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的“搅局客”
2014-12-30任华东
任华东
20世纪 90年代中期,艺术家徐一晖来到景德镇,创作了一批具有“艳俗风格”的陶瓷作品《红宝书》(1994年)、《快餐》(1998年)《美元》(2000年)等。这些作品具有强烈的反讽意味,传达了艺术家对自己、对当代社会历史和文化的夹杂着调侃、无奈、暧昧等诸多复杂情绪的体验和思考。作为中国当代“艳俗艺术”的代表,一般认为是徐一晖开启了景德镇陶瓷介入当代艺术的大门。
人类文明史上有这种现象,某个领域的革新或进步,常常由一个外来“搅局客”的介入而引发。在当今景德镇,这样的事情正在发生。徐一晖之后,越来越多的从事当代艺术创作的“搅局客”们来到景德镇,从最初的无意于专业的陶瓷创作,到不断挖掘和拓展陶瓷材料的当代性,逐渐形成了与传统陶艺、现代陶艺并存的景德镇第三大陶瓷艺术景观—当代陶艺创作。比较起来,尽管当代陶艺的历史最为短暂,刚刚二十年,但这一过程对于景德镇乃至中国陶艺生态意义重大。
在徐一晖之前,景德镇陶艺界主要就是两块:一块是以民间创作为代表,以工艺美术创作为主,拥有千年历史的“传统陶艺”;一块是受到西方现代陶艺影响,以景德镇陶瓷学院教师为创作主体的“现代陶艺”,如姚永康、周国桢、孟庆祝的瓷雕创作。这些陶艺家不再受传统上由于把陶瓷作为实用工艺品所带来的种种局限,着意抒发性灵和对陶瓷材料自身表现力的挖掘,自由使用陶瓷材料,大胆突破工艺规范。肌理美、残缺美、朴拙美等在传统陶瓷美学范畴里想视为禁忌的美学形态开始获得艺术家们的青睐。如姚永康八九年开始创作的瓷雕系列作品《自喻》。泥条盘筑的桶装躯体,身体表面各种如腐蚀般的泥釉肌理,脑袋则被一把锉刀生生锉平,表情落寞而苦楚。诚如有评论者所言,“在《自喻》系列中我们完全看不到传统陶瓷的审美,那些粗粝、破碎的感觉经由现代审美意识进入到陶艺创作中来传递艺术家的精神情感,这正是现代陶艺对传统陶瓷审美语言的扩充,它为陶瓷介入当代做了良好的准备”。其他如周国桢的动物瓷雕系列如《雪豹》《疣猪》、孟庆祝的《壶神》、秦锡麟的现代青花在对陶瓷材料自身表现力的挖掘、工艺的创新、现代设计理念和方法的运用方面也值得称道。
然而,九十年代至今的中国市场经济改革、收藏热、国家对文化创意产业的鼓励等因素,虽让景德镇陶艺家们着实富了一把,可也让很多人沉醉其中。不但传统陶艺,更包括以学院派为代表的现代陶艺,过分迎合商业,趋鹜收藏家和大众审美趣味,猎奇材料,玩弄形式,热衷瓷绘,追求符号化的雅俗共赏。陶艺的技术化、形式化倾向越来越严重。不要生命感受,削平意义深度,远离社会现实,“生活在别处”的陶艺比比皆是。这个时候,以徐一晖为代表的当代艺术“搅局客”们来了,“艳俗艺术”来了,外在的貌似掩不住两者间的神离,景德镇一度变得有些尴尬。
实际上,包括徐一晖在内较早来到景德镇的当代艺术家,对陶瓷材料的使用起初并不着意于专业的陶瓷创作,他们看上去更像一些串门的,本无心插柳,在众多材料中突然发现陶瓷在某个方面可以很好的传达他们的意图,然后得鱼忘筌。而对于陶瓷材料的深入认识、工艺技巧娴熟的掌握这些涉及到陶瓷创作本体层面的东西,是后来才有的事情。徐一晖在景德镇创造了一种新的创作模式,即把作品的完成交由瓷厂工人处理,从而回避了亲历亲为有可能带来的材料、工艺方面的诸多麻烦,这种方式也被许多之后来景德镇的艺术家所采用。但这些似乎不是那么重要,搅局客们的到来对景德镇陶艺界最大的意义在于,重新让景德镇思考“陶艺何为”?为了钱?为了名?还是艺术和生命?对于“艳俗艺术”来说,陶瓷文化的民族传统及审美的民间性、草根性特征很容易与那个时代艺术家们对“符号创作”的需求、八九后知识分子的身份反思、商业社会的文化体验相契合。无论是《红宝书》对当代中国政治文化的反思,还是《快餐》《美元》对消费时代人们价值观的调侃反讽,以徐一晖为代表的搅局客们是带着对生命和时代深切的体验和思考去景德镇的。尽管无心专业陶瓷创作,却恰恰是这种“业余”态度,搅动了景德镇陶艺界。
当然,这种搅动不是一个人,一两年能完成的。徐一晖之后,更多当代艺术家以及受他们影响的本地艺术家也加入到这一“搅局”中。如阿仙、刘建华、刘力国、何锐军、李玉端、黑月、任宝山、周军、艾未未、方力均、康清、陈光辉、李立宏、孙晓晨、李超、冯薇娜、王长平、张念、渠岩、苍鑫、邱志杰、赵半狄等。从最初的无意,到越来越自觉的创作诉求,直至今日仍在进行。粗略观察这一搅局,大致有如下几种力量:
暂居景德镇,完成作品走人,如艾未未、何锐军、方力均、孙晓晨等。他们走的路与徐一晖差不多,带着观念来,充分利用景德镇非常好的制瓷环境和文化影响力,把大部分制作过程交由瓷工完成。如艾未未的作品《一亿颗陶瓷瓜子》(2010)。一亿颗瓜子重量超过一百五十吨,动用景德镇一千六百名熟练工人历时两年多才完成,纯手工制作,形象逼肖,几乎可以假乱真。作品于 2010年10月在英国泰特现代艺术博物馆涡轮大厅展后,影响巨大却也颇受争议,同时获得 2010年中国当代艺术金棕榈奖和金酸莓奖。景德镇陶瓷所具有的如此大规模的创造与复制能力让人惊讶!
