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皮鞋与貂皮大衣
2014-12-23丘秀芷
丘秀芷,1940年生,著有《千古月》《江水西流》《月光光》等多种,曾获台湾多种文学奖。
由于上头有四位姐姐,而我又是父母亲的“屘女儿”,童年时家境不宽裕,因此,我穿的衣服总是破旧的“数朝元老”。新衣服不会是为我而做的,都是姐姐们穿小了,一个传一个,到我身上已十分“可观”了。谁叫我是么女儿,底下没有人接,也就不可能为我做新衣服。
我出生在日据末期,那年头大多数台民都不得温饱。番薯签饭、百补衣司空见惯。光复初期,百业依旧凋敞,各样物质都极为缺乏,布料更是昂贵。有的只是:日本人回去他们本土,把身边物便宜卖出,人人云之“剥狗皮”——日据时,台民称日本人为四脚狗。除了“剥到狗皮”的有较像样一点的衣物外,一般人仍然穿着很缺欠。
那时,甚至有偷衣服鞋子的小偷,偷了再转手卖出。以前有所谓“估衣摊”,也就是专卖旧鞋旧夹的地方,台北大多集中在万华康定路桂林路一带。
1947年夏末,我进入国民小学,而且是台北市城中区的小学。身上穿一件没缀补过的好一点的衣服(也是四姐穿小了给我的),光着脚,由四姐带我到学校去。她高我三级。班上同学多半跟我一样,是赤脚大仙。只有少数穿新衣新布鞋。
学校没有硬性规定穿制服,如果规定的话,说不定有些家长会因做不起新衣、买不起新鞋而不让子弟入学。我同班同学中没有人穿皮鞋,全校只有两三个学生穿皮鞋,其中一个和四姐同班。
有一天,四姐班上那穿皮鞋的同学,到操场玩时把皮鞋股下来跳绳,没想到鞋子就这么丢了。四姐全班被老师一个个盘问,问不出所以然来。很晚四姐才回家,连续数日都在查问,弄得人人惶惑。
那年头不仅有人偷皮鞋,连木拖板也有人偷。偷皮鞋的是“正贼仔”,偷木屐的则是“垃圾贼”,换言之,不成样的贼。
很少人冬天有毛线衣或外套穿。我班上只有一位男同学,穿件藏青哔叽外套,十分神气。至于“大衣”,没半个人有,连老师们都没有。老师们最像样的衣服也是哔叽外套。大多数舍不得穿,平时穿的是美军军服,毛呢料的,染成深色或黑色。“染外套”在那时很时兴,改衣服也是。
小孩子们哪有“毛呢外套”,几件布衣服就过一个冬天。有钱的人家,或有一两件“卫生衣”,一般人家也不太买得起。棉毛裳为什么叫卫生衣?我到今天还不明白。
女孩子很少穿长裤的,男孩子也不多。再冷的天气,小孩子仍然穿裙子、短裤。因为长裤做不起,小孩子年年长,春天做了,秋天就显短了,转年春天就不能穿,谁也浪费不起。只有成年男人,而且是“斯文人”才穿西裤,草地人穿半长短的“台湾裤”,裤头用条布带子绑系的。
大人们,做“斯文”工作的,穿皮鞋或布鞋。市井商人穿木屐,做工的种田的穿草鞋或没穿鞋。公职人员则穿“中山服”。父亲那时在省政府上班,穿的就是中山装,胸前还要戴一个徽章,脚上有时穿皮鞋,有时穿布鞋。
没外套长裤、叉光着脚,可是,我却没感冒过,天天东跑西跑也不觉得涂。一直到升小学二年级,我才有一双短筒胶鞋,母亲说:晴雨两用,多好!却不知这种鞋,下雨天,鞋子里照样进水(那儿有水洼子我踩那里),天晴,两只脚板坞在不透气的胶鞋里,发汗又发黏,要说难过有多难过,因此,我情愿仍然光着脚上学。
升小学三年级,我终于得到有生以来第一件新衣裳。并不是家境好转了,而是三姐去学裁缝,她们有项“习作”就是要做女童装,大我三级的四姐个儿高佻,已是少女不再是“女童”,于是我才有机会做到新衣裳。
这衣服是一件头洋装,浅绿、浅黄、浅红格子相间,中间有一条同布色腰带。我舍不得穿,放在五斗屉中,母亲也说:“等出门做客或远足才穿。”
我就盼着远足的日子来到。谁知远足的日子还没到,有天家中惨遭祝融降临,家中大部分东西都来不及抢救,我那最宝贵的新衣裳也被焚毁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我到学校,告诉老师家被烧毁的事,老师同情的问我:“东西有没有来得及搬出来?”
