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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幻想小说的生态文学批评

2014-12-31孙悦

扬子江评论 2014年6期
关键词:幻想文学人类

孙悦

关于幻想小说的生态文学批评

孙悦

当幻想小说刚刚出现的时候,曾经有人批评这种文学形式是无中生有、乱力鬼神之作,是“逃避现实”的一种方法。为此,幻想文学的奠基人、伟大的作家托尔金理直气壮地予以反击,他说现实是这样的丑陋,从那里逃避就是一种勇气。实际上,幻想文学是将逃避作为对抗和瓦解现实的手段和工具。通过幻想文学,人们得以翻越重重围墙,拉开与现实之间的审美距离,获得全新的出发点。幻想文学非但不是对现实的逃避,反而是以一种新颖而诱人的方式,对现实进行反应和干预。幻想小说的“审美功能往往不是对现实情绪的补偿和泄导,而是腐蚀现实,消解现实,造成对现实的一种比衬和映照,它极大地颠覆着人类既定的、陈腐的价值观念和人性缺失,从而在文明和文化的更广阔的时空背景上敦促读者思考生命和人性的种种现象。”①“幻想文类根源于人性,因此和其他任何文类一样,与真实生活相关。”②指涉文明和文化,引发人性与生命层面的思索与追问,表明幻想文学内容量巨大,并且具有批判的意味,这就让幻想小说具有了异常丰富的美学面貌——一边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和浪漫主义的情调,一边却是深沉凝重的思考和现实主义的情怀。

以敬畏生命、敬畏大自然为出发点的生态文学,对人类中心主义、二元论、征服和统治自然观、欲望动力观、发展至上论、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等观念,对破坏生态平衡的自然改造、竭泽而渔地榨取自然资源的经济发展、违反自然规律和干扰自然进程的科技创造、严重污染自然的工业化和农业现代化、大规模杀伤武器的研制和使用等许许多多文化、社会现象提出了严厉的批判。③从当下生态文学批评的角度进入对幻想小说的研究发现,或隐喻或明确的生态思想观念和生态发展的自觉意识,在幻想小说中能够悉数找到。幻想小说总是与超自然的神灵、古老的魔法联系在一起,而一切魔法的本质,皆与人类对自然的尊重和敬畏相关。

幻想小说擅长描写神秘事物与神秘力量,擅长叙述人类回到最初阶段,信奉万物有灵,对大自然饱含深情。幻想小说是面对自然宇宙时感知、探讨所有生命体的存在与意义的文学。这就如同生态文学一样,所谓生态文学,决不只单纯描写生态环境和自然景观,而是要在进行生态批评之后建立起崭新的哲学观念,立足于此对人类文明进程和人性伦理道德进行反拨,修定人类看待世界万物的眼光,摆正心态,疏通情感,规范和美化与自然、世界、万物及自我相处的方法和行为。生态文学意欲建立的既是一个和谐的美好的自然世界,并最终建立一个包容的美好的理念世界。这个理念世界构成了现代人的精神家园,它指导着现代人在超越了工业科技时代以后,回到与自然相敬如宾的蜜月期,通过合理定位自己在天地间的位置和身份,为整个世界重新带来宁静与繁荣。因此,魔鬼与精灵出没的幻想小说不是迷信的文学,动物与植物流泪的生态文学不是迷信的文学,两者同样严肃认真地思考着很多关于宇宙和生命的重大问题,并借助文学的书写,一定程度上找到了理想的答案。对幻想小说开展生态文学视角的分析批评,不但合理,而且可行,甚至迷人。

一、打碎科技的乌托邦——幻想小说对科技至上观的批判

启蒙运动以来,科技日渐发达,并被视为现代宗教。科技崇拜伴随人类大规模的工业化进程,一度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福利。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由科技导致的不可逆转的并发症也慢慢显露出来,以至于有专家疾呼科学正成为“新的撒旦”。事实上,科技“不仅导致了自然的祛魅,而且还经常干扰自然的进程,导致物种的非自然变异,直接导致了许多前所未有的生态灾难。”④通过展示一幅幅美妙而牧歌回旋的生态理想环境,或逼真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生态末日预警,生态文学将矛头直指科技工业文明。

