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杂志》视野中的“三农”文学
2014-12-20蔡胜
摘 要:《东方杂志》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发表了大量“三农”作品,其中相当部分为文学形式。本文通过分析《东方杂志》对“三农”文学的刊载、农村人物形象的建构、“三农”原因的思考与出路的探讨等方面,展现民国时期“三农”文学的面貌,从而拓展“三农”思想史研究的视角。
关键词:三农;文学;东方杂志
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4)11-0018-04
民国时期,在内外各种因素作用下,“三农”问题日益突出。社会各界对其广泛关注,时人评论道:“‘复兴农村现下固为最时髦的名词,报章杂志,琳琅满目。”[1]近代国人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三农”问题,文学形式即是其中一种。此时的《东方杂志》以其高度的严肃性、学术性和丰富的内容,受到社会的推重,被称为“杂志界的重镇”和“杂志的杂志”[2]。本文立足文本分析,试图对《东方杂志》与“三农”文学的关系作一初步整理,①以期抛砖引玉。
一、《东方杂志》对“三农”文学的刊载
近代知识分子对小说等文学的功用较为重视,茅盾认为:“自来一种新思想发生,一定先靠文学家做先锋队,借文学的描写手段和批评手段去‘发聋振聩。”[3]作为综合性的期刊,《东方杂志》一直非常重视文学,除个别卷号没有刊载文学作品外,各期都有所刊载,鲁迅、巴金、老舍、茅盾、沈从文、朱自清、郭沫若等等大文豪都在《东方杂志》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针对充斥文坛和大街小巷的鸳鸯蝴蝶派作品,②《东方杂志》编者批判其“为艺术之艺术”,而赞同托尔斯泰的“为人生之艺术”,认为,“艺术这东西,要是和人生问题全没干系,那便是一种奢侈品,和酒精烟草等物一样,只配当作少数人的娱乐品,并不是大多数人民所必需的。”[4]对占中国主体的“三农”的描述成为为人生的现实主义文学的主要内容,20世纪二三十年代,“几乎所有的作家全写农村去了”[5],《东方杂志》刊载了大量关于“三农”题材的文学作品。
《东方杂志》所刊“三农”文学作品展示了一幅幅“三农”场景的画卷,不仅揭示了物质层面上农民的贫苦和农村的凋敝,还写出了文化层面上农民的愚昧和农村的恶俗。
章克标的《乡村小景》描绘了农村的衰败,“近年来很少回乡去,回去总觉得街上异样的冷清寂寞。”[6]丁昏金的《丰收凶年的故事》[7]描述了全村最大的富户张德公家的两次抢劫行动。张家因为一大堆高利债主的催索,同时粮食和田地价格低落,无法还债,张德公不得不进行抢劫。富户的生存状态尚且如此,一般农民的贫苦可想而知。卖妻卖子的现象也随处可见,许杰的《赌徒吉顺》[8]中主人公吉顺的典妻行为,孙梦雷的《柳絮》、沈沦的《应征》、前羽的《卖》都描写了农民为了生活所迫而卖女儿的故事。③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自杀也就成了农民的必然归宿。丁欠的《阿毛》描写了13岁的农村孩子阿毛,每天都幻想着能吃到肉,但出现了旱灾,野菜都难找到,父母认为“做鬼也不能做饿肚皮鬼”,[9]最终全家吃了一顿毒米饭后集体身亡。
