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父不知亲人痛
2014-12-16孙青瑜
孙青瑜
没有失去过亲人的人,无从理解生死离别的泣血之痛,没法体悟这种痛的威力到底有多大,它带着所向披靡的摧毁力将每一位活着的亲人折腾得九死一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父亲是个幸福的人,一辈子没有遭遇过生死离别的哀痛和折磨,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到死也不能瞑目,圆睁的眼睛浑浊地瞪着急诊室的天花板,心里坠着的却是他年过八旬的双亲和目不识丁的糟糠老妻。
父亲突然撒手而去,对我们一家人来说如同天柱突塌,如若老天肯替换,我连代父赴黄泉的心都有。
可惜不能。
奶奶每天拍打着大腿悲呼:“为啥不让我去替我大儿死呀!”痛失长子的悲鸣在父亲生活四十三年的颍河镇东街飘飞回荡,听得四邻们个个悲泪垂落。身体硬朗的爷爷自从父亲离去,几日之内,突然蹒跚不稳了。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大悲大哀,我们一家人心如刀割,又无可奈何,只能陪着奶奶和爷爷泪如泉涌。
母亲对父亲的思念,想必比我们更加的浓烈和复杂。母亲从小丧母,娘家又无兄弟姐妹,可以说,父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是她的生活拐杖和精神支柱。自从我们家搬到省城,母亲因为不识字,一直不敢一个人外出,因为出门就不知道东南西北,又不会打电话,不会用手机,可我们却从来没有担心过母亲,因为她身边总是有父亲在,无论是早市散步、傍晚买菜,还是外出,父亲总是与母亲并肩相伴,有父亲在,母亲什么都不需要,因为父亲就是她的指南针、她的世界、她流动的家、她的全部。
可就在2013年7月26号的12点10分,母亲的一切都毁灭了。当医生在急诊室里通知我们准备后事的时候,我和我哥已经哭得如同烂泥。
我不相信,
母亲不相信,
我们全家人都不相信……
我一次次趴在父亲的尸体上听他的心跳,一次次摸他的脉动,一次次感觉他的体温,我多么渴望医生判断错了,仪器判断错了,我爸没死,还有抢救的希望呀!由于内心的渴望太重太浓太强,我误将自己脉动当成父亲还有生息,跪下哀求医生一定要抢救我父亲。医生看我哭得悲恸,扭头随便喊了一个实习生说:“她说她爸还有气,你过去看看。”我不知道医生表情和言语是同情,还是不耐烦,只记得当时实习生在我们的悲呼声中,又一次给父亲做了基本的检查,可心电图再一次呈现出一条残酷的直线……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硬,若再不回去拿衣服,恐怕一挺身,连衣服都穿不上了。当时不知道母亲哪来的勇气和力量,她见我们兄妹哭瘫在地,毅然决定一个人回去给父亲拿衣服,那是我们搬到省城,母亲第一次没有父亲陪伴的单独行动——还是为了给刚刚去世的父亲回去拿寿衣。
母亲拿来寿衣时,父亲的身体已开始变硬,可手却是软的,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轻轻地握着我和我哥,好像在用仅剩的一点人间柔软安慰他的一双儿女,不舍着松开,不舍得僵硬,不舍得冰冷,不舍得与我们生死离别……就在那时候,一个护士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因为怕体液流出,面容不好看,将一团团棉花塞进父亲的嘴里、耳朵里……就在要堵塞父亲的鼻孔时,我突然像受到了什么极度的惊吓,像疯了一般扑上去,护着父亲,大声哀求她说:“求求您不要给我爸塞住鼻子好不好?”
护士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体液流出来了咋办?”
