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学的苏州

2014-12-12张清华

长城 2014年6期
关键词:朱文苏州文化

张清华+等

前言

张清华

在古老的诗意中,苏州给人留下的印象是繁华而静谧的安详,张继的《枫桥夜泊》中说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还有十分的距离,就已经感受到她盛大和锦绣的妙不可言,同时还有着未曾抵达的莫名缅想与愁绪。《红楼梦》开篇写到的富贵温柔之乡,“地陷东南”之处,也是苏州。“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温柔之乡”,“富贵风流”,可见是曹公对苏州这城市的基本想象和评价,与俗常人说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出一辙。以此比照,在同样有几千年历史的古老城池中,长安、洛阳、东京(开封)、南京、北京……都是以几朝古都而闻名的,宫廷政治的刀光血影,权谋争夺的波诡云谲,以至于社稷江山的易主更替,都给这些城市留下了太多的暴戾或悲情的记忆。而苏州,除了春秋时的吴国和三国时的东吴在此短暂设都,大多数时间都处身于核心政治圈之外。这样一来,相较那些集政治、经济、文化功能于一身的古城,苏州因为对政治和宏大历史的稍稍偏离,反而得以自足地孕育了它的经济和文化,也使这座古城在漫长的动荡变迁中相对安定自足,从而按自己的方式形成了独特的城市生活和文化形态。

江南水乡的盛产与富足,自然是苏州成为繁华之地的根基和依据。山川铺排,江河演绎,来自西南印度洋的暖湿气流穿越群山给这里带来丰沛的雨水,将这块土地滋育成为了地球上最为美丽富饶的去处,也成就了她人间天堂的美誉,以及让人梦绕魂牵的历史。从春秋时吴国建都,到三国时与吴兴、会稽并称东南“三吴”,至唐代史书记载“江南诸州,苏为最大”,得“衣食半天下”之誉;宋代,苏州已成为南方中国城市文化最为发达的代表,“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湖熟,天下足”等民谚广为流传;至元时,来自意大利的旅行家马可·波罗对苏州城的繁华赞叹不已,在游记中称其为“东方威尼斯”;明清时,“苏州为东南一大都会,商贾辐辏,百货骈阗,上自帝京,远连交广,以及海外诸洋,梯航毕至……”(苏州历史博物馆等编:《明清苏州工商业碑刻集》)这里蓬勃发展的织造业和商贸业,亦成为中国最早的资本主义萌芽。

自然,诸多历史闻名的案例也都证明着另外一个道理,政治的安稳与经济的昌盛,未必就是文化发展的充分或必要条件。中国自古有“江山不幸诗家兴”的说法,动荡的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明末清初、清末民初,都恰是思想、文化乃至文学最为繁盛的时期。而西方文化的两大源头——古希腊文明与古希伯来文明,从其神话、史诗和《圣经·旧约》来看,也是在征战、流亡和动荡中得以融合散播,成就了之后久远的繁衍与弥漫。然而观苏州文化的发展,却是不同,可以说,苏州的繁复绚烂与优雅情致,她的精雕细琢与阴柔温婉,她独一无二的文化形态,与其历经千年相对富庶与安定的环境密不可分。那些“讲究亭台轩榭的布局,讲究假山池沼的配合,讲究花草树木的映衬,讲究近景远景的层次”,“务必使游览者无论站在哪个点上,眼前总是一幅完美的图画”(叶圣陶语,见《苏州园林》)的园林艺术;那清丽婉转、意味悠远,被称为“百戏之祖”的雅韵昆曲,以及吴侬软语,既说得金戈铁马又唱得儿女情长的评话弹词;还有那让人仅从文字的阅读中就几已匪夷所思的珍馐美食……诸如此类,皆是出自苏州日常生活的艺术。显然,没有丰饶富足的日常生活,宁静安详的累积延续,以及漫长时光中的沉淀打磨,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苏州的。

一位苏州女作家笔下,曾写过一个“绿豆芽里塞云腿丝”的片段,也许可以作为苏州人追求“日常生活审美化”、艺术化的极致表征:

豆芽我当然挑了半天呵,要直,直得要像跳《天鹅湖》女人的腿!还要新鲜,采下来过了三小时就不能用了;云腿丝也不让你省心!至少要提前四个小时做,蒸熟了再风干,不能太脆,也不能太软!你看看,你看看,那些穿云腿丝的针,我跑了六七家裁缝店才找到这样的粗细……哼,穿丝穿起来才是最麻烦的事情呢!最顺利的时候也要五分钟才能穿一根!更多的时候是七八分钟穿一根!七八分钟穿一根!你想想看!哼,你以为那汤料简单呵,那是顶级鱼翅淋上南瓜鸡茸才熬出来的浓汤……

这是朱文颖《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中的一个片段,它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叙事便是典型的苏州日常生活的景观。这种世外桃源般的节奏,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心态,宛若天上人间的悠闲,也确乎是一种文化的气度,而这也许就是这座城市的精神质核。当然,对于作家来说,他不需要用概念去框定这些精神,而是要通过对细节的想象,对于人物、场景与情态的感性的描摹,方能真正还原这城市的形貌与气息,在这方面,苏州的作家可谓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有令人叹为观止的表现。远的我们可以追溯至清末民初,那时在苏州城中就寄生着一大批文人墨客,有以写“儿女情长”闻名的鸳鸯蝴蝶派大家徐枕亚、周瘦鹃,有专事探案小说翻译和写作的程小青,还偶尔会有汇聚此地的俞平伯、叶圣陶等一众上承传统的才子文人。这一脉系可谓是传统城市文化、江南士子文化、现代海派文化、市民消费文化共同交混汇合的产物。

