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与眼镜

2014-12-23洛夫

台港文学选刊 2014年12期
关键词:太阳眼镜戴眼镜眼镜

洛夫,1928年生,湖南衡阳人,曾任教于台湾东吴大学,著有诗歌、散文、评论集及译著近六十种,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等文在国外出版,获多种台湾及国际文学奖。

就记忆所及,遍读近代各名家的散文,包括鲁迅、周作人、朱自清、徐志摩、沈从文、林语堂、梁实秋、张爱玲,以及西洋的蒙田、兰姆、爱默生等大师的作品,就没有发现一篇谈“眼镜”的文章。人过半百,有两样东西不可须臾离,一为老妻,一为老花眼镜,这二老少了一样就会感到诸多不便。老妻长相左右之必要性(或不可避免性),不宜细说,言多必失,会出纰漏的。而眼镜之为物,虽无关风月,也扯不出什么人生大道理,或形而上的意义,但对一个知识分子而言,没有眼镜,便不能阅读。古人云:“三日不读书,便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散文家竟然不屑一谈,宁非怪事。也许他们认为眼镜乃是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然而,正因为它太平凡,平凡得有时会忽略它的存在——譬如经常有人发生戴着眼镜四处找眼镜的事,所以才更显得它像空气、阳光、水、烟斗、刮胡刀、老妻同样的重要。

有人雅称眼睛为“灵魂之窗”。历史和宗教中常提到所谓“灵魂不朽”,有没有这回事谁也无法证实,怕我只知道灵魂的那两口窗子,使用日久便会蒙尘纳垢,甚至损坏。但这窗子又不能像禅师神秀的偈语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着尘埃”那样天天去擦,或必要时去换口新的。不过人毕竟是聪明的,不知始於何时,便有人动脑筋,在窗口装上两片玻璃,脏了可以时时擦拭,坏了可以随时更换,以维持灵魂长年的清明和洁净。

我没有工夫去查资料,不知眼镜是谁发明的,是谁第一个在他灵魂的窗子上装上玻璃。这玩艺儿可能不是我国固有文化的产物,至少在我们的经史子集中,就未曾提到哪位古圣先贤戴过眼镜。太史公的人物列传中不见得人人都是少壮英雄;凡人年逾四十,视力必然日渐衰退,但我们读《史记》时,何曾发现其中的人物有谁戴过眼镜?就算当时还没有眼镜这种东西,他们又以什么来克服近视与老花所造成的视力上的障碍?也许经史子集只写大事,不记细微末节,鸡毛蒜皮。可是在《红楼梦》、《水浒传》、《儒林外史》等将人生刻画入微的小说中,似乎也未发现其中的人物如贾母、宋江之类有谁是戴眼镜的。我第一次看到戴眼镜的古人,是当年在家乡看野台子戏时在彭公案中所见的那位怪侠欧阳德。他老先生手里提着一根粗得可以打死人的大烟斗,戴了一副大而不当的眼镜,其实是只有镜框而无镜片的玩艺儿。可是走近去一瞧,赫!这哪是眼镜,只是用墨在脸上画的两个黑框框。

直到后来读有关清朝的历史小说,才知道某些皇亲贵胄和封疆大吏喜欢配戴一副墨镜,像玩鼻烟壶一样当作一种时髦饰物。左宗棠进京觐见,一日奉命校阅所谓八旗亲兵的杂牌部队时,就曾戴了一副大墨镜,扬着脸,威风八面地站在阅兵台中央,睥睨四顾,旁若无人。至于晚清时期的慈禧太后、恭亲王、李鸿章、曾国藩(此公晚年眼疾相当严重) 、彭玉麟、袁世凯等这批老人,作者都没有提到他们是否配戴过眼镜。且不说古人,我离家外出时,父亲五十多岁,记得他读报记账时确曾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但就是想不起当年七十高龄的祖母和外婆有没有戴眼镜,或许那时一般人把眼镜视为一种奢侈品吧!但今天我们在台北所见,不论近视眼镜、老花眼镜、太阳眼镜,或镶金边当装饰品用的平光眼镜,几乎人人一副,而眼镜商也是三步一家,五步一店(如包括地摊在内,此言并非夸张),这种现象究竟是人类文明的进步或退化,颇令人感到困惑。

