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淹没的本真
——浅析老舍笔下的三个男性
2014-12-12吴金玲
吴金玲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被淹没的本真
——浅析老舍笔下的三个男性
吴金玲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老舍在作品中塑造了很多被各种外部力量淹没而改变了自己生活的形象,或是因为现代文明充斥,或是城市现代化的力量,或是社会的压力,最终扼杀了他们对生活的美好幻想。
儿童天性 城市摧残 离弃 回归
老舍自20世纪20年代起创作了一系列以北京人为主的小说,无论他们来自哪里,主要体现的皆是他们在北京城中的生活。但仔细研究便会发现老舍笔下由乡入城的人似乎都失去了原来的本质,正在被北京城的现代文明浸染着。本文主要以牛天赐、祥子和《离婚》中的老李为例,逐个说明老舍笔下被城市文明扼杀的原本单纯自然的人性。
一、被扼杀了儿童天性的天赐
《牛天赐传》中的主人公牛天赐原是一个生活在小城的无忧无虑的小孩儿,他没入学前与其他孩子一样,天真活泼,喜欢爸爸,害怕妈妈,对人没有等级之分,和长工相处愉快、称兄道弟,不关注自己的外表,没有任何矫情造作之感,完全是一个健康的具有自然天性的儿童,稍微长大点便更加淘气,爱和妈妈对着干,在上供的三个桃子上每个咬一口,和四虎子一起气妈妈。他爱和干果铺子家的孩子们自由自在地玩耍,不会嫌弃谁脏,谁没文化。即使妈妈给他请了私塾,他也不改本性,被道听途说的消息吓哭,不喜欢老学究的严厉,却和和蔼的老师相处十分融洽,不在乎实质性的知识,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着好奇。他是那么淘气,又那么可爱。这是他孩童时期最美好最本真的时期。虽然妈妈总是想着扼杀他淘气活泼的天性,要把他培养出官样,可在大的环境下以她一个人的力量并没有对天赐造成什么影响。之后妈妈为了让他获得更好的教育,将其送进小城最好的学校学习,在这里看到的学到的完全将曾经的他毁灭了。在学校他的成绩不错,可是不招人喜欢。他在得到知识的同时,逐渐失去了他的自然健康的美好本性。学校的生活让他越来越“皮”。他得不到别人的善待,于是便不和谁讲交情了。他学会了说谎,他会在相当的时候报仇,他会马马虎虎喊着国文,而心里想着别的事。他也学会了唧咕,用舌头顶住腮,用眼睛笑。开始注重自己的外表,他羡慕人家有手表,再也看不起砖头瓦块什么的了。在他心里有了等级之分,他看不起干果铺子家的孩子们了,他内心渴望与他们玩,可是机会到了他又碍于面子不能和他们在一块了。原先,他爱他们的自由、赤足与黝黑的脊背,可现在他以为他们是野、脏、没意思。他嫌弃他们身上有味,鼻垢抹成蝴蝶,会骂人。而他是学生,他不再珍贵他们那些野经验了。其实和老黑的孩子们比,这些学生心理要坏上几倍。学生们嘴上讲要爱惜动物,可他们心里真愿意弄死个小动物,可还得装出慈善,因为他们是学生。他的虚荣心抹杀了曾经最可爱淘气的小孩。同时,由于自己的一小篇文章被发表,便飘飘然了,每日耽于幻想,完全失去动手能力,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公子哥形象。老舍是仁慈的,就当天赐要熬不住之时,奇迹出现了,在王老师的资助下,天赐将得到更好的学习机会。但我们并不知道今后天赐会学到什么,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会成为老马,也许会成为张大哥,总之,再不是那个曾经天真可爱的他了。
二、失去了身心的祥子
