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那座山

一

吴高仁挂通了杜教授的电话，说是到省城办事，想去家里拜访，请教几个问题。在杜教授家客厅，吴高仁提出想举办陈高丁学术研讨会，邀请杜教授做主旨发言。

陈高丁是明朝一个因清廉留名的县令。去世后，族人把他葬在高山之巅。当年在政协文史委，吴高仁参加省城的文史研讨会时，就这个人物和女作家王明娟斗了一回嘴。后来，吴高仁才知道，写作只是王明娟的业余爱好，在北京某部有她一张办公桌。会议主持人杜教授是明史专家，更是第一个对陈高丁有系统研究的人，吴高仁会后多次和他联系。后来他当了西水县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杜教授很惋惜少了一个基层文史专家。

对于举办陈高丁研讨会，杜教授大力支持，还答应帮着再拉几个教授前往。闲聊中，杜教授说到王明娟正在省城参加一个活动。

告别后，吴高仁发短信给王明娟，说是想请京官吃顿便饭。王明娟惊讶，自己回来连哥哥县委王书记都没说。

吴高仁把想办陈高丁研讨会的事告诉了王明娟。他拿出一张工业园区的地图，王明娟恍然大悟。陈高丁的坟墓马上就要进入下阶段的扩张范围，且正在路边，十分吸引眼球。

更关键的是，陈高丁的坟墓本来前有流水后有靠山，不过左边的靠山因山体滑坡出现缺口，又因为工业园区防洪堤的建设，蜿蜒的河道被取直，大好成了大败。如今，其后裔动了修缮的念头。

陈高丁官运不高，但陈家人丁兴旺，如今后裔达4万多人。最为出名的有两个，官至副市长陈运哲和资产上百亿的运开集团董事长陈运开。

王明娟的手机响了，她说自己在和西水县工业园区的吴主任吃饭。挂了电话，她告诉吴高仁，省发改委的郑新副主任请他们一起去喝茶。吴高仁把想办研讨会的事情说了，郑新表示，关键应该是迁走陈高丁的坟墓，其他的活动要围绕这个主题做。吴高仁内心直说高手。

二

吴高仁想去拜访陈运哲，陈氏后裔目前官位最高的人。陈运哲不是在本地为官，这个副市长离得就有点距离。他找了当地市政府的一个朋友帮忙牵线。

在陈副市长办公室，吴高仁拿出来几盒茶叶，他知道陈运哲就喜欢老家的茶。吴高仁和陈副市长说起陈高丁的坟墓。陈副市长明白眼前这个主任不简单，陈高丁的坟墓怎么修，尽管是其他人张罗，最后肯定会把情况反馈到他这儿来，吴高仁是跑在前面了。得知吴高仁准备把坟墓迁到顶窟，陈副市长表示支持。

顶窟对于陈氏后裔来说，是血的记忆。这是陈高丁的出生地，他的母亲是顶窟人，当年母亲想在坐月子前先回家看看父母，没想到儿子提前出生。当地有借死不借生的说法，认为外地新生儿会吸走当地福气，有人上门要抢走婴儿溺毙，陈高丁的舅舅们站出来保护外甥，外公为了安慰村人把陈高丁过继给自己一个儿子当“契子”，暂时无事。可随着后来陈高丁一路高中，当了知县，顶窟的男丁却越来越少，没人在科举上有什么成就，顶窟人旧事重提，说起陈高丁就咬牙切齿。

陈高丁去世后，风水先生看了一穴好地，说如果下葬与此，后代非富即贵。但是听说好墓地位于顶窟时，族人就知道麻烦了。特别是顶窟人咨询了另一位风水先生，得知陈高丁下葬该处，该村要三年“鸡不鸣狗不吠”，村民死伤多人，全村人集体出动守在山岭，差点闹出人命。陈高丁族人只好另外选地，陈高丁因此落葬如今工业园区这地方。