在景德镇建工作室,往来两地,如刘建华、康清、李立宏等。这些艺术家多与景德镇关系密切,很多就是当地人。以刘建华为例,其叔叔是景德镇陶瓷工艺美术大师刘远长。刘十五岁便在瓷厂做学徒,后考入景德镇陶瓷学院,毕业后在云南工作多年,现定居上海,在景德镇建有工作室,往来于景沪间,从事包括陶瓷在内的当代艺术创作。代表性陶艺作品如《迷恋的记忆》(1999)、《日常易碎(系列)》(2002)、《无题 2012》(2012)等。
定居景德镇,长期从事陶瓷艺术创作。如贵州人李玉端,自2005年到景德镇尝试陶瓷雕塑创作,一待就是十年,创作了大量瓷塑作品如《枕头》(2006)、《双人小床(系列)》(2007)、《骷髅》等。再如任宝山,自2004年至今一直居住在景,创作了以《面食》(2010)为代表的陶瓷系列作品。还有近几年才开始定居景德镇的圆明园艺术家黑月,也在开始尝试利用陶瓷材料进行创作,如行为影像《瓷 ·粉》(2011),《头》(2012年),《九条瓷泥》(2013)等。
受当代艺术影响的本土陶艺家如景德镇陶瓷学院的李超,代表作有《坏孩子(系列)》《酷狗(系列)》(2010年)、冯薇娜的《折翼天使系列》(2010年)、王长平的《鸟人(系列)》(2006)等。这些本土陶艺家大多陶瓷专业出身,受当代艺术影响很大。如李超的作品带有明显的玩世泼皮风格,与中国当代艺术、美国陶瓷艺术界多有往来,近几年越发活跃。上述类型之外,还有一些当代艺术家如张念、苍鑫、赵半狄、邱志杰等或是游玩、或是拜访好友、或有其他原因来过景德镇,但并没有直接参与陶艺创作。
“陶艺何为! ”在景德镇并不是一个新鲜话题。姚永康先生曾说,做陶艺“关键是按照对自己的生活亲身体会去创作做自己的感觉,高兴就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不受限制”,一句话,“为生命和人生而陶艺”。姚先生的作品很好的诠释了他的陶艺观。我们从先生的作品《自喻》中可以看到他本人精神状态的尽情呈现,看到社会的各种纷乱,生活实在的窘迫、家庭的矛盾、情感的纠葛统统逼向人生和在陶艺中的真实呈现。只是在景德镇,以姚先生为代表的“为了生命和人生而陶艺”的艺术家太少了。过于功利和浮躁的环境,对内心世界的坚守,让他们成为景德镇的另类,独行者,成为生活在此的局外人。反倒是在那些“搅局者”们的眼里,姚先生光彩夺目,他们的到来后应了先生们的前呼。我们可以看到,这些搅局人是带着生命的切身体会和独立的思考判断来的。在艾未未《一亿颗陶瓷瓜子》中,我们能感受到一种强大甚至偏执的意志力和破坏力,其中既有对个体独立性和生命力的尊重和张扬,也隐约传达着他对民间文化和人性平庸的深切反思;何锐军的《轮回与报应》则试图借助宗教观念对生命、意义、文明甚至宇宙进行消解和重构;刘建华在《日常易碎》中传达着他对这个既冰冷坚硬又脆弱不堪的日常生活世界的矛盾体验;任宝山则要透过《面食》系列,全方位透析隐藏在故乡面食中的复杂记忆、情绪和文化密码;黑月的行为影像《九条瓷泥》要探秘人与陶瓷的本真之源,在减法中去掉遮盖在人与陶瓷上的各种虚假繁华;李超的《坏孩子》要把声色犬马病态陆离的无价值的、无聊的、让人作呕的现实和人性之丑撕裂给人看;冯薇娜则将所有的压抑和困惑释放在《折翼天使》中,自赏和自问着人性的美丽与丑陋;王长平的《鸟人》则试图嘲讽有关历史与政治的英雄叙述,还之以本来面目
与追求陶瓷自身审美形式呈现和主体情感表现的现代陶艺相比,当代陶艺的表现领域更加宽广,几乎你所有想传达的东西,都能借助陶瓷材料传达出来,陶瓷材料的“当代性”被发现和逐渐开采出来。如果说当代陶艺的启动者最初主要是一些非陶瓷专业的当代艺术家,那么随着当代陶艺的发展,越来越多陶瓷专业出身或久居景德镇非专业出身的艺术家,对陶瓷材料的认识和使用更加准确、自觉、宽广和自由。