幻想小说孕育之时,正是西方的工业现代化迅猛推进的时期。一个多世纪以来,虽然科学给世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依然有很多神秘事件和神秘领域是科学不能够描述和到达的。幻想小说的根就埋植于此。幻想小说总是极尽笔墨描写巫术与魔法,在幻想小说里,巫术与魔法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是世界和各种生命赖以存在的规律与法则,是人类认识自我和他者的媒介,同时也是现实中最普通的生活方式,无需讶异。英国著名的人类学家、民俗学家詹姆斯·弗雷泽认为,巫术与科学在认识世界的概念上,两者是相近的。“二者都认定事件的演替是完全有规律和肯定的。并且由于这些演变是由不变的规律所决定的,所以它们是完全可以准确地预见到和推算出来的。一切不定的、偶然的和意外的因素均被排除在自然进程之外。对那些深知事物的起因、并能接触到这部庞大复杂的宇宙自然机器运转奥秘的发条的人来说,巫术与科学这二者似乎都为他开辟了具有无限可能性的前景。于是巫术同科学一样都在人们的头脑中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强有力地刺激着对于知识的追求。它们用对于未来的无限美好的憧憬,去引诱那疲倦了的探索者、困乏了的追求者,让他穿越对当今现实感到失望的荒野。巫术与科学将他带到极高极高的山峰之巅,在那里,透过他脚下的滚滚浓雾和层层乌云,可以看到天国之都的美景,它虽然遥远,但却沐浴在理想的光辉之中,放射着超凡的灿烂光华!”⑤或者这样的陈说可以让人明了,为什么人类在科学如此昌明的时代,却始终需要想象,喜欢神秘,人类社会文化发展至今,为什么带着现代神话色彩的幻想小说却依然长盛不衰。

科技至上论批判,是生态文学批评中的一个重要内容。而在幻想小说里,科技以及科技世界亦被描写成巨大的蝙蝠的黑影,以对立形象出现。长篇小说《魔戒》中,黑袍巫师萨鲁曼召集半兽人没日没夜地铸造武器,天空中烟雾腾腾,空气浑浊,触目可见阴森森的炼钢炉、烧红的铁水,和一张张扭曲的污浊的没有表情的脸。在这部鸿篇巨制里,幻想小说大师托尔金通过魔王索隆的黑暗城堡,生动而形象地勾画出现代化的大工厂如怪兽狂吼般运作着的场景。苍老的树须说,很久很久以前,萨鲁曼会到森林里来散步,而现在他却只会砍伐和毁灭森林。显然,作为索隆帮凶的萨鲁曼是科技狂人的代表,半兽人象征着工业化生产中异化了的人类,他们没有思想和精神,一味追求产量和成品,而黑城堡则是工厂的化身,污染空气,排放废水,腐蚀大地,向大自然肆意扩张。

大陆幻想文学作家雷欧幻像的《查理九世之沙海谜国》讲述商人安德鲁利用高新科技手段,在被誉为“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建立了一个展馆,里面陈列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沙漠动植物藏品标本。这个展馆是人类科技水平高度发达的产物,“多层复合材料”、“高分子聚合材料”、“多晶硅太阳能电池”、“纳米级纯钛”等科学名词的堆砌,表现了安德鲁作为一个现代人对于自身掌握了高超的科技能力的炫耀,而实际上,安德鲁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阴谋,他要利用这个展馆作为幌子,吸引富商巨贾投资,从而扩大自己的绿州矿业公司的版图。特别是发现了传说中的曷劳洛迦古城的蛛丝马迹之后,他决定利用正义的生物学家奥尼尔和一群擅长探险的孩子找到那里,把埋藏着数不胜数的钻石财宝的曷劳洛迦古城据为己有。安德鲁掌握了很多先进的科学方法和科技工具,这样的全副武装让他在实施邪恶计划时似乎胜券在握,如虎添翼。当安德鲁到达位于沙漠地底的曷劳洛迦古城以后,他遭到了巨型红蚁的进攻,长久以来巨型红蚁与幸存的曷劳洛迦人和睦相处,共同守卫着家园。安德鲁一伙再次使用了科技产品——毒气弹,毒气在曷劳洛迦古城里蔓延,曷劳洛迦人、红蚂蚁、奥尼尔和孩子们的生命都危在旦夕。此刻,被践踏的大自然开始反抗了,体型庞大的蚁后爬出洞穴,她猛烈地撞击着古城墙壁,她要与这些杀害了她的子孙的人类同归于尽。当蚁后那红色的巨尾横扫岩石,当千万吨的黄沙排山倒海地压过来,渺小而骄傲的人类只能坐以待毙。在愤怒的大自然面前,看似孔武有力的科学产品与科学技术都显得微不足道,并必然带着人类走向灭亡。小说最后,蚁后的怒火在神奇的植物蓝蘑菇的迷幻作用和曷劳洛迦人的安抚中平息了,面对代表毁灭和暴力的科技她毫不畏惧退缩,而那响彻古城的充满善意与和解的声音,却让这庞然大物变得温顺,熄灭了复仇的火焰。小说中的曷劳洛迦古城完整地保留着旧有风貌,那里没有机器轰鸣,没有金属利器,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华服美食,“在这里,人类和动物和谐共生,他们彼此真诚相待,对大自然毫无所求。”⑥幻想小说通过对科技至上观的批判,试图重建的正是这散发着远古气息的安详肃穆的曷劳洛迦城。