数百年了，后裔对于自己祖宗未能下葬风水宝穴耿耿于怀，每每谈起，都无限惆怅：如果高丁公下葬顶窟，我们现在肯定不是这样。

把墓迁到顶窟，陈高丁的族人应该是能够同意，为防万一，还要再加一把火。更为关键的是，顶窟人如何同意呢？

吴高仁准备去拜访陈运开。他之前有过一次难堪的经历。那次吴高仁到运开集团总部，请秘书多次通报，陈运开却硬是让他等了两个小时。对于吴高仁的恭维，陈运开毫不领情，气氛很尴尬。吴高仁临走时说了一句，无论家乡如何，你总有一天会回去，“头发白沙沙整天想外家”，引申开就是叶落归根的意思。

吴高仁知道这是“前牛吃麦，后牛担罪”。当年陈运开回家乡办企业，因为拒绝为县里一个活动捐赠，得罪了某领导，被三番五次找毛病，甚至要被拘捕，最后他关闭企业伤心离去。

吴高仁知道必须拿下陈运开，否则陈高丁坟墓的搬迁依然是大问题。陈运哲能决定方向，但真正要落实需要陈运开支持经费，而且吴高仁对陈运开另有想法。

吴高仁打电话要请陈月升吃饭。陈月升也是陈高丁的后裔，原来属于在地里扒食的人，出去晃荡几年之后，居然成为地理先生，算命看风水，嘴里念着不是哪个大老板就是哪个官员，神秘叨叨。

开始家乡人都很不屑，后来陈月升在县城、市区都买了房子，还成了陈运开的座上宾，运开所有的项目都是陈月升选日子看方位，还送了他一辆奥迪车，许多人就称呼他陈大师了。

吴高仁知道陈月升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得着，平时也会请他吃吃饭唱唱歌，圈子大小决定视野大小，有些圈子就依靠平时建着护着。

吴高仁说了陈高丁坟墓的事，陈月升赞同迁墓，说这次也是回来看看陈高丁坟墓究竟成什么样子了，并表示陈董事长那边自己会去说。

杜教授回话，事情基本敲定，就看吴高仁最后定下研讨会的具体时间。陈月升那边还没有消息，吴高仁觉得应该再用什么事情推动一下，最好迁墓和研讨会的时间不要错开太久。

三

这边要推，顶窟的事情也要解决，否则到时候麻烦。不过要解决顶窟的问题，吴高仁要等待一个契机。

县国土局长带来一个好消息，顶窟被确定为省地质灾害点整体搬迁示范点。

顶窟村庄后方山体开裂，地质灾害点整体搬迁申报了一段时间。吴高仁和县长、县委书记都汇报过，如果顶窟地质灾害点整体搬迁示范点获批，县里将及时配套资金推进。

当时吴高仁在和郑新喝茶时，说到陈高丁坟墓打算搬迁，也说到顶窟地质灾害点的整体搬迁。被确定为示范点，资金由上级补助70%，这可不是小数目。

吴高仁的兴奋还没过去，又传来一个消息：陈高丁的坟墓被破坏。破坏者也是陈高丁的后裔，一个叫陈疯子的人，头脑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他来挖坟是认为祖先没有保佑他，别人都升官发财，自己却疯疯癫癫，被人嘲笑。

吴高仁感觉契机来了。他立刻给挂钩顶窟的工作队队长打电话，让他找顶窟组组长和几个有声望的村民代表，马上到他的办公室。村民代表之前找过吴高仁多次，他们也希望整体搬迁，但又不想全额承担搬迁费用，期望政府承担得多一些。

在等人的空隙，吴高仁给杜教授去电，约定陈高丁研讨会在十天后举行。

村民代表到达了，吴高仁并不把示范点的事情说出来，只是问村民对搬离顶窟有何反响。村民不放心安全隐患，支持搬迁，对集体安置点没有意见，但是认为集体搬迁费用太高，原来确定政府支持30%，村民无力承担剩下的70%，希望至少扶持50%。

吴高仁转了十几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表示就按原来测算的费用，政府支持50%，因为老房子无偿拆除复林，争取再加5%的支持，5天内全部签协议的，最后追加5%，同时安置点的道路由政府投资铺设水泥路。村民代表立马拍了胸脯。5天后，工作队队长把所有的协议放到吴高仁的面前。

陈高丁的墓好几个风水先生看了之后，都摇头叹息，本来陈高丁的坟墓因为前面的水直流和山体受损，已经不好了，再被一挖，龙气泄尽，重修没有什么意义，唯一的出路就是搬迁。陈月升赶回来，端着个罗盘上上下下，最后的结论也是要搬迁坟墓。

