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派词人学苏及其词的“苏味”
2014-12-13
(作者系海南科技职业学院、海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导)
关于南宋词人学苏即苏轼,后人认为从南渡词人开始,叶梦得、朱敦儒可为代表。学苏说至辛派词人更甚,尤其是被后人认为是辛派词人领袖的辛弃疾,故这里对他们学苏及词的“苏味”作一点探讨。
一
南宋范开在《稼轩词序》里有一番较全面的评价:“世言稼轩居士辛公之词似东坡,非有意学坡也,自其发于所蓄者言之,则不能不坡若也。坡公尝自言与其弟子由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且以为得于谈笑之间而非勉强之所为。公之于词亦然;苟不得之于嬉笑,则得之于行乐;不得之于行乐,则得之于醉墨淋漓之际。挥毫未竟而客争藏去。或闲中书石,兴来写地,亦或微吟而不录,漫录而焚稿,以故多散逸。是亦未尝有作文之意,其于坡也,是以似之。虽然,公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方将敛藏其用以事清旷,果何意于歌词哉?直陶写之具耳。故其词之为体,如张乐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灭,随所变态,无非可观。无他,意不在于作词,而其气之所充,蓄之所发,词自不能不尔也。”[1]
范开所论的苏轼与辛弃疾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他认为辛弃疾在创作时与苏轼一样,情感积郁,故辛词似苏词。但这一说法很让人质疑。就两宋词人论,从北宋到南宋词坛,发乎情感积郁的词人何止苏、辛,在苏轼之后的何止辛弃疾,词因情而生,或喜或愁,或乐或悲,人们为什么独说辛弃疾呢?辛词类苏,关键是词风,而不是创作的基本态度或方式。二是辛弃疾以“气”为词与苏轼也有相似的地方,范开称之为不能不同。这是为社会形势的影响及二人不同的遭遇、襟怀决定的。苏轼之“气”体现为在北宋的一统江山之下,因宦海浮沉而生的愤激与旷达;辛弃疾之“气”则是南宋江山沦陷,因报国无门而生的悲愤与强烈的爱国情怀。二人都不主故常,创作走向则不尽相同。因此,辛弃疾终究没在苏轼身后亦步亦趋。此外,人或就范开说的“其词之为体”而称辛词为“稼轩体”,同时以范开比拟辛词的“如张乐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灭,随所变态,无非可观”为“稼轩体”的基本特征。这一特征相当朦胧,究其意只是表明辛词长于变化,且变化可观、风格多样而已。
辛弃疾与苏轼都深爱哲人庄子和诗人陶渊明。辛弃疾深知《庄子》,《哨遍·秋水观》用庄子理论写成,或说是隐括了庄子的篇章。全词如下:
蜗角斗争,左触右蛮,一战连千里。君试思、方寸此心微,总虚空、并包无际。喻此理。何言泰山毫末,从来天地一稊米。嗟大小相形,鸠鹏自乐,之二虫又何知。记跖行仁义孔丘非,更殇乐长年老彭悲。炎鼠论寒,冰蚕语热,定谁同异。 噫,贵贱随时。连城才换一羊皮。谁与齐万物,庄周吾梦见之。正商略遗篇,翩然顾笑,空堂梦觉题《秋水》。有客问洪河,百川灌雨,泾流不辨涯涘。于是焉河伯欣然喜,以天下之美尽在己。渺沧溟、望洋东视。逡巡向若惊叹,谓我非逢子。大方达观之家未免,长见悠然笑耳。此堂之水几何其?但清溪、一曲而已。
这首词隐括了《庄子·则阳》的“触蛮之争”、《逍遥游》的“鹏鸠故事”、《秋水》“泰山毫末”之说、《盗跖》的跖与孔丘的故事、《齐物论》的庄周梦蝶、《秋水》的河伯与伯海若的对话等,世间万千事物,果真是“炎鼠论寒,冰蚕语热,定谁同异”。在词的下阕中,他化用庄子《秋水》的河伯故事,张扬自己的才学。其理趣也本于庄子《秋水》。河伯先是欣然自喜水势之大,然后见浩渺大海,则惘然自失,才知道自己的浅薄。辛弃疾以“空堂梦觉题《秋水》”与篇尾的“此堂之水几何其?但清溪、一曲而已”相照应,把空堂一曲清溪借《秋水》艺术化了,有想象与谋篇布局之妙。同词牌的《哨遍·一壑自专》上阕说陶渊明躬耕田园兼及庄子,下阕的“会我已忘机更忘己,又何曾物我相视。非会濠梁遗意,要是吾非子。但教河伯、休惭海若,大小均为水耳”,又是庄子逍遥与齐物理论的化用。