如果要在当代寻找一位自觉的城市文化的书写者,无疑要首推陆文夫。他在1983年发表的中篇小说《美食家》,可以视为是当代作家中最早自觉意识到苏州地域文化特色的代表作。小说将苏州城内大街小巷中的熙攘人流,遍布各个角落的名厨大餐和美食小吃,悉数横扫,尽收囊中和眼底。更远的还可以追溯至其写于上世纪50年代的短篇小说《小巷深处》,将革命年代中罕见的缝隙之间的人物,一个有着不幸的妓女出身的纺织女工陈文霞在新生活中的遭遇,闪烁其词地映现出来。当然,作家对结局进行了美化或升华的处理,使之最终呈现为一个正面的案例。然而在时代的主流文化构造中,能够挤出一个夹缝,书写出这么一个特殊人物,也除非是在苏州,出于南方作家的手笔,方可为之。这些作品再加上80年代的《小贩世家》《井》《围墙》等,陆文夫对于当代“苏州叙事”的贡献,可说是居功至伟,他所开创的城市故事的讲述不止生动精彩,更重要的是抓住了其神韵和脉搏。

另一位女作家范小青,可谓是讲述苏州小巷故事的传人。80年代她以一篇《裤裆巷风流记》而成名文坛,之后一直聚焦苏州,写小巷中平头百姓的细琐杂事,她的作品中充溢着浓郁的日常生活气息和地域文化韵味。但与通常人们想象中的小气而多是非的苏州相比,范小青所给予我们的,是更加宽阔豁达、甚至是有几分豪爽和粗放的苏州。

出于苏州童氏的先锋小说家苏童,同样是崛起自80年代,他用两副笔墨写苏州:一副是专事刻写“城北地带”“香椿树街”的少年热血经历,如《舒家兄弟》《刺青时代》《哭泣的耳朵》《回力牌球鞋》,以至于近期的长篇小说《河岸》《黄雀记》也仍然是写苏州少年的悲欢离合;一副则是用了陈旧忧伤的色调,兀自设置和想象这古城历史深处的颓靡男女的恩怨故事,如《红粉》《妻妾成群》《妇女生活》《南方的堕落》等等。苏童将现代以来的苏州蔚为大观地雕刻出来——假如过去的作家所做的一如工匠时代的“核舟记”,而苏童为我们提供的,则是一座抒情电影的“梦工厂”,他为我们复活了多少精微鲜活、波光潋滟的生命影像。一个少年忧患好勇斗狠的苏州,一个幽怨多恨颓靡腐败的苏州,一个有着斑驳的时代风云革命油彩的苏州,一个世事变迁沧海桑田的苏州……通过他的笔,现代的苏州宛如这城市万姿千态、幽曲宛转的园林,纤毫毕现地活了起来。可以说,苏童从未刻意去书写“民俗学意义上的苏州”,但他的城市是活在故事之中,带入人物的体味与呼吸之中的苏州。

还有后来者叶弥、朱文颖、荆歌等人的苏州,他们都使这城市更为斑斓和丰富。作为7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朱文颖所沉迷的是对苏州那些精细而陈旧的事物的追怀与复现,她试图再度构造一个“细小南方”的幽微意象。在她早期颇似博尔赫斯的《浮生》《繁华》《重瞳》《花杀》等中短篇小说中,是以亦真亦幻的笔法追述了南朝历史中那些王公贵族或才子佳人们的悲欢离合,再现了那些哀歌幽怨的南国丝竹与亡国曲调;而在其最近的长篇《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中,则是有意识地整合了当代历史中近半个世纪的风雨变迁。当然,场景和细节还是如前所引的那样精细和感性、跳跃和斑驳。

或许这就是“南方的诗学”——带着地域风情、人文习惯,带着梅雨气息和水乡风韵的南方的叙事,而它最典范的形态就是苏州故事,是作为“上海往事”的栖息地,作为“外婆桥”的故乡曲。

我大概无法全面和准确地涵盖它或她,苏州故事的文化属性——当我们要用某种“小”的意象来解读它的时候,会发现它同时又有非常巨大和宽广的东西;当我们用相对“大”的事物去对之进行比附的时候,又会发现她有着无与伦比的小巧与精致。也难怪曹雪芹会把《红楼梦》的故事,落笔于这姑苏之地,将那浮华粉黛和人间悲欢,统统安置于这城市的华屋楼宇舞榭歌台之上,引申出大化轮回的佛理禅机,知悟出人间祸福的恩怨相报。

以下几篇“苏州叙事”专题文章分别对陆文夫、范小青、苏童、朱文颖四位当代作家笔下的“苏州想象”,进行了逐一的梳理和诠释。其中有对话共识也有碰撞差异,大约可以建构起一个初步的“文学苏州”的印象,帮助人们体味其中那种精益求精的从容,细致入微到了极致的生活情韵。

舌尖上的苏州,文化的苏州

——阅读陆文夫

任 萍

江南自古多风流,引无数文人骚客倾心。吴、越、楚是构成江南文化的主要支流,其中吴,即是指苏州一带,换言之,苏州也即是吴文化的代称。或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之魅,人尽皆知。张继“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已是耳熟能详,太白“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且不胜唏嘘;杜荀鹤“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描出苏州城面貌,贺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挽住苏州暮春时光;更遑论明清士人名流,将苏州点缀得熠熠生辉。然而此后,文学中的城市“苏州”却渐渐黯淡了下去,直到陆文夫将她从历史中打捞出来,重新赋予其鲜活的生命。那个飘荡着吴侬软语、上演着喜怒哀乐的活生生的苏州,又一次走进人们的视线。

苏州与陆文夫是互相成就的。幽深的小巷、静谧的老井、精致的园林,以及每天上演的红尘悲喜剧,苏州为陆文夫的写作提供了别样的舞台,滋养了他的每一篇文字。而同时,陆文夫的笔触让苏州从时空的限制中解脱出来,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中一个独特的文化符号,从而获得了比物理层面更具意义和持久性的生命力。

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陆文夫的创作几乎都以苏州为背景,但笔者在此并无意带领读者一篇篇来做拼图,只需《美食家》一篇可矣,既得一览苏州风貌,又能按图索骥,探寻苏州之文化基因。

