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钟楼里的魔鬼》看时间的异化
2014-12-12金君卫
金君卫
(安徽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从《钟楼里的魔鬼》看时间的异化
金君卫
(安徽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爱伦·坡在他的小说《钟楼里的魔鬼》里,描述了一座自治城的居民对“时间”过度依赖,最终引起全城混乱的局面。本文结合第二次工业革命时代特定的历史背景,通过分析时间对自治城的破坏,指出在早期的资本主义社会,时间已经开始异化,在小说里表现为自治城里错乱的时间和狂欢化时间。这种时间的异化是因为人产生,却也异化了人,异化了社会的进步。
爱伦·坡 时间 异化
一、作品时代背景
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在他的短篇小说《钟楼里的魔鬼》里讲述了一个很离奇的故事。 一座古老、幽僻的城市,人们恪守着钟楼的时间,依山而居,从未翻越山峰,踏出小城半步。一天晌午,一个外来者闯进钟楼,让钟敲出了十三下。顿时,所有市民仿佛被魔鬼附身,陷入了恐慌和骚乱,城市里原有的祥和、幸福从此不复存在。故事貌似荒诞,让人忍俊不禁,却满纸讽刺、寓意深刻。
艺术来源于生活,再荒诞的小说也是对生活的浓缩和提炼。《钟楼里的魔鬼》就是对当时社会现状的文学折射。小说写于1839年,第二次工业革命前夕,一场声势浩大的变革蓄势待发,人们的时间观念也在悄然发生改变。
19世纪初期,新的技术发明陆续出现并被广泛利用,资本主义国家飞跃发展,各行各业争先恐后地加快速度以期获得更多利润。时间一夜之间变得弥笃珍贵。大小资本家想尽办法,压榨工人的劳动时间;劳动人民疲于奔命,像上足发条的钟表。马克·吐温(Kasson, 1990)曾这样描述那个时代:“每个人……都在飞奔、飞奔、飞奔,没有时间去处理金钱和生意之外的事情。”人们争分夺秒,整个社会一窝蜂似地和时间赛跑。
二、时间的主宰
在这种时代背景之下,时间逐渐主宰、掌控着一切,成为衡量那个时代的标尺。小说《钟楼里的魔鬼》里,爱伦·坡从环境、生活和思想三个方面,描述了时间是如何渗透到这座名叫“不知现在几点”自治城的每个角落。
环境:自治城“坐落在一片完满的圆形河谷里”,“河谷的边缘,连接不断地排着六十座小房子,这些房子背依群山,自然就面朝平原中央,它离每户人家的正门刚好是六十码。每家门前有一个计时器和二十四棵卷心菜”。每家房屋的木建部分,雕刻着计时器,“壁炉架顶上正中央放着一个真正的计时器”。自治城议会会议室的上面是尖塔,尖塔里面就是钟楼,存放着大钟,“大钟共有七面,不论从什么角度看它,都可以一目了然”。在爱伦坡笔下,不仅整座城市俨然一面巨型时钟,秒针、分针、时针一个都没少,而且钟楼大钟镶嵌其中,各种计时器更是星罗密布。
生活:自治城里,主妇围着锅子忙碌,“左手拿着一只小巧而沉重的荷兰表”;男孩子们在院子里喂猪,每人“右手捏着一只胖胖的小手表”,他们“喷一口烟,看一看表,再喷一口烟,再看一看表”,为了捉弄一只肥胖的斑猫,给它“尾巴上绑着一只镀金的打簧表”,为了把猪打扮得像猫一样漂亮,也在猪尾巴上特地系了一块镀金打簧表,那只肥胖而慵懒的猪“不时抬起后腿,踢着了后面的镀金打簧表”;老头子”和男孩子们一样也拥有一块表,不过是放在口袋里的”,他坐在大门口,神情严肃,“每时每刻至少有一只眼睛坚定地瞟着平原中央的某个值得注意的物件”。这个物件就是城市议会大厅钟楼上的那座七面大钟,每当钟楼的大钟敲响十二点,所有人会停下手边的活,齐声应和。小说里人们的生活分分秒秒都离不开时间,时钟仿佛粮食和水,不可或缺。
思想:自治城里的人们召集过几次特别会议,其中通过的一项重要决议是“我们将永远忠于我们的钟表和我们的卷心菜”,他们思想高度一致,以钟楼的大钟为骄傲,倍加珍爱,甚至对钟楼管理员都另眼相待,因为他从事着城里最神圣的工作,拥有城里最高职位,是世界上最受尊重的人。所以“他的烟斗,他的鞋扣,他的眼睛,他的肚子,也比别人大许多许多。至于他的下巴,那就不仅是两层,而是三层的了”。
从这些描述可以看出,全城人们对待时间的态度近乎虔诚,他们为自己的钟表感到自豪。时间不仅有形存在于生活每个角落,更是无形地主宰着他们的一切。
三、时间的冲突