农民的愚昧和农村的恶俗也是《东方杂志》论者表现的主题,侍桁的《石臼菩萨》用讽刺的手法表现了农民迷信的可笑。《石臼菩萨》描写的是一块石臼上面因为有人撑伞躲雨而没有淋湿,村民认为是菩萨显灵,在“凡是诚心求菩萨的,没有不灵验,如果菩萨不肯施恩的,那是因为他的信心还不真诚”的思想指导下,“这个石臼菩萨日久不只成了这一个乡村的人民的生命的上帝,而且连外乡的人们也感动了。”[10]鲁迅的《祝福》表现了祥林嫂在无情的社会关系中走向死亡,鲁镇人拿她当笑料,柳妈挖苦她在阴间会被两个丈夫劈成两半,鲁四爷不准她参与祭祀的工作,正是在这种冷漠与无情中祥林嫂的精神逐渐走向崩溃。王向辰的《聋郑》里的主人公郑聋子在村民的冷漠和仇视中,由一个打猎和种瓜的能手到走投无路而跳井自杀,刻画了村民的冷漠和无情。④
二、农村人物形象的建构
恩格斯曾提出“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11]命题,典型人物身上沉淀着社会历史内涵。《东方杂志》的“三农”文学作品塑造了农村中一系列典型人物形象,主要为农民、地主和新式教育下的乡村读书者。
(一)农民
勤劳是各“三农”文学作品中对农民形象的一致认定。《大地》中的农民王龙,努力勤恳,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土地之上,宁愿逃荒也不卖地,通过自己的勤勉,土地日益增多,财富也渐渐增长[12]。
《东方杂志》“三农”文学作品也着力塑造农村女性形象。《大地》中的阿兰平时默默不言、吃苦耐劳(怀孕了还下地干活)、勤俭(有钱后还十分节省)、顺从(自己留下的两颗珍珠也被丈夫拿走送给了小妾;不敢反对丈夫娶小妾)。作为女性,母亲的角色也为作品所关注,母亲对孩子的爱得以充分表现。《祝福》中的祥林嫂因为儿子被狼叼走后,神情恍惚。《任先生》中的任先生妻子“疯疯癫癫的常常哭,有时候在下着濛松雨的半夜里,她都会从被窝里爬起来,一边哭着喊着‘栗生、‘栗生,一边跑去野冢场那儿,抱住一个坟头哭着,栗生大概是她的死去的儿子了。”[13]在饥饿的年代,母亲也会对孩子狠下心肠,这是对社会的控诉。《大地》中的阿兰将刚出生的婴儿掐死。何家槐的《第六产》更是详细描述了刚生下女婴的母亲闷死婴儿不舍的心理过程。⑤
(二)地主
对于一部分《东方杂志》“三农”文学作品来说,由于作者从“乡愁”这一角度进行描述,作者扮演着故乡现场中地主或者富农儿子的角色,这一部分作品中地主的形象并不突出,是混杂着“善”与“恶”的统一体。除此外,蓬子的《深秋》刻画了茂法公公吝啬、贪婪的地主形象,如为茂法公公做牛做马的老佃户由于大热天在田里中暑而死,他却不肯布施一口棺材;大荒年拿油米和虾肉喂金鱼却不肯借粮食给他的佃户;乘着荒年来放高利贷,从而霸占土地;挨饿的人们拼着命来修堤,茂法公公却克扣工钱等[14]。
(三)新式教育下的乡村读书者
这一群体的形象呈现多元化特点,既有阴险毒辣的金国宝,又有另寻新欢的“老二”,还有有勇有谋、为人善良的张国本。王向辰的《国宝》塑造了阴险毒辣的金国宝形象。读了大学的金国宝在家乡受人尊敬,但他却主张变卖坟树,从而可以还赌债、酒债。他策划了一系列行动,名义上他宣称卖坟树是为了救济族中的贫困者和筹备公学的基金。在族人会议中提前找了十几个人策应,打了不同意卖树的堂弟,乘着纷乱,逼族长盖章;此后制造了一场堂弟纵火的冤案,堂弟入狱,变卖坟树终于可以不受干涉地加以进行[15]。前羽的《乡村一妇人》刻画了另寻新欢的“老二”形象。苏青的丈夫“老二”依靠苏青的织布、省吃俭用得以在上海读书,但读书后的丈夫却不像读书前那样对她恩爱,而是另寻新欢,要和苏青离婚[16]。金国宝和“老二”都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农民,给乡村和农民带来的只是破坏和欺凌,而熊佛西的《过渡》则塑造了张国本这一为乡村建设做贡献的大学毕业生的形象。张国本带领农民修建桥梁,为的是过河不再危险。他为人善良,给了村女4枚铜元,使其能够过河看她重病中的妈妈。他有勇有谋,修建桥梁损害了船户胡大老爷的利益,胡大老爷进行谩骂,并且恫吓要去衙门喊人,此时别人都非常害怕,他劝大家:“大家别害怕!一切都有我!我们没有犯法,衙门里决不能逮我们!”[17]他发动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来造桥,他还识破了船户胡大老爷破坏桥梁的奸计,当群众们要揍死胡大老爷的时候,张国本还进行了劝阻。