既然名曰《美食家》,美食自然是小说的主角之一。我们且跟随朱自冶的脚步,在这幅美食地图上游览一番。

早上从朱鸿兴开始。朱自冶天天早上擦黑就起床,目标是朱鸿兴的头汤面。朱鸿兴是苏州有名的老字号面店,光是这一碗面的吃法,“硬面,烂面,宽汤,紧汤,拌面;重青(多放蒜叶),免青(不要放蒜叶),重油(多放点油),清淡点(少放油),重面轻浇(面多些,浇头少点),重浇轻面(浇头多,面少点),过桥——浇头不能盖在面碗上,要放在另外的一只盘子里,吃的时候用筷子搛过来,好像是通过一顶石拱桥才跑到你嘴里”——已是令人眼花缭乱,但对挑剔的美食家来说,“吃的艺术和其他的艺术相同,必须牢牢地把握住时空关系”,头汤是美食之旅完美开端的必要保证。

吃完面,接下来到阊门石路去蹲茶楼。既然吃喝不分家,喝茶自然也得看出功夫和心思才成:“有讲究。那爿大茶楼上有几个和一般茶客隔开的房间,摆着红木桌、大藤椅,自成一个小天地。那里的水是天落水,茶叶是直接从洞庭东山买来的;煮水用瓦罐,燃料用松枝,茶要泡在宜兴出产的紫砂壶里。”

喝完茶后,新聚丰、义昌福、松鹤楼,欲品鲃肺汤就去木渎石家饭店,想吃大面则往枫桥镇上,叫花鸡却在常熟最道地,一个个地名被各式各样的美食牵引而出,勾连起苏州城最“活色生香”的一面。

当然,晚餐才是一天的重头戏。白天用餐的地点是老字号的苏州“门面”或讲究的菜馆,这代表的是走精致高端一脉的体系,而夜晚的主场在酒馆——元大昌。酒馆不同于今日的酒店,是真真正正只卖酒;然好酒还需配美味,于是,苏州食品中另一体系——小吃,就登堂入室了。酱肉得去陆稿荐,野味还需马咏斋,五香小排骨数得上五芳斋,虾子鲞鱼要采芝斋,还有玄妙观里的油氽臭豆腐干……

这从早到晚,从老字号到夜市,从高级饭店到路边摊,随着朱自冶的脚步,一幅琳琅满目的美食地图就这样呈现在世人眼前。然而美食虽诱人,尽谈些吃的似乎总有肤浅之嫌;苏州若是个这样的城市,也难以担起风雅之名罢。果然,《美食家》并没有简单停留在美食的层面,而是由“吃”引出了一系列深层的文化思索。

自魏晋南北朝起,北地与南地的文化便开始出现分野,而长久以来南地一直占据文化中心的位置。相对于北儒的严谨端正,南地崇尚婉转绮丽,所谓风流旷达,自南朝时便以无视礼教为士人之道。唐宋之时,苏州、杭州以富庶安逸名著天下,“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至于明清,江南士人更加追求自由与性灵,风流冠绝天下,如唐寅、文征明、祝枝山、沈周之辈,其形状畔道离经,然其心也天真烂漫。可华丽,可冲淡,享闲适,亦怀忧愤,江南士大夫的这种文化基因一直保留在了苏州的性格中,从《美食家》中更是不难看出。

实际上,吃,在士文化中也占据着相当重要的地位。尽管“宁可食物肉,不可居无竹”,但《野雉》《鳊鱼》《菜羹赋》《丁公默送蝤蛑》,以及广为流传的东坡肉典故等等,无不印证了东坡对吃食的热衷与执着。但苏轼之于吃,仍多有调侃自嘲之意,至于后来者如李渔、袁枚,吃就成为单纯的乐趣乃至于文化。《闲情偶寄》专有《饮食部》,时令鲜蔬、糕饼汤面、家禽野味娓娓道来,力求精、鲜。因此《美食家》写吃,并不仅仅要表现世俗生活,更重要的在于对这种吃文化的传承。文中丁大头有句话说得好:“苏州的吃太有名了,是千百年来劳动人民创造出来的文化,如果把这种文化毁在你手里,你是要对历史负责的!”苏州的吃,不仅是劳动人民创造的文化,更是江南士风的典型体现。

前面提到朱自冶吃面、喝茶、下酒,其餐馆之选择、菜色花样之繁多、吃法流程之复杂,以足够令人咂舌,然而,这还远不及苏州吃文化之精髓,文中唯一得见其中真传影子的,是孔碧霞。

孔碧霞,何许人也?旧时政客一姨太太也。虽非名门望族,然年轻时貌美如仙,会唱戏,曾拜名伶为师,还能画几笔兰花,更重要的是拥有一手绝妙厨艺。十几年来,她随政客往来高阶、交结名流,如今虽徐娘老矣,但厨艺与品味仍高居不下,俨然成为艺术了,“他们开创了苏州菜中的另一个体系,这体系是高度的物质文明和文化素养的结晶,它把苏州名菜的繁复内容用一种极其淡雅的形式加以表现,在极尽雕琢之后使其反乎自然。吃之所以被称作艺术,恐怕就是指这一体系而言的。”

这艺术有多精妙,陆文夫终究让我们从孔碧霞之手得以观之。

“洁白的抽纱台布上,放着一整套玲珑瓷的餐具,那玲珑瓷玲珑剔透,蓝边淡青中暗藏着半透明的花纹好像是镂空的,又像会漏水,放射着晶莹的光辉。桌子上没有花,十二只冷盆就是十二朵鲜花,红黄蓝白,五彩缤纷。凤尾虾、南腿片、毛豆青菽、白斩鸡,这些菜本身都是有颜色的;熏青鱼、五香牛肉、虾子鲞鱼等等颜色不太鲜艳,便用各色蔬果镶在周围,有鲜红的山楂,有碧绿的青梅。那虾子鲞鱼照理是不上酒席的,可是这种名贵的苏州特产已经多年不见,摆出来是很稀罕的。那孔碧霞也独具匠心,在虾子鲞鱼的周围配上了雪白的嫩藕片,一方面为了好看,一方面也因为虾子鲞鱼太咸,吃了藕片可以冲淡些。