“求求您不要给我爸塞鼻子!”我再一次斩钉截铁地说。
护士像是看出了我内心深处那团如火如荼的妄想,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哼”地一声走了。
看着她不满的背影,我心里涌出一股子从来没有的羡慕,只觉得她一定是一位父母健在的人,一定是!这种猜测,再一次让我五脏俱焚,扑上去搂着父亲的脖子,一次次怨岔地责怪他:“爸,您怎么还不快醒呀!……”
我们一边哭,一边艰难地为父亲穿衣服,才发现父亲的眼睛一直睁着,父亲浑浊的双眸直视着急诊室的天花板,我和我哥几次为父亲合眼,都没有合上。母亲见状,走上去,对父亲说:“华他爸,你放心走吧,咱爹咱妈还有我和咱几个兄弟呐!”
父亲听得这话,才合上了双目。
很快,父亲被推进太平间。太平间在地下室,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排连体的冰柜,冰柜上写着编码,像一个又一个抽屉,抽屉里就是冰柩,打开一屉,寒气冒着白烟朝外冲。我好怕,如果父亲被放进去,经机器一冻,就意味着再没有返阳的可能了,我又一次疯了一般趴在父亲身上,哭嚎着哀求他快点醒来,爸爸,你快醒来呀,如果被推进去,再想起死回生都不可能了!
可父亲像是没有听到我心急如焚的催促和哀求,脖颈处的紫斑越聚越多……
因为天热,守护太平间的人一次次催促我们不能再磨蹭了,我一次次哀求他再等等,再等等……
我知道那一刻,不但我,我们全家人都渴盼着起死回生的奇迹能在我父亲这里发生!
我又开始一次次摸父亲的体温,一次次摸他的脉动……一次次哭嚎着催促父亲快点醒来。不知过了多久,哥哥是把我从父亲身边强行拉走,撕心裂肺的给我说:“小妹,咱爸真走了,咱爸真走了呀——”
我不相信!
待我挣扎着扭身要保护父亲时,父亲已经被看尸人趁机推进了冰殓箱。就听我哥的悲呼声突然又悲亮了一层,拽我的手突然松开了,对着存放父亲的冰殓箱“扑嗵”跪下,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说:“小妹,咱真的没有爸了!真的没有了呀——”
父亲走得太匆忙,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只记得父亲最后一句话是让我给他擦擦嘴。因为父亲心绞疼得厉害,拉往医院的路上,一连疼哕几次。由于120上不让多坐家属,我只得坐公交车跟着,待我赶到医院时,正赶上父亲又因心疼辐射得胃内翻疼,那时候父亲的意识还很清醒,他让我给他拿纸篓,哕出来一堆黄水,又让我给他拿水嗽口。由于父亲心梗,不能喝水,母亲安排他说,嗽口的水可不能咽下去。父亲点点头说他知道。不想说完这句话,就见父亲的呼吸一阵急促,随后一闭眼,就再也没有醒来……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2013年7月26日的早晨,我起床时,那时候大概是八点左右。父亲已经吃过饭,正坐在他的小书房里写作,一切都一如往常,我吃过饭关着门,像往常一样抠弄我的小说。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隔门传来母亲惊呼。
当时母亲正在楼下,抱着小侄子,听到了父亲痛苦的哼哼声,急忙喊我和我哥,我心里一惊,放下怀中的电脑,夺门而出,看到父亲大汗淋淋的背影正扶着楼栏杆痛苦的呻吟,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爸,便急忙扶住他。当时我已经吓得浑身哆嗦,赶巧那一天哥哥没有上班。哥哥上楼后见情况不对,急忙拔了120。当时父亲已经因再一次心梗,而导致了严重的心衰症状,若不是我和我哥强行扶着他,他可能已经昏倒在地了。120来赶到后,父亲的血压已经降至50。父亲却误以为是他吃降压药吃坏的事。正是这个“误以为”,让父亲直到最后合眼,也没有想到这次发病会夺去他的性命……
