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希腊神话代达洛斯和伊卡罗斯的另类解读
2014-12-12李醒民
■李醒民
在希腊神话中,有代达罗斯和伊卡罗斯的有趣故事。故事的说法不一,但是具体情节出入不大。代达罗斯是一位无所不能的能工巧匠,他的外甥塔罗斯拜他学艺。后来,外甥的技艺超过舅舅,名声大震。代达罗斯开始嫉妒外甥,瞅准机会把他从雅典卫城上扔了下去。为逃避判罪惩罚,他带着儿子伊卡罗斯到克里特岛躲避,但是岛王米诺斯讨厌他们到来,设计将其诱入迷宫并关闭大门。父子二人无法出走,后在王妃玛什帕的好心相助下才得以摆脱迷宫。但是,当他们想逃离海岛时,却发现岛王米诺斯把所有船只都匿藏起来。为此,代达罗斯设法收集羽毛,用封蜡沾牢,把制作的翅膀固定在身上,父子二人借以飞离海岛。在飞行时,父亲代达罗斯告诉儿子:“你不能飞得太低,否则翅膀会沾上海水而变得沉重。更重要的是,你要抑制不断高飞的无穷欲望,不能飞得太高,决不可接近太阳,否则用封蜡粘接的翅膀便会熔化,你就会从高空坠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一开始,父子二人飞得相当顺利。父亲一直低空飞行,平安地到达西西里岛。可是,伊卡罗斯飞了一阵,高兴得把父亲的教诲丢在脑后。他骄傲起来,得意忘形,越飞越高,尽情享受高飞的快感。他想飞得再高一些,直到最高处追逐太阳,一看究竟。其后果可想而知:炽热的阳光烤化了他的翅膀,他掉入大海,葬身鱼腹。
一些后现代主义的诠释者对这个神话做出这样的解读:人类应该抑制自己的求知欲,不可过分地追求知识,尤其是科学知识,否则将会面临伊卡罗斯的命运。他们对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给人类而受到严惩,亚当和夏娃偷吃知识之树上的果实而被逐出伊甸园的神话故事,也做出同样的解读。甚至一些人还给部分科学知识冠以“负知识”、“致毁知识”乃至“恶知识”的罪名。
其实,这种奇谈怪论并不是后现代主义者的发明或专利。圣·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哀叹:“在科学和学问名义下伪装的好奇心”,为满足“目欲”而无限窥视自然的秘密,人们必须保持虔敬,勤勉地警惕“目欲”。圣·托马斯和圣·哲罗姆描绘了对获得知识的三种态度:对知识没有一点兴趣是应受谴责的无知、罪孽;对知识的谨慎的兴趣是勤学、美德;对知识过分热切是好奇、罪恶。“罪恶的好奇”包括为骄傲或为某种邪恶的意图追求知识,以被禁止的方法(如巫术或占卜)追求知识,窥探上帝的奥秘——信仰的秘密、世界的终结、基督隐藏的意图。由此看来,后现代主义者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只不过是傍人篱壁、拾人牙慧而已。
当代著名的博物学家、社会生物学的开拓者威尔逊却不如是观。他在《论契合》中谈到知识追求和知识统一时,对代达罗斯和伊卡罗斯的神话故事的解读则匠心独运、别出机杼。他说:“如果这些问题尚未回答,应该予以谅解。如果放弃这些问题,它们还会被人们从其他途径进行探讨。人文主义精神的原则只是去努力,无论是否成功,无论这种努力是令人尊敬还是被人遗忘。古希腊人是在一个夸大野心的神话中表达了这种思想。代达罗斯带着他的儿子伊卡罗斯,用羽毛和蜡做成的翅膀,飞离克里特岛。伊卡罗斯忘记了父亲的警告,一直向太阳飞去,于是他的翅膀熔化了,落到海里。这是神话中的伊卡罗斯的结局。但是我们却有些不解:他是个傻孩子?他是不是因为骄傲而付出代价?骄傲的是他更加接近神。我喜欢从相反的角度来思考,他的勇敢代表了一种要求拯救人类的高贵。所以伟大的天体物理学家钱德拉塞卡在赞扬他的导师阿瑟·爱丁顿爵士时说:在太阳熔化我们翅膀上的蜡之前,让我们看一下我们到底能飞多高。”
我本人长期秉持的见解与威尔逊一样。且不说压抑求知欲是否违背人类天性和影响人的精神健全发展,也不说限制追求科学知识是否应该,亦不说压抑和限制如何实施和能否完成,仅仅是一些十分现实的问题就迫使我们不能放弃对科学知识和相关技术的不懈追求。人口爆炸式地增长,你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人们不得温饱,在死亡线上挣扎吧?小行星飞临地球,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类像恐龙一样灭绝吧?致命的新病毒四处蔓延,你总不能无动于衷和无所作为,让人们接二连三地成批倒毙吧?说实在的,我们现有的科学知识不是太多了,而是远远显得不够。面对天有不测之风云、地有突发之地震,我们的确显得十分无奈。更不必说人类还要应付不计其数的、突如其来的未知挑战。后现代主义者给出的所谓理由和辩解,或苍白无力,或平庸琐细,实在不足为训。更何况人类根本不应该,也不可能倒退到愚昧无知的“伊甸园”——在我们居住的地球上,从来不存在这样的田园诗般的、虚幻的“伊甸园”!