“十二朵鲜花围着一朵大月季,这月季是用钩针编结而成的,很可能是孔碧霞女儿的手艺,等会儿各种热菜便放在花里面。一张大圆桌就像一朵巨大的花,像荷花,像睡莲,也像一盘向日葵。”

食物若只为果腹或一逞口腹之欲,在孔碧霞看来算得上是饕餮狼藉暴殄天物。“吃”文化的精髓在于雅,不仅在于菜品色香味俱全,更重要的是化繁为简,去浓油赤酱而取最精华,复归自然,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但万般绝妙尽入其中矣。再则,雅的不仅是食物,从茶酒到容器,乃至于就餐的环境、就餐者的衣着礼仪,皆得从容得体,方不负风流。比如孔碧霞设宴之处,“一个幽雅而紧凑的庭院展现在面前。树木花草竹石都排列在一个半亩方塘的三边,一顶石桥穿过方塘,通向三间面水轩。在当年,这里可能是哪位政客兼教授的书房,明亮宽敞,临水是一排落地的长窗。所有的长窗都大开着”;再如上菜之时,陆文夫称之为“电影开幕”:“孔碧霞的女儿,那个十分标致的姑娘手捧托盘,隐约出现在竹木之间,几隐几现便到了石板桥的桥头。她步态轻盈,婀娜多姿,桥上的人,水中的影,手中的盘,盘中的菜,一阵轻风似的向吃客们飘来,像现代仙女从月宫饭店中翩跹而来。”对雅致与意境的崇尚,是江南士大夫的审美标准,也才是苏州“吃”文化应有姿态。当然,“吃”仅仅是一个层面,实际上,对精致的追求已经辐射到苏州城和苏州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曲水环石,碧树掩映,苏州园林可谓名扬天下,网师园、狮子林、拙政园、留园……一楼一亭一花一叶,无一不具来历,无一不含深意,将精致与文雅的追求做到极致。此外还有飞丝走彩之苏绣、水磨缠绵之昆曲——衣食住行面面俱到,苏州无时无刻不在向世人展示自己脱俗的一面。

单就“吃”这点而言,《美食家》里的朱自冶与高小庭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与追求;这种差异,也有趣地折射出苏州士大夫文化基因的不同侧面。

儒家向来不以口腹之欲为追求,对过于精细奢靡的饮食更是报以贬斥的态度。高小庭身上明显继承了这种强烈的责任感和悲悯情怀,“天下大同”是他的渴望。“这一边是高楼美酒,二黄西皮,那霓虹灯把铺路的石子照得五彩斑斓,那一边是街灯昏暗,巷子里像死一般的沉寂,老妇人在垃圾箱旁边捡菜皮。这里是杯盘交错,名茶陆陈,猜拳行令,那里却有许多人像影子似的排在米店门口,背上用粉笔编着号码,在等待明天早晨供应配给米。这里是某府喜事,包下了整个的松鹤楼,马车、三轮车、黄包车在观前街上排了一长溜,新娘子轻纱披肩,长裙曳地,出入者西装革履,珠光宝气;可那玄妙观的廊沿下却有一大堆人蜷缩在麻袋片里,内中有的人也许就看不到明天……‘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众所周知的诗句常在我的头脑里徘徊。”所以到后来高小庭在高级饭店里所做的一切努力——取缔精品菜、推行大众化等等,便都可以理解了。

但另一方面,虽然士大夫以儒学为本,随着时代更迭以及社会文化发展,佛、道、儒三家亦日趋融合,儒家关乎内心,但佛道之潇洒达观日益成为士的生活态度,特别明清以降,蔑视礼法、追求自由风气大开,而性灵为本。在如此人生理念的观照之下,慵散、闲适成为理想的状态。朱自冶未必想得这么多,但他的一举一动却恰好诠释了这种带有颓废气息的生活哲学。除了“吃”以外,朱自冶对其他事物毫不关心。作为资本家的后代,朱自冶拥有大量房产和钱财,因此他不事生产,生活“堕落”(在高小庭眼中尤甚)——出门就有专人黄包车,每天要去泡澡,甚至在饥荒的年代里,好不容易弄到一车南瓜,朱自冶想的不是能够在多长时间里让家人免于挨饿,而是奢侈的南瓜盅!

高小庭与朱自冶的分歧也暗示了苏州这座古老的城市在新旧时代交替中所受到的冲击。毫无疑问,朱自冶是传统文化的代表。在中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化过程中,朱自冶所代表的某些“旧”的文化习俗,遭到了高小庭为代表的新观念的怀疑、冲击;进而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造开始了。在这样的巨变之中,作为城市的苏州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放任各方力量进行撕扯、角逐。最具代表性的当属高小庭对饭店的改造:“我认为最最主要的是对菜单进行改造,否则就会流于形式主义。什么松鼠桂鱼、雪花鸡球、蟹粉菜心……那么高贵,谁吃得起?大众菜,大众汤,一菜一汤五毛钱,足够一个人吃得饱饱的。如果有人还想吃得好点,我也不反对,人的生活总要有点变化,革命队伍里也常常打牙祭,那只是一脸盆红烧肉,简单了点。来个白菜炒肉丝、大蒜炒猪肝、红烧鱼块、青菜狮子头(大肉圆)……够了吧,哪一个劳动者的家里天天能吃到这些东西?”可想而知,从食开始到衣、住、行,从日常生活到思想观念和文化,建国之后的苏州城经历过怎样的巨变。巨变的代价是传统血脉的斩断,一旦如此,构成“苏州”的元素便失去了生命——当精致的菜肴被白菜汤取代,当苏绣被烧毁、昆腔被禁止、园林被摧毁——苏州就会变成一座与其他城市没有任何区别的、千篇一律毫无个性的城。改革开放之后,情形又完全反转,之前被打倒、破坏、改造的一切又成为重建、修复的对象。也因此,文化血脉得以延续,尽管不复从前,但至少,苏州开始渐渐找回自己的韵味,比如孔碧霞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宴会。