如果说牛天赐青年时期被扼杀的只是一种精神,之后还会有转变的机会,即使不变也可以虚荣地活着,那么年轻力壮的祥子则是在城市中逐渐失去了躯体与心灵,完全落入了谷底。祥子来自农村,是个破产的青年农民。他保留着农村哺育他、教养他的一切,勤劳、纯朴、善良的他,却再也不愿意回农村去了,渴望在城里创立新的生活。他觉得靠自己的努力可以在城里过上安稳的日子,可他却没想到城市与他之前生活的农村完全不同,不是靠力气就可以生活下去的。他刚进城时身体健康,四肢健壮,虽只是租着别人的车,可他对一切充满信心,他要强、上进、节俭、勤劳,不懈与堕落之人为伍,为了实现自己有辆车的梦想,他拼命干活,不在乎别人的指责。那时的他展现出来的完全是一个农民最本真的想法,没有过高的祈求。可现实的打击接踵而至,他拥有一辆自己的车的梦想最终没有实现,同时也陷入了婚姻的苦恼,他带着乡下人纯朴的责任感被城市中颇有心计的虎妞骗婚,又因为自己的执著与要强,身心疲惫。当虎妞离世、他珍爱的小福子离开后,他彻底绝望了,他走上了自己曾经最看不上的堕落之路。除了虎妞和小福子对他的打击,最终使他走上不归路的正是他一直以来向往的大城市,在这里他似乎没有感受到他想要的明净与天然,到处都是被污染的痕迹。他也没能逃出这城市的魔爪,身体垮了,纯净的心灵也已不在。苏童在他的长篇小说《米》里也塑造了一个由农村进城的五龙,但与祥子相比他是完完全全的报复社会,而祥子只是拿自己不当回事了。与五龙比,他连回乡都想不起来了,这是对整个社会的绝望。 城市和乡村,作为两种不同的地域存在形式,其本身就存在冲突,不仅是生活习惯、思维方式上的不同,其背后还隐含着暗喻的“乡土化德性”与现代化中国之间的矛盾。正如文中对祥子乡间习性的一些表述:“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他终究是个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样听见风便是雨”。[1]在乡下受的苦,使他对城市抱有美好的幻想,他心里认为到了城市一切都有了办法,他已经完全将城市视为了他的家,自愿融进其中。这是他对城市的强烈依附感,是在当时困境下中国传统走向现代无助之时的动力。 祥子进城的描写,寄托着作家由乡村文化向城市文化的转变,是传统文化转向现代文化的倾向所在。生存的限制与兵匪之乱使他远离土地,将希望寄托于城市,想成为城市中“衣足食饱”的一员。祥子刚进北京城时激动地“想趴下去吻一吻那个灰臭的地,可爱的地,生长洋钱的地”,他觉得“这座城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他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自尊”、“自强”等道德力量,随着他与土地关系的强弱在发生着变化。在“买车”与“失车”的三起三落过程中,祥子作为一个优秀车夫的道德力量渐渐被耗尽,“他开始自暴自弃地偷东西,出卖朋友,这样一天一天地越来越肮脏,最终他成了一个邪恶的无业游民,在北平的无休无止的婚礼和葬礼里替人家打小旗子赚点钱用。即使是迷失在城市里,祥子也从未想到要离开,回到乡间去重新找回自己的农民身份开始本该属于他自己的生活。祥子从心理到身体已完全被城市的“魅力”击碎,让人看到了一个乡下人在城市的腐蚀下“理想”与“人格”的双重毁灭。[2]而祥子对此的无意识性更让人心寒。他背离了土地,在混浊城市生活中与城里的每一粒尘和每一口空气都化在了一起,已分不清哪一部分是自己,他是被彻底地淹没了。
三、迷途知返的老李
在《离婚》中老舍虽然没有明确地指出老李是如何刻苦努力成为公务员的,但从他原始的生活环境也可看出,老李是从乡下进城的。他在乡下的生活没有展现,但我们从老李对城市生活的疲倦状态及最终选择可以窥探出老李那原始的真诚与笨拙是如何在城市四处碰壁的。老李待人真诚,工作勤恳却处境最不顺心,厌恶周围的一切,尤其不满个人婚姻甚至整个婚姻制度,而暗暗追求点“诗意”。这“诗意”的想法正是在城市这样开放的环境下形成的,他不用担心乡下的旧俗,他可以以任何理由摆脱旧式的太太。城市给了他这样的想法与机会。在衙门里,老李学问是最好的,所以从内心深处,他谁也看不起,甚至包括张大哥。他“恍惚”觉得,他应该是个“哲学家”、“革命家”,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小官”。但是,他总是被张大哥打败,在张大哥“宁拆七座庙,不破一门婚”的命令下,由“诗意”而改为接家眷。