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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荷包

2014-12-23

台港文学选刊 2014年12期
关键词:大维小玉山本

1

在这儿,骑单车去7—ELEVEN买东西是很愉快的一件事。她穿着安全裤,无论裙子多么短,照样大步踩,招摇过市。讨厌的是这海市,海风不知道在哪一个方向吹,衣裳总是黏答答的,轻薄的裙摆吸吻在雪白的大腿上,无论如何起伏都摆脱不了,像一只咸湿的手。这部单车是有一次她和死党雪珊偕客人出来吃宵夜时,她们唆使一个客人偷的,他们就用这部单车三贴吆喝着绕市区一圈。踩个单车流利地穿梭在微风的街头,菜篮内搁着杂志、优酪乳和茶叶蛋,仿佛来不及吃晚饭赶着上补习班的高中女生。这是她仅有的身心灵运动。

一个多月前,春天的时候,她们认识了山本先生,原则上她们是不想认识当地人,山本先生却是当地人。山本是雪珊给他取的名字,他不是色相的日本人,只因为他理了个超短超平超整齐的山本头,一点不像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没有她们可就没有山本先生,山本先生则称她作施小姐。

据说是前年冬天她刚来马公的时候,澎湖才开了第一家7—ELEVEN。一年内小小的马公市区连开了五家,山本先生告诉她位在某某路上那一家是第一家,这对她就没什么要紧了。山本先生常常告诉她一些跟她没什么关系的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7—ELEVEN倒像是圣诞树、光明灯,给她一种平淡平安的感觉,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

“过了这一家再上去可就没有了。”山本先生说。“那好。”她回答。车子往郊区驰去,愈开愈偏僻,愈开愈黑暗。“有一次我看选美比赛,一个美国小姐跟人家讲她生长的地方有多落后,就是说那里甚至没有7—ELEVEN。”“这里有啊!至少。”山本先生笑说。“现在是往南还是往北啊?”她问。“北,往北,”山本先生说,“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明天买一张地图给你。”“用不着。”她摸了摸皮包里的凉烟说。

走过了一条长长直直的路,人车稀少,她害怕突然冒出一只狗或一只猫来的。“开慢点!”她说。“才五十。”“真的吗?不如我们兜兜风就好。”她说。“就到了。”山本先生说。“我知道,不去,今天不要去。”她抓住山本先生的手,山本先生说:“怕什么。”她说:“今天不要去,但是经过一下,指给我看哪一家。”“唉,女人!”山本先生说。

一排普通的昏黄的乡下平房,当中的一家,就算再过二十年也不会有7—ELEVEN的地方,她望了望没有说什么。“她们在看电视。”山本先生说。他们的房子看起来就像一部电视机。不一会儿,车子脱离了夹道的房屋滑向寂寥的野外。

“其实我不是都市长大的,我家也住在乡下。”她说。“真的?”山本先生显得有点儿意外。“那边都是种水果的,现在应该是荔枝的季节了。”“真的?我妈最喜欢吃荔枝了。”山本先生兴奋地靠向她。“找一天一起去采荔枝。”她说。“好呀!去采荔枝!”山本先生说。

2

风扇扭来摆去,一把焚风在房间内运转,她勉强自己眯着,躺了一个多钟头。躁热不堪,闷身是汗,她只好起床,打开房门叹:“热得……”坐到客厅,她母亲说:“怎么不去大维的房间吹冷气?”她走到窗边,闭上酸涩的眼睛,拨着窗台上的几个小贝壳说:“已经几天了?你是真的当作他不回来了?”“他跟人家去高雄采荔枝了。”母亲说。“采荔枝?以前都会跟我说一声的,你就不管他,你就真的都不管他?”她双手捂住眼睛痛苦地说。“几岁的人了?要我怎管他!”母亲喃喃说。“就像爸爸是不是?”她回头看她母亲,母亲面无表情。外头传来车声,母亲得救般地立即站起来,见她妹妹小玉进来便欢喜的问:“怎么不带小龙回来?”“在家做功课。”小玉说。

