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小说中的“传奇”叙事解读
2014-12-20孟凡珍
孟凡珍
摘 要:阿来因自身特殊的藏地经历与对文学诗性的感悟,造就了特殊的川藏传奇叙事。阿来用藏地民间传说、普通人的传奇人生和灵异的藏地风俗等几种传奇类型,以自由移动的叙事视角、立足宏大的叙事主题、魔幻现实主义的寓言叙事手段等为基本叙事模式,为我们创造了一个“传奇”的川藏世界。
关键词:阿来;川藏小说;传奇叙事;寓言
中图分类号:I2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4)11-0186-03
传奇作为一种文学体例,在古今中外文论中各有记载和论述。《辞源》解释传奇有三种意义:一是唐代兴起的短篇小说如《李娃传》等;二是明清两代盛行的长篇戏曲如《牡丹亭》等;三是指情节离奇或人物行为超乎寻常的故事。可见,传奇不仅可以指作品,也可以指创作风格。这方面鲁迅的概括显得更精确:“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婉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1]鲁迅的观点大致可以提练出以下两点:第一,传奇小说是搜奇记逸;第二,传奇小说要有很高的艺术水准“叙述婉转,文辞华艳”,同时“篇幅曼长,意象丰富”。鲁迅的说法和《辞源》大致相同。在国外,虽然曾把“传奇”与“小说”作为两种文学体裁来对待,但万变不离其综。最终无论中外文论里怎么辩论阐释,传奇以“奇异色彩的故事和叙事”为特征却逐渐被确定下来。可见“传奇”无论从题材还是体式上都要从“奇”上面下工夫。阿来的创作虽不多,他却以“传奇”色彩的生命历程及其藏地风情浓郁的“传奇”作品及“传奇”叙事而受到文坛的瞩目,甚至被研究者看作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传奇”。他被称为“当今中国文坛的一个异数,一个巨大的存在。今后的文学史写作,如果要涉及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学,缺了你便不完整。你应当占有一席重要地位”[2]。著名作家迟子建也评价道:“阿来的作品,因为唱诵着本民族独有的歌谣,因为那股与生俱来的神性色彩,因为作品漫溢的人性光辉,真正代表了中国文学。”[3]通过阿来的创作,我们可以判断阿来是一个且行且吟的浪漫诗者。他曾说:“我只是一个徒有吟游诗人的心灵,而没有吟游诗人歌喉和琴弦的人。我只是一个沉默的旅人。只是因为一种盲目的渴求与孤寂的驱使,十分偶然地来到这个地方。我关心的只是,辛勤采撷到的言辞是永恒的宝石还是转瞬即逝的露珠。”[4]阿来并不是靠歌喉和琴弦吟游的诗者,而是用心灵为他的出生血地吟咏的浪漫诗者,他的目标是追求一种永恒的价值。俗语说,可以千年不朽的,除了胡杨还有文字。阿来本着宁缺勿滥的原则进行着的心灵“传奇”创作,已日益显现出了它不朽的光芒。
一、阿来的传奇人生及文学理想
阿来的出生地是那略带传奇色彩的神秘、浪漫、多情的藏地嘉绒。“藏族内部也有不同的文化区域。我所写的这片地区是藏族地区的东北部,这个区域从文化上命名为嘉绒。”[5]用“传奇”来囊括那个养育了阿来的天自远而地自偏的“另一个世界”可能再恰当不过了。阿来在藏语和汉语之间读着“童年”,也读着一部藏区现实传奇的人生“大书”。当他在三年级的某一天突然听懂了老师的汉语后,他的汉语创作天窗被打开了,开始了他说着藏语书写着汉语的创作“传奇”。小学五年级的他把对“汉语词典”的渴望抒写成了《词典的故事》等,并因此在《旧年的陈迹》《孽缘》等“村庄系列”小说中向“亲人们”证明了他是读书的料儿。初二时地质勘探队的一摞照片改变了他的世界观,成就了《空山》这部小说的巨大成功。初中毕业后的他带着好奇的幻想回乡务农,《芙美,通向城市的道路》《水电站》《脱粒机》等作品中把他对求学的执着融进了生活的执着。师范学校的“三级跳远”般的人生经历,为他在20世纪80年代初真正“端牢了写作的饭碗”注入了神性的契机。“在我的青年时代,尘封在图书馆中的伟大的经典重见天日,而在书店里,隔三岔五,会有一两本好书出现。