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乡村中学纪事（二题）

莲子

烧石灰

由省城下放到乡村中学的老师吴谦，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校外散步。他时常勾着头背搭着手，像是故意显示他与其他老师的不同。

暮春的一个傍晚，吴谦老师信步来到河边。河流像小溪一样，只汩汩地轻轻地向东流去，抛下越来越宽阔的河床。宽阔的河床上，只徘徊着文弱的吴老师。零零落落的砂石有时会使吴老师的脚下出现障碍。有时甚至会绊倒他。可吴老师愿意在这只有寂寞小草、窄窄的河流的、空旷的河滩上放飞自己的思想。夕阳就要落山了，黑暗就要来临了，吴老师该回学校了。然而，一块拳头大小略显光滑的深灰色的石头让吴老师沉郁的眼球顿放火花：石灰石？

吴老师记得上大学时参加社会实践见过的石灰石就是这样的，但他不能完全肯定。他用细皮嫩肉的手刨开河床上的淤泥，拣了两块石头带到学校。在宿舍里琢磨半天，仍不能最后确定。他犹豫着，敲开了化学老师的门。

化学老师只看了一眼就肯定了吴谦的判断。这天晚上，又一个无眠的夜晚伴随着吴谦，一个大胆的决定应运而生：烧石灰。

“勤工俭学”是仅次于“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响亮号召之一。几块石灰石给予吴谦莫大的希望。吴老师把自己的命运赌在一种叫做“碳酸钙”的化学物质上了。在吴老师的脑海里，仿佛洁白的石灰已经在校园里堆积如山。

烧制石灰并不需要复杂的工艺。在学校操场的一个角落里，一个不大的所谓“石灰窑”落成了，在我们低年级学生看来，更像一座超大型的“坟墓”。 有一天，这座“坟墓”里冒出滚滚浓烟。吴老师的试烧初战告捷。协助吴老师烧制石灰的高年级学生兴奋得手舞足蹈，而站在一旁汗迹斑斑的吴老师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接下来，校办工厂隆重成立。我们低年级学生几乎天天蹲在河坝里捡石头。在绵延数十里的河滩上，学生们捡石头的身影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而学生学习成绩的好坏，是以所捡石头的多少来衡量的，不得已，个别体弱多病的学生，家长只好替自己的孩子捡石头。

吴老师很快红遍全县。学校的高音喇叭上，经常播放着县广播站关于吴谦老师先进事迹的报道。县教育局那辆军绿色的旧吉普，时常载着吴老师在全县范围内作报告。一批又一批参观者蜂拥到乡村中学，粘满石灰的脚底踩遍乡村中学的每一条道路，留下一串串灰白的脚印。这脚印，很快踏遍了全县所有的校园。

金秋时节，这所乡村中学迎来了建校以来最重要的客人——省教育厅厅长。厅长不仅对吴谦老师在广阔天地的大作为赞不绝口，而且，吴谦作为“又红又专”的人才，很快调到了省城。

吴谦老师烧制的石灰刷白了乡村中学所有房子的脸。遗憾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堆积在操场上的石灰冲劫一空。学校的水沟里，排出了一股股乳状浑浊的雨水，下游的街道上，留下了一道道石灰与雨水交融的土白色的痕迹。

你敢吗

学期初课本刚发下来时，许多同学怀着对生理卫生课的好奇，早早在自家的煤油灯下将课本的基本内容看过了。因此，当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小王老师站在讲台上提到生理卫生课的范畴时，引起哄堂大笑。这笑声涂红了小王老师的双颊，仿佛生理卫生讲的不是大众而是自己个人鲜为人知的私密。他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害羞地说：要不，同学们先预习预习？

坐在最后一排的住校生童强、李明、王立建三人，从后门偷偷出来，沿着教室的后墙根一溜烟跑到宿舍。说起小王老师讲课的情景，三个人又忍不住大笑起来。李明学着小王老师的样子对童强、王立建说：要不，我们预习预习？

于是，三个人捧着一本书，边看边笑，一本书很快翻完了，他们知道了男生要长胡须和喉结;女生乳房要长大，要来月经;男生和女生都要变声，等等。他们得出了一个共同结论：人最初是“卵”。人和鸡一样是从蛋变化而来的。“卵”不就是蛋吗？

中午，三个人马马虎虎吃了两碗酸菜洋芋拌汤。宿舍里有些阴冷，他们拿上书坐在宿舍外面晒太阳。初秋的太阳还真是温暖。这温暖让童强、李明、王立建三人摊开的书本上的字迹变得扑朔迷离。离住校生宿舍不远的地方，是女生厕所。李明靠在宿舍门前，看见进出厕所的女生接连不断，他一下子来了精神，那贪婪的目光，似乎要脱掉女生们的衣衫。生理卫生课本一页一页在他脑子里翻开，书中讲述的女性身体的某些器官，模模糊糊似是而非地幻化在他眼前。他似乎听到来自自己身体深处的低唤。

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了，李明看见两个女生急急跑出厕所。不知为什么，李明断定厕所里一定还有人。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和他一样不打算去上课的童强和王立建。他们两人不相信，嘲笑李明走火入魔。李明坚持认为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于是三人打赌：如果厕所里有人，李明赢。如果厕所里没人，当然是童强和王立建赢。谁赢了，谁就吃一碗臊子面。

问题是，怎么能确定厕所里到底有没有人呢？只有等。如果厕所里有人，上课的正式铃响之前一定会出来。否则，厕所里肯定无人。

十分钟过去了，上课铃也响过了。三双眼睛紧盯着女厕所，可是，并没有女生出来。童强和王立建高兴得欢呼起来，他们俩赌赢了！

可李明不服。他依然断定厕所里有人。怎么办？只有去看了。李明问童强：你敢吗？李明问王立建：你敢吗？童强、王立建问李明：你敢吗？三人都摇头，都不敢去。最后用“大压小”的方法决出王立建去。

他们三人一起走到女厕门口。在王立建犹豫的时候，童强向李明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用力，将王立建推进女厕所。站在厕所外面的两人得意洋洋，捂着嘴直笑。可眨眼之间，王立建疾步从女生厕所冲了出来，脸色非常难看——紧接着，女厕传来了女孩尖利的哭叫。

顿时，两人傻眼了。

他俩跟在王立建身后快速跑进宿舍，关上门窗后，用手指头将纸糊的窗户捅了个洞，透过它，他们看见女厕门口围着几个老师，一个女生在老师们中间抹眼泪，仔细一瞧，那女生竟像是教导主任的独生女儿——他们班的班花杨梅！

三个人心想：这下完了！

第二天，他们三人分头被校长叫去问话。这件事虽然没造成严重后果，但影响很坏。玩笑开过头了，变得真像校长所说的类似于“流氓行为”。

开除他们的呼声很高。鉴于他们三人平时表现不错，且算得上是好学生，在家长的百般恳求和班主任的全力斡旋下，校长大人终于开恩，决定予以警告，留校察看一年。

一月后，杨梅转到另一所中学去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