和生态文学一样,幻想小说中的科技至上论批判,表现得冷静而公正。幻想小说并非要将科技一棒子打死,比如《哈利·波特》中开往霍克沃茨魔法学校的火车,魔法总部的无所不达电梯,包括魔法师手中最新款式和功能的魔杖等,都代表了工业时代科技的产物;《魔戒》中,由索隆和精灵共同铸造了威力无比的魔戒,它代表了中土世界最强大的技术,能带来永生和改天换日的力量。幻想小说肯定科技的长处,承认科技给人类社会带来的方便和利益,幻想小说探讨的是科学技术的良性、正态使用,按照生态文学的观点,那不是要简单粗暴地否定科技,更不是决绝地走向科技的反面,剑拔弩张地与科技开战,而是要监督、控制科技的发展方向,摆脱技术崇拜,防止科技滥用造成的人类与自然的两败俱伤。

二、面向原始的宁静——幻想小说对欲望动力论的省察

归根结底,人类与自然的冲突来源于一个意识,那就是人类将自己当作整个世界的债权人。大自然和大自然中的一切都被人类贴上了标签,成为私有财产。占有的欲望是所有罪行的始作俑者,它驱逐着人类堂而皇之地去掠夺,役使其他事物为自己牟利,肆意地轻视其他生命形态的权利与尊严。在人类历史上,浮士德精神是一种永不满足、永远向前冲的劲头,进取、向上、不知疲倦。“我已跑遍了全世界;每一种欲望,我都紧紧抓住”⑦,正是这强烈的征服自然世界的欲望,成为浮士德形象中最熠熠闪光的部分,“浮士德精神深刻而长久地影响着西方乃至整个世界,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人为满足欲望而奋斗,并在奋斗过程当中把大自然弄得一片狼藉。”⑧脱缰的欲望野马颠簸着人类不断丢弃古朴宝贵的东西,人性日渐扭曲。欲望就像一个无底洞,人类落进去,从此万劫不复。为此,生态文学通过对涸泽而渔焚林而猎行为的批判,通过对瓦尔登湖简单生活的回归与向往,召唤背负着欲望的人类停下来,放下来,跪下来,向自然和造物主忏悔礼拜,一边重拾敬畏之心,一边重建纯净人性;而幻想小说更不满足于做如上的浪漫主义描述与抒情,还通过映照魔法世界中那无边的黑暗与恐怖,对人类欲望导致的破坏与毁灭予以形象的展示与抨击。

作家薛涛在他的幻想小说序言里如是说:“月光的背后星光灿烂,星光的背后龙胆花盛开在银河两岸。爱那些悲悯你的人们,也爱寂寥的天空,爱天空,也爱天空中的尘埃,爱天空,更爱大地。狂奔的马蹄须踏在坚实的土地,句子才能响彻宇宙的内心。”或者,爱与谦敬才是幻想小说天马行空背后最真实的态度,幻想小说依靠非凡的想象,将人类带回生命的起源,在那里,一切都如银河一样简单清澈,辉煌壮阔,人类知晓自己只是这神秘莫测的世界中一个渺小的存在,于是欣欣然地在属于自己的岸边安住。