父亲的突然早逝,让很多的朋友,文友和读者都惊诧得难以置信,更何况是我的奶奶和爷爷。几个叔叔和姑姑得到我父亲离世的消息时,我父亲其实可能已经离开我们好几个小时了。当时三叔正在鸡公山度假,头一次接到我的电话,他以为我父亲像前几次一样,重病住院了,不会有什么生命之忧,便让三婶赶快给他下碗面条,自己便去收拾行李。不想三婶刚要着手做饭,就听到我三叔的一阵悲鸣从卧房传来,吓得手一啰嗦,带着两手面跑进到卧房一看,三叔已经伏在案前泣不成声了。那一天,三叔的悲呼可能响彻了鸡公山某幢别墅的上空,因为他再次接到我的电话,得知他最深爱的大哥已经磕然长辞了,他却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他。
当三叔带着三婶从信阳赶回来时,父亲已经进太平间半天的光景了。三婶三叔憋了一路,一进门就忍不住再次悲声大放,那时候我的另几个叔叔和姑姑也从老家赶来,家里哭声一团,悲号声穿过窗户震荡着四邻。
当不少邻居闻悲赶来时,父亲生前单位的领导和同事正和三叔商量父亲的后事,当时最让我的几个叔叔拿不定主意的是要不要告诉我的奶奶和爷爷?奶奶和爷爷年是已高,再加上健康问题也不容乐观,奶奶六年前就身患了癌症,爷爷和我父亲一样,也患有心脏病,如此两位沧桑老人,若突得长子去世的噩耗,万一悲出个三长两短,一家人如何能扛起这悲中套悲的凄凉?可是不告诉他们,待他们知道了,不让爷爷奶奶与他们长子见上最后一面,他们岂会饶过我的几个叔叔?抱怨终生事小,痛悔出了什么意外,自然也暗藏着某种悔不当初的隐患。就算是瞒着奶奶和爷爷一时,也不可能瞒得了一世。因为父亲生前隔三两天就要给爷爷奶奶打个电话,如若父亲超过五天不朝家里打电话,奶奶就挂念得坐卧不安,打过来电话追问父亲怎么了?这些年父亲因为心绞痛,一直无法平躺入眠,病情一天重过一天。去年春节,奶奶因结肠炎住院抢救时,父亲以为奶奶癌症复发了,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偷哭了很久。本来我们一家人要回周口看奶奶,不想父亲却因担心过度,再一次复发了心脏病,半下午就住院了,但又不敢告诉奶奶。在奶奶住院的日子里,所有的叔叔姑姑都从天南海北回去了,唯有父亲没能回去,娘儿俩天隔一方躺在病床上,父亲一直担心着奶奶的病情,因为心情过沉,父亲早已不堪一击的心脏,突然出现了衰竭症状。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父亲知道。
果然,时隔半年,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好,可她的大儿子却突然没了……
每每想起坐着睡觉的可怜父亲,我都心如刀割。父亲生性乐观,走累了,心疼了,总是偷偷地朝嘴里填一片救急药,外人并不知道他身患重病,很多作者仍找他写序、荐稿或指导,父亲总是毫不忧豫地一一答应。我不忍父亲多劳累,父亲总是语重心长地给我说,我也是从下面一步步“拱”上来的,我知道“拱”出来有多难,能帮人家的时候,就得帮人家。就在父亲去世的第五天,《朔方》的火会亮老师发来短信:“孙老师,您朋友谢志强的小说已发到十期,特告知,祝夏安。火会亮”,这是父亲生前最后一次帮友人荐稿,可惜父亲却看不到他辗转几次推荐的这篇小说终于发出来的消息了。前年父亲心肌梗塞抢救过来,人还没有出院,就给医生请假去参加一个会议。会场上,父亲把与会者逗得前俯后仰,可他却因为讲话太多,累得心疼不已了。父亲无奈,只得掏出硝酸甘油朝嘴里塞,一边给自己解围说:“今天太激动了,得吃两片硝酸甘油消解消解这激动劲儿!”父亲的主治医生总是说我父亲什么都不好,就精神好。殊不知父亲每天都要偷吞多片硝酸甘油维持生命,每天吃的药比饭还多,可尽管如此,我却如何也没想过我的父亲会这么快就离开了我们,因为父亲还不到六十四岁!