我摇摇头,说:“我的一件新衣服被烧掉了。”说着就痛哭起来,伤心无限。唉!童稚时代真是,家被烧去那一刹那,最痛惜的竟是一件新衣服,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件新衣服。
后来学校决定了制服的式样,仍然不是硬性的,不过,母亲看“大势所趋”,大概要全面规定穿制服了,因此再为姐姐做新衣服就做制服。冬天黑色、夏天白色,都是一件头的。布料是斜纹布,很容易缩水的。
小学时捡四姐穿小了的制服。上初中依然如故。夏季白衣黑裙,冬天童军服上衣、黑裙、黑外套。白衣和童军上衣只要换绣学号外,也没什么,黑裙子和黑外套就讨厌了!因为家境不好,买不起好的哔叽布料,那斜纹黑布,洗了会缩水不打紧,愈洗愈褪色,到后来,黑布泛白或泛红,颜色脏脏的。又不能常染,经过染煮的布容易破。
初一初二还规定穿白布鞋白袜、白上衣。到了初三,那时为了“防空演习”方便,因此学校(台中女中)把夏季制服白上衣改成绿上衣,连鞋子也改了,一律改成黑皮鞋,有一绑带子型的学生鞋。
制服还好办,剪块绿色布料,三姐会做衣服自家做了!只要花那五尺多的布钱约十块钱上下。皮鞋就烦恼了,那时一双皮鞋就要三十几元(那时一斗米只有十几元已算很好价了)。父亲早因血压太高从公职退休,我们家改种田,对农事又外行,收成不好,愈发困窘,缴纳学费已很勉强。但已读到初三,总不能为一双皮鞋辍学吧!于是父母亲四处设法,我,也有了有生以来第一双皮鞋。
有了这么一双“贵重”的皮鞋之后,我走路等于被绑了脚,步步小心,深怕弄坏了鞋子。下雨天,上学放学途中,干脆脱下来,用报纸包好放在书包中,光着脚走路。很多同学跟我一样,雨天就靠“万年皮鞋”——打赤脚,不怕雨水弄湿打坏,反正平时光脚惯了,走在路上也不觉脚底痛。雨鞋吗?根本买不起。雨鞋也很贵。
不过,有一回,我有个住在祖居的堂侄女,光脚叫铁钉刺到了。我过年回祖居看她一拐一拐的走,我还笑她变成“蹩脚仙”,没想到再过两天,却听到她因破伤风病发而遽然天折。这件事使我惊悸痛苦好久,她与我年龄相仿,才玩在一道儿,顿时天人两隔,而且不为别的,只为了光着脚被铁钉刺一个小洞,就得破伤风病亡,真可怕。从此,我不再光着脚了。除非下田里头做事或下溪里捉鱼摸蚬(放假日,我和姐弟都要帮忙做田里的事)。
由于童年少年都没穿过花衣服,因此成年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穿花衣服,更别说穿大红大绿的了。选衣着总是素淡的颜色,念大专时都如此。
一直到走出校门,到中部一所中学教书,我仍然不敢穿色彩太鲜丽的衣裳,鞋子也总是选式样最保守的低跟鞋。这时,经济开始起飞,一般人家生活都渐渐宽裕起来,我的学生们在校外穿的,都比我五花八色多了。
学生中有特别爱卖俏的,还在制服上变花样。有几个学生天天做一件麻烦事。上学时学生鞋放在书包中,脚下穿“社会鞋”——也是黑色的就是了。到快到学校才换学生鞋。在学校里头,升旗降旗和上我的课时,就循规蹈矩,其余时间又换上“社会鞋”。当我发觉这几个“活泼过头”学生的妙事,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么费心机干嘛啊!鞋子太多了,才变得了怪。想我初中时,在路上也曾把学生鞋放在书包中,所不同的是:她们是为了厌憎学生鞋,而我是为了怕穿坏了鞋子,“同曲异工”。
我的宝贝学生还有件妙事。在一九六八、九年,“迷你裙”风席卷全球时,学校规定女学生裙子下摆,最高只能膝上一寸。那些爱搞怪的“高足”,在升降旗典礼中都勉强够合格,但等到一进教室,或一解散,怪了,裙子“自动”缩了,大腿露出一大截。原来她们把裙头卷上几卷,情愿加粗腰围也要展示玉腿。不只我班上,别班学生也有好多如此的,后来更有戴假发、装假睫毛的。唉!时髦,时髦,吃饱了穿着就有余力赶时髦。
至于男学生,有阵子社会中流行“AB裤”,于是不守本份的男学生把裤管修得紧紧的,蹲都无法蹲,尤其冬天穿长卡其裤,太紧了,一蹲就裂开。后来社会流行喇叭裤,于是学生们很多穿起“扫地裤”来,这时,不仅AB裤在他们眼中其土无比,直筒式的西装裤也被他们看不顺眼。
我常想:都是物质太充裕了,若他们像我一样,早生十几年,穿用都不够,哪来心思在制服上变出花样的?