《废墟居民》是一部关于死亡和幽灵的幻想文学作品。薛涛在小说中提出了关于时间、生命、存在和死后世界等问题。一场地震让一座城市沦为废墟,生与死由此被分隔两端,一边是新城和活着的人们,一边是旧城和飘荡的灵魂。活着的人一如既往,他们用埋头事业获得自我价值,用管教孩子掌控社会家庭,用遗忘抵御痛苦,用淡漠掩盖柔肠。新城,充满了人类世界的一切元素——欲望贪念、功利浮名、自以为是、权利束缚。而旧城,则象征着被人类遗弃的那些事物,传统的文明、敬畏的意识、火热的情怀、信任的能力、和谐的关系,等等。小说中,“我”无意间走入废墟,从此“我”的生命就面向这被人类失落的世界开放了。为了帮助两个小幽灵伦子和雪琪找到生前父母,使他们在失去人形变成小鸟之前可以回家,“我”开始了冒险之旅,而“我”遇见的障碍之一就是来自成人社会的质疑和不信。“我”爸爸是个循规蹈矩并对自己要求严苛的人,他和小说中的其他成人角色都是标准意义上的现代人,他们想象力匮乏,没有情趣,对工作充满狂热,欲望无休无止。他们不相信灵魂和神秘事物,积习的观念和社会规范限制了他们的行为,他们沉迷于控制和追逐。

在《废墟居民》中,作家通过蝙蝠王的形象,对欲海难平的人类进行了批判。蝙蝠王生前是一个将军,他要打战,要征服,要获得胜利,他死了以后,欲望之火又从地狱里熊熊燃烧起来,为了扩充自己的势力,他准备制造一场新的地震,以便让新城也夷为平地,和旧城一样都成为废墟,这样,他就可以在这广大的废墟之上控制一切死后的人类和变成鸟类的灵魂。通过这一形象作家指出,欲望动力思想既能让人成神,也能让人成魔,所谓的抱负、理想、事业,有时候不过是人类社会中欲望的别名,当欲望的动力火车脱离了应有的限制,就会成为横冲直撞的猛兽,最终载着人类车毁人亡。小说最后,蝙蝠王走向毁灭,在他临死之前,那绝望的眼睛里有几滴泪落下来。“我”在一瞬间原谅了他,因为“我相信世界上任何泪水都是善良的流露”。谅解而非对峙,宽容而非抗拒,这是幻想小说进行欲望动力反思和开展一切深度批判时确立的方向。幻想小说借此冲出幽灵和恶魔制造的云霾,让春天和桃花在人心大地上盛开。

生态文学认为,防止人类破坏自然环境的一个关键是要节制人类的物欲。生态主义研究者向中国古代的精神宝库里寻找着对于今天的生态建设有益的智慧与启迪,指出庄子“反对发展科技,以汲水为例,宁愿用人力而不用机械。他不是不知道那些使人方便省力的机械的好处,而是不想把人的聪明用于发展物质利益的方向,不想开启放任物欲的匣子”。“在他看来,节制物欲并不是轻视生命,恰恰相反,只有轻视物质利益才是重视生命的真实意义,人‘重生则轻利’,‘虚己’方能‘成己’……。”⑨《魔戒》中,托尔金以魔戒象征欲望,是节制欲望还是纵容欲望,是重生还是轻利,这样的对立选择,让小说中的人们走向了不同的命运与结局,前者让半身人佛罗多成为中土世界的拯救者,获得永生,后者让古鲁姆面目狰狞,生不如死。古鲁姆本来是一个霍比特人,他和同伴意外得到了魔戒。魔戒具有超凡的力量,充满难以抵挡的诱惑,这强大的欲望将古鲁姆牢牢控制,为了占有魔戒,他丧失理智,杀死了同伴,而后带着魔戒躲避在山洞里。古鲁姆获得了不该有的长生,500年,他就在孤独和恐惧中度过,逐渐失去了原来的性格和形象。通过对古鲁姆的描写,小说深刻指出,“物质欲望无限膨胀会把人对爱、自由和美的精神理想抽空,把人变成生命之外的、冷漠的物的奴隶,如同魔戒把原本善良的古鲁姆变得渺小、卑贱一样。拯救人类,必须抵抗魔戒的诱惑,坚决毁灭它。这是托尔金给二十世纪深陷物质主义的人们指出的道路:忏悔吧,忏悔心底罪恶的欲望,只有砸掉物质欲望的镣铐,才能救出自主的灵魂,实现更高意义的精神追求。”⑩