我只是贪婪地阅读,但阅读让我接触到了伟大的人。这些伟大的人就在书的背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就会站出来,指引我,教导我。”[6]在此传奇成长背景之下,在嘉绒所亲身经历的众多川藏地区的人与事后,阿来用自己的写作生命塑造了他所熟悉的川藏传奇。阿来是一个具有创作天赋的作家,他说:“我想写出的是令我神往的浪漫过去与今天正在发生的变化。”[7]他展开大胆的“极地幻想”,书写“神秘而浪漫”的故乡边地风光,承袭着独特的民族背景及藏族千百年来的民族传统,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创作“传奇”。
阿来是带着藏区的“原始”生命气息走进文坛的。阿来爱着他的出生地藏区嘉绒,爱着那里的人们,这种爱表现在他的笔端就呈现出一种爱屋及乌的浪漫情怀。他不仅关注藏区人们的生活表象,还深入到他们的精神世界,探究作为人类一分子的藏区人的生存哲学命题。他以浪漫的创作将“藏区”的人生经验转化为一种引人入胜的藏区传奇。他曾说:“在很多年前,我就说过,我的写作不是为了渲染这片高原如何神秘,渲染这个高原上民族生活得如何超然物外,而是为了袪除魅惑,告诉这个世界,这个族群的人们也是人类大家庭中的一员。他们最需要的,就是作为人,而不是神的臣仆去生活。——我想,我所做的工作的主要意义就在于此。呈现这个并不为人所知的世界中,一个又一个人的命运故事。”[8]在这种浪漫思想的浸润之下,阿来带领读者在现实与想象、真实与虚构、时间与空间、人界与仙界间自由漂移。从富有史诗气息、充满寓意色彩的长篇《尘埃落定》,到10多年后独具匠心的三部六卷浩然大作《空山》系列,再到“准备了半辈子”,“最看重的”的20多万字的《格萨尔王》;从早期的《旧年的血迹》等尚处于探索阶段的中短篇,到把《空山》“边角料”拿来做短篇速写也能大受赞誉的“机村系列”短篇,阿来的目光紧紧盯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川藏大地,从容地讲述着这里发生的或动人心魄或平凡细小的故事。“我本来只想搜集有关地方史的资料,却深入到了民间的口头传说、村落的历史、英雄的传奇故事以及它们的不同版本中。这些传说没有文学记载,却一两千年流传下来,比历史书更优美,更激动人心;我体会到,这就是文学。”[9]阿来的目光很敏锐,也许他早就看到了当今社会人与内心之间的问题,这将可能是一系列社会问题的源头。阿来谦诚地以他的藏地经历探讨着人类的“大问题”——人与自己内心的问题。梁漱溟先生在他的《这个世界会好吗》里面提出人类面临三大问题:首先是人与物之间的问题,接下来是人与人之间的问题,最后是人与自己内心的问题。阿来也是这样一位智者,他饱蘸人间真情,带领读者认识世界。而外在的世界容易识得,最难识的是人,尤其是人的内心(包括自己的内心)。阿来认为他的所有故事都必须以“直面人心”为核心。这是阿来创作的深刻与超越之处。这种“传奇”思维和目光,在阿来看来那就是“一种奇异的经验”[10]。他说:“我一次次地走向这个世界,是试图踩出一条深入的路径,期望自己开辟的路径可以直抵人心的深处。我深信:这是阐释人类历史的一种方法。”[11]阿来的传奇创作起点高,立意更高,他是想以藏地风情为抒情主体,借物言志,抒发他的人类理想。阿来的文学“理想”是认识人类,而不仅仅是藏区的人类,从而进一步认识人类的神性与诗性,其传奇情结自然也成为他的一种不自觉的小说理念。如果说阿来起初是凭借着对文学的灵感而行的话,那么后来的创作就是他的激情燃烧的岁月了。endprint
二、阿来的传奇小说
