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莫言之间的归乡故事系谱──以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为辅助线(下)
2014-12-31藤井省三著林敏洁译
藤井省三著 林敏洁译
鲁迅与莫言之间的归乡故事系谱──以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为辅助线(下)
藤井省三著 林敏洁译
(六)青年军官单身赴任、农妇陷入不伦之恋导致婴儿被害的故事——莫言《金发婴儿》
莫言(1955-)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县的一个农民家庭,是家中的第三个儿子。因为父亲是富裕中农的缘故,在社会主义体制下饱受贫困与歧视。文化大革命(1966-1976)爆发以后,他从小学中途退学当起了放牛娃。1976年时,通过给人民公社的干部送礼,他得以将年龄虚报两岁,最终如愿以偿地加入了人民解放军。1981年担任班长时,莫言在部队的文艺杂志上发表了一篇书信体的小说,小说从一位年轻农村妇女的角度出发激励身为解放军军官的丈夫奋发图强、保家卫国。①1984年11月莫言开始创作《透明的红萝卜》,并于次年4月在中国作家协会(以下简称“作协”)同年创刊的文学双月刊《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同年4月1日开始发行)上发表,开始在主流文坛上崭露头角。
此后,莫言从川端康成的《雪国》中获得灵感并开始创作以农村为舞台的短篇小说系列,更受到了福克纳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影响,创作了中国魔幻现实主义杰作长篇小说《红高粱》(原题:红高粱家族)。此外,或许他还受到当时在中国流行的松本清张小说的启发而创作了长篇小说《酒国》(1992),该作品讲述了在矿山之城酒国市一群干部在酒宴上吃婴儿,检察院的特级侦查员秘密潜入展开调查的故事,开创了三重文本相互交错的新型写作方式。不久之后,莫言又将注意力转向中国近代史,创作了以义和团事件(1899)为主题的作品《檀香刑》(2001),该作品成为莫言的首部历史小说。
莫言在创作其真正意义上的出道之作《透明的红萝卜》两个月之后,又于1985年1月创作了《金发婴儿》②,同年4月又推出了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③。这两部作品接连问世显得颇有意味,因为它们所描写的都是违背伦理道德之恋。笔者将首先对《金发婴儿》进行考察,故事内容如下。
已经升至连级军官、“才貌双全”的某解放军指导员,因为婚后两年未曾归家,陷入了严重的性幻想之中,比他年轻十岁的妻子坚强地操持家里的一切,一边照顾双目失明的婆婆,一边务农,然而最终与熟悉民间偏方的农民青年萌生了不伦之恋。接到密信得知这一切的丈夫连夜赶回了家,当场抓住了正在行苟且之事的两人,虽然拍了照片当作证据并把那个黄毛青年赶了出去,但不久之后妻子却生下了一个金发的婴儿。夫妇二人虽然暂时和好,但丈夫最后却杀掉了这个金发的婴儿。故事以军官孙天球所属的解放军营地以及妻子紫荆与婆婆相依为命的村庄为舞台,以时间为线索,时而同步时而先后地展开。
如果将创作《金发婴儿》的1985年1月作为故事的“现在”,按照后文将详细分析的《怀抱鲜花的女人》中主人公王四的经历(王高中毕业加入海军,工作15年后当上上尉)来推算,可以得知孙天球的年龄大约有35岁左右。妻子紫荆的干支年份是庚子年,即1960年出生,时年24岁。以此类推,黄毛虚岁只有21岁,比紫荆还要小上三、四岁。孙天球的母亲是四年前突然失明的,年纪60岁上下。顺便说一下,莫言的母亲生于1922年。④这样一部男女老少角色一应俱全的中篇小说,较好地反映了邓小平时代的前期即改革开放初期山东农村的社会面貌。
《金发婴儿》之所以能成为一部知名且有争议的作品,可以说与其新颖的心理描写以及支撑其心理描写的自由跳跃的时空设置密不可分。通览全篇,不难发现引号中的人物对话与叙事部分并未有所区分,这也是基于心理描写的考虑而做出的安排吧。因为政治部下达了通知,对观赏矗立在人工湖畔的裸女塑像的士兵们予以处罚,身为指导员的孙天球也加强了检查力度,并通过做思想工作,没收了裸女雕像的照片。尽管如此,作为婚后两年都未曾归家的“禁欲主义者”,孙天球却不免沉迷于幻想之中,不分昼夜地透过中队本部的窗户用双筒望远镜窥视着那尊裸体塑像。他透过双筒望远镜与“她”对话,在对肉体爱抚的描写中,渲染出一种逼真而可怕的氛围。
孙天球的年轻妻子紫荆抱着金色大公鸡的场景也给笔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这只鸡是村里的青年黄毛为了治疗紫荆失明的婆婆而抱来的。大公鸡全身彰显着雄性的生命力,紫荆感觉到自己那空虚的内心也急速地膨胀了起来。她与黄毛之间的不伦之恋,就在这一瞬间被注定了,给读者留下强烈的印象。失明的婆婆在梦中看到的情景,尽管异常离奇,但也让人切身感受到了中国农民的心境。
那么对收到告发妻子不伦密信的孙天球在月圆之夜如何秘密潜回家中又是如何捉奸在床的一连串描写又是怎样展开的呢?月亮也好,云彩也好,森林也好,花也好,麦田里熟透的麦粒也好,在石墙上排成一列跑个不停的鸡也好,在屋檐下的笼子里叫着的鹦鹉也好,就好像“天地万物都已经发狂和神秘”,参与到杀害婴儿的这一悲剧之中去了。
当时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步兵最高编制单位是军,由三个师团组成。连(指挥官的军阶是上尉)是陆军部队的最小单位,连又被细分为排和班,进行步兵基本训练。解放军是为中国共产党“政治革命任务”服务的军队,以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为最高指挥,设有各级军事委员会和政治委员,军事指挥官的命令必须与政治委员相一致,这叫做“两长制”。《金发婴儿》中的主人公孙天球,是连政治指导员,和连长一起在连本部生活并担任指挥。
对连长、指导员这两人以及其与下级士官和士兵之间的关系,即解放军最小军事单位的连队组织内部生活的描写,可以说是基于从普通士兵熬成士官的莫言的亲身经历。在过去,农民的儿子参军之后基本的衣食住行就得到保障,可以说走上了一条可以跳出农村的精英之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来农村的面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有了一定的存款的“个体户”也有机会迁居城市,因此,下至普通士兵上到部队高官的思想意识也经历了巨变。每到周日就会被叫来给连长洗衣服的青年传令兵在连长面前大声地嚷道:“我不想当什么连长,回家乡卖糖果也比当连长要好得多”,这便是上述转变的例证之一。
一方面,在农村,随着十一届三中全会后(1978年12月)农业政策的转变,人民公社解体,小农经济重获生机。农村里“个体户”的大量涌现使得女人和老人承担了大部分的农活。各家各户的生产力都得到了提高,孙天球的媳妇仅靠务农就可以生活得很好。从紫荆“甭说他一年还往家寄几个钱,他一个子儿不寄也断不了咱的钱花,缺不了咱的粮吃”的这句话中也可以看出来她在经济上的独立。像黄毛这样放弃赚钱而选择脚踏实地地学习民间偏方替人畜治病的民间青年知识分子似乎是一个例外。从黄毛的容貌也可以想象出他或者他的祖先是与欧美白人的混血。
同时,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间的人际关系以及社会法律秩序却面临着崩溃。乡党委书记的车轧断了孙天球妹夫的腿,造成重伤,书记不但不道歉,还狂妄地大骂了对方一顿,可见法律的功能已经丧失。紫荆在市集上碰到了姑娘时的朋友,她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了,而且还计划再生一个。当紫荆问道“不是不准生二胎吗?不就领不到独生子女费了”时,她的朋友是这样回答的:“不稀罕那六块零钱,生二胎的话只要交两千块钱的罚款就能落户口,俺这个掌柜的哪一个月最低都要挣五千多块”。考虑到九十年代初期一个大学教授一个月的工资也才有两百到四百块,可以想象因经济改革带来的社会的剧变。
尽管如此,四年前莫言发表了《春夜雨霏霏》这样一部以年轻农妇的角度来激励解放军军官丈夫的小说,为什么在《金发婴儿》中却着重讲述不伦之恋和杀害婴儿的故事呢?