三、“三农”问题原因的反思与出路的探讨
《东方杂志》中“三农”文学作品具有浓厚的问题意识,面对农村的破产状况和农民的悲惨境遇,《东方杂志》的“三农”文学作品积极反思这一悲惨现象背后的根源所在,“三农”问题的出路也有所体现。
(一)兵和匪
兵和匪是此时《东方杂志》“三农”文学作品中反映最多的主题,兵、匪和农民三者的关系复杂。
首先,农民是兵和匪的主要组成部分。农民在绝望以后,当兵或者成为土匪成为他们的出路。魏金枝的《白旗手》讲述了农民失去土地以后不得不当兵,后来又当上土匪的悲哀[18]。
在兵和匪的关系中,“许多土匪就是溃散的军队,许多军队就是招抚改编的土匪”[19]。王辉祖的《辙》描述了乡绅胡伯卿活捉了孙吴两土匪头目,但被官兵释放,后来土匪又投诚成为了连长,军队欠饷后,他们重新成为土匪,杀了胡伯卿,抢劫各家[20]。
其次,兵和匪都是农民的敌人。《虚惊》中的王传茂谈到:“土匪吃了我家的猪、鸭,军队吃完了我家的面、米、鸭蛋,临走还要我家出了二百块钱,两个伕子。”[21]
其中,“人民畏兵甚于畏匪”[22]。胡叔农的《平先生》中白果村受到土匪威胁,村民并不愿意通知官兵镇压。后来官兵不请自来,让村民缴纳巨额的清乡费,然后乱抓乡民认作土匪,同时侮辱妇女[23]。任叔的《追剿》一方面描述了土匪有人性的一面,释放穷人,并且各送10元当作路费。另一方面刻画了士兵奸污妇女,无恶不作[24]。
农民和兵、匪的关系以恶性循环的方式存在:兵匪横行乡里,农民没有出路,不得不沦为兵匪,接着蹂躏农民。周楞伽的《荒村古刹》运用极其荒诞的方式描述了当兵7年的“丈夫”一时没认出自己的家人,在荒村一古庙里意欲对自己的老婆和妹妹进行奸污、而且摔死了自己亲生儿子的惨剧[25]。
(二)天灾
主要是旱灾和水灾。前羽的《卖》中讲述了旱灾来临后,农民为了活命必须卖掉女儿,主人公一直在卖与不卖之间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丁欠的《阿毛》中阿毛一家因为旱灾没有饭吃而全家自杀。⑥任汉的《堤下的悲剧》里新南围是围着河道而建,由于人们不断向河道索取土地,河道慢慢狭窄和浅薄,极易发生水灾。此处居住的佃户们经常守护他们的堤防防止水灾,驼背三元因守堤而被大水冲走,他儿子阿从在下一次守堤中也被冲走,现在守堤的是阿从的弟弟阿全[26]。高植的《村童》、徐讦的《水中的人们》、蓬子的《深秋》和王向辰的《到哪里去》也都描述了水灾的无情。⑦
(三)其他
鲁迅在《祝福》里对乡村社会进行批判,本来祥林嫂在鲁家好好地生活着,却让她婆婆给捆走,卖给了别人。她再次回到鲁家的时候,“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27]。周楞伽的《栋树港的一夜》也揭露了乡村社会的冷漠。王翠娥公开和外村的木匠谈恋爱,即使在公共场合也和木匠说话,村民纷纷说她不要脸。王翠娥在风言风语中被忠厚的父亲嫁给了村里的一个男人,但王翠娥为木匠保守自己的贞洁,在一个夜晚,王翠娥与木匠约会被发现,最后村民打死了木匠,王翠娥也疯了。此时,婆家驱逐了王翠娥,村民还不让王翠娥父亲带她回家,只让她在这一带漂泊着[28]。
政府的扰民建设和官吏的腐败是《东方杂志》作品所抨击的对象。谷剑生的《金宝》揭露了国民政府在乡村建设过程中对农民的打击,周光炎家的瓦房被划入公路建设规划,他们一家将无处可住[29]。傅东华的《故乡散记》里县长利用捐助抗日的名义聚敛钱财[30]。