或许正是父亲的善良、宽仁和乐观,让很多人都念他的好,怀念他,不远千里来送别,洒泪于灵前。父亲不幸早逝消息通过网络、报纸迅速传开,国内的很多读者、文友、编辑和朋友给我和三叔发来唁函和唁电、撰写纪念文章,大家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太突然了”,“想不到”,家乡和外地的许多朋友不分昼夜赶到郑州为父亲送行,所以这种事瞒是瞒不住的。
叔叔们几番举棋不定,最终还是决定接奶奶和爷爷过来。
从淮阳老家到郑州的路上,爷爷和奶奶一边暗自揣测,一边追问开车的五堂弟。五堂弟当兵出身,纪律性极强,一切都按照长辈的吩咐,走了一路愣是没告诉爷爷奶奶真相,装着嘛事没有发生,一边开车,一边一遍遍回答爷爷奶奶的追问,告诉他们大伯就是心脏病犯了,啥事没有。奶奶和爷爷自然不信,因为以往父亲住院,我们怕他们知道了担心,都是待出了院才告诉他们,这一次为啥在医院里就告诉他们了?而且几乎是全家人蜂拥出动,连父亲的堂兄妹们也都来了?爷爷和奶奶虽然已经预料到了种种的不详,却无论如何也没敢朝死上想。因为就在前几天,父亲还回家看他们,爽朗的大笑还在他们的记忆里盘旋……
父亲去世后,因为我的另两个叔叔一直住在乡下,来到城市里双眼茫然一片,而我和哥哥基本上已经哭成了废人,所以父亲身后的很多事情都压在了三叔一个人身上。三叔一边镇定地迎来送走,一边忍痛铺摆场面,指挥大小事宜,唯有奶奶和爷爷与父亲见面的事上,让三叔拿不定了主意。他不知道如此残忍的事情该如何给奶奶和爷爷说,什么时候说。父亲的突然离世,对我们一家人来说,如同天柱突塌。当年爷爷在1966年的“文革”中被捕入狱,年仅十七岁父亲就扛起了生活的大梁,为了一家人的生计,除去各种各样的农活,还卖过豆腐、常常拉着架子车外出搞运输、到新疆当盲流,盲流期间遭的累、受的苦车载斗量,最终因为没有落上新疆户口,一年后父亲又从新疆漂泊回到“库里”(新疆人对内地的称呼)。为了多挣一些口粮钱,阴历十一月份父亲还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捞沙礓换钱,一筐又一筐的沙礓被父亲和三叔从河道里艰难地抬上来,再运到公路段换成钱、变成油盐米面,缓散着爷爷奶奶额头上因日子而浮起的团团愁云……在那段生活和政治处境都极度灰暗的日子里,父亲还不忘鼓动和带领我的几个叔叔大打“文化翻身仗”……时隔多年,虽然奶奶和爷爷什么都不说,可他们心里对父亲的感情是重的,重到反过来对父亲有一种浓浓的依赖感。可如今,父亲却先爷奶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奶奶和爷爷来到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当时许多朋友从各地赶来,吊唁的花圈几乎摆满我家门前的那条路,可正是这些花圈,让家人再次犯了愁,觉得一直瞒着爷爷奶奶不是事,还是应该提前告诉他们,于是就给已经进入市区的五堂弟打电话,告诉他不要直接进小区,在北门口等他们。这时候,三叔请来的医生已经背着药箱赶到,他随着家人一起到小区的北门等我那可怜的奶奶和爷爷。