在陈氏族人讨论坟墓搬往哪里的时候。吴高仁赶往省城，参加陈高丁研讨会。县委王书记、宣传部长、人大一名副主任、政协一名副主席，还有陈运哲、陈运开等陈高丁后裔代表都参加研讨会。

王明娟也从北京赶来，她还拉了省发改委的郑新副主任到研讨会上坐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已经足够，让王书记、陈运哲、陈运开等都兴奋不已，也让他们对吴高仁刮目相看。杜教授他们都准时出席，对挖掘陈高丁的历史和现实意义抛出了许多新的观点和论断。最终记者的报道都提到，挖掘陈高丁的文化价值及清廉思想等等，对西水县的经济发展有重要意义。

临走时，王明娟透露了一个爆炸性内幕，郑新将空降他们市当市委书记。

四

陈高丁坟墓的搬迁顺利进行。顶窟的村民对此没有多少异议，他们正忙于自己村庄的整体搬迁。

坟墓搬迁得到陈运哲和陈运开的支持。陈运哲对报送过去的规划设计很满意，图纸中，陈高丁的坟墓就落在传说中的宝穴，整个效果是一个以墓为核心的文化公园。陈运开表态，陈高丁坟墓的搬迁费用，包括从山脚下直通坟墓的道路，陈高丁后裔随缘捐赠，不足部分由运开集团负责。有了钱，地又不成问题，施工自然紧锣密鼓地进行。

吴高仁正在办公室看着报纸。一个标题让他吓了一跳——《西水县毁林修坟墓 死人复活争抢地盘》，文章把修建陈高丁墓大肆渲染，还有正在修墓的图片。

转念一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给王明娟发短信，告诉她有媒体在炒作陈高丁坟墓搬迁的事情，后面还加了一句：老天爷看我干活辛苦，来帮我了。

吴高仁给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打了个电话，汇报媒体上有关陈高丁坟墓的报道。吴高仁说估计这篇报道会火，我立即让人准备新闻通稿，积极应对。他还向正好外出考察的王书记打电话，汇报此事之后重点说想通过炒热陈高丁这件事，借此引进文化开发项目，搞个陈高丁文化博览园，打名人牌，来个文化搭台，经济唱戏。

和书记通完话，吴高仁让人先拟份新闻通稿，要点有三：一是陈高丁迁坟墓是给工业园区发展腾地，新的坟墓要和他的旧墓以及他的历史地位相称，还有略有提升，才有利工作顺利推进；二是陈高丁是个历史名人，西水县要借助陈高丁的名人效应，提升文化品位，就要先做大文化名人品牌，挖掘内涵的同时，必须有个载体；三是工业园区要借力陈高丁的名人效应，发展以陈高丁为文化核心的文化项目，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谋划发展。

数天之内，各路媒体蜂拥而来。县委宣传部新闻科、外宣科全权接待，记者要前往现场，热情陪同，采访到政府工作人员，就送上一份新闻通稿，吴高仁及以上领导概不接受采访。一时间，陈高丁和西水工业园区成为热词，本市及周边地区都知道西水县有个历史名人陈高丁，也知道西水县有意打名人牌，有意在西水工业园区引进以陈高丁为文化核心的文化项目。

吴高仁现在考虑的是：吆喝出去了，要认真选买家了。他内心最希望能来投资的是陈运开。

五

吴高仁收到了陈月升的短信，陈运开上午会去坟墓施工现场。他立马直奔过去，装作周末监工，二人偶遇。

陈运开直截了当地表示要来做这个文化园项目，要2000亩地，1000亩做文化园，1000亩做运开集团总部。

陈运开这是第三次悄悄前来了，之前吴高仁故意不和他正面接触，欲速则不达。报纸上吹风出去说西水县要建陈高丁文化园，吴高仁就知道陈运开不可能无动于衷。他这个不纯粹是商业，而是某种标志，时间的标志，地位的标志。关键的是，从陈月升那里，吴高仁知道陈运开正要选择一个拓展的方向和地盘。