孙天球为了替“一年都不在家”的自己找一位能照顾母亲的人,与一溜十八村的“茶壶盖子”紫荆通过媒人相亲后结了婚,新婚不久就撇下这位“长得象尊活菩萨的女人”继续回军营生活了。当他目睹了县城郊外营地附近的小湖边立着的裸体女子雕像之后,对妻子的爱恋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就连这样的“禁欲主义者也依然爱着自己的妻子”,刚想去和连长谈探亲的事情,政治部就下达了有关强化风纪的通知,要求对战士们观看裸体女子塑像进行监管,并以之为当下的首要任务。如果孙天球能够如愿以偿地按期回家探亲,妻子的不伦之恋以及后来的杀婴惨剧就不会发生了吗?不,还是会发生的。在这样一个留守家庭里,连亲生老母也更喜欢那个富有生活智慧的开朗的农村青年,而不是自己身为军官的儿子。
另一方面,紫荆需要自己一个人承担看护婆婆的职责,同时还得下地干农活。而像黄毛这样的年轻农民,从传统医术到打井再到制伏发狂的公猪,简直无所不能。“他那黄毛覆盖着的脑瓜子里全是蜂窝一样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藏着成千上万个稀奇古怪的念头。”对紫荆来说,黄毛是一个既年轻又可靠的伴侣。不仅如此,在婆婆看来,自己的儿子是一个“发着浓烈烟味,用冰冷的语言打人的男人”,却觉得黄毛是一个快活而健谈的好青年。她在察觉到两人的婚外恋之后“竭力想回忆起儿子的模样,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儿子留给她的回忆是一团脏石灰一样的影子,就连这团影子,也总是和那黄头发的孩子重叠在一起……”除去婚外恋这一点,可以说紫荆和黄毛的爱恋是连孙天球的母亲都深表认同的天作之合。
《金发婴儿》是以对孙天球母亲的描写与其内心独白开始的。
夜色深沉。她大睁着两眼坐在炕上,什么也看不见。(中略)她可不是一个平凡的老女人。——哎,我这一辈子呀——她历尽了人世的酸辛。她知道女人最怕的是什么,最想的是什么,想起自己的往昔,她就完全听懂了儿媳妇那一声声悲叹般的笑。紫荆嫁过来两年啦,从没听她哭过一次。也许那些笑声里就饱含着泪水吧?
两年前她的儿子返乡结婚,但只是“用冰冷的语言打人”。一个月后他让妻子照看婆婆,自己返回了部队。之后就一直工作,没有回过家。孙天球是一个工作狂式的解放军政治军官。作为一个“平凡的老女人”,婆婆对于儿媳独守闺房的寂寞很是理解。她同时也是紫荆和黄毛之间婚外恋的目击者,心情既复杂又抱有一丝同情。在故事的结尾,她告诉紫荆,自己18岁时被一个50多岁的旅行商人买下,经常被他打得遍体鳞伤。有一次商人出门,她和比自己小一岁的商人的外甥一起私奔。这才来到了现在所居住的地方,说完她就去世了。就这样,小说突然转向了对婆婆婚外恋的描写,巧妙地和年轻儿媳的婚外恋发生了重叠。
从孙天球的角度来看,为了处理与妻子相像的裸女雕像的问题而无法及时返乡,从而导致妻子的婚外恋以及自己杀死金发婴儿的惨案。而从紫荆的角度来看,是因为命运的捉弄,错误地和比自己大十岁的解放军军官相亲、结婚,之后却与村里同龄的“黄毛”——一个能干、聪明、懂得各种技术、有的是力气的青年相爱,才引发了婚外恋。假如紫荆仿照婆婆年轻时的做法同黄毛私奔的话,那么自己孩子被丈夫杀死的悲剧或许也是可以避免的。
这部《金发婴儿》在中国发表了不到一年,钟本康就做出了如下评论:
莫言小说坚持直面人生,往往通过带着悲剧色彩的爱情、婚姻、家庭的故事,曲折地反映严肃的人生问题和社会问题。《金发婴儿》中黄毛因感情冲动而通媾军婚,孙天球因妒火中烧而扼杀婴儿,两人先后犯法,诚然都出于理性的淡薄和理智的丧失。但通过人物感觉世界的描绘,把作品的内涵拓展了,意义扩展了,很难简单地归结于一点。
指导员孙天球对妻子紫荆缺乏温存和热情,并不是完全出于他的本性、本意(这可从他窥视裸体塑像时所引发的感觉中看出),而主要是被某种“左”的活动和观念所压抑、所异化的结果。紫荆也不是有意背叛丈夫,黄毛也是出于对紫荆处境的同情和真挚感情的流露(这可从他们的显意识和潜意识中看出)。这篇小说是在人物的现实关系和他们的感觉世界交叉中,揭示出决定人生命运的种种侧面,给人以更多的启示。⑤
在中国人们所说的“左”大多带有“保守的、体制的”意思。如前所述,《金发婴儿》所描写的是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1978年1月)之后自由化的乡村面貌。紫荆的公公去世了,婆婆需要她来照顾,同时她也包揽了家里的农活,在经济上是可以自给自足的。因此紫荆是解放军军官的妻子,也是一个相当自由的农民。而黄毛是一个自己阅读亡父的旧藏书,立志成为民间知识分子的自由农民。在孙天球任职的连队里,作为同事的肖连长虽然看上去是一个粗人,但实际上懂得很多道理,是一个能够真诚的提供建议的好同志。顺带一提,莫言在完成《金发婴儿》一年之后又写了短篇小说《苍蝇·门牙》。这是一部以解放军基地为舞台全篇洋溢着诙谐气氛的作品。描写了主人公在站岗时偷西瓜,和人民公社社员的老婆偷情,惩罚傲气的共产党干部子弟等事。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警卫班长,名字就叫肖万艺。
《金发婴儿》中不仅仅肖连长,其他的士兵虽然也会出言顶撞或搞恶作剧,但都很敬爱孙天球。从所读到的文本本身来看,钟本康指出的解放军内部被某些“左”的活动和观念所“压抑”和“异化”,也并非很深刻的问题。也就是除去新婚夫妇分居两年这一点不谈,丈夫和妻子的工作与生活环境都是相当自由的。之所以分居了两年,据肖连长所说,是孙天球自己的“禁欲主义”(肖连长语)使然。其实把妻子叫到驻地来短时间居住也是有可能的,应该说孙天球并没有因为工作而受到限制。
对《金发婴儿》中所描写的世界可以做如下的概括:登场人物大多是自由且自立的,认真地劳作和生活。但是单身赴任的青年军官因为过度的禁欲主义而冷落了新婚妻子,使在村中留守的妻子产生了婚外情,结果两人生下的婴儿被临时归乡的丈夫所杀害。
但是,尽管是改革开发初期的中国农村,也并非是如此无忧无虑的社会吧。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农村,比起70年代虽然是自由、富足多了。不过仍存在着固有的“压抑”和“异化”。莫言自己也曾说过:“有一些小说像《金发婴儿》是真正受到马尔克斯的影响,但很快意识到不能再这么写下去了,于是就力图改变,但完全变回去的写作也不行。后来就听之任之的写了下去。”⑥这或许正是针对自己所描写的农村社会过于无忧无虑的一种反省吧。
因此,莫言接下去执笔创作了其真正意义上的归乡小说《白狗秋千架》。这部小说追忆了贫困的文化大革命时代(1966-1976)到80年代的改革开放期间,刻画了离开农村家乡成为城市知识分子的农民之子和没有离开农村的残疾女性之间的不伦之恋。