她凝望着后窗外的杂草,一只手无意识地把窗台上的贝壳搬弄得嘎嘎响。“大姐,来喝凉的,热死了!”小玉不看一眼地招呼她,母亲摇摇头,暗示小玉别去招惹她。“怎么不去大维房间吹冷气。”小玉说。母女俩讨论着小玉脚上的凉鞋,“这种鞋跟今年最流行。”小玉说。

她听她们讲话听得好厌烦,抓起贝壳往客厅地上摔,一摔出手立刻想起那是小龙捡的贝壳,心疼地急忙跑过来跪下去捡。她抬起脸来看见母亲和妹妹双双注视着她,她慢慢站起身来,羞恼地微微一笑,看到贝壳摔破了,愤而再次将贝壳抛开,哽咽着说:“你就都不管他,随便他要跟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像爸爸那样,是不是?一群同事一起去,为什么偏偏我们的孩子最傻,去缠上那种女人……”小玉说:“大姐,拜托你好不好,别再闹了,人家只是做公关小姐,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你一辈子待在家里,你不了解男人,没谈过恋爱,连女人你也不了解,不是说分开就分开,你又没有看过人家……”她大声嚷嚷:“都一样,都一样,我不用看也知道,你就都不管他,年纪轻轻就跟上那种女人,一辈子完了……”小玉把手上的饮料罐往桌上一敲,站起身挡在母亲面前:“拜托你,别再糟蹋妈妈,你要管,你去管,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他回来。”小玉冲过去拨电话:“杨大维,不管你现在在天涯海角,马上回来,好,正好,我们等你,马上回来!”她转身回房去了,小玉大声敲打她房门:“别走,别走啊,他在路上,马上回来了。”

母亲依然悠悠坐镇着,小玉站在电话旁,两手抱胸眼睛瞪着地面。过了五分钟,大维笑嘻嘻拎着一个纸箱进门来,“妈啊、姐,来吃我采的荔枝……”小玉抓住他的手往大姐房间拉,“还吃什么荔枝,来!你的问题自己去解决,刚才又在发作糟蹋妈妈,摔碗摔筷……”大维甩掉她的手,敲敲房门说:“大姐,快出来吃我采的荔枝。”又对着母亲说:“来吃这玉荷包,你不曾看过……”“做人的大姐不是这样做的,大家都欠你是不是?看谁都不顺眼……”“你闭嘴,我被大姐骂,我没话讲,谁有资格说大姐,就是你最没有资格,她今天会变成这样,你要负最大的责任,生一个孩子,丢在这边给她带,一带带了七年,七年是什么,是她的青春,她的感情,让你在台湾赚够钱,回来买房子买车子,孩子说带走就带走,你想想你有多残忍,这样利用人,做人要凭良心,别说亲姐妹,就算是个奶妈也会有感情,你看她这一年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小龙和你不亲也是应该的,你怪大姐宠他,一年你给他们见过几次面……”小玉伸手欲掴他巴掌,他把她的手抓住往一旁甩。“你不要扯到我这边来,哼,自己什么样子,帮你讲话,还被你数落,去找你的公主去,你们的事,我走了,我不管……”小玉说着气冲冲拿起皮包走了。endprint

母亲松开红色尼龙绳,打开纸箱,一层层拿掉铺在上头的叶子,从箱内慢动作拎出一串连枝带叶红中带绿的荔枝,他们都安静了,她侧着脸将它举高,慢慢在眼前打转,“喔,一定是今天早起采的,水当当,偌等到摇船摇来到这,又差一气了。”

大维双手叉腰看着母亲欢喜的样子,仰脸吐了一口气,去洗把脸出来,笑嘻嘻说:“妈啊,这今天一大早去果园采的,坐飞机赶来的,这种品种叫做玉荷包,碧玉的玉荷花的荷香包的包,玉荷包,这刚上市时,比普通的荔枝贵三、四倍,杨贵妃也吃不到。”母亲用厚钝的指甲清脆地撕开荔枝皮,吃完一颗又一颗,籽吐在掌心里,那吃相看着好感人。他又去敲大姐的房门,“大姐,出来吃荔枝啦!”里头应了声:“好,你们先吃。”