小说中与古鲁姆形成对照的是精灵公主亚纹,这一形象从另一个角度进一步诠释了幻想小说对欲望动力观念的批判。当时山地精灵一族准备离开瑞文戴尔,他们感觉到在中土大地上,与世无争、公正平和的精灵时代已经结束了。亚纹因为和人类之王亚拉冈相爱,决定放弃精灵身份,也就等于放弃长生不老等一切精灵的神力。她的父亲爱隆试图说服她,但亚纹并不动摇,她对亚拉冈表明心迹,执意嫁给他,她说:“我宁愿和你共度一生,也不愿意面对永生不死的孤寂。我选择成为凡人。”然后她摘下精灵项链,把它赠送给亚拉冈。长生不老的欲望对于人类来说更像是一种悲壮的宿命,精灵们先天就占据了这一权利,亚纹却并不留恋于此。托尔金充满深情地塑造了亚纹的形象,在这个美丽得令人目眩的精灵公主身上放射出万道光芒,它照亮了从蒙昧到文明的整个路途,它向宇宙虚空发出了一个声音——能够放弃欲望的诱惑,听从灵魂深处的召唤是一种比魔法还不可思议的力量,凡人难以企及,若做到了,就位列于神。

三、回归诗意的栖居地——幻想小说对自然、生命本体意义的追问

人类与自然的伦理关系,随生态时代的到来而得到重新整顿。“像人类进行的所有事务一样,保护地球上动植物的新策略也是从伦理学开始的。伦理不是为了让人过得舒适而发明的文化产物,它是社会重要的粘合剂,是确保各种交易能够进行和兑现的手段。”⑪海德格尔呼吁人们要诗意地栖居,“栖居”二字指出了人类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居民,是如鸟儿一样择木而栖的生命;“诗意”二字则强调了人类在自然中要用美好的、诗意的心态去栖息,像传说中的凤凰一样,要成为美的一部分,而不是占有美和破坏美。生态文学通过生态审美展现大自然的美好,天空、森林、湖泊、万物皆生生不息,各有意义,从而对人类征服和控制自然的行为、思想提出严厉的批判。幻想小说家和生态文学家有着诸多共性的情怀,或向往而浓墨重彩地描写神话时代初民们的生存状态,或羡慕而含蓄地宣扬原始野蛮部落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并通过魔法和神力驶往现实的另一端,在那里重新搭建完美的自然之境。

幻想小说中有“第一世界”、“第二世界”的概念,第一世界是现实世界,第二世界是幻想世界,第一世界与第二世界在作品中相互对接,或相互进入,如刘易斯的《纳尼亚王国》第一卷《狮子、女巫和衣橱》中,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是靠一扇大衣橱的门来对接的,米切尔的《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中,第一世界和第二世界之间的通道隐藏在一本书里。幻想小说通过由对第一世界的不满或逃避而进入第二世界,然后在“第二世界”里出生入死,经历千辛万苦,从而探讨人类与大自然和更广大哲学意义上的时空与存在的关系的问题。纳尼亚王国中第二世界狮王亚斯兰统治的葱郁广袤的森林和冰雪女王统治的寒冷死寂的冰川,实际上就是第一世界人类爱护自然还是伤害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对还是势不两立的两幅图景的再现。幻想小说中,对自然的深切同情,常以发生在“第二世界”里的故事展开。也可以说,第二世界是真实世界对于自然的一种影射。通过第二世界中人类与其他生命形态对待自然的行为方式,幻想小说家们对人类肆意破坏自然、残忍践踏自然、妄图奴役自然的理念和行为提出了控诉,同时反观人类内心最深处的东西,将人类的灵魂晾晒在洪荒的石头之上,捶打淬火一番。