阿来的小说不多,但每篇都能给人带来新鲜和惊喜。藏族的身份和藏区30多年的生活经历,让他饱受藏族文化精神的滋养,那些传奇故事成了他源源不竭的小说题材,而藏族宗教精神又给他的小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神秘色彩。他坦言:“是民间传说那种在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之间自由穿越的方式,给了我启发,给了我自由,给了我无限表达的空间。”[12]不错,阿来小说创作最吸引我们眼球的首先是藏地神话传说及民间故事的借用,既增加了可读性,又增添了传奇性。在《尘埃落定》中就有大量的藏地神话传说。在第一章第三节中介绍了藏族世界起源的神话。小说叙述了我们的世界是如何起源的:“有个神人,虽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但他无所不能。如他一声‘哈,虚空就产生了。神人又对虚空‘哈了一声,于是水、火和尘埃也有了。紧接着神人的第三声‘哈,世界就在风的吹动下旋转起来。”这其实就是盛行于嘉绒地区的苯教的创世说。第三章第十一节中又谈到了白色的传说。其实这个白色传说也是我们祖先产生的传说。那是在一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来到这里,与当地土人也就是传说中的野蛮人发生了冲突,必要决一死战,才能最终决定谁是这块土地的统治者。奇怪的是我们和土人在决战的前一天晚上都收到了一个银须老人的托梦,梦中,银须老人告诉我们的祖先次日用白色石英石作武器与当地土人决战;更奇的是这个银须老人也给当地土人托梦让他们次日用白色的雪团来抵抗我们。显而易见,我们的祖先胜了,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这个地方的统治者。而托梦的银须教老人就是我们的第一个首领“嘉尔波”,更确切地说是我们麦其家的第一个王。在《空山·达瑟与达戈》中,他讲述了仙女色嫫与猎人达戈的爱情传说。阿来还进一步转述了嘉绒藏族神话中的又一个重要的神话:分类神话。这个神话来自于嘉绒藏族的古老的民间传说:《美好时代的结束,马和牦牛的悲剧》,讲述的是本来世间各种生灵生活幸福,但随着恒星和行星在苍穹吃草这一行动,星星担心草被吃光,于是开始分类。阿来还创作了与历史上《阿古顿巴》同名的小说。在这部小说里,阿来塑造了一个曲折多难但又自由不羁的传奇人物——阿古顿巴。这个人从小就让人讨厌,受冷落以至到被遗忘。但阿古顿巴对人生从没有绝望,他仍然浪迹四方,为人们播撒睿智与希望的种子,乐此不疲。阿来创作这样的小说是有很强的目的性的,因为他知道普通民众对于民间故事的热爱,为了宣扬藏民生活,他愿意让自己的作品成为老百姓生活中的必须品,这也算是他这个藏地儿子回报出生血地的最好方式。
如果说阿来在小说中大量的神话传说故事是一种创作的插科打荤的话,那么他在作品中大量书写的普通人的生命传奇就更加耐人寻味了。在《尘埃落定》中的傻子二少爷就是一个典型的有着普通的外表却行为怪异的传奇人物。“傻子”二少爷看似傻,行为荒诞,但却能洞悉事物真相与命运。《空山》中的疯癫女人桑丹,在解放初到文革前期混乱疯狂的年代里,起着机村预言者的作用,预示了天火的来临。《空山》中的达瑟是个与书住在树上的怪人,思考着各种哲学问题,象先知一般向人们提出各种难以解答的看似简单却复杂的问题。不正常的人不仅作为真正的智者出现,更有着深刻的文化意蕴。阿来小说里的不正常的人的表征是怪诞、幻想和谵妄,在科学理性下被认为是病态。但在人类文化中往往被认为是能穿透事物变幻莫测的表面直抵真理核心的超能力。阿来在这些不正常的“边缘的边缘”人身上,赋予了洞彻世事的智慧,这智慧是寓言更是传奇。
阿来还在他的传奇故事里营造了一种神秘的传奇氛围。如《老房子》里散发着梦境般的气息,莫多仁钦与女主人的重叠关系,各个事件的平行发生及延续,都造成一种奇特的叙事迷宫。小说《尘埃落定》中一件神奇的紫衣让一个缺少勇气的人成了杀人犯。杀手在这件紫衣服的魔力之下上楼刺杀了大少爷。同样在这部小说里,一枚被施了咒语的喇叭发挥了神奇魔力,成了呼风唤雨的天神。《空山·随风飘散》与短篇小说《灵魂之舞》都写出了人死后魂魄到处游走。阿来把这种时空交错、现实与虚幻交织的手法融在小说里,亦真亦幻,充满了传奇意味。
三、阿来的传奇叙事
一般来讲叙事其实也是在讲故事。阿来没有随“五四”以后“去情节化”主流地位的“波”而逐流,他擎着“传奇浪漫以及奔涌的诗情画意”的文体试验,形成了特殊的传奇叙事模式。