我承认,对科学知识的追求是一种探险,尤其是这种追求的结果也有可能带来某种风险。问题在于事先明智地评估风险,并千方百计规避危险,而不是得过且过、无所作为。科学哲学家麦克斯韦讲得既有理也有趣:在我们对知识的追求中想要不冒一点风险,将使任何种类的行为变得不可能。我们从来也不能完全保证,我们从浴缸出来时不会摔坏腿。人生活在并将总是生活在不确定的条件下,他们的最大收益往往把他们卷入最大的风险中,当他们探究事物的本性并从事物得益时就是这样。如果我们相信科学是人的事业有价值的形式,我们将自然地不愿看到它被控制或被阻止。“如果探究将推进人的知识,我们对探究自由的承诺就能够在一个方向牵住我们,在另一个方向牵住我们对后果的恐惧。我们肯定能够力图保证,通过紧闭实验室做可能的一切事情,以减少有害后果的风险。然而,这些预防并没有触及科学发现的可能的政治误用,因为实验室未对社会紧闭,也无法紧闭。我们愿意为科学自由承担的那些风险,明显地依赖于我们依恋的那种自由的价值。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限制自由的尝试确实能够产生使我们对自由的结局害怕的那些政治后果”。
我一向主张:“科学无禁区,技术应节制。”因为一般而言,有知总是优于无知,知之较多总是好于知之甚少。默顿和莫尔均掷地作金石声:“基础的科学知识是一种自足的善”;“真正的知识是善的和美的”。巴尔的摩言必有中:“在那些驱使我们去全面了解自然(包括了解我们自己)的愿望中,是否有某些从根本上是违反自然的、本质上错误的或是有损于人类的?我并不相信这一点。如果认为我们生来就有好奇心、脑子里就装满了问题、在追求弄清问题时天生多才多艺,因而可以无所作为,甚至去压制这些问题,凡此种种,在我看来都是不自然的,甚至是对自然的一种冒犯。把自己等同于另一种动物,不需要满足我们的好奇心,不需要去探索去实验,并且以为简单地去宣称有许多事情无须了解就可以使人类摆脱精神上的无知状态,这些才是人类的最大危险。”
在这里,我没有坚持科学家无视自己的道德责任。相反地,我始终要求,科学家应该固守科学良心,时时处处关注科学的社会应用,使科学造福人类,而不是酿成祸害。而且,我们可以相信,科学家能够做到这一点,坏科学家或邪恶的科学家只是个别例外。彭加勒言之有理:“无私利地为真理本身的美而追求真理也是合情合理的,并且能使人变得更完善。”萨顿言之有据:“对于科学家来说,他们天生的行为方式好像就应该是探求真理,而当他发现真理之后,他就尽可能地净化真理,净化他自己,并且总以好意待人。”在结束本文时,我愿引用物理学家密立根的隽语箴言,供读者仔细品味:“每一个科学人的信条中的基本教义在芝加哥大学的箴言‘让知识成长,让生活丰富’中陈述了,或者同样好地在加利福尼亚研究所的箴言‘真理将使你变得自由’中陈述了。对科学家来说,科学的成长仅仅意味着人对他的世界的理解的成长,从而意味着对他聪明地生活在其中的能力的理解,于是压制或阻碍科学成长的任何努力对他来说是不可原谅的,或者至少不是有理解力的心智的工作。如果我们不得不故意地使我们的心智向真理关闭,或者不得不因恐惧而不敢追求真理,那么我们也能够同样地像科学家所说的那样,统统放弃理智生活的努力,返回到未开化的野蛮状态。可是,从迷信和无知上升到他们目前的水平的整个漫长的历史,对科学家来说实际上证明了这一观点本质上是健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