(七)城市知识人的归乡与农妇的婚外恋故事——莫言《白狗秋千架》
在鲁迅归乡小说的系谱中,如果说《金发婴儿》因其小说结构处于旁系位置的话,《白狗秋千架》则由于男主人公归乡以及等待他的女性这样的情节设置,可以认为与鲁迅作品有着更为直接的关系。《白狗秋千架》(原题:秋千架,以下简称《白狗》)刊载于1985年8月11日发行的文学双月刊《中国作家》的第四期上。小说梗概如下:
主人公是位荣升北京艺术专科学校讲师并已有婚约在身的年轻人,因离开家乡的父亲的恳求,时隔十年之后重新回到了故乡高密县的东北乡。在村口那座被长着高大茂密的高粱植株的田地所簇拥着的石桥下,与一位独眼农妇相遇。妇人前面走着一只驮着捆沉甸甸的高粱枝叶的白色老狗。青年曾在高中时期于寒食节那一天跟青梅竹马、一同担任学生宣传队干部的少女暖在村里的广场上荡秋千。秋千的绳子断了,抱着他家白色小狗的少女失明了。他此刻所遇到的农妇正是暖。暖嫁与邻村的哑巴,生了三个孩子,而这三个孩子又都是哑巴。几天后,青年带着北京特产的高级糖果去暖的家,遇到了粗暴但是心地善良的暖的丈夫以及她年幼的三个孩子,青年的心得到了抚慰。暖因有事带着老狗先出门上街,青年也告辞离开,却意外发现白狗正在桥下等着他。当他在老狗的带领下穿过高粱地时……
小说在男性的回想中追述了毛泽东时代文化大革命影响下农村社会的贫穷景象以及其在八十年代邓小平领导下的改革开放时期农村迅速富裕起来的历程,同时描写了由青春期长大成人的男女两性的心理纠葛。
围绕《白狗》,在中国一时涌现了许多文学评论,笔者认为程光炜发表于2012年的《小说的读法——莫言的〈白狗秋千架〉》是其中的扛鼎之作。这位1956年出生的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在文章中提到自己文革时代被迫“下放”农村,经历了生不如死的岁月,所以能够理解农村出身的作家对故乡的负疚和忏悔之情。他首先这样论述道:⑦
“负疚”与“忏悔”是这篇小说的基本旋律,也是中国现代文学以来几乎所有农村题材小说的基本旋律。因为从这乡村中走出去的作家如鲁迅、台静农、王鲁彦、柔石、沈从文、萧红、师陀、孙犁、赵树理、李准、马烽、浩然、路遥、贾平凹、莫言、张炜等一干作家,都进城当了老爷、小姐,换上教授、官员、记者、作家和军人等高等社会身阶。而曾经与他们一起泥水里摸爬滚打的一班儿时伙伴,却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卑贱小农,他们自己的父亲母亲兄弟姊妹还在操持艰辛的农活,过着像暖所咒骂的“高粱地里像他妈×的蒸笼一样”的焦枯人生。人性之悲悯原是人类最根本的伦理取向,更何况这些成功人士每天呆在书房要面对那些如蚂蚁般在广阔田野里无端操劳却摆脱不了一生贫困的父老乡亲们?他们也许一生都会被这种乡村记忆所折磨?一生都要含着眼泪去写那些叫他们痛苦辗转的小说?他们怎么不时刻在那里纠结和辗转?这是中国农村题材小说自鲁迅发端而历经百年始终连绵不断,在各类文学题材中作家阵容最大成就最为显赫的深刻历史原因。
当然,程光炜同时指出鲁迅并没有从事农业生产的经验,尽管他的家庭在他少年时代就已经没落了,但其祖父作为地主阶级的一员曾经通过科举考试一跃而成为进士。
《白狗》还写到了10年前解放军某师团驻扎东北乡时,担任宣传部队军乐队领队的“年轻而威武的校官”蔡队长爱上了暖,而她也下定决心嫁给蔡的故事。关于这件轶事,程光炜指出:
我从来没有想过,暖舍弃“我”爱上青年将校蔡队长动机的卑劣等等,反倒认为这是对70年代农村年轻女性的爱情观与恋爱心最为准确的描写。如果说不是这样写的话也就不能清晰看出当时农村的现实,也无法看出在农业集团化运动中被舍弃而受伤的农村青年们深渊一般的苦境。⑧
程光炜试图阐述的大概是这样一种观点:为了逃离人民公社体制下闭塞的、让人疲弊不堪的农村,暖不放过这样难得的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叙述者对这一点也颇为认可。程进而对10年后叙述者归乡时对暖家的造访进行了犀利的分析,指出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暖的命运都是黯淡无光的。程论述道:
暖的哑巴丈夫模型来自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三十余年来写残疾人在许多作家笔下不绝如缕,〔中略〕残疾叙述显然也是莫言的80年代小说的主要催化剂。
但我认定这个俗套故事正在指向作者一个更大的野心,即对五六十年代大陆强迫农民参加农村合作化运动之恶举的全面否定。〔中略〕她与哑巴是无爱的婚姻,经常被后者暴打,连三个儿子都是哑巴。这个情节设计尽管有点矫揉造作,但作者仍然顽强地在向读者宣示:暖的现世和未来都一片糟糕。暖的命运并非山东高密西北乡的偶然个例。中国70年代乡村生活的凋敝、闭塞和贫困,无数像暖这样穷苦的妇人徒然挣扎的现状,在当时非常普遍。〔中略〕由此知道暖命运之落入深渊并非缘于秋千架的偶然断绳,它的真正症结乃是充满乌托邦幻想的合作化运动给中国农村造成的巨大危机。70年代的农村像当时的中国社会一样,所有中国人的命运像荡在半空中的秋千架一般,随时都会万劫不复。⑨
而且程光炜作为旁证引用了莫言在接受访谈时对其处女作《透明的红萝卜》的阐释“我如果将‘文化大革命’时期农村是多么的黑暗,从正面这样描写的话,难度将变得非常高”这样的语言。⑩文革结束后来到城市进入大学学习、毕业后留在母校成为讲师的叙述者回到家乡、来到暖的婆家,这使得暖的内心发生了巨大的动摇。对此,程是这样分析的:
看到来访的男友已是“成功人士”,暖心都碎了。虽然这种心理有点儿无耻,因为她早有家室。她乔装打扮,穷其家中所有只为讨男友欢心,但这种矫揉做作的装扮在我眼里,反而衬托出异常美丽的光辉。一对悲苦年代的可怜恋人默然相视却不能深情拥抱,耳鬓厮磨,这种情景足以触发遗憾以至于伤感。〔中略〕在悲痛欲绝的气氛中,作者莫言竟让男主人公注意到恋人“胸部的丰硕”和“别有风韵”,这种描写显然超出了色情意味,而变成一种明显的调侃冷嘲。他这种叙述来自个人风格,不过也可看出对那个悲苦年代的不屑疏远,总之那是一种爱恨交织的乡村作家的阴暗心理。⑪
程光炜道出了以在悲惨年代中成长起来的悲哀的恋人们为表现对象的莫言所特有的心态,但这或许也是在农村度过青年时代的程自身的想法吧。程光炜之后移入了更多的个人情感,对暖的心理继续分析道:
但暖无意理会我的挖苦和心理优越感,她坚决要索回自己失去的十年,她想借通奸还给命运一个公平,而非农村简单粗陋的男女私情。农村合作化运动在1979年失败夭折,一场历史风暴已在这里落幕,暖要绕过这荒废的十年重寻如花似玉的自己。这时小说已经串连起散乱的线索,带着读者直接走进作品的中心:高粱地。我读到这里,心已开始在微微颤抖。这个极其绝望又极其温馨的结尾,终于使我们对残疾少妇刮目相看。依然是他们爱情见证的白狗在前面引路,暖到乡镇给孩子裁衣服纯粹是个阴谋,她要与男友交媾,并怀上他的孩子。但你感觉我的心情也在飞翔,就像莫言当兵离家希望卡车开得越快、开得越远越好的心境一样,此时躺在高粱地的暖正是他这篇小说的目的地。作为研究者,这是我距离莫言和小说主人公最近的地方。我几乎听到了他们不均匀的呼吸。当年美丽姣好的暖,此刻已落魄到这种地步,她诱引我到高粱地与她交媾并非只为错失的爱情,并非为满足性欲,也并非仅仅为生下一个健康孩子,这是一个贫困的年轻少妇对无常命运的“绝望的反抗”。是作家莫言借这可怜妇人对农村合作化运动滑稽败局饱含眼泪的最尖刻的嘲弄。⑫
虽然感情因素太过明显,但程光炜从暖对婚外恋的憧憬中解读出了中国现代史上被凌辱的农民们那“绝望的反抗”,可以说正显示出了他农村经验的深刻性以及感官认识的敏锐性。程对评论进行了如下的总结:
我不会像过去那样读小说了,我会冷静观察小说的历史来路,它的细密纹理,它在一个单纯故事中所呈现开来的多层结构。这个结构里,有我和暖的十年,有农村合作化运动的三十年,也有中国农民史的两千年。这个结构就是一个多层次的仓库货架。它好像是秋千架造成的,也好像是合作化造成的,还好像是农民史造成的。暖的经验认识使她看不到这些因素。其实连我们这些研究者的视野也是十分窄仄的。我们不过是这多层次历史货架的另一拨造访者。暖的恳求可能来自20世纪的1985年,也可能来自明朝,她在小说里说:“有一千条理由,有一万个借口,你都不要对我说。”⑬
对程光炜的这一段总结,尽管我很想表示完全赞同,但是将之前所提到的“借通奸还给命运一个公平”的暖的不伦行为诠释成“而非农村简单粗陋的男女私情”,对此我有所保留。莫言毋宁说正是有意将农村中对于城市知识人来说“简单粗陋”的通奸行为赋予真实的情感与反伦理色彩的吧。
程光炜在评论的开头部分指出,“但鲁迅写不好农村生活的具体细节,他揣摩乡下人的心理来自新锐的知识者,是明显的外来人,莫言在这方面要胜过鲁迅一筹。”⑭
又在结论部分对暖所提出的与叙述者发生关系的恳求阐述道:“我不知道读到这里外国学者会有什么反应,海外学人会有什么反应,反正我这个生活在社会主义年代的中国人现在无话可说了。”可以说《白狗》令潜藏在鲁迅归乡小说深处的不伦主题浮出水面、莫言使鲁迅文学得以进一步发展,基于这样的解释,笔者将试图从“国外研究者”的视角出发对莫言与鲁迅进行比较。
离开村庄在城市中谋生的男性知识分子,在外长期生活,待到双亲移居他处后,或是在奉母迁居的过程中回到故乡,与少年时期熟知的女性相遇,惊讶于她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感受到心理上的纠葛——《白狗》与鲁迅的归乡小说,情节基本一致。《白狗》的叙述者由于“搬到居住在他省的兄长处”的父亲那“想让你来看看故乡的样子”的恳求而返乡这一点,与《在酒楼上》的吕纬甫相同。另外在故乡相遇的男女是同辈这样的细节安排也构成了《白狗》与鲁迅《祝福》之间的共同之处。但《白狗》的叙述者是暖同村的农民之子,作为同龄人和暖一样经历了从人民公社这样一种经济体制以及文革时期的闭塞状况,到改革开开放后经济体制的转变。作为对暖失明难辞其咎的青梅竹马的叙述者,对暖的共鸣与同情从一开始就被明确点出。这与鲁迅《故乡》和《祝福》的叙述者们对杨二嫂和祥林嫂那冷眼旁观的态度以及《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在阿顺面前的客气表现完全不同。
即使如此,《白狗》的叙述者对暖的理解仍是浅薄的。他在哑巴丈夫和三个哑孩子的目送下离开暖家时,简单地想着:我虽然比暖大两岁,但在族谱中属于下一代,所以应该叫她“暖姑”。
他虽然哑,但仍不失为一条有性格的男子汉,暖姑嫁给他,想必也不会有太多的苦吃,不能说话,日久天长习惯之后,凭借手势和眼神,也可以拆除生理缺陷造成的交流障碍。我种种软弱的想法,也许是犯着杞人忧天的毛病了。走到桥头间,已不去想她那儿的事,只想跳进河里洗个澡。(中略)桥下水声泼剌,白狗蹲在桥头。
“已不去想她那儿的事,只想跳进河里洗个澡。”他的满不在乎让我们想起《祝福》的叙述者在县城饭店里喝鱼翅汤时的反应。但是《祝福》的叙述者在祥林嫂死后感到有些薄情的安心:“然而在现世,则无聊者不生,及时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都还不错。”而与“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不同,《白狗》的叙述者是从暖自己的独白中将她半生事迹的断片联成一片的。这是因为少年时代秋千出事时还是幼犬的白狗,正如数日前归乡时一样,今天又出现在想要走过桥去的“我”的面前,将“我”领到暖所在的地方。
在高粱地里坐着的她边铺黄布,边命令白狗“狗呀,狗,你要是懂我的心,就去桥头上给我领来他”,以此开始了自白。丈夫出于嫉妒心对其施加暴力,全家都是哑巴的寂寞,事故之前虽然驻扎在村里的解放军蔡队长爱着她,但因为自尊心没有到部队找他,在道出“你上学后给我写信,我故意不回信。我想,我已经破了相,配不上你了”之后,暖将自己出轨的决心向他袒露道:“我正在期上……我要个会说话的孩子……你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是害死我了。有一千条理由,有一万个借口,你都不要对我说。”
叙述者被暖以出轨相逼时才第一次理解秋千出事后她不幸的青春,感悟到她经历了这一不幸体验后,赌上性命也要自己主动开创未来的决心。但如果要回应她的决心,对于他来说就意味着背叛自己在北京的未婚妻,背叛结为把兄弟的暖的丈夫。《白狗》中面对故乡女性的出轨叙述者自身也是当事人这一点,与叙述者只是旁观者的鲁迅的《祝福》相比要深刻得多。《白狗》作为一部关于农村女性的小说,通过展现叙述者深刻的苦恼,生动地反映了程光炜所谓的农业集体化运动以来的中国农村的苦难史。
仔细想来,鲁迅《祝福》的叙述者和《故乡》《在酒楼上》这两篇作品的叙述者们一样,在他们身上看不见妻儿的影子。《故乡》的母亲并不询问叙述者媳妇和孙子的情况,《在酒楼上》的叙述者和吕纬甫即使谈到母亲的事也闭口不谈自己的妻子。从祥林嫂第一次找叙述者承认自己失贞之罪的1916年到1919年的这三年间,祥林嫂的年龄也从32岁变成了35岁。在当时,由于贫困和瘟疫,人们的平均寿命很低,三十来岁,人到中年,进入了生命的鼎盛时期。将辛亥革命时期的农村不识字的祥林嫂与毛泽东时代末期农村社会的精英、担任过高中学生干部的暖相比较着实不太恰当。《祝福》的叙述者与祥林嫂之间的阶级差别,与大家都是人民公社社员的农村中平等的男女关系是截然不同的。即使这样,莫言仍旧想象了从城市归乡的叙述者与农村女性之间的恋爱,似乎只有二人出了轨,对中国农村才有话可说,现代中国文学中归乡小说的谱系便就此全面展开了。