辛弃疾在《水调歌头·题永丰杨少游提点一枝堂》中写道:“万事几时足,日月自西东。无穷宇宙,人是一粟太仓中。一葛一裘经岁,一钵一瓶终日,老子旧家风。更著一杯酒,梦觉大槐宫。记当年,吓腐鼠,叹冥鸿。衣冠神武门外,惊倒几儿童。休说须弥芥子,看取鹍鹏斥鷃,小大若为同。君欲论齐物,须访一枝翁。”虽说这里的“一钵一瓶”“须弥芥子”用佛教思想;“梦觉大槐宫”用李公佐《南柯太守传》淳于棼梦为南柯太守,终感人生幻灭的故事;但“哧腐鼠”“看取鹍鹏斥鷃,小大若为同”等都化用庄子的寓言故事和理论,表明对名利的轻视和庄子式的“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逍遥游》)式的满足。
不仅是辛弃疾,辛派词人的干将陈亮也好庄,虽不及辛,却也在《水调歌头·和赵用锡》里用庄子语意,表现人生的不平。如其上阕写道:“事业随人品,今古几麾旌。向来谋国,万事尽出汝书生。安识鲲鹏变化,九万里风在下,如许上南溟。斥鷃旁边笑,河汉一头倾。”在这里,庄子《逍遥游》里的鲲鹏与斥鷃被赋予了深厚的政治意蕴,说是大鹏高飞九万里,实际上只落得斥鷃哂笑。而“事业随人品”及“万事尽出汝书生”也只是慰人与自慰之词。同时,陈亮表白的“雨过风生,也应百事随缘”(《新荷叶·艳态还幽》),与庄子顺应自然的思想相吻合,不是人生的积极兼济,而是独善的随波逐流。之所以如此,根本还是对世俗及人生的通透认知。他曾说“问唐虞禹汤文武,多少功名,犹自是、一点浮云铲过?”(《洞仙歌·丁未寿朱元晦》)历史的一幕幕走过之后,先圣前贤的功名在哪里,都若“浮云”,那么现实的人生追求意义何在呢?陈亮对于“功名”的否定,也是在否定或放弃自我意欲进取的人生。
辛弃疾深爱陶渊明及陶诗。他引陶渊明或陶诗入词是很平常的事,曾隐括陶渊明的诗,如《贺新郎·题傅岩叟悠然阁》《新荷叶·再题悠然阁》《声声慢·隐括渊明停云诗》等,不妨将《新荷叶·再题悠然阁》录如下:
种豆南山,零落一顷为萁。岁晚渊明,也吟草盛苗稀。风流划地,向尊前、采菊题诗。悠然忽见,此山正绕东篱。 千载襟期,高情想像当时。小阁横空,朝来翠扑人衣。是中真趣,问骋怀、游目谁知。无心出岫,白云一片孤飞。
这首词邓广铭疑作于庆元六年(1200),辛弃疾60岁。从它所叙的生活及表现的情绪,宜为辛弃疾晚年赋闲于江西铅山的瓢泉所作。它隐括了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三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饮酒》其五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归去来兮辞》的“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等,表明自己与陶渊明相同的生活趣味。而他的《鹧鸪天·晚岁躬耕不怨贫》序中说“读渊明诗不能去手,戏作小词以送之”,词道:“晚岁躬耕不怨贫,只鸡斗酒聚比邻。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上阕是陶渊明生活与心态的描述,下阕则称道陶渊明诗文的成就,仰慕陶渊明,希望自己像陶渊明那样,“万卷有时用,植杖且耘耔”(《水调歌头·赋傅岩叟悠然阁》)。以读书和躬耕悠闲度日。他还在《贺新郎·甚矣吾衰矣》的序言中说,“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意云。”这些都可见他内心与陶渊明的亲近。更有甚者,是辛弃疾同样作于瓢泉的《水龙吟·老来曾识渊明》,流露出对陶渊明的生活心向往之:
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白发西风,折腰五斗,不应堪此。问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 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
这首词说自己老来曾识渊明,梦见陶渊明,说他仍凛然有生气,是对陶渊明生活与精神的高度认同。但他说自己梦觉之后,深感头发花白的陶渊明不当在秋风中为五斗米折腰。他用陶渊明说过的“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结庐在人境》),说陶渊明之意在于归耕田园。继而以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的故事,暗喻自己是陶渊明的知音,对于富贵和“东山”即谢安功业都不以为意了。