我的第一件大衣是在二十七岁那一年做的,那时已订婚。想着:该有一件大衣了吧。于是到台中街头转了转,看中一块鹅黄色毛绒绒的布料。连工带料才七百元,以当时一般物价来说不算少(是时,我教书月薪才一千来块钱),但和一般服装价格比较,实在不贵。
当时岛内还很少大批成衣商,衣服多半在大店中订做,或剪布另找裁缝做。我选的样式很简单,圆领、隐藏式的口袋,是最基本式样。
没想到这么“单纯”的一件大衣穿上身,一路上引人频频注目,到学校,同事为之惊讶,学生为之哗动。原来布料本身的鹅黄的色泽太抢限了,而且又显出自然光泽。整件衣服看来就显得华丽得很。我过去又一向最不爱穿红戴绿的,顿时穿这么显眼的衣服,怪不得大家都觉得“不顺眼”。
外子嘲笑我:“简直像只黄色的北极熊。”他不喜欢我穿这么惹人注目的衣服。于是在结婚前,又陪我去做另一件大衣,他选的是暗花大格子正式毛料,做起来竟达一千五百元。可是穿到身上很重,很不舒服,因此婚后不久,我又另买一件全黑的大衣,也是七百元。
先是穿黑大衣,可是那件布料十分粗,穿起来也不舒坦。暗格子大衣又笨重无比,因此,我较常穿那件鹅黄色以棉和人造纤维混纺的“熊”大衣。穿起来又轻松又暖和。
浅黄色大衣虽然容易脏,不过用洗衣机洗一洗,一脱水,易洗易干,洗净后像新的一样,不变形、不褪色。而且那么多年穿下来,年年洗,依旧十分鲜丽。好多人看了都问:“你这件大衣很贵吧?”
孩子出生,会跑会跳后,我一直想在市场上找这种布料为孩子做大衣,可是奇怪的很,竟再也找不到。布商向我推荐的都是“纯毛料”!孩子长得很快,而且容易弄脏衣服,我要贵的纯毛料干嘛?我只要容易洗、轻软又舒服的布料。
市场地摊上也有很多人造纤维粗棉纱混纺的,较便宜,一两百就可以买到,不过,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货。我心想孩子年年长高,买这种也就罢了。反正顶多穿一年多,就再也“装”不下,有时甚至于买太合身了,一两个月就穿不上。
我只有一男孩一女孩,女孩子小时,还可接她哥哥的,可是才三四岁,她就会计较:“我都捡哥穿过的。”而且年幼,可以买“中性”的衣跟,大一点根本就男女有别,妹妹不肯捡哥哥的衣服。她连衬衣外套都懂得分辨:“朝右扣,男生的。”
孩子穿小了的衣服,送给别人也没人要,因此,我愈发舍不得买贵的衣服给他们。不过仍然年年为他们买新衣、新鞋袜。这两年,他们开始想挑昂贵的,不过每次都被我“否决”。
我自己呢,自从孩子出生以后,家计不再宽松,而且我自己也没发胖,外衣又老穿不玻,因此,十数年如一日。甚至二十年前念书时,嫂子给我的几件好外套,我到今天还保存得很好,竿年穿。鞋子也买得不多。结婚时订做了一双麂皮的黑皮鞋,到现在只是旧了,但还能穿。
还自以为:像我这种人,算得上“好妈妈”吧!没想到前阵子,有一天,女儿有点发烧,还执意要上学,我送她到教室,并商请老师特别照顾。这以前我很少去她班上,去,也穿着很随便。那天因天气冷,我就穿鹅黄大衣和麂皮鞋子,都是“历史悠久”的。但是中午又去学校接孩子上医院时,宝贝女儿却对我说:
“妈!我同学都说你好自私啊!你自己穿那么高贵,貂皮大衣和麂皮皮鞋,每次却只给我买一些地摊上的便宜货。”老天!我穿的是貂皮大衣?天底下那有鹅黄色的貂?
这天晚上,我跟外子说这个笑话,并且说:
“那件黄大衣,你说我穿起来像狗熊,你女儿的同学可认为是貂皮大衣呢!值钱吧!”
以为外子听了会哈哈大笑,没料到他脸色反而黯淡下来。说:“你该添一添新衣新鞋了,十多年没买大衣,和像样的皮鞋,也太委屈你。”
他想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是想买新衣好鞋。说真的,比起童年穿“万年皮鞋”,又没见过大衣、没摸过外套,这十来年,随着全面的经济飞跃,像我们这普通的家庭也能过富足的生活,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何必一定像暴发户,今年流行米色、明年流行咖啡色,追逐时街,只有永远贫穷,那,空虚的只是自己、不满足的只是自己。以前母亲常跟我说:“有时该当思我时。”
是该如此。何况我那十三四年前的衣服鞋子,竟然还被误认为“价值非凡”。不过,那本来也是价值不同凡响,大衣说不定如今是“独一无二”的,至于麂皮鞋,本来就是好皮鞋,流行潮来潮去,十多年过去,又符合现今最流行的式样了,不过我从不管流行不流行,只求能冬天暖和、舒适,夏天舒畅就成了。
(选自台湾大地出版社《悲欢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