第三次，陈运开在出发前和陈月升说，两次去都没看见那个吴主任。地理先生干的就是察言观色，他悄悄给吴高仁发了个短信。

陈运开对吴高仁说，就是那句“头发白沙沙整天想外家”触动了他。

吴高仁当即给王书记打电话汇报了陈运开的意向。王书记很高兴，要求他组织得力小组，深度对接，有效推进，促成项目早签约早落户早开工。

王书记还透露刚刚得到可靠消息，下周将有考核组前来考核吴高仁，拟提任副县长。

吴高仁血往上涌，当时王明娟告诉他郑新要前来当市委书记的时候，吴高仁就隐隐约约闪过一丝想法，觉得自己的命运会有转机，只是没预料到这么快。

吴高仁打电话给王明娟，说了陈运开今天前来的情况，王明娟稍一思索，说你明天就赶过去，找陈运开，体现诚意。不过这协议要等你上任后再签，汇报时可以做个成绩汇报，但不宜大范围公开，你一签协议，媒体肯定报道，难保不会有其他声音。弄不好，考核时不会加分反而丢分。

吴高仁说到底身处京城，考虑问题角度就是不一样，我刚才还想到明天要赶过去，不过我的想法可是争取在考核前把投资意向协议签下来，可以浓墨重彩写一笔，看来确实火候不到，还得好好学习。

吴高仁成为副县长之后，还兼任西水县工业园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在考核和后面提请任命的过程中，吴高仁没有忘记和陈运开的接触。

陈高丁文化园最后尘埃落定，由运开集团投资15亿元兴建，工期六年，分三期。整个谈判过程很辛苦，谈了三个月。陈运开要回来投资没错，但在商言商，他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吴高仁作为业主单位领导，肯定要考虑整体发展和全方位的效益，包括经济效益和生态保护、周边协调、征迁利益等等。项目签约的时候，市委书记郑新出席签约仪式。

六

项目签约当天，吴高仁就要求运开集团立即先期支付五千万的征地补偿金，随后也要保证相关款项及时到位。征地工作快速推进，征地款就高不就低，最大限度让利，并且全部现金支付，协议一签，当场付款。20个小组同步推进，从签约到开工，三天之内征地428亩，创造了该县征地的奇迹。

王明娟给吴高仁发来短信：小官吏看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不过谨防得意忘形，注意别马失前蹄。

吴高仁果然没乐多久。规划论证中，陈运开还是想把商业的部分做大，要改变原来说1000亩做文化园，1000亩做运开集团总部的计划，压缩文化园到800亩，而且这800亩里面商业街等等的比例大为增加。吴高仁开始了拉锯般的谈判。

这时，又出了一件事。县委报道组一个新来的记者，认为该项目推进速度很快，是个好新闻，立即写了一个稿件发到报社。

吴高仁清楚这项目是边报批边推进，有些手续正在跑，不宜公开，属于只做不说。报道一出，立即引发关注，有家以“国字号”冠名的报纸来了一名记者，该记者名声响亮，擅长写批评性报道。

施工现场又传来消息，几个群众签了协议之后，临时反悔，拦在挖掘机面前，阻挡施工。

吴高仁给王明娟发了一条短信，告知大略情况。快到现场的时候，吴高仁看到顶窟上端的那条山脉，这条山脉被当地人视为龙脉，山不高，有秀气。

吴高仁知道群众今天的闹事是借题发挥。那几个群众属于陈高丁后裔里的一房，他们认为陈高丁文化园的修建会断了他们这一房的龙脉，最近一直在商量要阻止施工，吴高仁已经知道此事，正让人劝阻说服，只是事情突然变化。

吴高仁想起王明娟的话，看着那条山脉，突然想起，越过这座山需要多长的时间？好不好爬？

王明娟回了短信：关键是先找记者，有人拿文化园做文章，说你好高骛远搞形象工程，说郑书记任人唯亲，一到任就提拔你，拉帮结派。当地群众不要激发矛盾。市委郑书记已经让一名市委常委、统战部长前往协调处理。该常委叫陈运哲，刚刚从外地调回。

吴高仁把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前方的那座山，他要好好考虑一下，如何越过那座山，从哪个方向爬上去。

（原载于《山花》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