二
苏轼之好庄子和陶渊明,在他的诗文中屡见不鲜,难以尽言。这里可以从下面两段文字来看。一是苏辙说过:苏轼“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2]1126这一点不仅体现在他的散文与辞赋里,也体现在他的诗文与词中。如苏轼在《前赤壁赋》记述与客游于黄州赤壁之下,苏轼说:“客亦知乎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所谓水与月盈虚的卒莫消长,在于万物的变与不变,与庄子的万物齐同论相一致。又如前面提到的《行香子·述怀》,那“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与庄子人生短暂、名利伤身的思想吻合。二是苏轼自己说的:“我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数十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今将集而并录之,以遗后之君子,子为我志之。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2]1110这番陶诗的“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论,一向被视为对陶诗的经典评价,影响深远。苏轼好陶且和陶诗,从躬耕于黄州东坡开始,最后到海南儋州,完成了遍和陶诗的宿愿,陶诗也与他相伴随。当然,他的和陶诗与隐括诗或隐括词不一样,所和之作用陶诗之题、步陶诗之韵,而其内容多出己意,成为不同于陶诗的新作。这类似于汉乐府之后,诗人们用乐府旧题写时事抒己情。隐括之作则多保留或多用原作之言而寄己意于其间,原作之意与词人之意是同在的。就词言,苏轼以《哨遍》隐括过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这在前面已言及。他又在黄州所写的《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的序言里说自己躬耕东坡,仿佛是陶渊明的斜川之游,其开篇写道:“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这里虽然小有牢骚,但他对陶渊明生活与趣味的认同感是很强的。而黄庭坚为他的和陶诗作跋时也说:“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細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跋子瞻和陶诗》)
辛弃疾和苏轼一样受庄子和陶渊明的影响,重要的还是体现在精神气质上。他们都写过以“归去来兮”开头的词,苏轼的《满庭芳·归去来兮》写于元丰七年,他正要结束在黄州的谪居生活去汝州。词中说他要归于“岷峨”即自己的家乡,有朋友“相劝老东坡”,不希望他离开黄州,他自己对黄州也依恋难舍。次年他到南都,随之受命去了阳羡,于是依前韵填了另一首《满庭芳》,仍以“归去来兮”开头。词中有“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用战国冯瑗的故事委婉诉说人生的失意,却从愁苦中走出来,以游仙表现自己超脱世俗,追寻红尘外的生活。所谓“青衫破,群仙笑我,千缕挂烟蓑”,是以调侃的口吻说明人间不及天上,俗人不及神仙,批评俗世人生。而辛弃疾则有《行香子·归去来兮》,其词写道:
归去来兮,行乐休迟,命由天、富贵何时。百年光景,七十者稀。奈一番愁,一番病,一番衰。 名利奔驰,宠辱惊疑。旧家时、都有些儿。而今老矣,识破关机。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
辛弃疾的“归去来兮”与苏轼同样用了陶渊明“归去来兮”的语意,他们不同于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倾诉田园之趣及顺应自然之乐。苏轼以游仙说超脱尘世,辛弃疾仍然沉溺在严峻的现实中,人生认命,看破红尘,不再热衷名利宠辱。所谓的“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使人想起苏轼在黄州写的戏谑诗《洗儿戏作》,人生诸多的不如意,聪明还不及愚笨的好。辛弃疾的“闲、醉、痴”之说,与苏轼这首小诗之意相吻合。且苏轼有《行香子·过七里濑》:“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这首词作于熙宁六年(1073),他路过浙江桐庐县南钱塘江的七里濑,舟行江中,见眼前景象,想到曾在此垂钓的严子陵以及山色依旧,说出“君臣一梦,今古空名”的话来,也是把尘世看得很透的。