在今天,眼镜不但是补救生理缺陷的必需工具,也有许多人把眼镜当作摆阔的饰物。市面上数千元一副花花公子太阳眼镜并不稀奇,但数十元一副的台湾地下工厂模仿洋货所制的太阳眼镜,在外形上看来也够得上美观大方。据说目前大陆上都市中的一些男女青少年,经常身着花衬衫,手中提着一架大声播放邓丽君歌曲的收音机,戴着一副金边太阳眼镜,以“假华侨”的姿态,怪模怪样地招摇过市。他们为了显示这副眼镜是外国货,连镜片上的商标贴纸都不撕掉。事后有人发现,这些太阳眼镜大多是经由香港转销大陆的“台湾熊猫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台湾也突然流行起戴金边眼镜。我不敢说戴金边眼镜的都是“洋场恶少”,但这种流行多少是出于一种炫耀的虚荣心理,视一副万儿八千的眼镜为一种特殊身份的证明。可是在某些保守人士看来,金边眼镜跟金牙一样,不但不能提高身价,反而增加铜臭。其实在今天这繁荣富足,崇尚自由的社会中,铜臭与书香早已不成为人格的价值判断了。富商巨贾固然可以笔挺其西装,金边其眼镜,而教授学者乃至市井小民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般人对戴眼镜者大致有两种趋于极端的观感,这种观感尽管没有任何学理根据,却能反应出一般的社曾心态。有些人认为,凡戴眼镜者,都会给人一种老谋深算,城府深沉,富于世故的印象。可怕的是他们的狡诈和阴险都一直被一副眼镜衬托出的儒雅形象所蒙蔽,故往往给予人防不胜防的感觉。我们可以从一个人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心事,判断他的意图,但对于一个长年在灵魂的窗口装着玻璃,却猜不透他在窗玻璃后面动些什么歪念头的人,我们只感到他高深莫测,很难对付。这种人即使取下眼镜,他鼻梁上和两边太阳穴留下的灰白压痕,就像小偷留下的指纹,仍不免予人一种不可亲近的“老狐狸”印象。但另外一些人的观感却回然不同,他们认为戴眼镜的人大多是缙绅学者,正人君子之流。他们不但有学问,而且道德高尚,性格更是温文尔雅、稳健可靠。他们是社会的柱石,民族文化的继承人。这种人很少作奸犯科,即使杀人放火也不易被发现。说的也是,我们从电视新闻中几曾见过戴眼镜的地痞流氓、劫盗小偷?最现实的理由是,一个戴近视眼镜者如干扒手小偷,一出手恐怕就会给警察逮住;而戴老花眼镜者通常都过了做坏事的年龄。

当然,以上两种看法都太过偏激,以一副区区的眼镜来作为善恶是非的判断标准,也未免草率了些。可是在这人云亦云的社会中,“印象定价”,甚至“印象杀人”的例子,并非罕见。幸而我自己平时虽也戴眼镜,但只限于办公室与书房,故只能算是这两种观感之间的中性人物,尚未成为“眼镜印象主义”的受害人。endprint

我全家有四副眼镜,老妻和一儿一女都是近视眼,我自己早就升级到老花眼。通常一个人年过四十就有配老花眼镜的可能,但也有例外。我办公室一位同事,今年已五十多岁,但看报、写字仍不需眼镜,可说是得天独厚了。我四十岁不到就配了第一副眼镜。我视力的早衰,主要是由于连续用眼的时间过长,和长期在昏暗灯光中阅读和写作所致。1954年7月,我曾赴富国岛接李弥将军的部队与眷属回台。我们搭乘的是一艘吨位颇大的商船,在往返二十余天的孤寂海上生活中,白天可在甲板上观赏海景,时间还不难打发,但一到了晚上便倍感无聊,唯一的消遣便是躺在舱内看书。由于船上电力不足,灯光暗淡,在三个星期连续的强迫使用下,两眼已布满红丝,时感酸痛,幸好未曾患上近视,却养成了夜读的习惯。自此以后,每晚入睡前如不看一两个钟头的书,辄难成眠。如看的书趣味性高,则非到深夜两三点不能罢休。其实构成我眼睛的损害,夜读还不是致命伤。影响视力最严重的,是1975年下半年到1976年上半年这段期间,我一口气译了《第五号屠宰场》、《雨果传》和《约翰生传》三本书,而大部分是在灯光下进行。在译书之前我早就戴上了老花眼镜,等工作完成后,拿到第一本书的稿费时,第一件事便是去换眼镜——一下就跳到二百五十度。

我曾先后拥有十二副眼镜(不包括三副太阳眼镜),目前仅剩下三副。三副是我必须维持的数目,一副留在办公室,一副放在书房,另一副则随身携带。如此一来,不论掉了哪一副,都不致变成一时的“文盲”。至于其余九副,除了一副因度数增加而换新,遭到淘汰外,都是被我遗失的。我曾有一个月内失落三副眼镜的纪录。丢东漏西是我的一项不治之症,这不能不归咎于我的一项了不起的美德——健忘。我带出门的东西,包括手帕、打火机、帽子、雨衣,尤其是雨伞和眼镜,就很少原件带回过,甚至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掉的,事后也想不起来。我之所以称它为一项美德,是因为除了时常处于一种“忘我”、“忘机”的心理状态外,附带也会“忘仇”。遇到不愉快的事,立刻会爆炸成一团怒火,但一两天之内也就忘得一干二净。我是一个缺乏急智的人,有时跟人发生龃龉,吵起架来,往往被伶牙俐齿、口舌便给的对方骂得脸红脖子粗,当时急得就想不起用什么话来抵挡。当记起了一大堆刻薄的话时,已事隔数日,气已消,仇已忘,说不定又再与对方杯酒言欢、和好如初了。