“不知现在几点”,自治城里,无处不在的时间观念却制造了诸多冲突,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时钟的方便和束缚;城市的祥瑞和呆滞;钟楼的庇护和禁锢。
早在14世纪,钟表已经问世,经过几个世纪的更新换代,钟表的样式和材料层出不穷,功能却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用来计时,表明时间流逝,岁月更迭。钟表给人们提供了生活的方便,比如明晓时间并依据时间支配活动。但是爱伦·坡把自治城里人们对时间的绝对顺从描写得淋漓尽致,小说里人们分分秒秒都离不开时钟,所有人都被时间牢牢束缚,成了时间的奴隶,没有半点自由。
在这座时钟分秒不差、人们恪守时间的城市,人们为城市的钟表自豪,满心欢喜地按照时间作息。整座城市处处体现出一种幸福、祥和的画面,仿佛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然而,在这种祥和的外表下,城市呆板的整齐划一让人不可思议。每家每户,房舍内部和外部布局完全相同,家具都是按同一种方案制作和摆放。经年累月,城市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简直像是一座死城,毫无生机。自治城这面巨型大钟仿佛没有转过一分一秒,时间永远停止不前。
全城的人们虽然个个拥有钟表,却对钟楼里的大钟顶礼膜拜。钟楼在人们眼里,俨然是一尊神,被一群忠实的信徒心甘情愿地供奉着。钟楼的时间才是正确的时间,安全的时间。这些善良的人们除了遵从,没有任何质疑。钟楼就像是城池四周的山峦,庇护着城里的人,也禁锢他们。从古到今,城里没有任何人胆敢越过山峰,因为他们不相信山外有任何事物,就是有,“山那边也出不来好东西”。
四、时间的异化
时间引起的这些矛盾,日积月累,必将如火山般爆发。在小说里这个爆发点是一个外来者造成的。某一天的正午时分,一个城外的人“以极快的速度冲下山来”,闯进了神圣的钟楼,将大楼的时钟敲击了十三下。
一瞬间,城里一片喧闹和混乱。城里所有以计时器形象出现的每一件东西都被魔鬼缠身:“家具上雕刻的钟表像着了魔似地跳起舞来,壁炉架上的时钟不停地敲了十三下又敲十三下,钟摆发疯似地欢跳、扭动。”动物们惊惶地四处逃窜:“猫爪子刨地,猪鼻子拱土,猫叫春,猪喊魂,声声尖利,阵阵刺耳,有的与人迎面相撞,有的钻到人的衬裙下面。”自治城了发生了毁灭式的改变,往日的一切顷刻间面目全非。时间在洪亮震耳的钟声里产生了异化,分裂出自己的对立面,变成外在的异己力量,让整座城市措手不及。
时间的异化在小说里首先表现为肇事者是一个异类。他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怪模怪样的袖珍小人儿”。城里的人祖祖辈辈从来没有见过外人来访,突然一个异乡人从天而降,“这真是一个奇观”,怎不“莫名其妙”?这个异乡人穿着打扮、行为举止与自治城里的人完全不同,在城里的人看来,这个外来者就是一个“稀奇古怪的人”,一个“恶棍般的花花公子”,一个“无赖”,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异类。
而恰恰是这异类,让时间发生了异化,进而导致整座城里的人发生集体异化,陷入一种可悲的骚乱状态。男孩子们在大吼“我的肚子怎么啦?它这个时间应该饿了”;家庭主妇都在尖叫“我的酸菜怎么啦?煮到现在还不烂”;老绅士都在咒骂“我的烟斗怎么啦?这会儿早该抽完了”。所有原本正常的生理反应和生活现象遭到质疑,这个山谷里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一切被无法控制地颠覆:扭曲,破坏,惊慌,甚至狂欢。
狂欢,一种时间的狂欢。被偷走的一个小时去哪了?所有的人都被这偷走的、异化了的时间带进了一个虚拟的空间、一个狂欢的时间。巴赫金指出:“狂欢,是人民大众以诙谐因素组成的第二种生活。这是人民大众的节庆生活。”城里人和物都在进行着一场狂欢表演,没有观众,他们都是这场狂欢的参与者,体验着迥于以往的特殊存在。此时,城里的一切是自由的,摆脱了时间控制,尽情狂欢。时代已然发生交替,回到那个没有钟表计时的日子,“河谷很快就笼罩在浓得散不开的烟雾里”,人和物仿佛具备种种神力,获得新生。狂欢的究竟是谁?破坏山谷秩序的一个人的狂欢,还是城中居民潜意识中被长期压抑后爆发出来的狂欢,还是一个先驱想激发居民心中的狂欢意识,可是被抗拒,因为人们的思想完全被异化。《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因为生活压力异化成甲壳虫,但这种异化只是表面的、被迫的,可是他的内心并没有异化。而真正的完全的异化是完全放弃狂欢,向时间妥协,循规蹈矩,并且享受已经被异化了的状态。所以作者用一种反讽的姿态表现对异化者的无奈,因为这是一种社会进步的必然异化。