辛派词人中,并非唯独辛弃疾怀有这样的脱世情怀,刘过、刘克庄等人亦然。不妨看刘过的《念奴娇·留别辛稼轩》:
知音者少,算乾坤许大,著身何处。直待功成方肯退,何日可寻归路。多景楼前,垂虹亭下,一枕眠秋雨。虚名相误,十年枉费辛苦。 不是奏赋明光,上书北阙,无惊人之语。我自匆忙天未许,赢得衣裾尘土。白璧追欢,黄金买笑,付与君为主。莼鲈江上,浩然明日归去。
他引辛弃疾为知音,虽说人生趣味的表达有异,但也曾想在乾坤中有安身之处,寻求功成身退,好梦醒来,方知“虚名相误,十年枉费辛苦”,于是本有兼济天下之心的刘过表示当“白璧追欢,黄金买笑”,与柳永在落第后说的“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鹤冲天·黄金榜上》)相通。他也说要“归去”,所谓“莼鲈江上,浩然明日归去”,暗用西晋张翰因秋风起而思家乡莼菜和鲈鱼,慨叹人生贵在适志而命驾还乡的故事,表示要弃名利而去了。他在生活上比辛弃疾恣意任性,如《水调歌头·春事能几许》的“人生行乐,且须痛饮莫辞杯。坐则高谈风月,醉则恣眠芳草,醒后亦佳哉”。最终还是依恋田园,与辛弃疾、苏轼也是同道了。
又如刘克庄,他虽然最后官运亨通,但内心还是充满了矛盾,曾在《念奴娇·菊》里写道:“老夫白首,尚儿嬉,废圃一番料理。餐饮落英并坠露,重把《离骚》拈起。……尚友灵均,定交元亮,结好天随子。篱边坡下,一杯聊泛霜蕊。”他这里提及三个人:灵均即屈原、元亮即陶渊明、天随子即陆龟蒙,彰显了思想深处的矛盾所在。所谓“尚友灵均”的与屈原交友,还说到屈原的《离骚》。《离骚》是屈原遭谗罹忧之辞,是屈原爱国精神与高洁品格的集中体现。屈原不愿附合流俗,最后在郢都被秦兵攻破之后投江而死,这使刘克庄的“尚友灵均”别有政治的意蕴。不过,他有时从思念屈原中走出来,故有《满江红·端午》所吟咏的:“有累臣泽畔,感时惆怅。纵使菖蒲生九节,争如白发长千丈。但浩然一笑独醒人,空悲壮。”屈原在《渔父》里行吟泽畔,自称举世皆醉而吾独醒,刘克庄的慨然笑之,使自己又远离了屈原。而他说的“定交元亮”,是出自对陶渊明的喜爱,他常常流露这种情绪,如说“平生酷爱陶渊明”(《水龙吟·平生酷爱陶渊明》),“晚爱陶诗高妙”(《贺新郎·何必游嵩少》)。甚至说:“吾评晋士,不如归去来子。”(《念奴娇·太丘晚节》)所谓“归去来子”即写了《归去来兮辞》的陶渊明。至于“结好天随子”的天随子是晚唐诗人陆龟蒙,陆龟蒙“不喜与流俗交,虽造门不肯见。不乘马,升舟设蓬席,赍束书、茶灶、笔床、钓具往来。时谓江湖散人,或号天随子”[3]。这番描述在刘克庄晚年写的《解连环·甲子生日》里也有体现:“买只船儿,稳载取、笔床茶具。便芸瓜、一生一世,胜侯万户。”他想过陆龟蒙那样自然洒脱的田园生活,是陶渊明式的,也有庄子思想的影子。他爱说庄子的《齐物论》,所谓“老去爱持《齐物论》,谁管彭殇寿夭”(《贺新郎·忆昔俱年少》)。既然万物齐同,长寿也罢,短命也罢,都是无所谓的。同时又笑屈原道:“殇子彭铿谁寿夭,灵均渔父争醉醒。向江天、极目羡禽鱼,悠然哉。”(《满江红·著破青鞋》)。这里的“极目羡禽鱼”,也用庄子典故,一则是逍遥游的大鹏,二则是快乐的濠水之鱼,说明人生最好是悠然自得,没有必要像屈原和渔父那样去论说世人是醉还是醒。从这些来看,刘克庄在人生的终极意义上,是倾向于陶渊明和庄子的。
三
辛弃疾在绍兴元年或二年(1190或1191)50岁或51岁时,用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韵填了三首《念奴娇》,其一《念奴娇·瓢泉酒酣,和东坡韵》如下:
倘来轩冕,问还是、今古人间何物。旧日重城愁万里,风月而今坚壁。药笼功名,酒垆身世,可惜蒙头雪。浩歌一曲,坐中人物之杰。 堪叹黄菊凋零,孤标应也有,梅花争发。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鸿明灭。世事从教,浮云来去,枉了冲冠发。故人何在,长歌应伴残月。
