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月亭》与《月亭记》
2015-01-04石超胡智云
石超+胡智云
一
南戏《拜月亭记》流传至今的全本有十种左右,其中明万历十七年金陵唐氏世德堂本(以下简称“世本”)是学界公认最接近古本原貌的本子。明清两代的选本多达几十种,以《新刊摘汇奇妙戏式全家锦囊拜月亭》(以下简称“锦本”)最接近古本原貌。“锦本”在前,“世本”在后,两者系出于同一系统。“世本”简称“月亭记”,“锦本”简称“拜月亭”,出于同一系统的两种最接近古本原貌的本子在命名上出现了细微差异。
关汉卿杂剧全名为《闺怨佳人拜月亭》,《永乐大典戏文目录》载《王瑞兰闺怨拜月亭》,《南词叙录·宋元旧篇》载《蒋世隆拜月亭》。清初无名氏《传奇汇考标目》载:“施惠,字君美,武林人。《拜月亭》,今名《幽闺》。”钱曾《也是园书目》题作《王瑞兰私祷拜月亭》。明高儒著的《百川书志》中载有“贞淑秀拜月诉衷肠一卷,元关汉卿撰,《太和谱》名为拜月亭。续考:明广阳蔡泉编”。历代有关《拜月亭》的论述多题作“拜月亭”、“拜月”或“幽闺”(何良俊、王世贞、李贽、王骥德等明代众多曲论家著作皆如此)。明、清两代的全本、选本,大多以“拜月亭”、“幽闺记”命名,只有《词林一枝》题为“奇逢记”,《赛征歌集》题为“幽闺记(奇逢记)”,《词林摘艳》题为“闺情拜月亭”,《徽池雅调》题为“拜月记(版心题奇逢记)”。还有一些选本直接以“走雨”、“奇逢”、“招商”、“拜月”等折目命名,如《大明天下春》题为“世隆旷野奇逢”,《乐府南音》题为“旷野奇逢”、“兵火违离”、“母子问关”、“拜月”,《月露音》题为“青衲袄——拜月”。各地方剧种的民间脚本中也多命名为“拜月亭”或“幽闺记”,昆剧和川剧高腔题为“拜月亭”或“幽闺记”,梨园戏题为“蒋世隆”,亦称“拜月亭”,汉剧高腔和岳西高腔题为“拜月记”。据笔者统计,南戏《拜月亭记》有“拜月亭”、“幽闺记”、“拜月记”、“奇逢记”、“月亭记”等几种戏名,其中“拜月亭”和“幽闺记”最为普遍,“拜月记”只在地方戏曲的民间脚本中出现过,“奇逢记”在明选本中出现过几次,唯有“世本”称“月亭记”。
二
世本收录于《古本戏曲丛刊初集》中,《续修四库全书》也将世本收于“集部·戏剧类”影印出版,题为“《新刊重订出相附释标注月亭记》,〔元〕施惠撰,明万历十七年唐氏世德堂刻本”。世本原属郑振铎藏书,现藏于北京图书馆,《西谛书跋》记载:
《新刊重订出相附释标注月亭记传奇》二卷(元)施惠撰,明万历十七年乙丑绣谷唐氏世德堂刊《拜月》传刻不及《西厢》、《琵琶》之盛。此本题:“星源游氏兴贤堂重订,绣谷唐氏世德堂校梓,海阳程氏敦伦堂参录。”镌于万历己丑(十七年),为今知明刊本《拜月》之最古者。附图亦雅整,不若富春堂图版之粗率。较之所谓李卓吾、陈眉公二评本及《六十种曲》本,当是更近于原来面目也。予于离平南下前一月,与《节孝记》同时收得。谨案:此则录自北京图书馆藏先生《所见古书录》稿本。原书今归北京图书馆,《西谛书目》卷五、页四一著录,编号:10588.先生主编《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曾据此本景印行世。
郑振铎《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注释中言:“世德堂本重订《拜月亭记》又题《新刊重订出相附释标注月亭记》二卷,甚为罕见,且奇文不少,足资考订。我藏有一部。《古本戏曲丛刊》即据此帙影印。”《商务印书馆图书目录1949—1980》(第六十四页)和《中国丛书综录(一)》(第九百二十三页)也都记为《新刊重订出相附释标注月亭记》。