止了让贝壳割伤的掌心的血,她用手帕沾水敷了敷眼皮,梳好头,静坐了一下方才出来。大维立刻起身过来拉她,“大姐,你先吃一颗看看,这跟普通一般的荔枝有什么不一样。”两人在母亲身边的沙发坐下,“我自己剥,我自己……”她说着吞入一颗大维剥好递过来的荔枝。“怎样?好不好吃?”大维盯着她的脸看,她低下脸,点了点头,忙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才吃得出味道。”自己慢条斯理剥开一颗荔枝,果肉珠圆玉润,含进小巧的嘴巴内,满眼是笑。“怎一粒籽……”“妈,你让大姐说。”大维打断母亲的话,待她呼出凤眼般细长的种籽来,说:“还以为没有心呢,好小一颗啊!”“好清甜,没有普通荔枝那种臭酸味。”母亲说。“这我们今天早上去采的,这叫玉荷包,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荔枝还有分七种等级,玉荷包是最好的一种!”大维笑着说。“连荔枝也分七种等级!”她唏嘘说了一句。大维说:“用纸包起来,冰在冰箱里面,你们慢慢吃。”

3

屋内满是药材香,盖过浑身菸酒味,茶几上她用脸盆装水浸著两杯养身茶。

山本先生对着茶杯发呆,那茶水的颜色很美,像秋日黄昏的湖光,令人睡意朦胧。看见她沐浴出来,一句等着她要问的话反而忘了。“去洗个澡吧!”她说。

山本先生走到房门边看她对着镜子保养脸,她害怕他无言地看住她,叫他说话呀。“喔,对了,你说那养身茶是怎么煮的?”“黄耆、红枣、枸杞、当归,养颜美容,增强免疫力。”她说。“教我妈我姊也煮点来喝。”山本先生说。“去把茶拿起来,也别除了,温温喝才好。”她说。镜中她把油油膏膏全抹净,山本先生便过来缠住她的颈项,“去洗个澡啦!”她命令他。“跟我回家,我不习惯在这里。”山本头扎着她粉嫩的肩胛。“所剩也没几天了。”她说。“什么意思?你要跟她们回去,你不留下来?”山本先生站起身来大声质问。当她们厌倦这里,这里的男人也对她们失去兴趣,特别是在夏天的时候,她们便会一起离开。她摇摇头,拿起一个玻璃瓶往脸上喷。

山本先生回到客厅坐下,垂脸瞪着脸盆内的两盏茶杯,那茶水看似乎冷了。一会儿她过来,把杯子从脸盆里面取出来,用一只杯子击另一只,“来,敬你,我们可爱天真无邪的山本先生!”山本先生扬起脸,用严厉的表情注视着她的眼。“别那种表情嘛!”她说。“还要再开玩笑?”他说。她仰脸把茶一口气灌完,他不变地仍注视着她。“就这样?”他问。她点点头。他将他那杯茶倒入脸盆,盆水的颜色变得像淡淡的糖水。“怎么样?施小姐,看起来像不像一泡尿?”山本先生说完站起来拍拍膝盖,开了门离开。

他的脚步声快要滑失了,忽然一阵吵杂,楼梯间有人在叫:“山本先生!山本先生!”那回音仿佛他跌入了万丈深渊。

雪珊进门就问:“施,你跟他说了?”“你也太夸张了,叫魂啊,叫得那么大声。”她说。雪珊耸耸肩膀说:“不知道,好像就要这样叫,看样子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她躺在沙发上听了一会儿音乐,起身取了零钱包。“去哪?我找了娃娃和阿丽过来打麻将呢!”雪珊追到门口问。“去7—ELEVEN买点东西!”她说。

她骑上单车在市区的街头胡乱游走,特产行和商店全打烊了,几间旅店和酒馆沉闷地打着灯,少数住家也许有人在等门还亮着灯光。她下认路,漫无目标地穿梭,偶遇一家又一家的7—ELEVEN,这里的7—ELEVEN和红绿灯的数目相当。晚风钻进她的洋装,少了衬衣的束缚,今夜特别自在凉快。这是她一个人的城市。一走下坡她就把车铃和煞车一起拙响。一走下坡,海就不远了。

逛遍了这游艇似的市区,她哼着歌穿过一条陌生的道路。她愈走愈远,大片的星空在一个人头顶上,黑暗中她看见位在郊外三叉路口边的7—ELEVEN。她好开心,这家7—ELEVEN不一样,她记得那天晚上和山本先生经过过,山本先生告诉她:“过了这一家再上去就没有了!”