辛弃疾步苏词韵而为新词。苏轼在“赤壁怀古”中,以怀古叙说江山依旧、人事皆非,并借周公瑾大败曹操事感慨自我人生渐老而功名未成,有难以言说的悲怆。而辛词的首句“倘来轩冕”用《庄子·缮性》的“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倘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庄子强调人生当顺应自然,不因高官放纵心志,不因穷困附合流俗,方能有乐而无忧。他曾经做过滁州太守、江西提点刑狱,这时赋闲隐居瓢泉,不禁问古往今来的轩冕是何物,寓有浓郁的故国忧思和人生无奈。“浩歌一曲,坐中人物之杰”所表现的英雄豪气还在,终究陷于人生浮云的喟叹之中,其“故人何在,长歌应伴残月”较之苏轼的悲怆,却消沉多了。其后,辛弃疾还有《水调歌头·我志在寥廓》用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韵,词前序说:“赵昌父七月望日用东坡韵叙太白、东坡事见寄,过相褒借,且有秋水之约。八月十四日,余卧病博山寺中,因用韵为谢,兼寄吴子似。”这序说明其创作缘由,词则以梦的形式,状游于天宫的生活,所谓“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间”用《楚辞·九歌·东君》的“援北斗兮酌桂浆”和韩愈《泷吏篇》的“得无虱其间,不武亦不文”的典故,固然是寄身于天宫,却有以北斗酌酒的豪举,不像苏轼“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轻盈。词的下阕以鸿鹄高飞仿佛说有志获骋,却在欲重歌之际梦觉,想到人事终难全。“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其“美人”之说,有屈原以“美人”喻君王之意,然“秋水伊人”的相思终有空间距离的阻隔。这里所说的辛步苏韵之词,辛词的所思所想及情趣尽管与苏轼有所不同,也是辛学苏词的明证。
在辛弃疾身后,许多人论词者自觉将辛弃疾与苏轼相比较,或说苏轼以诗为词,辛弃疾以论为词。虽说苏轼以文为词也存在“论”的现象,但多为散文式的叙说,而不是散文式的论理。从苏轼到辛弃疾词风是不一样的,明代王世贞说:“词至辛稼轩而变,其源实自苏长公,至刘改之诸公极矣。”[4]所谓词至辛弃疾而变,其实词在南渡词人那儿就发生了变化,辛弃疾词体现出来的多重风格都可以在南渡词人的词中感受到。只是辛弃疾词更多、更集中地表现了抗战恢复主题以及自我慷慨悲愤的情怀。王世贞也说辛弃疾的词源于苏轼,又顺势涉及刘改之即刘过,主要是词风的豪放。这基于苏轼词的两点,一是他《江城子·密州出猎》表现出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英雄气概,尽管它在苏轼词中甚少,终究是其词的一种趋向。二是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里表现出来的“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以及对名利的淡泊或说超越尘俗的洒脱、对田园山林生活的向往。
辛词的豪放,清代胡薇元称之为“雄豪”,他说辛弃疾:“其词十二卷,慷慨纵横,不可一世,才气俊迈,于倚声家为雄豪一派,世称苏、辛。”[5]同为清人的蒋兆兰称之为“豪迈”,他说:“宋代词家,源出于唐五代,皆以婉约为宗。自东坡以浩翰之气行之,遂开豪迈一派。南宋辛稼轩,运深沉之思于雄杰之中,遂以苏、辛并称。”[6]而苏、辛说,既有人们关于苏、辛词同派的认知,又有辛弃疾“雄豪”词或“豪放”词受苏轼词影响的意味。不过,论词的英雄气,苏轼不及辛弃疾。辛弃疾的豪放词风自然会受苏轼的影响,但他身为失意悲愤的报国英雄和苏轼身为失意旷达的一介文士毕竟有所不同。这不单纯是词的表现主题,辛弃疾的词较之于苏轼词有了全新的内容。而且,在词的表现风格上,辛弃疾学苏词,情绪昂扬时意气风发,悲愤填膺时就有了苏轼词所缺乏的英雄沉郁,往往意气与悲愤兼而有之,而辛弃疾把这二者张扬得更加厉害。