我遗失眼镜的经过情形,各有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没有一副给找回来。其中三副掉在计程车上,两副掉在咖啡店,一副掉在客运汽车上,一副掉在火车上,另一副至今想不起失落何方。掉在计程车上的真是掉得岂有此理!想起来实在气人,有一回就因为怕掉,特别把眼镜紧紧抓在手中,回家后结果发现还是掉了。掉在咖啡店的说来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1968年6月间,我与几位老友集资在台北市西门闹区开办了一家“作家咖啡屋”。当时在文艺圈内这是一件相当轰动的大事。开张之初,天天客满,热闹非凡,每逢周末假日,这里差不多成了台北市作家和艺术家们的众会场所,尤其成了诗人的集散地。除了卖咖啡外,这里还定期举办文艺座谈会、诗歌朗诵会、作家夜谈、画展、诗展等活动。文友们在此相聚,可以海阔天空,畅所欲言,有谈诗论文者,有传观新作者,也有言不及义者。谈完就吵,吵完就喝酒去,喝醉后便开始骂人;骂胡适的白话诗,骂萨特的呕吐,骂某副刊编辑非伯乐之材,就这样一直疯到深夜十二点还不想回家。在如此放浪形骸之下,哪还记得眼镜这种身外之物。

最尴尬的一次是把眼镜掉在客运车上。三年前的夏末,我与张默应邀联袂南下,到设在南馄鲷庙的盐份地带文艺营授课。为了能赶上当晚举办的“诗歌朗诵会”,我们下午搭乘赴台南学甲的客运车兼程前往。车行中天色渐暗,我顺手把正在看的一本书和眼镜塞在座位前面的网袋里,便在咸咸海风的轻拂中睡着了。抵达目的地后,我被张默唤醒,迷迷糊糊地下了车,等到了灯火辉煌的南鲲鯓庙,在一阵掌声中进入会场,坐定后一摸口袋,糟啦!眼镜仍留在车上。当轮到我上台朗诵时,只好权且向邻座的黄得时教授借他的眼镜一用。可是度数不合,油印的诗稿又模糊不清,透过酒瓶底那么厚的镜片,只见眼前一片黑点,不辨字迹,而自己的诗偏偏记不住,急得我满头大汗,结果胡念一通,在稀落的掌声中红着脸草草下台。

当然,没有了眼镜,第二天上午正式上课依然是一尴尬局面。看不清手头的大纲和资料,无法按原定计划讲授,怎么办!一急却急出了灵感,不妨将专题演讲改为文学漫谈。我虽不是善盖的文坛名嘴,临时凑个三菜一汤还难不倒,而把最后剩下的半小时改为座谈会,由听众自由提问题,场面反而轻松起来。我暗地解开上衣的第一颗钮扣,发现满身的汗水已被窗外凉凉的海风吹干了。

最后就要谈到火车上掉眼镜的糗事了。说是“掉”,与事实不符,正确点说应是“扔”,发神经那样地扔。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仿佛记得那是一个有台风警报的下午,我从南部搭莒光号特快车返台北。车过苗栗时,偶然从报纸上读到一篇抽烟易患肺癌的文章,其中有某某博士的医学报告,某某学者的临床试验,再加上患者死亡率的数字,越往下看,越感到心惊肉跳。读完后心一横,决心戒烟,而且说戒就戒,没有什么犹豫的。当时不但把正在抽的半截烟立即捻熄,而且咬紧牙关,狠心把口袋里的半包香烟,连同打火机一并向窗外扔去。这时紧张的情绪轻松多了,好像患了三期的癌症,一扔之下,霍然而愈。等车子过了两站,又想起了那篇文章,捧起报纸来看时,翻遍了口袋就是找不到眼镜,把同座位的那位老先生也折腾得坐立不安,直向我瞪眼。

“先生,你找什么?”他不耐烦地问。

“我的眼镜。”

“刚才你不是把眼镜,连同香烟、打火机都扔掉了吗?”

“啊?……”

人越生气,就越想抽烟,戒它妈的蛋!车抵台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站内贩卖部买了一包“长寿”。

(选自香港明报月刊出版社《给晚霞命名》)endprint

猜你喜欢

太阳眼镜戴眼镜眼镜
眼镜布不是用来擦眼镜的
眼镜知识知多少
戴眼镜的女孩
戴眼镜的人到底有多惨
眼镜为什么打了折还那么贵
都是眼镜惹的祸
小猴戴眼镜
智能太阳眼镜 Spectacles
近视眼戴眼镜后变“鼓眼”?
政 策 法 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