我和哥哥正给来往的宾朋磕头行礼,不知过了多久,离老远就听到奶奶和爷爷悲呼父亲的声音顺着小区的大路传来,我已经顾不得来往的客人,哭喊着奔到大路上,寻找奶奶和爷爷。离老远就见爷爷和奶奶由我的几个叔叔搀着,正一点一点地朝悲凉走来……或许,那时候奶奶和爷爷还不十分相信父亲已去的噩耗,当他们被拖到家门口时,模糊的泪眼里竟是满院满路的花圈,还有我和我哥身上白色的孝衫,奶奶的身子一软,昏倒在花圈满布的路口……
父亲去世后,时间像被喜马拉雅山拽着,秒针每甩动一下,就像刀子一样割着我们的肝肠,我们全家人脑子里全是父亲,我们不知道怎么熬过的那一秒又一秒,一秒又一秒地悲痛和思念,化成肝肠寸断的泪水,落满我们家的每一个角落。对父亲浓稠的思念,像铁汁在我的心间翻滚,刺激着我的泪腺,恍惚之间,父亲一次又一次回来,进家,开门,喊我……可待我擦干泪,用焦渴的眼睛寻找父亲时,他却正在黑色的像框里对我微笑……没有人知道我们有多想父亲,任何与父亲有关的物什或言语,都能把我轻轻推倒,伏地恸哭。记得我小时候,父亲每次外出开会,我都会急切地渴望着父亲回来。几乎从父亲离家的第二天,每一堂课我都不知道老师讲的是什么,脑子里一直期待着父亲能快点回来。听到下课铃响,我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先一口气跑到我奶奶家,一问我奶,父亲没有回来,又急忙调头跑到邻居赵德军家的屋后头,隔着坑塘喊我妈,问父亲回来没有?一听我妈说没有,我又一口气跑到镇上的中码头,坐在水泥台上心急如焚地看着从颍河对面开过来的渡船,第一船没有,就等第二船,一船一船人的上,又一船一船人的下……机器船把河面都染缤纷了,渡船上还是没有父亲的身影,一直等到天黑,辨不清人脸,我才踽踽回家……
第二天,第三天……
直到把父亲等回来,我屁颤颤地跟着他回家,才觉得日子回归了正常。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日子,也不知道什么叫感觉,只记得睁眼看不到父亲,我的整个思维和生活都会彻底乱套。因为对父亲的依赖,逢他不在家的日子,我从来没有听过课,满脑子都在想他。我已经记不清在河堤上等父亲归来的场景,在小镇的码头上重复过多少次?
可这一次,父亲却一去不返了。
我一次次地站到小区的路口等父亲回来,先前在这条路上,我无数地碰到父亲,从来没有在意过,碰到也就碰到了,喊一声爸,父亲应一声,那是存在者的家常,那就是日子,那就是幸福。可父亲去世后,好端端的日子突然被撕碎了,撕开一个永远无法补上的大窟窿,那条通往家的路口成了我等候父亲归来的重要基地,成了我幻想父亲起死回生的一个场地,一次次地守望、一次次地等候……
一守几个小时……
一等几个小时……
我在幻想中抱守着父亲的存在,死死不肯丢手,好像父亲的存在与否与我的思维有了直接的连带关系,所以我不敢触碰父亲去世那一天的线性场景,我在努力地忘记那一天,让父亲在我的思维里活着,永远活着,所以我要去等他回来,等他回来,我跑上去接着他,帮他拉着拉箱,再给他说一声:“爸,我想您想得不得了!”可是直到我的双腿站疼了,站木了,才发现千千万万的行人里,永远都不可能再等到父亲一步三歇归来的身影!