后人在评述辛弃疾词风与苏轼词的关联时,有时也兼及辛派的其他词人,如清代沈涛在《空清词馆序》里说:“词以南宋为正宗,北宋诸公犹不免有粗豪处。稼轩、龙洲、后村,流派原本东坡居士,但别有寄托,未可一例视也。”尽管他说辛弃疾、刘过、刘克庄在继承苏轼词风时各有寄托,不能一概视之,但三人之词“原本东坡居士”毕竟是他说的。在辛派词人中,姑且不说南宋遗民词人,最重要的除辛及二刘外,还有上面提到的陈亮。人们常将陈亮与辛弃疾同论,刘熙载说:“陈同甫与稼轩为友,其人才相若,词亦相似。”[7]就“词亦相似”言,主要指的是抗战英雄词的相似,尤以一组同韵的《贺新郎》为代表,它们的豪迈都有苏轼词的风味,陈亮的《贺新郎·镂刻黄金屋》是用苏轼《贺新郎·乳燕飞华屋》韵的,陈亮词前有序:“人有见诳以六月六日生者,且言喜唱贺新郎,因用东坡屋字韵追寄。”二者都是相思曲,苏词的“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陈词的“粉生红、香脐皓腕,藕双莲独。拂掠乌云新妆晚,无奈纤腰似束”,都见万般柔情,这虽是传统艳词风情不属苏味词,但陈亮词有苏轼影响则是一定的。还有陈廷焯曾说:“潜夫词豪宕风流,有独来独往之概。”并就其《贺新郎·思远楼前路》继续说道:“清丽芊绵。豪宕感激,悲壮风流,是潜夫本色,是苏、辛流亚。”[8]在这样的评说中,认同潜夫即刘克庄的词“是苏、辛流亚”,那么刘克庄的词总归还是有苏轼词的味道。刘克庄有《贺新郎·行乐尤宜少》,其序说“读坡公和陶诗,其九篇为重九作,乃叙坡事而赋之”,词中说“忆坡公、洞箫听罢,划然长啸。四海共知霜鬓满,莫问近来何妙”,俨然是苏轼词所具的旷放风格。
这里说辛派词人的学苏及词的“苏味”,并非简单地从所谓“苏辛词派”立论。“苏辛词派”的问题,刘扬忠曾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作过全面的评说,他认为混称“苏辛词派”,把“稼轩体”类同于“东坡体”是不妥的,这样淡化了辛词的艺术个性与创新。苏、辛词的主导风格不同,不能以同派视之。他要肯定辛弃疾在词坛上开宗立派的地位,因此极力为辛词辩。但他随后又说辛词的确受了苏轼词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在眼界与魄力、广泛开拓题材、尽兴披露情感、提高且强化词的功能与气格、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变艳科小道为抒情言志等方面。然后说道:辛弃疾“接东坡始启之端绪,扩东坡初就之轨迹,拓展东坡未创之境界,成就东坡未能想见之大业,以自己的比东坡更霸蛮的‘青兕’才力及独特的审美方式,集‘言志’词之大成,将词的艺术推向新的天地。这是稼轩体对东坡体的最积极的继承。这种继承,其中就包含着创新。就稼轩体的包孕宏深、雄浑博大的气度格局来看,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稼轩体对于东坡体,是绝对地创新多于继承,所以它才在东坡体之后成为词坛上另一座无与伦比的艺术高峰,而不是只成为东坡体在南宋的一个‘分支’。”[9]这番话对辛弃疾及其词的高度肯定意在辛词为独立一派,其实辛派独立并不存在问题,辛派词人独特的社会环境是苏轼时代不具备的,因此词产生新的主题和词人情感,在这状态下的词人创作都会在前代词人基础上有所“拓展”或“成就”。刘扬忠认为将辛弃疾与苏轼相较,显然辛弃疾更胜苏轼,所以他才会说辛弃疾“在东坡体之后成为词坛上另一座无与伦比的艺术高峰”。殊不知苏轼就是苏轼,他的“东坡体”足以与“稼轩体”相颉颃,不必因“苏辛词派”淡化辛弃疾,但也不必扬辛而抑苏。
[1]辛弃疾.辛弃疾全集[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4:393.
[2]苏辙.苏辙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0.
[3]欧阳修.新唐书 [M].北京:中华书局,1975:5613.
[4]王世贞.艺苑卮言[M]//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391.
[5]胡薇元.岁寒居词话 [M]//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4034.
[6]沈涛.词说[M]//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4632.
[7]刘熙载.词概[M]//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3694.
[8]孙克强,等.《云韶集》辑评[J].中国韵文学刊,2010(3):65.
[9]刘扬忠.唐宋词流派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