学界有些研究者并未注意到这个差异,直接题为《新刊重订出相附释标注拜月亭记》。国家图书馆古籍馆编《西谛藏书善本图录(附西谛书目)》中收录的是:“《新刊重订出相附释标注拜月亭记二卷》,元施惠撰,明万历十七年世德堂刊本,二册,有图,一○五八八。”《西谛书目》中也是如是记载(《西谛书目》第五卷第四十一页)。天津图书馆编《稿本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书名索引·下·集部丛部》中收录的是:“《新刊重订出相附释标注拜月亭记》二卷,元施惠撰,明万历十七年唐氏世德堂刻本,八行二十一字,白口四周双边,有图,二七三。”此外,《明代版刻综录》也记载为:“《新刊重订出像附释标注拜月亭记》二卷,元施惠撰,明万历十七年金陵书林唐富春世德堂刊。”
除了《新刊重订出像附释标注月亭记》二卷与《新刊重订出像附释标注拜月亭记》二卷的细小差别之外,“世本”之名还被记载为《锲重订出像注释拜月亭题评》二卷。郑振铎《西谛所藏善本戏曲题识》将“世本”全名记载为《锲重订出像注释拜月亭题评》二卷,但题识文字与《西谛书跋》中完全一样(此文与《西谛书跋》同为吴晓玲整理)。笔者仔细比照书与此文,发现两者之间还有类似不一致之处。如文中记《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六卷,书中记《新校注古本西厢记杂剧》六卷,文中记《全像杜丽娘牡丹亭还魂记》四卷,书中记《新刻全像杜丽娘牡丹亭还魂记传奇》四卷……这些也都如《拜月亭》一样,题识完全相同,书名稍有出入,但这种出入与《拜月亭》相比,只是非关键字眼的不一致,即简名并无差错,依然可知是《西厢记》与《还魂记》,但《拜月亭》与《月亭记》则差别很大。根据吴晓玲校刊时的说法,“余皆依旧,以存其真”,可知应非校刊失误。
《西谛书目》、《西谛题跋》及《西谛书跋》中都未见《锲重订出像注释拜月亭题评》的记载,在可见的全本中,也未见《锲重订出像注释拜月亭》之名,其他著述中也未提及,只有张秀民的《中国印刷史》中提过此名,其云:“唐氏世德堂梓《锲重订出像注释拜月亭题评》均万历己丑(一五八九年)书名页都有雉碟形花边。”笔者推测,之所以会出现不一致的现象,可能是与当时世德堂刊刻时的一贯命名方式有关,如《锲重订出像注释节孝记》二卷、《新锲重订出像附释校注惊鸿记》二卷和《新锲出像注释李十郎霍小玉紫萧记》二卷等都是如此,后人在记载时可能未注意,就写成了《锲重订出像注释拜月亭题评》。
三
“世本”题为“月亭记”应非刻工刊刻失误,书名虽是“月亭记”,但文中皆作“拜月亭”。据笔者统计,“世本”全书共出现了三次“拜月亭”。第一折“末上开场”即云:“虽然琐碎不堪观,新词顿殊绝,比之他记是何如,全然别。今日未知搬演那家奇传,(内应云)幽闺怨,拜月亭。”此外,书耳皆作“月亭记”,卷终处亦是如此,可知应非刻工刊刻失误。也不是因为避讳而将“拜”字裁去,文中“拜”字出现达三十四次之多,没有越避越多之理。据陈垣《史讳举例》中云:“明讳之严,实起于天启、崇祯之世。”而且,“拜”无需避明神宗朱翊钧的讳。endprint
沈璟因音律不协而篡改也不成立,因为仅书名题“月亭记”,文中皆作“拜月亭”,不可能因不协音律而篡改书名。凌延喜《拜月亭传奇跋》中云:
乃家仲父即空观主人,素与词隐生伯英沈先生善,雅称音中埙篪。每晤时,必相与寻宫摘调,订疑考误,因得渠所抄本。大约时本所纰缪者,十已正七八;而真本所不传者,十亦缺二三。或止存牌名,不悉其词;或姑仍沿袭,不核其实。余窃有志,蔑由正焉。今兹刻悉遵是本,板眼悉依《九宫谱》。至臆见确有证据者,亦间出之,以补词隐生之不及。
此段材料描述了沈璟改订《拜月亭》的情形,从流传的时本看,在涉及到沈璟所作的眉批中,并未出现改订“拜月亭”的文字,而且书名和正文依然题作“拜月亭”。