李玉端在以《双人小床》为代表的一系列围绕着床、性、梦的作品中,利用陶瓷“坚硬与脆弱”一体的特性,表现理想和现实、情与性、生与死、梦与醒的巨大落差;刘建华则在《梦想》中,反思着当今人类对科技的巨大依赖和科技的脆弱性。他们对陶瓷既有材料特性的运用是准确而自觉的。准确自觉之外,艺术家们更以一种尊重甚至敬畏的态度对待陶瓷材料巨大未知的可能性和神秘性。李超深有体会的说,在接触陶瓷十五年后发现,自己对材料的工艺属性随着经验变得越来越理解和包容,也发现它永远包含未知和可能性,在创作时希望对于材料的掌控是无限释放其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也存在于打破陶瓷材料与其他材料、其他艺术形式的界限。孙晓晨在《咔嚓系列》中,将陶瓷与贵金属结合,逼真的还原有关历史以及传达附着在消逝时间上的复杂情绪和记忆。黑月则在行为影像《瓷 ·粉》中,将陶瓷、行为、影像结合起来,拓展了陶瓷介入当代艺术的广度和深度。黑月就像一个喜欢恶作剧的顽童,不时给景德镇挠挠痒痒,开开玩笑,笑过之后突然发现,你对世界的看法在不经意间改变了,陶瓷还可以这样玩。另外,艺术家们对材料和工艺的介入比早期的艺术家更加深入。像何锐军曾花费大量的时间和财力实验材料和工艺,险些掉到里面去。李玉端在最初介入陶瓷的几年,为熟悉陶瓷材料和工艺花费了巨资。不过有一点,无论这些专业和非专业的当代陶艺家介入材料和工艺有多深,他们始终没有为了材料而材料,为了工艺而工艺,而是始终和他们对人生、存在的体验、对社会历史文化的思考结合在一起。即便如刘建华在 2008年以后,似乎在回归着一种单纯的形式主义,但诚如其本人所言,“单纯的作品不是没有观念,丰富性、多样性并不缺失,难的是纯粹地表达人类文化精神层面上的东西,需要艺术家的积累与思考。 ”在似乎单纯宁静中,他的作品让喧嚣的世界自行显现出来,不动声色,含蓄中自有警世和坚守。
当代艺术与景德镇陶艺的联姻除了对景德镇陶艺的上述影响之外,还表现在以“造型”为主的当代“瓷塑”对传统“瓷画”的冲击。与传统的陶瓷绘画相比,造型可能更加贴近所谓的陶艺,更能多方面展示陶瓷材料的本体语言;表现在进一步模糊了“工艺与艺术”的界限,进一步在景德镇乃至中国确立,陶瓷也是一门艺术而非单纯的工艺;更表现在,当代艺术家们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情趣、视野、修养等方面在与本土艺术家的交往交流中对后者产生的影响。实际上,还有很多来到景德镇的搅局客如上面提到的张念、苍鑫、邱志杰等,虽没有与景德镇陶瓷创作发生直接关联,但包括他们在内的当代艺术家在与本地陶艺家的交往中,将一种更加放松、本真、开阔、超脱的人生态度和文化带到景德镇来。前圆明园艺术家,后游历欧美、日本多年,现定居景德镇的黑月有很多好朋友,他们经常邀玩聚会,饮酒啸歌。黑月曾不止一次拖着长而坚定的语气说,“什么艺术,就是人生! ”实际上“生活即艺术”。
其实,当代艺术与景德镇陶艺的交往是一个相互影响的过程,我们所以在这里要突出前者对后者之“搅”,主要着眼于其对景德镇陶艺发展的意义。历史上,作为移民城市的景德镇及其陶瓷艺术的辉煌是多种文化碰撞交融的结果。基于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并期待,当代艺术与景德镇陶艺的碰撞能擦出更耀眼夺目的火光。路才刚刚开始!
*论文为2013年江西省社科规划项目《中国当代陶
瓷美学研究的现状、问题及对策研究》(项目批号为13YS05)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