在上述归乡小说的情节变化中,值得注意的是相对于鲁迅的地主家庭出身,莫言是农民的儿子,二者之间存在着归属感的差异。此外,对于《安娜·卡列尼娜》,鲁迅通过插画复刻予以间接的接受,而莫言则对作品中的大小题材一并积极引入。面对《安娜·卡列尼娜》,两者想象力的巨大差异不容忽视。在接下来的一节中,笔者想就莫言的所谓问题作品《怀抱鲜花的女人》展开分析,在这部作品中,登场的女主人公与安娜·卡列尼娜有着相似的经历。
(八)将海军将校带回昔日村庄的女人——莫言《怀抱鲜花的女人》论
《怀抱鲜花的女人》(以下简称《鲜花》),是以人民解放军海军上尉为主人公的幻想性作品,大概创作于1991年3月。被登载于《人民文学》同年7、8月合并刊时,王四的职业人民解放军海军上尉被改动为远洋货物船“长风”号的“二副”,此外被删去了包括末尾一节标点符号在内的214个字等等,多处被该杂志编辑部修改。可以推断这与作品发表两年前发生的事件有所关联。
1949年创刊以来,作为人民共和国文学的中心性存在,统领文艺界的《人民文学》在80年代中期迎来了新时期文学的代表作家刘心武(1942-)担任主编,致力于从共产党文艺政策的宣传机关蜕变。但在1990年3月,刘受到了“脱离社会主义文学道路”的批判,主编一职被罢免,文艺界保守派长老刘白羽被选为他的后任,这一年的7、8月合并刊的卷头论文《90年代的召唤》强烈呼吁“让我们坚持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中国共产党政策”的绝唱,要求文艺界对党的体制进行全面赞美。在合并刊中新设的“读者之声”栏目中,六封投稿都是对刘心武编辑体制的非难,而且其中两封点名批判了莫言。自此事件以后,莫言的作品事实上被禁止发表了。
21年后的2010年,莫言发表了自传小说《变》,有如下的阐述:
1988年8月,我考入了北京师范大学和鲁迅文学院合办的文学研究生班。〔中略〕但很快,学生运动爆发,形势日益紧张,多数人无心上课。〔中略〕1990年春天,我回到县城,将原有的几间旧房子推倒,用一个月的时间,翻盖了四间房子。期间学校几次来电报催我回去。等我回到学校后,领导劝我自动退学。我未加考虑就同意了。后来,有众多同学为我求情,又得到北师大童老师的鼎力相助才得以保留学籍。⑮
两年后的1991年夏天,《人民文学》7、8月合并刊继前一年的论文《90年代的召唤》,登载了卷头论文《到人民现实的大海中去》,讴歌“社会主义文学最重要的本质特色,正如列宁曾经说过的,是献给无数的劳动人民”。奇妙的是,偏偏这一期刊载了莫言的《怀抱鲜花的女人》,时隔两年莫言实现了文坛复活。同年末,出版发行了莫言的短篇集《白棉花》。文化界长老夏衍(1900-1995)为该书作序,强调近代中国文学中文艺改革、开放之传统,并且本书由被称为与解放军关系密切的华艺出版社出版,这些都颇具意味。
如此,天安门事件之后的中国政治与文学呈现复杂的态势。在日本,文艺评论家菅野昭正在《怀抱鲜花的女人》的日语译本发表后,于报纸文艺时评栏中简洁地指出如下的几点,颇有深意:
在本月阅读的短篇小说中,莫言的《怀抱鲜花的女人》的独特风格给我留下的奇妙幻想之感越发强烈,令我印象最为深刻。关于莫言的作品,已经介绍过几篇了,深受加西亚·马尔克斯影响的中国式魔幻现实主义在这部小说中还是起到了很大的效果。〔中略〕这位年轻的中国作家确实发现了将震慑现实世界的巨大力量进行象征性凝缩的方法。⑯
那么,“将震慑现实世界的巨大力量进行象征性凝缩”而来的《鲜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梗概如下:人民解放军海军上尉王四为了回村结婚,乘火车在家乡县城的车站下了车。他的未婚妻在县城百货商店的钟表柜台上班,王四赶到那里的时候,负责闹钟柜台的未婚妻已经请假回村了。
因为在前往公共汽车中心站的途中下了大雨,王四躲进了铁路高架桥下,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怀抱紫红色月季花的女人,王四点亮了打火机与她搭话,可那女人依旧沉默不语,只是微笑。不久,打火机燃尽了,雨也停了,王四正要离去的时候,和那女人一起的黑狗突然咬住了他的脚踝,王四怀着半惩罚半倾心的心态,亲吻了女人。之后,这女人微笑着赖上了王四,王四去哪儿她就去哪儿,最终追着王四到了他家。王四的父母盛怒之下暴打了王四,最终因气愤之极而病倒了。在两个强壮大汉保护下的“闹钟姑娘”来收回了10个钟表,并对上尉、女人和她的黑狗“呸”地吐了口唾沫回家去了。第二天,也就是王四归家的第三天,村里的人看到上尉和女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死了,人们为了分开这两具尸体,不得不把他们的手指切掉了。
如果把小说中的现在认为是小说开始创作的1991年,那么可以推测:高中毕业后当了15年海军的王四大约33岁,后文所说到的王四是在文革后期的1973年左右参加的高考。在中国,同作杂志刊载的第二年发表的评论中虽然说道“全篇荒诞离奇、凝炼简约的格调相抵牾”⑰,但是,之后又被认为是一部受到加西亚·马尔克斯影响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另外,刘洪强在《试论莫言小说中的“婴宁”现象》一文中写到“由于叙事的模糊性与意义的闪烁性,使得读者很难把握这篇文章的主旨是什么”⑱。刘的这篇论文将一直微笑的女人的形象根源追溯到中国古典小说《聊斋志异》里这一点非常发人深省。《聊斋志异》是清朝山东省淄川(现淄博)人蒲松龄(1640-1715)所著的描写神怪鬼狐的短篇志怪小说,共收录400多篇小说,其中一篇《婴宁》的大体情节如下:正月十五那天,失去未婚妻的王子服在散步途中遇到一姑娘,那姑娘笑容甜美,王子服对她一见钟情。回家后,王子服害上了相思病。堂兄来看他,他向堂兄坦言了这件事,于是堂兄便帮忙打听那位姑娘的情况。经打听发现那位姑娘是子服母亲一方的堂妹。身体恢复健康后,子服去姑娘家拜访,再次见到了那位姑娘。那位姑娘和一位老婆婆住在一起。姑娘自始至终在笑。子服把姑娘带回家见他母亲并准备与姑娘结婚。在被问及一些结婚仪式的问题时,姑娘依然在笑。那种笑使周围的人感到很幸福。西边邻居的儿子为姑娘倾倒,一把抱住了她,却不知为何抱住的不是姑娘,而是一棵枯木,他被树中的蝎子蜇死了。子服的母亲劝告儿媳妇,儿媳妇发誓今后不再笑。此之后,姑娘说出了真相。实际上她是狐狸的孩子,母亲亡故,那位老婆婆是个幽灵。后来,夫妇俩每年都去扫墓,并幸得一子。⑲