“这沉寂无边的广大和不可更改的天意沉重地压迫着他们,压得他们缩到自己的心灵深处,像榨葡萄汁似的榨去一切虚假的激情与得意,榨去人类灵魂中那不该有的自尊自重,直到他们发现自己有限而渺小,如尘如芥,只是凭着小狡诈小聪明,游移于伟大而盲目的元素与自然之力的玩弄与相互玩弄之间罢了。”⑫生态文学常将剑戟直指人类存在的本质,提醒人类在永恒的时光、不可逆转的天意、神秘彪悍的大自然面前,认识到自己存在的偶然、无常和渺小,从而正视生命。而幻想小说则通过瑰奇的想象,在充满了幻想的世界里,将人类赤裸着摊开在自然和神秘力量的广大沉寂当中,那一刻自以为能掌控世界的人类发现,自己不过是不可解释的天意衣角的一颗尘埃,没有任何值得傲视的资本。短暂的生存,稍纵即逝的岁月,不可知的死亡,永远的消弥,这些深邃而寒冷的地带,在幻想小说中恰恰是由非人的生命方能顺利穿越,人类望尘莫及,敬意之心遂起,狂妄自大的羽翼悄然收拢。幻想小说中的妖精、巫师、幽灵、鬼怪,凡此种种,和人类、动物、植物都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这就与生态文学提出的天人合一、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的思想获得一致。两者都试图建立起一个包容万物、彼此共生的存在王国。通过与不同生命形式的关系,生态文学和幻想小说展开人类对于生命本质和生命意义的不间断追问。

当代幻想小说作家江南的《涿鹿》借用中国远古时期的神话传说,描写了发生在黄帝、炎帝、蚩尤、夸父、刑天、共工等一大批天神战将之间的故事。《涿鹿》的情节奇诡曲折,想象力异常丰富,含义复杂。作家成功营造出天地蒙昧的混元一气,同时又顺利地将现代人的思考融汇进去。小说的主人公是蚩尤,作家赋予了这个神话人物以全新的性格与命运轨迹。作为神农部的质子,炎帝的孙子,蚩尤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往涿鹿城。蚩尤是个爱走神的少年,逢人就问“天上为什么会下雨,大河为什么向东流,人为什么会死”,这三个问题是最基础也是最不可回避的哲学思考,是对生命本质和存在意义的叩问,而蚩尤一直也没有得到答案。魑魅和魍魉是两个来自丛林的妖怪,他们已经活了一千年。一次,魑魅魍魉和蚩尤、雨师、风伯等人被抓进黄帝的大狱等着受死,魍魉感叹好不容易修行了长生,可是现在就要死去。魑魅则说:“长生啊,就像是一间不知道摆什么家具的大房子,空荡荡的,让人生厌。”她觉得自己活了千年,却不知道自己最大的希望在哪里。漫无目的的活了一千年,这一千年就显得更加漫长。显然,通过魑魅内心不可摆脱的迷茫和忧伤,小说探寻着生命本质意义的问题,即,生命的本质在于长度,还是热度?魑魅的困惑正是人类失落了信仰后的状态,不知道生命因何而起,欲往何处,若把一切归结为偶然和“就那么回事”,人的生存就变得荒诞,因此就会有刑天一样的醉生梦死,共工一样的偏执疯癫,大鸿一样的愚善愚忠,蚩尤一样的得过且过,即使他们获得了千年万年的长生又能怎样,那无非是在占有一段时光和一块牢笼之域而已,于存在的价值实无半点干系。欢乐在无常间被轻易剥夺,自由仿佛梦谈,他们是一群阶下囚,囚禁他们的并不是威风凛凛的黄帝,而是这虚空中的不可说不可说,无处解脱。反抗吗,夸父那被砍下的巨大的头颅和犹在嘴角飘散的“我恨啊”尚透着淋漓尽致的新鲜,可是,好吧,还是得反抗,才能掀掉这由比黄帝还威风凛凛的天帝贴在人们额头的符咒,管它死活,刑天、共工、大鸿、蚩尤、云锦、魑魅、雨师、风伯,无数的妖精,无数的天神,一个接着一个都在死去着。恰是死亡,才让活着和存在有了依据,生命的本质微露端倪。

