?
往回走的时候,他好像在路边的柳树下看见了白雨和豆豆,白乐田小心地凑了过去,他惊呆了。他亲眼看见白雨抱着豆豆的头,两个嘴唇粘在了一起。白乐田跳起身折了一根柳枝,准备要教训这两个小家伙时,他俩早就跑得无踪无影了。白乐田看着他俩远去的背景消失在远处的路灯里,吃力地蹲下了。心里骂道:早熟。不到一拃长。没教养。欠火!
白乐田在鸟巢的楼道口打盹的时候,听见了五月的叫声,叔,你醉了吗?不睡觉,坐这干啥?
白乐田睁开眼睛,看见她乏得没一点力气,双手按着腰,站也站不稳当。他木讷地说,昨晚白雨没来。他捋了一下脸说,豆豆也没来,你也没踪影。
叔,我腰疼。她说着从白乐田的眼前走过。
白乐田觉得她很无所谓的样子,他一下急了,猛然站起对五月说,白雨和豆豆……他俩……
小孩子家,正是玩耍的年龄。五月打着哈欠,关闭了房门。
白乐田气得脸黑沉沉的。叫他不能接受的是,五月像没事人一样。他特别生五月的气,心里骂着说,是你家的妖精把我家白雨的魂勾了……
白乐田又坐了一阵,鸟巢里的学生开始起床了,唯独没有白雨和豆豆。
白乐田在学校门口死等着,终于在学校的铃声中,他看见了白雨和豆豆往校门里面跑。他大喊着:
白雨——
豆豆——
白雨和豆豆同时折过身看了一下,白雨给他招了一下手,能看出来他俩很开心的样子。
这时的白乐田好像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孙子了,好像这个大门只能进不能出,好像这是白雨最后的告别。他吃力得再也站不稳当了,便重重得坐在了校门口的道牙上,心里翻滚着的不知是怒气还是怨气。心里慌乱的同时,他更气愤五月。是她没管教好女儿,是豆豆带坏了他的孙子白雨。白雨来的时候还是听话的,现在他管不了白雨,无法收拾,他回家给儿子儿媳妇怎么端出这一盘菜呢?
11
快到年关了。白乐田终于等到孙子放寒假,便急急地和孙子回家,准备过年。
进入腊月,应该是备年货的时候,但是村子里还是空荡荡的,外出打工的人也没来几个。白一农原说不来了,来一趟花销很大,车也不好坐,但在白乐田的一再催促下,他答应和冰棱一起回家。
腊月二十三日要祭灶了,白一农和冰棱还没有来,白乐田再也不能等了,便开始收拾清扫房屋,把家里的小件家具搬出来,买了一把带竹叶的新扫帚,搭上梯子,把房顶和墙壁清扫得干干净净,再把搬出屋的坛坛罐罐用清水洗了,擦得亮亮的,放回原处。然后,把“先人牌”精心擦亮,恭恭敬敬点上香蜡,厨房签了灶神的牌位,敬献了茶酒和十二个“灶饼”。这时,白乐田给白雨使眼色,尽管白雨不耐烦地跪着,但他还是很虔诚地对着“先人牌”,叩着羞愧的头,作着无奈的揖。
腊月二十八,白一农总算是回来了。白乐田见只有他一人,便没好气地说:
冰棱呢?
噢,她伺候着一个偏瘫的老人,人家不让回。
就是伺候皇上,过年也要来!
爸,人在外,由事不由人。
卖给他了?
不是,挣人家的钱,也有人家的难处。
有没吃穿,三十晚上得个团圆。白乐田抽了一口烟又说,三十晚上算一账,人在本钱在。
白雨在一旁玩着游戏,也不理会大人的事。
白乐田不悦愉,他猜不透这些年轻人肚子的下水,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只有低头抽烟的本事了。
白一农尽量想取悦父亲和儿子,从包里取出了给父亲买的烟和酒,给儿子买的新衣服,看着炕头抽烟的父亲说:
你辛苦了一年,在城里……
白乐田的脸被他抽出的烟埋在里面,他和儿子被这一堆烟雾隔开。
她会来的……她……
白雨翻了年不能到城里去上学了。
为啥,爸?
