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杨绛散文对文革记忆的冷处理
2014-12-20张群
张群
摘 要:杨绛散文在文坛上具有独特的价值,其对文革记忆冷静的处理方式使其在众多反思文革的作品中脱颖而出。本文主要研究杨绛先生反思文革生活的散文,从其处世方式、表达方法、情感处理、蕴藉美的角度展开论述,总结出作家面对苦难的超然大气的人格魅力和女性的细腻坚忍。
关键词:杨绛;散文;文革;零度情感
中图分类号:I2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4)11-0184-02
杨绛先生在记述文革事件的散文里沉着冷静、大气幽默的态度,给文章涂抹了一层松弛的格调,展现了作家独特的人格魅力。这就引起我们对作家身世及个人修养的关注,进而探析其作品审美情趣的独特魅力。
一、“独善独思”的处世方式
杨绛先生是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女性知识分子,出生于书香门第。在父亲的启蒙下,饱读古书,吸收和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从小深得道家文化的熏染。道家文化中如“知足不厚,知止不殆”、“持而盈之,不如其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飘雨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等充满哲思的语言使中国知识分子把重心放在修身养性上,面对荣辱得失,一笑而过。既然无力改变世界,独善其身就成为首选的修身之道。面对不道义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站在更高的角度,静观其变。杨绛先生深谙此道,形成了以道家学说行世的方式。杨绛先生说:“我无名无位活到老,活的很自在。”在西班牙政府再三要求出国参加授奖仪式时,她放弃了多一半的游览与社交,埋头汲取国外最新的研究理论,这不仅仅是对文学的热爱就可以做到的,更是一种游离于社会主流的独善独思。
由于道家“出世”思想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影响,中国文人群体性形成了特有的隐身哲学,大部分知识分子在面对社会不合理时选择“独善其身”以保持其高洁的灵魂。对于“出世”和“入世”间的孰好孰坏我们无需评价,且看杨绛先生的隐身哲学:“我们都要隐身衣,各披一件,同出遨游,我们只求摆脱羁束,到处阅历,并不想为非作歹。”这是杨绛先生在其《隐身衣》中的自我剖白,道出了他们夫妇只想钻研文学而并不想被世事干扰的诉求。杨绛为何选择“隐身”来处世?第一,“但世间万物,有美有不美,有才有不才,万具枯骨,才造得一员名将,小兵小卒,岂能都成为有名的英雄。”点出了万物良莠不齐,世间的事物有好有坏,人的能力也有大有小,所以只需给自身一个合适的定位,物尽其用便可。第二,人各有志。《儒林外史》中的王太太喜欢“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席位,由众人伺候;而《唐吉坷德》中的桑丘却选择在自己的角落里,吃些面包和葱头。有人愿意飞上高枝,有人却愿“摇曳涂中”。杨绛夫妇尽享隐身乐趣,道出了隐身的真谛:“人情世态,都是天真自然地流露,往往超出情理之外,新奇的令人震惊,令人骇怪,给人以更深刻的效益,更奇妙的快乐。唯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世态人情的真相,而不是面对观众的艺术。”权力和地位并不能带给我们洞察世界的能力,我们需要谦卑的心态来自我定位进而达到对世界客观的认知。杨绛对隐身哲学的见解是独到的,故有缘看清世态人情的真相,写出充满哲思的话语。
杨绛在杨氏家族极深的中国传统文化修养和道家文化的合力下,形成了其独善独思的处世态度,在遇到问题时可以理性分析,以含蓄不露的方式表达,其语言思辨性和哲思性极强,“隐身”的心态凝练出平淡得近乎自然的表达。
二、含而不露的表达方法
杨绛先生的处世态度影响了其散文的文风。在描写其文革经历时,我们看到的不是作者在控诉、发泄,而是含蓄节制的表述。“儒家讲究节制情感源于维持社会秩序的和谐,但节制情感的归因是模拟宇宙情感的庄严与和谐,它的直接哲学依据就是天人合一、天人同构的思想。在儒家的眼光中,宇宙自然被涂上感性的生命和情感色彩,它是生生不息、有情的世界,但是它庄严肃穆,含而不露。儒家通过庄严性、类比性的思维方式认识到人事、社会规律和自然规律是相通的、一致的,人事、社会规律也应该呼应大自然的节奏。人类作为宇宙自然的一员,他的情感即人类普遍性的情感形式也应该模拟宇宙自然的节奏,人心情感所具有的形式、秩序、逻辑应该是模拟宇宙的秩序、逻辑和规律。当人的普遍性的生命情感节律应和着宇宙的节律时,也就达到了身心、人际、天人的和谐。”[1]这种思想渗透在其散文中,在叙述时作者尽量隐藏自己的感情,不使其浮于表面,而是经过了沉淀,形成了含蓄蕴藉的情感表达方式。作者讲述一场庆功会,话剧表演钻井,演员众多,没有一句台词,只用推着钻井机团打钻的一个动作,并齐声哼唱“嗯呦嗯呦”。作者没有直接点出盲目热情背后的无知与可怜,而是用电影曲子《伏尔加船夫曲》中纤夫带着满身的负荷一步步挣扎前进这样真实生动的画面做比,使读者明白其用意,具有艺术性和表现性的艺术被框定为“劳动”,艺术丰富的内涵被概念化和单一化,劳动成为了话剧舞台上的主角。还有在文革时期,看电影变成一项学习,每个连有固定的位置,年长者也不能豁免,而电影却只有几部,作者同伴在观影完毕后发病去世,从此老年人才得以免修晚上的电影课。同伴的意外是不幸的,这本该是一场可以避免的悲剧,作者感情仅仅用自责的设问“假如我那晚在陌生的宿舍前叫喊求救,是否可让老年人早些免修这门课呢?”而答案却是“只怕我的求救还不够悲剧,只能成为反面教材”。自问自答的方式不仅使作者悲痛的情感得以栖息,而且委婉地表露了作者的愤怒与痛苦。作者含蓄的表达通过对比和设问等写作手法得以实现,情感力量却不减分厘。