“夜的精灵在虚空中舞蹈,蚩尤仰首望着天空,纤细的雨丝淋在他的脸上。他幻想着魑魅曾说过的树林,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平静的地方,妖精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一起,远离了城市和尘世,千年不老。他幻想着月夜,斑驳的古松上松鼠欢快地跳向了另一个松枝,巨大的月亮贴在清澈的天空上,它的光明刻画下松鼠小小的身影。而后某一个树洞中魍魉拉着猴子的手,快乐或忧伤地说他自己的感受。短裙长带的少女则立在最高的松枝上,随着树枝轻轻地起伏,平静地微笑着。或者树下还有梅花鹿,还有兔子蹦起来摘取灌木上的果子,一粒松子落进池塘里,惊奇了荷叶上沉睡的青蛙?”⑬存在的真正意义,应该是让所有的生命,无论神人妖鬼,无论猴子松果,都能这样自由地选择,而后自在地生活。

英国幻想小说作家菲利普·普尔曼创作的“黑质三部曲”之《黄金罗盘》中,人类的存在状态呈现为一个可见的肉身,紧跟着一个可见的灵兽(即灵魂)。肉身千差万别,灵兽亦各不相同,根据肉身的性格或使命,灵兽可能是狮子、老虎、猫、狐狸、蜥蜴,等等,无所不有。按照作家的描述,肉身一旦消失,灵兽必定死亡,但灵兽死亡了,肉身还可能存在,也就是说,人很容易蜕变为行尸走肉。行尸走肉无心无情,与狂魔无异,这一巧妙的构思与《涿鹿》中对于刑天和蚩尤形象的塑造有异曲同工之处,是对肉体和精神、外在和内在的两个“我”之间关系的深刻象征。托尔金曾经表述过,幻想文学,包括童话故事,不单单是幼稚园里的阿姨或老奶奶为了哄哄孩子虚构出来的故事,而是一种严肃的文学艺术形式。对于幻想文学来说,不受约束的腾空而起的想象,最后还是要落实在脚下的这片大地,以及大地上站立着的浩荡人群和一切生灵。

《黄金罗盘》中女孩莱拉与高大威武、骁勇善战的披甲熊并肩作战,人与熊相互依赖,彼此信任,充满真情,对于普普通通的凡人来说,这真是一种神奇而美妙的诱惑与憧憬。人把自己与神、妖、魔、兽纠缠在一起,人类一举手,山峦湖泊都在响应,一歌唱,精灵鬼怪都在聆听,一微笑,飞鸟游鱼都在和鸣,幻想小说通过这样的描写修葺了人类与万物的伊甸园,在那诡谲奇丽的幻想国度里,一切都息息相通,生命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这一永恒难解的哲学命题似乎获得了破解的可能。

【注释】

①李学斌:《幻想文学:幻想与现实的双重变奏》,中国少儿出版社2001年版,第36页。

②[英]约翰·洛威·汤森:《英语儿童文学史纲》,谢瑶玲译,天卫文化图书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220页。

③王诺:《欧美生态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页。

④王诺:《欧美生态批评》,学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78页。

⑤[英]弗雷泽:《金枝》,徐玉新、张泽石、汪培基译,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版,第57页。

⑥雷欧幻像:《查理九世之沙海谜国》,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版,第184页。

⑦[德]歌德:《浮士德》,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7页。

⑧王诺:《欧美生态批评》,学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67页。

⑨章海荣:《生态伦理与生态美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2页。

⑩李为祎:《幻构人类心灵之镜——〈魔戒〉的文化解读》,《当代外国文学》,2004年第3期。

⑪[美]爱德华·威尔逊:《生命的未来:艾米的命运,人类的命运》,陈家宽、李博、杨凤辉译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12页。

⑫[美]杰克·伦敦:《白牙》,胡春兰、赵苏苏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94-95页。

⑬江南:《涿鹿》,新世界出版社2009年版,第187页。

※文学博士,渤海大学文理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本文系2012年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世界生态文学格局中的中国生态文学研究”(项目编号:L12DZW014)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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