仔细比照世本原书与影印版,书名部分流畅自然,结构紧凑,字体一致,四周干净整洁,没有发现挖改刻、篡改的痕迹,可知“世本”不是在原有雕版的基础上,将书名“拜月亭”挖改为“月亭记”,而是重新雕版印刷刊行的。全书都未发现因断板烂板导致印刷模糊不清地方,“星源游氏兴贤堂重订,绣谷唐氏世德堂校梓,海阳程氏敦伦堂参录”等重要性标记也没有挖改的痕迹,也可说明“世本”的原创性。另外,因为“世本”中没有出现墨色浓淡不一、字迹歪斜不正甚至横植的现象,可知非活字本,不是因为排印失误而导致“拜”字丢失的。
除去上述几种原因,笔者认为,“世本”题为“月亭记”应为当时通行的一种称谓。王骥德《曲律》中云:“南戏自来无三字作目者,盖汉卿所谓拜月亭系是北剧,或君美演作南戏,遂仍其名不更易耳。”陈多、叶长海注译此句时说:“元明南戏及传奇剧目习惯上多用二字加一‘记字,如《荆钗记》、《琵琶记》、《浣纱记》、《还魂记》等。但并不一律,特别是宋元初期或早期南戏并无固定名称,或题目名称字数不拘,如称《小孙屠》、《张协状元》等。”从遗留的上千种传奇剧目来看,确如王骥德所言,几乎都是“××+记”的命名方式,四字及以上的剧名所占比重极小。王氏的“南戏”应当涵盖了传奇的概念,而且到世德堂刊刻戏曲时,传奇已大兴,戏曲小说等通俗读物非常流行,所以在刊刻时采取当时通行的方式,命名为“月亭记”。
四
世本题为“月亭记”在所有版本中具有唯一性,但并非首创“月亭记”称谓之说。在世德堂刊刻“月亭记”之前,已有人以“月亭”代指《拜月亭》。明朱孟震《河上楮谈》中云:
何翰目元朗又谓施君美“拜月亭记”胜“琵琶”,乃王中丞则又以为大谬,谓“月亭”有三短,金在衡云,“月亭”内“拜星月”一套,却是高手。盖词不他扭,中间应答,皆于腔内填写,细味良然。在衡此论,识其真矣。
稍晚于“世本”的《顾曲杂言》中也有如是记载,书中云:
何元朗谓:《拜月亭》胜《琵琶记》。而王弇州力争,以为不然。此是王识见未到处。《琵琶》无论袭旧太多,与《西厢》同病,且其曲无一句可入弦索者。《拜月》则字字稳帖,举弹搊胶粘,盖南词全本可上弦索者惟此耳。至于“走雨”、“错认”、“拜月”诸折,俱问答往来,不用宾白,固为高手;……若《西厢》才华富赡,北词大本未有能继之者,终是肉胜于骨,所以让《月亭》一头地。元人以郑、马、关、白为四大家,而不及王实甫,有以也。《月亭》后小半已为俗工删改,非复旧本矣。今细阅“拜新月”以后,无一词可入选者,便知此语非谬。《月亭》之外,予最爱《绣襦记》中“鹅毛雪”一折。
这两段记载中同时出现了用“拜月亭”和“月亭”指代同一部作品,说明当时已有用“月亭记”指代全本“拜月亭”的做法。《河上楮谈》成书于“世本”之前,而《顾曲杂言》则稍晚于“世本”。所以“世本”题为“月亭记”可能既是顺应南戏命名传统,也是采用了当时已悄然流行的一种说法,用“月亭”指代“拜月亭”非其首创。至于后来再未出现“月亭记”之说,则是由于《幽闺记》成为通行本后,“世本”慢慢变得鲜为人知,“月亭记”之说也不再延用。正如田仲一成所言:
明代初期的《拜月亭》古本富有朴素的表现,但是明代中期出现闽本以后,剧本分歧,一是由文人修改而简化、合理化、优美化的雅本(京本);一是由市井戏子修改的宾白繁化、内容通俗化的俗本(徽本,弋阳腔本)。闽本是古本演变为京本的过渡性剧本。……古本反映乡村戏剧的朴素性,京本反映宗族文人戏剧的优雅型,徽本、弋阳腔本反映市镇戏剧的娱乐性。
作为闽本的世本游离于古本、京本和徽本、弋阳腔本之外,又处于雅俗分歧的关键地位,所以通行本出现之后,世本就鲜有提及,更不会有“月亭记”的说法了。
综上,“世本”《拜月亭记》题为“月亭记”,既非刻工刊刻失误,亦非避讳和沈璟篡改的结果,而是为了沿袭南戏命名的传统,且有别于选本和地方戏脚本,才裁订为“月亭记”。这一称谓不是“世本”首创,而是采用了当时已悄然流行的一种说法,通行本出现之后,“月亭记”的说法就慢慢消亡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