在父亲离世的第三天,按照习俗,父亲本该入土为安。可是按照规定,父亲不能!父亲还要火化,否则身后一系列的手续都不好办。正是因为这个,父亲或者像很多现代中国人一样,拥有了两次殡葬仪式。
父亲火化之前,我和哥哥一直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因为父亲去世后,遗体一直存放在医院的太平间,我们没能给父亲守灵。为了弥补遗憾,在父亲被推进火化车间的时候,我们一直跪守在父亲的遗体边悲泪滂沱。当时很多去殡仪馆参加追悼会的亲朋都散去了,留守在父亲身边的,就剩下我的三个叔叔、两个堂叔、还有我们兄妹俩和两个堂弟。火化间的温度很高,我们将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祭奠即将被高温成灰的父亲。
在几个叔叔中,父亲和三叔的感情尤其之深。父亲是家中的老大,在三叔小的时候,奶奶还没有女儿,便把父亲当女儿使唤,奶奶上班时,都是由父亲背着三叔,扯着二叔,站在路口等奶奶下工回来。后来在父亲大打“文化翻身仗”的鼓动下,三叔和父亲选择了同样的事业,他们凭着自己的努力和天分成为了中国当代文坛上有名的“兄弟作家”,由于父亲和三叔墨白的影响,我们家乡的许多人都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单单我们故乡的一个镇上,就有六名中国作协会员和五名省作协会员。在这种文学现象背后,隐藏着一条由父亲和三叔在荒原里携手踩出来的曲折小路,这条路上撒满了从农民到作家的艰难和不易,但它在那片土地上却有极大的号召力。不知何时起,父亲和三叔,尤其是父亲,已经成了我们那一带家长教育孩子奋发图强的楷模。可现在,那个被家长们反复絮叨的楷模——孙方友突然走了,此时正在火化间里排队待候肉体焚烧成灰……
时间在我们兄妹伏地的膝盖间,一点一点地渗着……
先于父亲火化的逝者,一炉又一炉地被推进去,又一炉一炉地被拉出来……
四十分钟,就四十分钟,一具又一具完好的肉体被烧成了一架又一架冒着灰烟的森森白骨……
肉体在高温中气化的异味充塞着火化间的每一个角落,传到鼻子里,刺激的不是我的嗅觉,而是我的神经,我又一次发疯地从地上爬起来,扑到父亲身上,摇着他呼喊:“爸,你快点醒醒吧,求求您快醒醒吧——再晚就来不及了——”我知道,那时候我还心存一股子让父亲起死回生的强烈奢望,我无法打消这种奢望和幻想。
因为灵柩上躺的是我的父亲!
前几天还好好的父亲,突然间就没了生息,让我一度对生命这件事产生了深深的质疑,让我对存在和消失之间的距离开始了重新的目测和丈量,父亲用一生的努力,留下了等身的著作、逝后的喧嚣、以及各种被追封的“小小说大王”、“新笔记体小说创始者”、“小说大师”等“高帽子”……可人都没了,意义在哪里?如果这一切能换回父亲的生命,我们甘愿跟着父亲拉棍乞讨,露宿街头,只要父亲在,我们什么都可以不要,如果能活过来,我甘愿以吾命换父命,替父直奔黄泉!
可惜,这一切都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幻想!