农民自身的缺陷也是《东方杂志》各论者所批判的对象,论者对农民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抽鸦片和赌博是农民的两大毛病,《在贵州道上》里的轿夫为了抽鸦片烟,卖光了妻子的首饰和衣服,最后将妻子卖掉,当得到作者“我”所给的三百文钱后,马上就闪进了“烟室”中去了[31]。《赌徒吉顺》中的吉顺为了赌博而典妻[32]。
《东方杂志》“三农”文学作品对农民的觉醒和反抗也有所描述。巴金的《旅途随笔》反映了农民与土豪劣绅的争斗。蓬子的《深秋》结局是农民们杀死了地主。胡叔农的《平先生》结局是村民们缴了官兵的枪械,自己来办民团保卫自己。⑧除此之外,作品提出更多的是“到哪里去?”的疑问,王向辰的《到哪里去》深刻地表现了农民的无助,“各种的方法,成二都试验过了,没有一样能解救他生活上的艰窘”[33]。消极的出路成为作品中人物的选择,“卖女儿的卖女儿,逃荒的逃荒,当强盗的当强盗”[34]。这更加加深了作品的悲剧性。
《东方杂志》刊载大量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不仅能够反映社会实况,且具有通俗易通的特点,易为人们关注与接受”[35],促使更多人关注“三农”问题。但作品更多侧重表达农村的衰败和农民的愚昧,缺少农民自身的觉醒和反抗,对未来出路探索的自觉性也面临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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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①关于《东方杂志》与“三农”文学的探讨,学界较少叙及,笔者仅见洪九来《宽容与理性:〈东方杂志〉的公共舆论研究(1904—193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7章。对于“三农”文学的研究,学界主要以乡土小说流派的角度进行研究,集中于文学表现形式方面。
②茅盾曾统计1921年4、5、6月的文坛创作,指出“描写男女恋爱的小说占了百分之九十八”,参见郎损《评四五六月的创作》,《小说月报》第12卷第8号。
③孙梦雷.柳絮[J].东方杂志,1925(24);沈沦.应征[J].东方杂志,1935(11).
④鲁迅.祝福[J].东方杂志,1924(6);王向辰.聋郑[J].东方杂志,1927(8).
⑤赛珍珠著、胡仲持译.大地[J].东方杂志,1932(4);何家槐.第六产[J].东方杂志,1933(14).
⑥前羽.卖[J].东方杂志,1934(24);丁欠.阿毛[J].东方杂志,1935(4).
⑦高植.村童[J].东方杂志,1934(3);徐讦.水中的人们[J].东方杂志,1936(2);蓬子.深秋[J].东方杂志,1932(6).
⑧巴金.旅途随笔[J].东方杂志,1933(15);蓬子.深秋[J].东方杂志,1932(6);胡叔农.平先生[J].东方杂志,19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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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蔡胜.关注与传播:《东方杂志》视野中的乡村问题述论(1918-1937)[J].民国档案,2014(1):108.
(责任编辑 张海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