他一切没主意,连“结婚、接家眷、生、死,一切都听别人的”。他与相貌平平、举止打扮甚不得体的乡下太太格格不入,生活在一起只感到奇怪、隔膜与不舒适。先是自己各种看不上旧式落伍的太太,随后便是由此而生的遭同事的笑话。在衙门他也厌倦各种钩心斗角,一切都使他厌倦。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对城市的要求是精神大过物质,因此他朝夕梦想结交一个“情热像一首诗,愉快像一些乐音,贞纯像个天使”的女子以弥补自己在感情上的缺憾。于是不知不觉地将房东儿媳马少奶奶当做“诗意”的化身。老李渴望与她一同逃走,“逃出这个臭家庭,逃出那个怪物衙门;一直逃到香浓色烈的南洋,赤裸裸地在赤道边上的丛林中酣睡,做着各种颜色的热梦”。但他毕竟是个理性的知识分子,具有知识分子的懦弱性,一切美好只能在他心里游走。因此对于现实的妻子他得将就,对于儿女他得尽责。此外他还具备着乡下人的真诚与善良。在张大哥遇难时,只有他一个人不计前嫌地真心帮助他,可当张大哥恢复过来,自己的职位也高升之际,他却选择了“辞官”归乡。这也许与小寡妇那“诗意”般的梦的破灭有关,在马少奶奶身上寄托的一点“诗意”被马先生的回家、马少奶奶的妥协而打破。于是他“苦闷”异常。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老李通过这种种事情,终于看清来自乡下的他似乎更适合回去。对于张大哥那样的人当然不能体会老李的感受,他坚信老李还会回来的。倘若老李是一个如祥子般没有过多精神追求的人,那么张大哥给他安排的一切还算完满,可他偏偏是一个接受了现代教育,又有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通过衙门里的人事他清楚地看到社会文化存在的问题,但他却苦于找不对办法,又不能同流合污,敷衍过后他还是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路。他对北平的弃离就是向物质状态的生命告别而向精神世界奔跑。
总观老舍塑造的三个人物的转变及命运,牛天赐是逃过了家庭对其童心的扼杀,但却遭到了现代文明教育的摧残,这只是当时无数儿童中的一个,他们将来便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倘若他长成《四世同堂》中的瑞宣,虽然懦弱,但于国于家还是比较有利的,倘若他长成张大哥只是关心自己的利益,也似乎是无害的,即便他成为老李也不会不利于谁。可一旦他们的虚荣心在更大的社会环境中膨胀,便难免成为冠晓荷。祥子的转变是社会重压的结果,他对生活盲目乐观,没有看清命运的承袭性,是车夫就要服从车夫的命运。对于老李,他是清醒地看透了社会世相,自觉服从命运,找到自己归路的聪明人。从对他们的命运安排上看,似乎可以窥探出老舍的人生观,在那样的社会,人是不能太要强的,要服从于命运的安排。正如牛天赐一样,虽然除了爱幻想之外不会别的,可却能逢凶化吉。而如祥子般过于硬气反抗的人,他自始至终都是生活在城市的乡下人,直到他彻底堕落,他才像个真正的城里人了,对于乡村的逃离他似乎是成功了。而老李对城市的离弃也是成功的,他最终自己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1]老舍.大地龙蛇·老舍文集: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2]曾令霞.论《离婚》与《骆驼祥子》的互补性[J].和田师范专科学校学报(汉文综合版),2009(28).
[3]老舍.骆驼祥子·文博士[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4]老舍.离婚 丁[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5]老舍.二马 牛天赐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