一言蔽之,《美食家》“写了1949年以前的城市,写了1949年后开始被改造但还没有被完全消灭的城市,写了被彻底改造后徒具‘城市称号的‘城市,写了‘文革期间让人哭笑不得的‘城市,也写了‘改革开放后开始又具有一点城市气息的城市。”(王彬彬《“城市文学”的消亡与再生——从〈我们夫妇之间〉到〈美食家〉》)

同时,《美食家》中所描写的那种改革开放后到处弥漫的商业气息也已令人担忧,在利益与人心的舞弄下,苏州还会经历怎样的巨变?

岁月流兴中的人间烟火

——范小青的苏州叙事

褚云侠

当代作家中,从陆文夫到范小青,再到朱文颖和叶弥等一脉苏州作家的文学创作,一直被称作苏州地域文化小说或者“苏味小说”。虽然他们在这个大的概念范畴内呈现出不同的特色,不可概而观之,但是这些评价的确抓住了这一作家群体共通且一以贯之的某种精神特质。无疑,这种特质是与苏州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紧密相连的。范小青作为苏州叙事的典型代表之一,她一直在说:“我的作品一定是最苏州的。”确实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流淌在范小青小说作品血脉里的,是她那个永恒的故乡——苏州。无论是在流年岁月里感慨一个城市的流逝与永恒,还是在家长里短中细嗅一个城市的人间烟火,范小青都无法离开她的“苏州故事”。“她就在我这里,我也就在她那里,我和这个地方是不可分割的,是无法隔离的……”(舒晋瑜《范小青:我的作品一定是最苏州的》)即使近年来,范小青小说作品中的苏州渐渐成为一种叙事背景,人物与日常生活有从苏州这座城市中淡化的趋势,甚至她似乎想逃离与突破苏州而使故事变成纯粹的城与乡,但是苏州城的文化精神还是会像灵魂附体一样萦绕在小说的文字之中。

三十几年来,范小青一直以女性独有的敏锐洞察力和细腻的感知,甚至有些琐碎絮叨的热情与随和,认真地书写着岁月流兴中的苏州城。苏州城有着自古的繁华,这是关于一座城市的前世,而烂熟的文化又总是不免散溢出一些颓废。苏州城也有着自古的封闭与琐碎,这是关于一座城市的今生,历史没有将它推上时代的风口浪尖,却赋予了它一种独特的存在方式。在我看来,“大繁华”与“小琐事”是构成范小青苏州故事的两个核心命题,在历史大浪淘沙式的漫天尘埃中,一个古老的苏州、文化的苏州以一种怎样的生活形态和思维方式与其他的城市并肩而立,这是可从范小青的苏州叙事中窥见一斑的。

大繁华:范小青“苏州故事”中的从前

作为中国现存古老的城市之一,无论从城市发展的角度还是从文化的角度,姑苏自古繁华。不仅有“朱户千家室,丹楹百处楼”,苏州更是处于江南文化腹地之中,真所谓:“人间都会最繁华,除是京师吴下有。”然而,随着世事变迁,沧海桑田,苏州成为了一座供人们追怀往事与发幽古之思的地方。近现代以来,当文化逐渐在这里消弭和颓败,作为文化最后坚守地的城市也卷入到现代化进程中而物换星移时,我们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叹朱门,多少繁华消歇”。

到了中国当代作家的笔下,他们无缘领略苏州城当年的繁华景象,但是一种城市的气质与风格依然以蔓延性存在的方式影响着当下的生活。作为以苏州城为故乡的作家范小青,这座城市的流年与沧桑都与其密切相关。她曾经说:“苏州是我的家乡,是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推开门窗,她就是我的街景,不开门窗,她是我心底的涟漪,睁开眼睛,我看见她的远山近水,闭上眼睛,她就是我永远的念想。”(舒晋瑜《范小青:我的作品一定是最苏州的》)因此,范小青不断在她的苏州故事里追怀这座城市的“大繁华”,这是一个城市流逝的往昔,却也是永恒的东西,永远让人魂牵梦绕。由于没有亲身经历过繁盛的往昔,范小青小说作品中的“大繁华”几乎在想象中展开,同时蕴藉着一种对比:昔盛今衰。中篇小说《顾氏传人》可以说是一则旧时代的传奇故事。小说开篇是这样介绍顾氏家族的:“顾衙弄里有座大宅,就是顾宅。大家都晓得顾宅的大。……顾家是苏州城里的大家。从前顾家的人读书做官是有传统的,且顾家的人丁一直很兴旺……”顾氏家族的兴盛可以说是苏州城往日繁华的一面镜子,然而,作者笔锋一转,便谈到其“到了顾允吉这里,就莫名其妙地溃败了”。(范小青《顾氏传人》)随后,故事就在这种今昔对比的哀婉中开始了对顾允吉这一代人新生活的叙述。顾家四位小姐一生命运的起伏与当年的舞榭歌台;顾允吉天生的愚钝与顾家祖先占尽的优秀……小说通过对顾家后世传人的书写勾连起一个家族往日的繁盛和今日的衰败,苏州城也在历史沧桑中不再是过去想象中的乐土。但是,无论从旧时代走来的人物还是生活在新时代的普通人,这个家族的传人身上依然弥漫着老苏州带给他们的江南烟水气。在《瑞云》中,瑞云好婆居住的宅子是相当考究和宽绰的,因为苏州曾是一个相当古老而繁华的城市。一块珍稀的瑞云石贯穿在小说的故事情节中,默默讲述着繁荣而奇异的往昔。但是,如今守寡的瑞云好婆空守着这一座偌大的宅子,已经空洞得令人害怕了。瑞云是瑞云好婆从厕所里捡回来的,她开着一个裁缝店,与瑞云好婆固守着平凡而清贫的日子。在古老而繁华已尽的老宅里,演绎的是一段深稳而平静的生活。一块神秘的瑞云石头与瑞云姑娘的命运相互交错,瑞云石在园林中被逐渐淹没,就像一个清秀好看的姑娘一天天归入平淡一样,这也如同一个自古繁华的苏州城随着岁月的流转迈向了平凡而琐碎的市民生活。《裤裆巷风流记》一开篇就讲述了裤裆巷的历史,当年的裤裆巷,“世界做在门洞里,哭哭笑笑,全关在一扇门里。”“早先的房子,自然是尽足当时人们的要求造起来的,即使顶蹩脚顶普通的民居,起码也有三开间门面,一方小天井,碰到达官贵人、殷实富户,一般像那种两落七进两落五进的大户头只住一家人家。自然称心,自然惬意,自然热天凉笃笃、冷天暖烘烘,自然宽宽舒舒、清清爽爽,现在一个院子轧进十七八家二十几家,一代一代还不停不息地衍生出来,住房狭窄,水卫设备落后。”(范小青《裤裆巷风流记》)今昔的对比还不断散见于这部小说叙事的字里行间,虽然范小青从未停止过对往昔“大繁华”的想象,但她绝不会耽搁与沉溺其中而使其小说叙事变成对往事与历史的追怀,因为她一直都认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只能是苏州极小的一部分,苏州的绝对量是芸芸众生、市井小民,是他们的喜怒哀乐。”(《裤裆巷风流记》)