在1991年12月我去北京进行的采访中,莫言确实说过:“我对《聊斋志异》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因为作者蒲松龄是山东人,(他的家乡)离我的家乡很近。”⑳《鲜花》和《聊斋志异》的《婴宁》之间有很多共同点。正如刘洪强所指出的那样,除了《鲜花》中的王四上尉也“在舰船的潮湿舱房里躺在那狭小的铁床上摇摇晃晃地”阅读《聊斋志异》这一点之外,怀抱鲜花的那位女人也同婴宁一样非常爱笑,喜欢花;王四上尉也恰和爱上婴宁并向她求婚的王子服同姓等。莫言很可能是从《婴宁》中受到的启发吧。但是《聊斋志异》中的王子服追到婴宁家并与她结婚,是一个幸福的结局,与此相反,《鲜花》中的王四一直被怀抱鲜花的女人跟着,最终两人相拥殉情而死。这两部作品的情节展开迥然不同。本来“王四”与“枉死”同音,仿佛在暗示主人公的末路。可以说《鲜花》中的“威胁现实世界令人害怕的力量”是莫言自己想像出来的。
王四未婚妻的名字是燕萍,“燕雁代飞”,用来比喻人的相隔就像燕和雁朝南北飞去一样,所谓“萍水相逢”,意思就是如浮萍一般漂泊时的偶然相遇。燕萍这个名字,或许就是暗示着她和王四之间感情浅淡的结合——也就是后述他们的策略性质的婚姻吧。实际上王四在县城下车时,燕萍早已经离开工作的商场,她只是在故事的最后“面如铁色”地出现了一次,在已经崩溃的王家新房里拿回了她的十只钟表。故事的结尾,王四对母亲说:“其实我跟她并没有什么真事,她只是我的一个好朋友,燕萍来了,我向她解释就是。”母亲答道:“糊涂儿啊,只怕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哟。”从母亲的这句话中亦可看出,即使是旁观者也不认为,王四和燕萍之间有足够的信赖感,加上最后唯一的一次出现,燕萍一共被三次称为“闹钟姑娘”。钟是与规律和效率紧密联系的改革开放政策的象征性小道具。即便如此,作为燕萍嫁妆的十个钟表中,有六块电子钟和四个闹钟这一点,也耐人寻味。
故事的开头,王四从县城下车并没有见到想见的未婚妻而奇迹般地遇见了怀抱鲜花的女人,场景如下:
她穿着一条质地非常好的墨绿色长裙,肩上披着一条网眼很大的白色披肩。披肩已经很脏,流苏纠缠在一起,成了团儿。她脚上穿着一双棕色小皮鞋,尽管鞋上沾满污泥,但依然可以看出这鞋子质地优良,既古朴又华贵,仿佛是托尔斯泰笔下那些贵族女人穿过的。她看起来还很年轻,顶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她长着一张瘦长而清秀的苍白脸庞,两只既优伤又深邃的灰色大眼睛,鼻子高瘦,鼻头略呈方形,人中很短,下面是一只红润的长嘴。她的头发是浅蓝色的,湿漉漉地,披散在肩膀上。㉑
并且她怀抱着的月季如下文所述:
那束花约有十余枝,挑着七八个成人拳头般大小的花朵和三五个半开的、鸡蛋大小的花苞,她用双手搂着花束,因裙袖肥大而褪出来的雪白胳膊上,有一些红色的划痕,分明是花枝上的硬刺所致。花朵团团簇簇地拥着她的下巴,花瓣儿鲜嫩出生命、紫红出妖冶,仿佛不是一束植物而是一束生物。
“棕色小皮鞋”的棕色和月季花(或者蔷薇)的紫红色有些接近。可以说,墨绿色的长裙搭配棕色小皮鞋,和她手上拿的带着碧绿色叶子的花束之间有一种相互映衬的关系。站在高架桥阴影下的王四点燃打火机,在火光的衬托下,女子与花融为一体——“好像花儿渐渐开放——她的脸上渐渐展开了一个妩媚而迷人的微笑,并露出了两排晶亮如瓷的牙齿。她的牙齿白里透出浅蓝色,非常清澈,没有一点瑕疵。”手捧月季、穿着皮鞋、微笑着的沉默女子,似乎有着丰富的表情。撇下那个女子,在公共汽车站候车大厅的人山人海中躲藏起来的王四,他所害怕见到的,是“半高跟半高腰古朴华贵的棕色小牛皮鞋”。但正如他所害怕的那样,那女鞋还是夺目地出现了——“她的绿裙如一泻瀑布,到小腿肚中央时却突然中止,然后是肉色丝袜,然后是托尔斯泰的女人们穿过的华贵皮靴。上尉不得不看到女人修长得令人惊讶的双腿。”就这样,托尔斯泰笔下的女性再次被召唤了出来。
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唯一穿着蔷薇色调高跟鞋的女子,就是另一位女主人公即公爵的女儿吉提。她穿着“一身套在淡红衬裙上面罩上网纱的讲究衣裳〔中略〕仿佛一切玫瑰花结和花边蔷薇色薄纱”,戴着玫瑰花的装饰,踩着玫瑰色的弓形高跟鞋去参加舞会。“玫瑰色的嘴唇,因为意识到她自己的妩媚而自禁的微笑了”。最让她幸福的是,被自己的恋人——青年军官渥伦斯基邀请共舞。“她那双穿着淡红皮鞋的小脚”“敏捷地、轻飘地、有节奏地合着音乐的拍子在光滑的镶花地板上移动”。㉒
然而,这正是渥伦斯基的爱迅速转向安娜之时,也是吉提失恋的开始。
引用文当中,中村白叶的日语版里“玫瑰色鞋”出现了两次,而在中文版里被翻译成了“淡红色高跟鞋”或“淡红色皮鞋”。日文版里的“红色嘴唇”,在中文版里则被翻译成了“玫瑰色的嘴唇”。可以说,套着“淡红衬裙”,微笑时玫瑰色的嘴唇嘴角上扬、穿着玫瑰色的皮靴即淡红色高跟鞋跳舞的吉提才是“怀抱鲜花的女人”的原型。
此外,本文在《安娜·卡列尼娜》众多日译版中特意选择了由中村白叶翻译、于1965年刊发的《世界文学全集》作为参考,其理由是:在中国莫言执笔《怀抱鲜花的女人》一年半前,日本的村上春树就在《文学界》上发表了短篇小说《眠》,两部作品中都出现了《安娜·卡列尼娜》。恐怕村上春树是通过高中时代爱不释手的《世界文学全集》(河出书房版)一书初次阅读《安娜·卡列尼娜》的。基于以上推测,本文才选取了同样由《世界文学全集》收录的中村白叶的译本。莫言与村上春树两位作家作品风格差异显著,但却几乎在同一时期借鉴《安娜·卡列尼娜》创作出独具一格的短篇小说,如果说是纯属巧合,实在是很难令人信服。莫言对《安娜·卡列尼娜》进行了变相的吸收。《安娜·卡列尼娜》讲述的是高级官僚贵族卡列宁的妻子安娜,经不住伯爵之子、青年将领渥伦斯基的引诱而陷入疯狂的不伦之恋;曾和渥伦斯基相爱的吉提在失恋打击逐渐恢复的过程中与致力于农场经营、诚实的贵族地主列文相恋结婚的故事。也就是说,怀抱鲜花的女人的原型吉提是安娜与渥伦斯基不伦之恋的受害者,她自身并没有做违反道德的事。而与此相对,怀抱鲜花的少女一直跟着后天就要结婚的王四,与他发生关系最终殉情而死。因此,《鲜花》的叙述者将女性反复不断地描写成“托尔斯泰笔下的穿着靴子的贵族女人”、“托尔斯泰笔下穿着华丽皮靴的女人”,或许是因为怀抱鲜花的女人其原型是《安娜·卡列尼娜》中两位主人公安娜和吉提之结合体的缘故吧。
《鲜花》对《安娜·卡列尼娜》的变相吸收还不仅如此。安娜和渥伦斯基华而不实的不伦之恋主要发生在俄罗斯的大都市圣彼得堡和莫斯科以及欧洲,恋情最终将安娜逼入自杀的境地;而与此相反,支撑吉提与列文具有深厚信仰的朴实生活是在农村展开的,两人在“农村祥和的生活中寻找到心灵的安逸”。列文、吉提夫妇居住的农村适逢农奴解放令颁发后俄罗斯资本主义急剧发展的混乱时期,即便如此,村子对吉提而言是治愈的场所,是生活的地方。