五、时代的异化
在爱伦·坡身处的年代,第二次工业革命即将席卷而来,时间却早早地被转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进步观。为了资本的积累、剩余价值的积聚,时间得到史无前例地重视。正如在“不知现在几点”的城里,人们忙忙碌碌。女人们煮饭,孩子们喂猪,男人们召开会议——会议的议题是遵守时间。然后大家一起等待着大钟的敲响,等待着下一个时间到来。
在这样一个时代,如何控制现有的时间、去超前利用未来的时间,成了大家趋之若鹜的事情。为了那个不可捉摸的未来,现实却被抽空,人丧失能动性,人的个性只能片面甚至畸形地发展,时代的进步也在使人们渐渐异化,这是一种异化的进步。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异化是人的生产及其产品反过来统治人的一种社会现象。作品里,人们有规律的生活被一个外来者突然打破,这个偷时间的人最后“坐在钟楼里,骑在仰面躺在地上的钟楼管理员的身上”,“用双手刮动琴弦弹奏”。这是多么让人热血沸腾的狂欢化场景,被当做权威的钟楼管理员轰然倒地,忍受着胯下之辱。
虚拟的狂欢是人类想象力的无上自由,同时也更加激进地展现了人们对于现实世界既定真实的反叛与超越。这场狂欢引起人们情感或生理上的快感与满足,使得人们摆脱了各种压迫,彰显了主体能动性,蕴含着交替与变更、死亡与新生的精神。虽然狂欢过后,人们准备“把尖塔里的那个小家伙驱逐出去”,使“不知现在几点”的一切恢复到古老的秩序,让一切回到从前,但是狂欢是疯癫的、短暂的,却也是致命的。它无法扭转异化,只会让这种异化一直不可逆地进行下去,因为城里人们的思想已然异化,整个时代已经异化。资本主义终将在这个异化的时代来临,随之带来的社会进步也必将打上异化的烙印。
六、结语
爱伦·坡通过《钟楼里的魔鬼》这部荒诞小说,表明了早期资本主义社会中,一个有关时间的逻辑关系:人们企图控制时间,却被时间所控制;人们异化了时间,也被时间所异化。通过这种阐述,爱伦坡批判了工业革命时期,时间发生了异化,时代发生了异化,最终导致了社会进步的异化痕迹。在21世纪的今天,爱伦·坡的这种时间观仍然有其现实意义,告诫在如今快节奏生活下的人们,勿要被时间所控制,异化为时间的奴隶。
[1]John F.Kasson,Rudeness and Civility:Manners in Nineteenth-Century Urban America[M].New York:Hill and Wang,1990: 80-81.
[2]Mark Neimeyer.Poe and popular culture[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45-50.
[3]Martin Heidegger.Being and Time[M].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1996:300-350.
[4]爱伦·坡.外国中短篇小说藏本·爱伦·坡[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13-22.
[5]王恒.时间性:自身与他者——从胡塞尔、海德格尔到列维纳斯[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10-25.
[6]袁建军.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理论中的人本观[J].新余高专学报,2006(11).
此文为安徽农业大学繁荣发展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爱伦·坡作品中的时间观研究》主要成果,项目编号:2013zs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