然而,作为苏州城绝对量的芸芸众生,面对这种自繁华到庸常的今夕之变,生活在这里一辈子的市井小民又是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呢?在《瑞云》中,瑞云好婆又名吃素好婆,她善良淡然,一生吃素念佛;瑞云姑娘则以苦为不苦,以从容面对艰难。无论是她与好婆相依为命的平淡生活还是好婆走后她一个人孤寂的生活,都平静而安稳。《六福楼》里的钱三官在沿河一个固定的位置上吃讲茶,“也就是在吃吃茶的过程中,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钱三官没有想到这一坐竟是坐下去几十年的时光。”(范小青《六福楼》)在一杯龙井茶清淡又深邃的味道里,时代变迁了,甚至连六福楼都更迭了主人,但是亘古不变的是静水深流的年华。六福楼上的风景变成了苏州的地方志,平淡岁月里吃茶讲和的习惯也成了苏州人的性情。苏州人有着水一样的性格,面对现实的冲突和时间的流逝,苏州人不是尚争斗狠或者不知所措,而是在一杯茶水里变得从容不迫。这篇小说的叙述也如行云流水,毫无阻滞,虽然不着一字,但处处都是最苏州的。在《城市片断》中作家写到:“苏州人是喜欢这样的……弄点花花草草,在园林里吃吃茶。”“……苏州人喜欢安逸的,喜欢太太平平蹲在屋里,不与人家争长短的。”(范小青《城市片断》)苏州人不喜欢与人争长短,包括他们几乎从不炫耀自己有多么繁华的过往。佛教自古就对苏州的民风影响很大,甚至有人认为苏州人佛性笃深。或许正是文化一脉相承的特质使得苏州人面对过去的“大繁华”并不过分留恋,而面对当下的市民本相也并不感到羞耻,他们只是平静安然地过着略带着小家子气的生活。也正是这样,才使茶馆里的故事、苏州园林里的流年、街头巷尾的家长里短成为了当下苏州故事的主体。

小琐事:范小青“苏州故事”中的当下

在讲述完想象中的“大繁华”,还是要回归到苏州故事的今天。范小青一贯是一个着眼于当下的作家,在展开当下的苏州叙事时,平凡琐事与家长里短一直是故事的主体。苏州相对于临近的上海和杭州,它更为封闭和小巧,精雕细琢的文化景观虽然精致但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小家子气。因此,苏州人心理的深层结构似乎或多或少地浸染了这样的精神气质。这种行为方式与心理状态也在《裤裆巷风流记》的后记中被作家反复提及。《裤裆巷风流记》是范小青地域文化色彩最为浓厚的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先对故事发生的大背景——苏州城的文化特质进行了一次散点透视,然后就将视角聚焦于裤裆巷的一个门洞,然后定位于裤裆巷三号中的一个院落。故事发展的全部进程被浓缩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它在地理上是相对封闭的,地理上的封闭往往也造成人物思维方式的封闭。整部小说很难概括出连贯完整的故事情节,而是由琐屑的生活片段与细小家常构成,苏州人的性格与行为方式在这种家长里短的小琐事中被书写得淋漓尽致。《城市片断》是范小青苏州故事的典型书写,也是其最有意思的一部长篇小说。苏州的风物与民风民俗在这部小说中分泌最为频繁。从静悄悄的小巷到拐弯就是的街道;从银桂树下的琐事到裤裆巷的风流……鹰扬巷、六福楼、豆粉园、长洲路、旌烈坊等作为苏州文化符号的地点与风物不断出现在小说文本中。可以说这部小说以极为丰富的形式,包括讲故事、看图说话、地方志、会议记录、档案、日记、笔记串联起了一个城市几乎全部生活的琐事点滴,又不断引入典籍图画、诗词联语,甚至还可以与其之前所有讲述苏州故事的短篇小说做一次互文式阅读。小说的凡人琐事勾连起了小说的整体结构,简单琐屑与深厚的文化信息融合在一起,或许这就正是苏州这座城市的筋骨与经络。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范小青的小说创作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苏州叙事这一点来看,“苏州”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理空间渐渐淡化,作家似乎存在着一种试图从一个曾经立足的“苏州”中挣脱出来的愿望,突破作为原乡的城市所带给她的局限性,而走向更大的“城市”。市民日常生活的琐事也从苏州城中慢慢淡出,突破了地域性而进入市民生活的普遍性范畴中。其后期的作品如《父亲还在渔隐街》《城乡简史》《城市表情》等,已经不像早期的《裤裆巷风流记》《城市片断》以及一系列短篇小说那样带有明显的苏州地域色彩,甚至在《城乡简史》中,故事发生的地方只是一个背景,而我们可将其抽象成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城”与“乡”。在《城市表情》中,作家将苏州虚化成一个叫做“南州”的地方。尽管从中不难看出苏州的影子,但是经过这种处理并避免了对城市民俗风情的直接书写之后,故事发生的地方就不能被具体化为苏州了,而这种叙事也很难再称为“苏州故事”了,似乎苏州故事逃离苏州寻找另外的安身立命之所了。在我看来,这与苏州这座城市卷入现代化进程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随着现代化的发展,城市的独异性在不断消弭,而不同城市之间的共同性不断增加。当一座城市失去了与其他城市有效的区隔之后,只能变成抽象意义上的城市而无法建构其区域性。声称自己的写作“最苏州”的范小青或许也正是切身感受到一个城市微妙的变化才使她日后的城市文学叙事也发生了变化。但是,故乡对一个人的滋养是潜移默化与深远漫长的。无论她怎样书写与诠释,苏州这方水土的性情都蔓延在她的叙事作品中。这或许就是城市精神存续的辩证法,城市在发展的过程中总会流逝与消散一些文化,但是这个城市的芯子中所蕴含的能量具有强烈的蔓延性,它会在历史流兴中不经意地散逸出来。范小青的苏州叙事也是如此,在这些故事中,一以贯之的是她善于捕捉生活细节,在日常小事中寻找大发现的特征。苏州城市的特点决定了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琐碎的日常生活形态和思维方式,那种琐屑的唠叨与颇具偶然性的神神秘秘依然带有苏州文化的地方特色。