然而王四在20世纪90年代所回到的中国农村,是一个裙带关系的社会。正如他母亲所述“你媳妇的叔叔是你哥的领导,你要和人家散了,又是为这种事散了,你哥的日子可怎么过呦!”本来王四与“闹钟姑娘”的结婚也就是带着很大程度的算计。但当王四的父亲见到怀抱鲜花的女人后狂怒道:“这年头人心奸怪,谁不想看热闹?谁肯把话烂在肚子里?要是人家知道了,这婚也就甭结了,这门亲事也要散了!”王四则轻巧地回嘴说“散了就散了吧!”父亲优先考虑的是家里的事情,他有他的打算:“说得轻巧,花了多少钱就别去说了,这丑名要顶几辈子?走到哪儿都让人戳脊梁骨,这还怎么活?”父亲叫来了“在镇派出所当副所长”的堂弟,想让他逮捕怀抱鲜花的女人。从这里可以看出,90年代农村的裙带关系不仅涵盖了官场和商场上的人际关系,甚至渗透到了警察层面。农村并不是心灵的港湾,而是充斥着浓厚腐败气息的排外的亲属关系社会。
在两部作品的表象当中,铁道可以说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存在。安娜为了安慰为哥哥不伦行为生气的嫂子,从彼得堡的家里去往莫斯科。渥伦斯基(姓名翻译参考列·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周杨、解素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为了接母亲在停车之后也上了同一辆车的包厢。在那里他与他母亲同包厢的安娜邂逅。渥伦斯基当时的恋人是安娜嫂子的妹妹吉提,同时他也与安娜的哥哥——高级官僚奥布浪斯基公爵,以及日后与吉提结婚的列文是好友关系。铁道不仅是安娜那宿命般不伦之恋开始的地方,而且在他们相遇的那一天,男性铁路看守人在铁道上被轧死之事似乎暗示了安娜的命运。最终铁道也是她饱受爱情折磨之后的自杀现场。可以说,铁道正象征着19世纪后期迫使安娜走向死亡之路的急速发展的俄国资本主义社会。
与此相对,在《鲜花》这一作品中,象征着改革开放时期农村的应该是铁道站附近的公共汽车总站。为了躲避立交桥下亲吻后缠上自己的女人,王四冲进了开往故乡公共汽车总站的人群中。而在车站等着他的,是抓住他手臂不放、强买强卖的女摊贩以及堆积成山的垃圾、飞舞的苍蝇。虽然也有帮忙购买长途车票的教师模样的男性,但同时也有欺负跟随王四到男厕所的怀抱鲜花的女人的几个男人。公共汽车总站就是这样一个混乱的场所。这仿佛是老家的父亲向王四施以暴力的预告。可以说,作为村庄入口的车站象征了改革开放时期在公私暴力支配下混乱的农村。
王四在立交桥下见到怀抱鲜花的女人时,觉得“一股热烘烘的、类似骡马在阴雨天气里发出的那种浓稠的腐草味儿扑进了他的鼻道和口腔,而这种味道,竟是从那怀抱鲜花的女人身上发散出来”。由这种“腐草味儿”,他回忆起了自己的初中时代。
王四的老爹曾当过生产队的饲养员,饲养棚里有一铺热炕,王四考进高中前一直跟着爹在这铺热炕上睡。每逢阴雨天气,牲口身上的腐草味道像一只温暖的摇篮,像一首甜蜜的催眠曲使他沉沉大睡。现在他闻到这味道,感到这个陌生女人与自己之间建立了一种亲密的联系,他产生了与她对话的欲望。
王四初中时离开家,在人民公社生产队的饲养棚里生活,这并不仅仅因为有土炕取暖。也是因为他母亲“患有肺病”,父亲担心会传染给年轻的王四,所以就把他和母亲隔开来了吧。这样一来,王四多愁善感的青春期是在父亲辛勤劳作的工作场所度过的,应该和父亲建立了亲密的关系。有着如此少年时期经历的王四,突然亲了怀抱鲜花的女人的嘴唇,“从她嘴里喷出来的那股热哄哄的类似谷草与焦豆混合成的骡马草料的味道几乎毫无泄漏地注入他的身体并主宰了他的全部感官”,王四“昏沉沉”地联想到的是充满生命活力的人民公社的畜牧场地。
王四昏沉沉地感觉到阴雨天气里生产队饲养室里那滚烫的热炕头,灶旁蟋蟀的鸣叫声、石槽旁骡马咀嚼草料的嘎叭声、骡马打响鼻的嘟噜声、铁嚼链与石槽相碰的锒铛声……都在他的感觉里响起来。女人嘴里的味道源源不断地输送出来,像给打火机充气一样,注满了王四身体内的所有空间。
虽然怀抱鲜花的女人是优雅的,可以把她比作“托尔斯泰笔下描绘的贵族女子”,但她散发出的改革开放之前农村特有的气味——“浓稠的腐草味儿”,俘虏了王四的心。乍看《鲜花》这个故事,大致可以解读成是归乡的王四和追随他的女子这样的结构。也就是:天安门事件后,在进一步加快实施改革开放政策的邓小平时代后半期,一位怀抱鲜花的女子一直追随回乡王四的故事。但实际上,怀抱鲜花的女子并不是在追随,而是通过“浓稠的腐草味儿”,意图将海军上尉这一改革开放国策下的象征性人物——王四带回改革开放以前令人怀念的村庄吧。王四从公交车下来后,在故乡的村庄里最先遇到的是小学同学马开国。他“现在是镇供销社的经理”,他亲切地叫着“王四兄”、“四兄”,“老兄真有两下子把洋妞儿弄回来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马开国不知王四那一筹莫展的样子,是害羞还是开玩笑,他的一番话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两人的谈话仿佛是少年时代好友间的玩耍。
大约十八年前的“文革”末期,中国农村因1950年以来的农业集体化政策而“遭受被抛弃的创伤”,村里的青年们已处于身陷“深渊一般的苦境”的极端状态。但对于在家畜饲养棚里的炕上忙于高考并与父亲共度少年时代最后时光的王四来说,即使是处境最艰难的农村,热炕和“牲口身上的腐草味道像一只温暖的摇篮,像一首甜蜜的催眠曲使他沉沉大睡”,这就是令人怀念的故乡。而怀抱鲜花的女人的确导致了使王四的“枉死”,永远沉睡。王四少年时离开故乡是进入县城高中读书后呢,还是高中毕业加入海军之后呢?不管怎样,从王四“广东、海南那些的女人,比你还要漂亮,打一炮也不过五十元!”㉓的言语中,也可窥见入伍海军后远离家乡,曾驻过改革开放的先进地广东省广州市等。在他海军服役的15年中,中国以及中国的农村因改革开放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改革开放在为农村带来富裕的同时,也使得裙带关系和公私暴力蔓延,令农村突然陷入“人心奸怪,谁不想看热闹”的境地。王四和父亲的关系丧失了同炕共寝的亲密,父亲强行给王四安排政治联姻。如果说曾经“文革”前的农业集团化政策曾经使整个农村陷入“深渊一般的苦境”的贫困,那么改革开放为农村带来繁荣的同时,从村落到家庭各阶层大大小小的共同体也开始纷纷解体。菅野昭正从《怀抱鲜花的女人》中直接感受到的“威胁现实世界的令人害怕的力量”,很可能导致中国农村的崩溃,这岂不是巨大的变动吗?
