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戏曲理论贡献初探
2014-12-30秦华生
秦华生
梅兰芳大师一生从事京、昆表演,对戏曲的贡献是多方面的,本文梳理评述他对戏曲的理论贡献。
梅大师进行一系列创作演出之后, 1931年与余叔岩、齐如山等组建了北平国剧学会,研究京剧。正如《剧学月刊 ·概述》阐明宗旨:“一、本科学之精神,对于新旧彷徨、中西糅杂之剧界病象、疑难问题,谋得适当之解决。二、用科学方法,研究本国原有之剧艺,整理而改进之,俾成一专门之学,立足于世界艺术之林。 ”并提出研究“关于戏剧所涵容之学问,如心理、历史、社会、哲学、宗教、音乐等皆是。 ”[1]
此外,他在 1930年出访美国之际,考察美国戏剧。尤其是 1935年访问苏联演出和专程去欧洲考察戏剧,约请了从国外回来倡导“国剧运动”的学者余上沅,偕同演出考察。这是一次重要的艺术对话,影响深远。期间,苏联文化协会专门召开了由聂米罗维奇 ·丹钦科主持的座谈会,许多看过梅兰芳演出的苏联文艺界代表性人物,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梅耶荷德、泰伊洛夫、爱森斯坦等,以及当时正在苏联的欧洲艺术家戈登 ·克雷、布莱希特、皮斯卡托等都参加了会议,大多数都发了言,有的后来写了文章。梅耶荷德在发言中说:“我们还有很多人谈到所谓演出的节奏结构。但是,谁要是看过梅兰芳的表演,就会为这位天才的舞台大师,就会为他表演的巨大力量所折服。 ”爱森斯坦谈道:“梅兰芳博士对我们最重要的启示之一,就是这种对形象和性格的令人惊异的掌握。 ”“而中国戏剧所具有的那种杰出的生气和有机性,使它与其他戏剧那种机械化的、数学式的成分完全不同。 ”尤其是苏联著名作曲家和音乐教育家格涅欣提出:“我觉得,如果把梅兰芳博士的中国戏剧的表演体系说成是象征主义的体系,那是最正确的。‘程式化这个词远不能表现出它的性质。因为程式性也许可能更易被接受,但它却不能表达情绪。而象征是体现一定内容的,它也能表达情绪。 ”[2]这里,首先提出了“梅兰芳博士的中国戏剧的表演体系是象征主义的体系”这一理论命题,并深入解释为“象征是体现一定内容的,它也能表达情绪。 ”这不仅具有首创意义,而且具有很高的理论水平,值得重点关注。
一、“中国戏曲之三要点”
在苏联召开的座谈会上,张彭春代表梅兰芳发言,提出“中国戏剧之三要点”,值得进一步地解读、阐释与深思。这对当今中国戏曲表演理论体系的建构,对戏曲的传承发展,都有现实意义与理论价值。
张彭春提出的“中国戏剧之三要点”:
第一点,西方戏剧与中国戏剧的隔阂是可以打破的。
第二点,中国戏剧的一切动作和音乐等,完全是姿势化。所谓姿势化,就是一切的动作和音乐等都有固定的方式。例如动作有动作的方式,音乐有音乐的方式,这种种的方式,可作为艺术上的字母,将各种不同的字母拼凑一起,就可成为一出戏但是中国戏的演员们,都不被这种字母所束缚,他依旧
可以发挥他在艺术上的天才与创造。
第三点,中国(戏)未来之趋势,我认为必须现代化,并不一定是戏剧、本事的现代化,是要使剧中的心情和伦理成为现代化,如背景与灯光也可使其成为姿势化,使其有固定的方式来表现剧中各个的情绪,这是中国戏剧今后可试验的途径。
此处的第一点,针对当时流行说法,把中国戏曲归结为“写意性”,西方戏剧归结为“写实性”,而在梅兰芳等人看来,具有高度假定性的戏剧,写意性和写实性都是程度的不同,不能成为“隔阂”,是可以“打破的”,可以相互借鉴,相互吸取,相互融汇。这种开放的艺术心态,视野广阔,海纳百川,站在全人类艺术创作与审美的高度看问题,高屋建瓴,闪烁理论光芒。而第二点所提出的“姿势化”,仿佛后来的程式化。提出姿势化“可作为艺术上的字母,将各种不同的字母拼凑一起,就可成为一出戏但是中国戏的演员们,都不被这种字母所束缚,他依旧可以发挥他在艺术上的天才与创造。 ”这形象生动地阐述,颇具感染力和说服力。最后的第三点,是针对当时国内讨论京剧为代表的“旧剧”未来前途及改革方向的回应,提出了“必须现代化”的艺术思想,并进一步具体说明: “是要使剧中的心情和伦理成为现代化,如背景与灯光也可使其成为姿势化,使其有固定的方式来表现剧中各个的情绪,这是中国戏剧今后可试验的途径。 ”梅兰芳集体提出的这几条观点和方法,很有理论性和可操作性,可以给今天的京剧传承发展,提供有益的启示。