这种在细微琐事中亲切絮叨地讲述苏州故事的“小青式”叙述,深深地沉浸在日常性语言的吴侬软语中。这种独具特色的语言方式恰到好处地承载了那些琐碎的苏州故事。苏州的评弹与评话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范小青的语言特点。如在《苏航班》中船上乘客的对话:

“我从苏州。

喔哟哟,苏州。

苏州到梅埝,坐船坐煞人哉。

苏州到梅埝,老早就通汽车哉。

他会不会不晓得噢。

他会不会头一次来噢。”(范小青《苏杭班》)

在《顾氏传人》中,有这样的叙述:“顾允吉实在沒有地方去,大街上墙角里困困,讨来吃,拣来吃,总不是人过的日脚呀……”(范小青《顾氏传人》)“喔哟哟”“噢”这些口头语使本来就听起来绵软的苏州话显得更为婉转,当一句话加上这样的词汇时,立刻使生硬变为亲切。“哉”字也是苏州方言中保留的文言词汇,加之对古音的沿用,对叠字的使用,即使一句话出自下里巴人,这种半文半白、带有强烈音乐性的语言也能流露出儒雅、悠久的文化气息。这种特征与苏州方言的三个起源——昆曲、评弹、苏剧密切相关,这也似乎奠定了苏州人一种从容淡泊、平静内敛的文化气质。在范小青的小说中,苏州方言词汇的使用也是很频繁的,如《清唱》里写到说书场面,满堂喝彩大家喊“连”;说得糟糕大家喊:“倒面汤”……(范小青《清唱》)在《裤裆巷风流记》中,出现了“馒头浑堂”“推板”“拆烂污”“皮包水”“白相”“额骨头”“打棚”等,这些词汇与俗语的意思与其字面含义相去甚远,它们是带有浓郁的苏州地方文化色彩,需要我们深入到苏州文化当中去,才能更好地理解。正是范小青关涉当下的苏州故事聚焦于这些日常生活的“小琐事”,才使这些民间方言俚语具有了承载叙事的可能性。

生长于斯的范小青,清晰地看到了苏州这座城市无可回避的命运——正在现代化的道路上渐渐磨去其区别于其他城市的原生情境,这也是中国很多城市难以逃脱的命运。但是在衰颓的过程中,她独一无二的光华会以古城流兴的方式散溢出来,范小青正是攫取了穿行于岁月之中的一丝人间烟火,遥望“大繁华”与执着“小琐事”,演绎了一段关于苏州城的前世今生。

城北老街,一截灯绳

——苏童笔下的苏州

赵 坤

中国人的文化经验里,生长着两个江南,地理上的江南和文化上的江南。地理上的江南是实指,具体到长江以南,或更集中,指长江三角洲的冲积平原,是沧海桑田的河道变化之后,形成的一个物理学上的空间江南。文化上的江南则偏时间性,更多地来源于读书人的诗文中,以文本中建构的文化景观为基础,在几代人的诗书文章里绵延,像楚、杨越、江东、苏杭……,它们都曾是江南,以文化中心的转移覆盖了地理空间的变迁,在诗文的累积里贯穿了古今,慢慢形成一种文化传统,一个文化符号式的“江南”,一个古老的、民族的、自然的精神家园。

这两个江南并不总是重叠。更多的时候,文化的江南定义着地理江南的版图。谢朓的“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以南京为江南之宗,杜甫《江南逢李龟年》中的江南则偏安于长沙。当然,也有共识,比如白居易的《忆江南》,以“最忆是杭州”和“其次忆吴宫”,将江南具体到苏杭二地。具象化的同时,江南的词义缩小与苏杭的词义扩大,也拉平了两者的所指链,从此,江南和苏杭,成了可以相互置换的能指。再加上漫长的空间时间化的过程里,苏州或杭州,地理上的风调雨顺与文化上的欣欣向荣,山水相逢,“两个江南”在人文与民生里被暂时统一了。