不为啥。
我们离家打工不就为了他在城里上学吗?
我管不住他,要上你叫他妈陪着去。
白一农低下了头。
白乐田低下了头。
12
白乐田站在院子里,看着大门上高悬的匾额前挂着一盏灯笼,“耕读传家”四个大字在雪中闪动。他摇了摇头,向村边走去。雪已将大地厚实地压着,生怕它在一夜间丢失。
白乐田走在风雪中,走在村子里原本熟悉的小路上。村子里的灯光稀稀拉拉,仅有的几盏红灯笼仿佛使出了所有的力量,勉强吹涨了一团黄亮,放着软弱无力的光。去年过年,白乐田记得很清楚,还有一半的人家亮着灯光,今年最多就是三成人在家过年了。
白乐田来到长河边上的时候,半仙已经站在了河边的大柳树下。这棵柳树老得只剩下半张空树皮,勉强维系着生命,支撑着向长河伸展的残缺枝干。这棵老柳树,是望天人唯一寄托精神的殿堂。逢年过节,村民要在这里烧点香蜡。上学的,祈求从这里走出去。挣钱的,祈求抱个“金娃娃”回来。留守在家的,也得求个平安吧。
两个人站在河边,像两个陌路人一样一言不发。半仙把头高高抬起,雪填平了他的深眼窝。白乐田低着头,看着柳树下三支点燃的香头明明灭灭。远处的村庄在风雪中,亮着为数不多的灯光,几乎感觉不到节日的来临。牛不见了,羊不见了,人也少了,这还是个村子吗?天地空了。村子空了。家空了。仓空了。人心也空了!
两个老人各提着一挂鞭炮,相互点燃,在风雪中吃力地鸣响,好像这个除夕之夜畏缩在风雪中不肯向前。
半仙,咱俩耍狮子吧,村子一定要有点过年的热气。
半仙把头拧了过来,好一阵子,给白乐田点了点头。两个老人走在风雪中,走向黑沉沉的村子。
白乐田顶着狮子,半仙抱着手鼓,提着云锣,他俩从村东到村西一户一户地耍,一户一户地唱。到了刘三爷家,白乐田先点着了鞭炮,然后在积满大雪的院子里很认真地狂舞起来。狮子在院子里精神地狂奔,跳跃、翻滚、摇头摆尾,把满院的积雪踢踏得像六月麦场里扬起的麦尘。尽管天上千万朵雪花飘洒而来,在这漆黑的夜空,在这热闹的院子,它也无法染白鲜红的狮子。半仙激动地敲着锣鼓。白乐田兴奋地舞着狮子,踏完东西南北“四门”,在院子中央突然蹲下,又猛然跳起,将狮子头高高举在半空中,狮子的头发迎风飘荡,仿佛除夕之夜,大雪中盛开的一朵鲜花。白乐田透过这头巨狮的眼睛,看到了望天的父老乡亲由四面八方匆匆走来。他们队伍庞大,携家带口,说说笑笑,向他头顶的雄狮高呼致意。他向半仙大喊:快看,半仙,望天人回来了!
半仙听到白乐田兴奋的叫声,一个瘦小的头从薄弱的肩膀中立马拔出,伸在风雪的夜空中。他翻动了几下年久失修的眼睛,慢慢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从他记事起已故的望天人,从空中,从佛光中慢道逍遥微笑而来;村子周围的绿色田野上,望天即将出世的子孙们,头上用红绳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红兜肚,笑出了不全的白牙,奔跑而来。所有望天的人都来了,望天敞开着宽宏的臂膀,热烈地接纳着他们。
锣停了。鼓停了。风雪停了。两个沙哑的嗓门再也忍不住了,在满是风雪的村子里悲声高歌:
刘三快回来——
老七快回来——
冰棱回来——
……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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