三、有节有度的情感处理
含蓄的表达使作者对自己的情感进行恰当的处理,有节有度的情感处理主要表现在对歪曲事实的客观叙述和对革命运动的理性剖析。
在《控诉大会》中,学生控诉她“上课不讲工人,专谈恋爱”、“恋爱应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面对莫须有的罪名,人的第一反应是“不”,杨绛先生只是不露声色地在讲述事情的原委,还原事情的真相。在一次精读的部分里,作者在解答主人公的房东太太说的“你觉也不睡,饭也不吃,我知道你的问题”这句话的深意时,她点出房东太太是在说主人公谈恋爱了。这本是教师授课的基本程序即发现问题——解答问题——评价问题,由于在如火如荼的革命运动中,作者附加说明恋爱用这种方式是陈腐滥调,避免使其原本敏感的英美文学选修成为众矢之的。然而事实却难遂人愿,原本简单的事实被夸大扭曲,使作者被点名批评并冠之以“资产阶级学者”的称号,成为众人躲避的瘟神。作者的陈述让我们看到了事情的真相,也看到了文革时期知识分子的艰难处境,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先生尽管小心稳妥地选择了和红色沾边的《大卫·考伯菲》仍然难逃厄运。作者通过对真相的还原实现了其情感发泄的诉求。endprint
四、“零度情感”介入的审美感受
含而不露的表达使情感脱离了现时,具有更大的涵盖力。美国心理学家L·罗恩·贺伯特(L.Ron Hubbard)把人的情绪分为十个级次,它们依次为宁静、热情、保守、厌烦、对立、愤怒、暗中发作、恐惧、悲哀、无情。把宁静归为人类情绪的最高层次。
宁静节制的感情处理方式给我们带来含蓄蕴藉的审美感受。中国历来推崇含蓄美,司空图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说。苏东坡也以含蓄为美,认为“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清代王国维也肯定含蓄是境界的基本特点。这里我们做个比较,看看两种不同的表达给我们带来的不同的心理感受及不同的审美享受。和同期丁玲的散文相比,都是在处理夫妻遭受人身迫害不能相见的场景,丁玲感情饱满地在抒发:
那时承受着狂风暴雨,但却是两个人啊!那是我们的家啊!是两个人默默守在小炕上,是两个人围着那张小炕桌,是两个人会意地交换着眼色,是两个人手紧紧攥着,心紧紧连着,共同应付那些穷凶极恶的打砸分子的深夜光临。多么珍贵的黄昏和暗夜啊!我们彼此支持,彼此汲取力量,排解疑难,坚定信心,在困难中求生存,在绝境中找活路。
排比的句式、感叹号的运用、反问的语气,是饱满情感表达的有力符号。情感直露的表达使作者的情感得以宣泄,作者的写作意图得以直接明确地表达,使读者感受到情感的张力和直抒胸臆的酣畅。
杨绛在干校中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夫妇俩由于原工作单位不同,一个隶属外文部,一个在古代文学部,下乡时自然被分配到不同的劳动单位,虽距离不远,却只允许休息时才能探望,平时只得服从纪律,书信往来。杨绛在面对苦难和不义事情时惯用含蓄节制的手法表达,在控诉“四人帮”对人身自由的亵渎时,杨绛是用“我的排长却非常严厉,只让我跟别人去探望一下”,仅仅用中性词“严厉”二字来诉说当时处境之艰,夫妇俩虽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杨绛为文时深受儒家文化中含而不露、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在表现环境之艰时,在床铺上发现带血的老鼠时,借用钱钟书之口:死鼠的内脏和身躯分离,鼠者,处也,说明它要离开此地;而杨绛则想“离开此地,休想”,来表达自己回京无望的无奈与愤懑。杨绛深厚的文学积淀和扎实的文学功底使其具有娴熟的文字处理能力,在描写伴侣被艰苦的环境亦或是严峻的斗争形势所迫害时,杨绛通过丈夫看病时大夫“胡说!你什么钱钟书,钱钟书我认识!”口语化的语言处理来表达丈夫在干校中已被折磨得变了原形。杨绛在审美方面有其自己的坚持,美不应当泛滥无节制,而应该点到为止。含而不露的表达与直抒胸臆带给我们的审美感受是不同的,蕴藉引人思考,直白使人酣畅。
五、结语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这是杨绛翻译的英国诗人蓝德一首富有哲理的诗,也是杨绛一生的真实写照。杨绛的《干校六记》《丙午丁未纪事》是政治反思散文的一个标杆。文革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是一场浩劫和梦魇,杨绛隐遁于世,坚守了人的道德底线和良知,保持了知识分子的尊严。狂热的政治运动告终,其用冷静客观的方式娓娓道来,我们像是在聆听一位百岁老人讲述陈年往事,激愤的感情、无奈的叹息、痛苦的眼泪已经随着时间冲淡,沉淀出一种智慧和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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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李泽厚.华夏美学[M].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 姜黎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