载誉回国之后,他曾在一次招待会上谈过意味深长的体会:“中西的戏剧是不相同的,但是表演却可互相了解,艺术之可贵即在于此。所以‘艺术是无国界的这句话,诚非虚言。我希望不久将来有新的艺术产生,熔中西艺术于一炉。 ”
梅兰芳认为:“中国旧剧有其固有之精彩与好处,不能加以丝毫改变。余年前赴欧洲各国及苏俄,观剧多次,西洋戏有西洋戏之妙处,但与中国旧剧,不能合二为一,此敢断言者。至中国旧剧,原则是不利用布景,若利用布景,反减去剧中之精彩,譬如旧剧中之登楼,系作一种姿势,即可完全表示登楼之状,且甚美观,若依布景言,则剧中布景楼梯,演者一步步上楼,非仅有着衣不合宜,且不好看,转失剧中精彩。不过旧剧应改革者,舞台应改革。关于光学、声学之请求,以及戏园之清洁,悉应加以注意。 ”[3]
正当他加紧理性思考之际,爆发了 “七七事变”,日寇大举入侵,他蓄须明志,息影舞台八年,影响了他在戏曲理论上的探索。 1945年8月15日抗战胜利后,梅大师即刻剃须演出。 1949年,他提出“移步不换形”的京剧改革论,可惜马上受到批判。但在50年代写的回忆录中,他进一步阐述了自己对戏曲的理性思考。
二、中国传统绘画与戏曲舞台美术
梅兰芳大师年轻时拜师学画,抗战八年曾举办画展,卖画补贴家用,他从中国传统画论中学习借鉴,用于戏曲舞台美术的革新。他认为:“中国画里的那种虚与实、简与繁、疏与密的关系,和戏曲舞台的构图是有密切联系的,这是我们民族的对美的一种艺术趣味和欣赏习惯。正因为这样,我们从事戏曲工作的人,钻研绘画,可以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变换气质,从画中去吸取养料,运用到戏曲舞台艺术中去。 ”
1.异曲同工,追求神似
梅大师觉得画家和演员对于生活的表现,有“异曲同工”之处:“戏曲演员,当扎扮好了,走到舞台上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普通的人,而变成一件‘艺术品 了,和画家收入笔端的形象是有同等价值的。画家和演员表现一个同类题材,虽然手段不同,却能给人一种‘异曲同工的效果。当年,杨小楼先生在《青石山》里扮演关平,他扎着一身金光灿烂的白靠,盔头上一个神火焰,两条红彩绸压着两道下垂的黑水纱,鼻梁上钩一点金。他那一幅天神气概,配合着《四边静》牌子的身段,借用一句赞美绘画的成语,真有‘破壁飞去 的意境。我举这个例子,并不是说杨先生这个扮相是从绘画里搬过来的,每个演关平的演员也都是这种扮相,但是他却把天神的神态、气度,体现得很成功,我们看了就会联想到唐宋名画里面天王像、八部天龙像。这个人物扮相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从神态气度中给人一种对神的幻想,否则就是只有 ‘形似而没有‘神似了。 ”
梅大师的论述是相当精彩的,他把齐白石老人的名言“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也作为戏曲艺术创造的法则,相当形象,既精彩,又准确。
2.简洁的布景,优美的亮相
梅大师深知绘画与戏曲舞美的区别,画家能表现的,有许多是演员在舞台上演不出来的,戏曲演员能表演出来的,有的也是画家画不出来的,因此只能“略师其意,不能舍己之长”,“依样画葫芦地生搬硬套。 ”
梅大师以自己的经验形象地举例说明:“我演《生死恨》韩玉娘《夜诉》一场,只用了几件简单的道具,一架纺车、两把椅、一张桌子(椅帔、桌围用深蓝色的素缎)、油灯一盏。凄清的电光打到韩玉娘身上的‘富贵衣(富贵衣是剧中贫苦人所穿的褴褛衣服。它是各色零碎绸子,贴在青褶子上做成的。当初只有穷生用它,旦角向来是不用的),显出她身世凄凉的环境。这堂景,是我从一张旧画《寒灯课子图》的意境中琢磨出来的。又如《天女散花》里有许多亮相,是我从画中和塑像中模拟出来的。但画中的飞天有很多是双足向上,身体斜飞着,试问这个身段能直接模仿吗?我们只能从飞天的舞姿上吸取她飞翔凌空的神态,而无法直接照摹。因为当作亮相的架子,一定要选择能够静止的或暂时停顿的姿态,才能站得住。画的特点是能够把进行着的动作停留在纸面上,使你看着很生动。戏曲的特点,是从开幕到闭幕,只见川流不息的人物活动,所以必须要有优美的亮相来调节观众的视觉。有些火炽热闹的场子,最后的亮相是非常重要的,往往在一刹那的静止状态中,来结束这一场的高潮。 ”