可能,下一个,进炉待焚的就是我的父亲……
我心急如焚地摇晃父亲,没命地催他赶快醒来,可父亲却一直面无表情地闭着双目,一动不动,像是对人间悲情已经浑然不觉,任由我们悲断肝肠,也盼不来他一滴心疼的眼泪。
这两天,爷爷一直坐在父亲的书房里流泪,可能爷爷想的全是父亲生前生龙活虎的生存场面和镜头,在爷爷、奶奶和很多亲人和朋友的心里,父亲的死亡是被残酷假定成的“现实”,而我和我哥却目睹了父亲从生到死、从有到无的全部过程,父亲留给我们的是一堆生命消逝的线性记忆。火化炉里的火苗喷得太烈,发着呜呜的惨叫声,正和机器的嗡鸣声一起搅动着机器化时代的悲凉,火速气化着这个时代的存在……火化间的人很多,都是等待亲人入炉的。有一位逝者甚至比父亲还年轻很多,他的儿子和我们一样,穿着一袭拖地的重孝,大概只有六岁的样子,木木地站在他父亲的棺木旁,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也没有五脏俱焚的哀嚎,甚至没有生死离别的哀痛和眼泪,只是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的母亲一个人瘫在地上泪眼滂沱……我觉得让一个才六岁的孩子目睹他父亲的火化过程,是极度残忍的事情。可是孩子木然不知哀的表情,让我对存在和意识有了更深的认识,让我对中国古典哲学和西方存在学的那个基点,再一次蒙生了质疑。
就在父亲被推进高温炉时,憋了两天的三叔突然伏地暴哭起来。
三叔悲恸的哭声震动着火化间,震动着每一位活着的人,父亲却面无表情地躺在棺木里一动不动,任由他最疼爱的弟弟跪在地上,哭得死来活去……如果父亲还活着,肯定不忍心看着我们为他五脏俱焚,可惜父亲走了,只留下一具冰冻的沉默,应对着身后一家人泣血的悲痛。
父亲和三叔一路携手从老家颍河镇闯入省城,一直门窗相依地住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在我的记忆里,每次父亲有病,都是三叔在身边彻夜守护。而每次三叔外出开会,在即将回来的那天,父亲就会放下笔,佯装坐在阳台上看书,眼睛却不时地朝路口瞟一眼,又一眼,一直等到三叔背着包回来……
父亲的突然离去,对三叔的打击也是可想而知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三叔不在身边,父亲被火化的过程,算是三叔和父亲的一次生死离别。三叔的悲泪洒满脸堂,又滚落到衣襟上……三叔写了半辈子的小说,写了半辈子的悲欢离合和生生死死,其实还没有亲历过生死离别的大哀大悲,父亲的不幸早逝,或许让三叔在悲泪横飞中更加彻悟了生命这件事引发的内部沉痛。
父亲六十四岁生日那天,我刚好去济南开会。到了泉城,与会的文友大都是父亲的朋友和读者,他们在得知我是父亲的女儿时,一次次地安慰我,他们的安慰让我内心更加的悲凉和孤独,更加的思念父亲,我憋着,不哭,可眼圈还是红了,刚把泪憋回去,善良安慰又来了,眼睛再一次陡红……
一股又一股的温暖……
一个又一个安慰……
整个晚餐裹挟着我的是善良、同情和怜悯……
整个晚餐上飘荡的是重逢和初逢的喜悦,晃动着互相敬酒的身影……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我憋不住了,偷偷地跑到宾馆的公园里,掏出父亲的照片,跪在草坪上,恶狠狠地放声哭了一个多小时。当时已近夜间十二点,我悲凉的哭声在无人的公园里飘荡,闻听者一定会感到恐怖和毛骨耸然,因为思父的哀嚎,将整个园子悲染得更加的孤独、无助、凄凉……可照片上的父亲却一直在对着我笑……
父亲大小算是个名人,所以就比平常人多了一次仪式,在父亲的骨灰安葬不久,河南省作家协会、河南省文学院和河南文艺出版社一块又为父亲开了一次大型的追思会。那一天我本不想去,我知道我去了肯定悲不能泪,会憋出病来。可三叔还是执意让我去了,一进会场,看着蓝底白字的大横幅:“孙方友先生追思会”几个大字,我就泣不成声了。当时文联的几位八十多岁的作家爷爷都去了,可以说父亲是那次会议的主角,我却如何也瞅不到父亲。几个一直疼爱我的姐姐怕我的哭声影响会议进程,都不让我哭。我憋了一上午,下午回到家就憋病了,到了晚上险些死去,就在我哭着给母亲交待后事时,我突然彻悟了张载的那句“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禁不住对着目不识丁的母亲喃喃念出一首诗:
血气循环突迭散,
魂断黄泉天塌陷。
亡父不知亲人痛,
笑对悲呼不知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