首先,阿来的川藏传奇小说多采取自由流动的多叙事视角。综观阿来的小说,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为主,即叙述人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知道人物的所思所想及其命运,向读者娓娓讲述。也善于运用视角转换策略,借助故事中的人物的第一人称视角或讲述或思考,借用故事中的第二人称视角来讨论,使他的小说呈现出多面性。如《尘埃落定》里面的傻子视角。他既是第一人称的主人公式的限制叙述视角,让他的经历和感受组织故事,这时他是参与人和见证人。我们知道,第一人称视角可以加大加深表现主题的层面与深度,但广度与自由度却受到限制。于是,阿来赋予了傻子另一种超能力,也就是上帝般全知全能的视角。他这时又作为上帝,不停地把叙事与听众组织在特定的场合,自己忽尔充当说书的人给听众似乎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忽尔又担任小说中的重要人物来叙述,这样就形成了叙述与听众之间的互动,无疑这样书写增强了小说在广阔时空里感知的自由度。更为可贵的是,阿来还在小说中设置穿插或对话,如“你看”、“你听”这样一些词汇,又形成了主人公与读者直接对话的模式,增强了小说的可信度,更增加了叙事的张力。这里面,傻子这个形象的设置至关重要。阿来把这个讲述人设置为傻子的用意是既可以把傻子那超凡脱俗的洞察力展现出来,也突显了超验的宗教神秘感。这种说书方式无疑增加了故事及其讲述的方式的特殊传奇意味。在《旧年的血迹》中,除了运用“我”的视角叙述外,还有父亲的视角。《空山·天火》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但在叙述的过程中,也经常采用人物限制视角。阿来的这种传奇性的叙事技巧好似今天流行的穿越剧,富于浪漫的想象情境与奇幻的传奇氛围。
其次,阿来的川藏小说立意于宏大的藏地叙事。如果我们把阿来的叙事仅当作一种技巧来看的话,那未免过于狭隘了,阿来用上述传奇叙事来行文其用意的高明之处表现在:一是对照。也就是用神话简洁通明的智慧来对照自己族群生存的现状,指出信仰缺失、文化丧失给当地带来的毁灭性的灾难;二是喻示。他用空寂的宇宙观来观照世人的生存,以此体现以现代嘉绒社会为代表的人类生存的迷失。阿来在他的有关创作和会议发言中始终强调他不仅仅是一个藏族作家,更是一个大众作家。藏族身份不应该成为阿来创作的一种符号。他只不过从更为熟悉的藏地生活选取创作资源,来表达一种普世的、人类共有的东西和情感。他更多地是想超越本民族自身。例如他的名篇《尘埃落定》就不仅仅是一部嘉绒藏族部族的衰亡史,在上说中,阿来表面上通过一个傻子的命运沉浮史,进而揭示个体人类的时代宿命。“阿来认为,异族人并不是另类人生,人们生活在此处彼处,实在没有太大的区别;而他之所以要以‘异族或‘异域为题材,不过只是一种借用,目的在于表现历史的普遍性。”[13]从叙事学的角度看,阿来不是对自己的生活经验进行创造性地变形,而是将这种经验本身作为“故事”让它在某种“素材”的意义上自己说话。阿来所写种种既是自己所历见的川藏生活之“常”,又是在普通人日常经验之外的“非常”,这就使原本具有传奇意味的生活事件或材料在原生态的平铺直叙中发出“奇异”的光彩。
阿来不愧为当代文学的一座奇峰。浪漫抒情的现实想象、亦真亦幻的传奇人生、象征和魔幻现实主义的传奇叙事,让阿来的小说具有超现实的寓言意味。言在此,意在彼,阿来要让读者用普遍的眼光、普遍的历史感、普遍的人性来看待他的故事,诠释其中的深意。尘埃也好,空山也罢,他们都是传奇的诗人、智者阿来呈现给世界的一种传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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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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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海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