在这具体生动的两个剧目事例中,梅大师要求以简洁的布景,优美的亮相相结合,调节观众的视觉,让观众受到艺术的感染和美的享受。
3.舞美是“衬托戏的内容,加强艺术效果的”
梅大师一直很清醒,“舞台上的一切装饰,是衬托戏的内容,加强艺术效果的。因此,图案的色调不可相差太大,线条组织也不宜过于强烈;所以桌围、椅帔、后幕等舞台装饰,如直接搬用敦煌壁画以及出土汉画像石刻等,有时也显得与剧中人的服装不能调和。我从前使用的门帘台帐,上面不论什么内容,都是偏于繁褥细碎的图案,这正是用细锦地托出主题的手法。对于突出台上的角色是比较有利的。以上是我个人一些经验,希望大家在吸收绘画遗产来丰富戏曲艺术的时候,要注意这些问题。 ”
“解放后舞台上采用素幕,是比以前的绣幕好很多,因为素幕好比一张素纸素绢,更能有突出人物的效果。中国古典戏里所用的服装,大半是手工刺绣,彩色图案,都是精细复杂的,绣幕的图案色彩比服装更夸张,就会减少服装的光彩。三十年前有一位研究美术的朋友曾对我说: ‘中国舞台上,应改用素幕,对于表演艺术更能集中突出。 当时我认为他的话很有道理,但因彩绣幕布沿用已久,未便骤然变动,直到解放后,素幕运用到戏曲舞台上来,才证明了它的好处。 ”
“我从学画佛像、美人以后,注意到各种图画当中,有许多形象可以运用到戏剧里面去,于是我就试着来摸索。一步一步研究的结果,居然从理想慢慢地走到了实验,像《奔月》《葬花》两出戏里服装和扮相的创造,就是脱胎于这些形象。演出以后,一般观众还能接受,这一下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接着,我又编演了《天女散花》。”
梅大师受到《散花图》的启示,萌发创作《天女散花》,从剧情结构,到绸舞的设计,散花的表现,精心设计。仅从花瓣的运用,开始是真花瓣,觉得真的沉重,落得太快,真的和纸的混合使用,后来,只用纸花瓣,从艺术实践中一步步实验,达到完美的演出效果。 [4]
三、戏曲演唱“韵味说”
梅兰芳大师要求戏曲演唱“唱出曲情,味儿 ”,令观众“回味无穷”。
梅大师认为,戏曲演唱“必须吐字准确,气口熨帖,面部还要保持形象的‘美 ,然后配合动作表情,唱出曲情,味儿,使观众看了听了之后,回味无穷,经久难忘。 ”
“戏是唱给人听的,要让他们听得舒服,就要懂得‘和为贵的道理,然后体贴剧情来按腔,有的悲壮淋漓,有的缠绵含蓄,有的富丽堂皇,有的爽脆流利。昆曲讲究唱出曲情,皮簧就要有‘味儿 ”,古人所说“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都是形容歌唱音乐的感人至深。 [5]
这里他提出的戏曲演唱“韵味说”,抓住了中国戏曲的本质,正如后来阿甲总结的,戏曲表演的内容,观众是了解的,“最终一切的一切都清楚了,下次还要看——不止十次百次的看。这就不是要理解它的内容了,而还要品尝那艺术珍品的滋味。 ”[6]梅兰芳大师这些理性阐述,不仅对梅兰芳京剧表演理论体系的总结至关重要,而且丰富了中国戏曲表演理论体系,贡献巨大,值得深入总结研究。
梅兰芳的戏曲理论,来源于他毕生从事的京昆创作演出实践之中,是长期深思熟虑之后的真知灼见,朴实无华,闪烁着理性光芒。他多年与中外人士艺术交流和深入思考之后,借用中国传统的画论、诗论、唱论,阐明自己的观点,根植于中华民族文艺理论的沃土之中,尤其令人感到亲切贴切,深入浅出,容易理解。这是一份难得的戏曲理论遗产,值得进一步研究与继承。
注释:
[1]《剧学》月刊创刊号。[2]《艺术的强大动力》(1935年苏联艺术家讨论梅兰芳艺术记录),《中华戏曲》第十四辑,中国戏剧出版社1993年版。[3]《群强报》1936年9月3日“北平新闻”。
[4]以上引文,均引自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中“绘画与舞台艺术”。[5]《舞台生活四十年与陈彦衡谈创造新腔》。
[6]李春熹选编:《阿甲戏剧论集》,第2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