在如同鲁迅归乡故事中的叙述者一样归乡的王四面前,怀抱鲜花的女人正如安娜·卡列宁娜般以华丽的姿态出现,魅惑了即将迈入政治联姻的男性。但是,她并非在沙皇俄国过着乡村生活而得到治愈的吉提,而正是代表着旧时代的中国农村,她口中的气息类似骡马发出的“浓稠的腐草味儿”,搅乱了王四作为海军上尉的自我归属感,震惊了顺应改革开放政策的王四父母,导致了王四永远的沉睡。怀抱鲜花的女人是鲁迅归乡故事中等待主人公回乡的女性,同时也是将作为现代中国文学的原点的20世纪20年代的“五四”新文学中恋爱至上主义带给迟到70年的中国农村的传达者。此处顺便说一下,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是“五四”新文学的主要原理之一。
(九)“讲故事的人”的方法
莫言在诺贝尔奖获奖纪念演讲中回顾自己的出道之作时是这样说的:
我必须承认,在创建我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美国的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给了我重要启发。〔中略〕尽管我没有很好地去读他们的书,但只读过几页,我就明白了他们干了什么,也明白了他们是怎样干的,随即我也就明白了我该干什么和我该怎样干。
我该干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说书人的方式,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村里的老人们讲故事的方式。㉔
这里莫言所学到的“集市说书人的方式”,实际上也是第一节提到的毛泽东时代大众文学的《吕梁英雄传》的方式。实际上他所学到的不是故事叙述的方法,而是故事的题材选择的方法吧?因此并没有取材于城里人而是定位于村民及身边的英雄,应该也具有这种含义吧。这也是为什么在小学三年级读过鲁迅作品的莫言会觉得对相对于此前所熟识的《吕梁英雄传》等说书风格的大众文学之类的‘红色的经典’,鲁迅的小说是完全不同的”。将福克纳、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运用于中国的农村之时而使用的“说书人的方式”不正是由时间的限制而来的那种绝对的简单化吗?在正面描写中国农村的希望和绝望时,莫言学到了鲁迅的归乡故事的叙述方法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的不伦以及恋爱结婚的故事构成方法。
莫言在诺贝尔奖纪念演讲中更是这样讲述的:
自己的故事总是有限的,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必须讲他人的故事。于是,我的亲人们的故事,我的村人们的故事,以及我从老人们口中听到过的祖先们的故事,就像听到集合令的士兵一样,从我的记忆深处涌出来。他们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我,等待着我去写他们。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姑姑、叔叔、妻子、女儿,都在我的作品里出现过,还有很多的我们高密东北乡的乡亲,也都在我的小说里露过面。当然,我对他们,都进行了文学化的处理,使他们超越了他们自身,成为文学中的人物。
“我的亲人们的故事,我的村人们的故事”不久之后就随着《红高粱》《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等长篇作品而展开,使得以归乡者或者是与来访者之间的不伦关系这一主题成为了故事构成的主要的支柱。之后又继续参照了松本清张等外国文学的方法。
莫言所受到古今中外作家的影响之中,鲁迅的影响可能是最深刻的。幼年莫言所看过、所读过的《故乡》《祝福》《在酒楼上》之归乡三篇会把省察老故乡的方法和精神传给青年莫言了吧。鲁迅发表《故乡》以来,现当代中国作家络绎不绝地成为或完善着归乡故事的系谱。在这系谱里,莫言文学,除了他自己的深刻农村经验以外,由于大胆地采纳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等要素,使其达到了极高水平。让农村妇女对叙事者的男人讲她自己的经历和心理来揭露中国农民的苦难史——在这一点,莫言可能超过鲁迅了吧。这就是本稿以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为辅助线对比鲁迅、莫言归乡故事的结论。
【注释】
①《春夜雨霏霏》,《莲池》,1981年第5期。
②《钟山》,1985年第5期。
③《中国作家》,1985年第4期。在刚开始发行的杂志上原来的题目是《秋千架》,收录到单行本《透明的红萝卜》时改名为《白狗秋千架》。
④莫言研究会编著:《莫言与高密》,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年版,第43页。
⑤钟本康:《现实世界·感情世界·童话世界——评莫言的四部中篇小说》,《当代作家评论》1986年第4期。
⑥文浩:《中外名人妙答记者问:智慧的声音》,陕西旅游出版社2000年版,第150页。因为在CNKI里面找不到该稿,故转引自刘洪强:《试论莫言小说中的“婴宁”现象》,《蒲松齢研究》,2013年第3期。
⑦⑧⑨⑩⑪⑫⑬⑭程光炜:《小说的读法——莫言的〈白狗秋千架〉》,《文艺争鸣》,2012年8期
⑮莫言:《师傅越来越幽默》,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97页。
⑯菅野昭正:《文艺时评》,《东京新闻》1992年3月26日。
⑰奚佩秋:《云谲波诡兼容并蓄——〈怀抱鲜花的女人〉读解》,《齐齐哈尔师范学院学报》,1992年第5期。
⑱刘洪强:《试论莫言小说中的“婴宁”现象》,《聊斋志异研究》,2013年6月号。
⑲竹田晃、黒田真美子:《聊斋志异(1)》,东京明治书院2009年版,第146页。
⑳“世界的文学现在……莫言:从中国的农村和军队出来的魔幻现实主义”,东京福武书店《海燕》杂志,1992年4月号。前述《怀抱鲜花的女人》第195页。
㉑《怀抱鲜花的女人》(莫言诺贝尔奖典藏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与《人民文学》1991年年7、8月合刊的对比:“她长着一张瘦长而清秀的苍白脸庞→她生着一张瘦长而清秀的苍白脸庞”。
㉒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周扬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113-114页。
一个军官,扣上他的手套,在门边让开路,一面抚摸着胡髭,一面在叹赏玫瑰色的吉提。
虽然基蒂的服装、发式和一切赴舞会的准备花了她许多劳力和苦心,但是现在她穿了一身套在淡红衬裙上面罩上网纱的讲究衣裳,这么轻飘这么随便地走进舞厅,仿佛一切玫瑰花结和花边,她的装饰的一切细节,都没有费过她或者她家庭片刻的注意,仿佛她生来就带着网纱和花边,头梳得高高的,头上有一朵带着两片叶子的玫瑰花……这是基蒂最幸福的日子。她的衣裳没有一处不合身,她的花边披肩没有軃下一点,她的玫瑰花结也没有被揉皱或是扯掉,她的淡红色高跟鞋并不夹脚,而只使她愉快……她的眼睛闪耀着,她的玫瑰色的嘴唇因为意识到她自己的妩媚而不禁微笑了……弯起她的左手,她把它搭在他的肩头上,她那双穿着淡红皮鞋的小脚开始敏捷地、轻飘地、有节奏地合着音乐的拍子在光滑的镶花地板上移动。
㉓1990年12月莫言给笔者的《人民文学》直笔校对版第132页。这一句话在《人民文学》1991年7、8月合并刊以及《怀抱鲜花的女人》(莫言诺贝尔奖典藏文集)都没有。
㉔《讲故事的人(莫言诺贝尔文学奖演讲)》http://baike.baidu.com/subview/2913280/9862255.htm
※藤井省三,东京大学文学部中文系教授林敏洁,南京师范大学日语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