她下车买苹果面包和奶茶,在门口席地而坐,非常珍惜地吃着。前面是她刚走过的路,有几部车也从那里开出来,他们选择了一个方向,不是往她左边就是往她右边驶去。没有入朝她前面的道路走。

她有意不看路标,也选了一条路走,走上这条路,前途明了顺畅,不再有选择的问题,连红绿灯也不见了。她卖力地望前踩,试图躲开凌晨飘降的露水。一部白色汽车再度辗碎她进入无人之境的梦幻。她加速前进,追赶超越奔去的汽车。前面是辽阔的大陆。

穿过一个聚落,车轮在田间的道路滚动,树影幢幢,空气中散发着绿野的清香。一部机车从她身边经过,车上两个男人对她呼喊:“小姐!”后座那个还回头喊:“加油!”机车走了一段距离掉回头来尾随在她后面,骑车的男人好声嘻笑说:“小姐,要去哪里?要不要给人家跟?一起去看星星好不好?”她保持冷静,只是用力地踩动车轮,好像这样他们就无法入侵她的世界。

“小姐,等一下嘛!”后座的男人伸出脚尖来碰她的车垫,她努力保持静默。“漂亮哦!”男人伸出手爪来抓她的手臂,她已经没办法稳住了,她望远方一眼,仿佛看见了一片海洋、一条银河,一闪神车子便冲向对面的车道。前面是一个险峻的下坡,她再看一眼,果真开展着一片水光,车子失速冲出道路,往草地俯冲而下,像一颗流星摔落在斜坡上。

“小姐,等一下,小姐,等一下!”男人急忙眼着变换车道,把车停在路边追赶过来。她爬了几步,赶紧赤脚站起来跑,她强忍住不发一声,不辨方向地向坡下奔跑,野草碎石扎着她的脚,她背后有一只眼,看见男人邪恶的嘴脸愈来愈迫近。前面阻着一堵矮墙,她抓住墙准备翻过墙去,没想到抓起了一颗石头,她朝背后丢,一颗接着一颗,有一颗打中了其中一个男人的头,她听见他哀嚎:“我的头……别给我抓到,抓到就要你好看……”

她缩着肩膀伏在墙边的草丛里。男人横冲直撞哀嚎了几声又骂:“贱货,给我出来!”另一个男人说:“你整脸都是血,不要追了,赶快去看医生吧!”“就在墙那就在其中一道墙那边!”男人气愤地说。“走啦,走啦,不要命了!那边到处是井!”另一个男人说。

她未再听见男人的声音,她放松身体,倾听自己的心跳和草叶飒飒声,胸口鼓胀的恐惧和愤恨一时间无处可出,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她平躺在地上,仰起脸来,天空非常蓝,非常宁静,那是另一个星球。

她睡着了,才一会儿天就亮了,她睁开眼,发现离她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口井,她觉得自己总算是幸运的。她匆匆照了并底的镜子一眼,但是不敢看自己,怕自己像一个流浪的小丑。荒地上看不到一棵树,她散步寻找她的单车,发觉海就在前面,有个女人站在水中。她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走下海去,走到那女人身边,问她:“你在做什么?”那女人左手挽着一个竹篮,右手拿着一瓶沙拉油,一滴一滴地把油滴在水面上,好像要在海上煮什么似的。“你看,油滴下去水就清了,可以看见水底的螺。”女人说。“你不去弄浊它就好了。”她说。“没办法,不走动怎么捡得到螺。”那个女人说。

4

早餐才吃罢,母亲跪在冰箱前面,慢慢从冷藏箱里取出一串玉荷包,回头看见她在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早餐饭后,午睡起来,一天等待享受两回玉荷包,一整天口水都是甜的。“早点把它吃完吧。”她说着剥了一颗,冰凉的果肉从心坎滑入胃里,驱逐一身躁热。一个礼拜,嫣红的果皮势必一日日暗沉成干涩的血色,桑青也相对的颓圮下去,像红砖格边枯萎的青苔。“捡这种子来种种看!”母亲说。她笑了一笑,“你种种看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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