苏童的小说里,苏州和江南也是可以彼此置换的,只是他用词严苛,不肯轻易用“江南”两字,似乎害怕“江南”的所指链中糖腻的诗情画意,歪曲了他对江南的叙述。他以“南方”代替“江南”,以苏州代表“南方”,他的关于苏州的叙事,表达的即是他对江南的态度。正像他从故乡的角度评论海明威和福克纳:“几乎没有人记得海明威的故乡,但人人都知道福克纳的奥克斯福德。因为海明威作品的地理意义是扩张的,非洲和西班牙都是扩张的,因此在其创作中,故乡是消失的。”“而福克纳的故乡相反,是经过精心而固执的聚敛和浓缩的,所以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变成了一个稳定的地理中心。”(张清华、苏童《正在寂寞,正在流血》)苏童笔下的苏州,也是高度线条化的,以一种象征的形式将城市浓缩为几个典型的建筑意象,老街,桥,河道和古宅,以及穿梭于其中的人。以极简的材料结构一个丰富的苏州文化景观,“苏州叙事”从这个意义上形成了苏童的文化地理学。

成长的记忆与经验是苏童苏州叙事的来源,“我的以香椿树街为背景的短篇小说,大多来源于童年少年时期对街道生活的记忆。”(《正在寂寞,正在流血》)“回忆中首先浮现的还是苏州城北的那条百年老街,一条长长的灰石路面,炎夏七月似乎是淡淡的铁锈红色,冰天雪地的腊月里却呈现出一种青灰色的色调。从街的南端走到北端大约要花费十分钟,街的南端有一座桥,以前是南方城池所特有的吊桥,后来就改建成水泥桥了,北端也是一座桥,连接了苏沪公路,街的中间则是我们所说的铁路洋桥,铁路桥凌空跨过狭窄的城北小街,每天有南来北往的火车呼啸而过。我们街上的房屋、店铺、学校和工厂就挤在这三座桥之间,街上的人也在这三座桥上走来走去,把时光年复一年地走掉了。”(《寻找灯绳》)苏州的水乡环境也因此构成苏童文化地理学的基本结构,那些老街、桥、古宅、河流与河岸,都是这种地理结构的复制或变形。

其中,老街是最显要的空间。老街,意味着古老、破败,陈迹斑驳,在一种沦落边缘的自暴自弃里慢慢衰败,就像“香椿树街”“瓦匠街”“草篮街”,或其他频繁出现在苏童文本中的大大小小的街道。它们是物理空间,盘亘在城市的边缘,连接城南与城北;又是文化空间,梦幻般地存在于虚构的叙事之中,酝酿着一切故事的发生,“在南方,有许多这样的街道,狭窄、肮脏,有着坑坑洼洼的麻石路面,谁要是站在临街或者傍河的窗子边,可以窥见家家户户挂在檐下的腊肉,晾晒的衣物,窥见室内坐在饭桌前吃饭的人以及他们一整天的活动。所以我要说的也许不是故事而是某种南方的生活。如此而已。”(《舒家兄弟》)这些老街从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南方,支撑着南方,也定义了南方,它们在苏童的小说里共用一个名字——“香椿树街”。自早期的《乘滑轮车远去》《桑园留念》开始,“香椿树街”几乎占到了苏童创作总数的一半,以“街”这一高度线条化的意象,承担着叙事的作用。不同于密室古宅里龌龊的成人故事,少年才是街头故事里的真正主角。香椿树街上,奔跑着无数呼啸而过的少年,猫头、小拐、达生、红旗、天平、舒工舒农……,在一个秩序混乱的文化凋敝期,少年的血气方刚在“游戏”的名义下充满了灾难性,少年帮会,血色成长,巷战、杀伐与暴死街头。少年在南方的生活里横冲直撞,头破血流,“一条狭窄的南方老街,一群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临于黑暗街头的血腥气味,一些在潮湿的空气中发芽溃烂的年轻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扭曲的灵魂……”(《少年血·自序》)成长构成香椿树街独特的文化景观,也使老街与这个群体,或这种生活互文,在南方苏州的轮廓中,清晰地浮动着一座衰败、泥泞的文化废墟。

河道,桥或古宅,这些从老街里延伸出来的苏州意象,补充着香椿树街的苏州叙事。河道,这香椿树街的复制品,水样形式的“街”,以河流特有的粘湿淤滞、肮脏腐臭,象征了正在溃烂的南方,“河上漂来的是污水和化肥船上的腥臭味”(《城北地带》),“被晚霞浸泡过的河水泛着锈红色,水面浮着垃圾和油渍”,“后来的河水不复清澄,它乌黑发臭,仿佛城市的天然下水道,水面上漂浮着烂菜叶、死猫死鼠、工业油污和一只又一只避孕套。”(《舒家兄弟》)河流是苏童“南方”生活的动脉,在苏童的叙事里,河流不再是生命之源,不再温柔清澈,婉转旖旎。相反,河流污浊、神秘,肆意流淌,以无所不在的柔软能力伸向人类生活的每一个暗角,“对于居住在河边的人们来说,河流是一个秘密”,“河水的心灵漂浮在水中,无论你编织出什么样的网,也无法打捞河水的心灵,这是关于河水最大的秘密。”(《河流的秘密》)正是河流的“秘密性”,使河道成为一个埋葬秘密的意义空间,“冬天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红菱姑娘的尸体从河里浮起来,河水缓慢地浮起她浮肿沉重的身体,从上游向下游流去。”(《南方的堕落》)和红菱命运类似的,还有《桑园留念》里的丹玉,《舒家兄弟》里的涵丽,《城北地带》里的美琪,……这些将生命永远留在苏州河水里的年轻魂魄们,以惊心动魄的死亡讲述着南方的悲伤与罪恶。而河道,就在这样一个接一个的无数秘密里,成为苏州故事中生命终结的噩梦。

桥和古宅,是南方生活里更为纤细的血管和神经。在苏童的叙事里,它们是动脉河道的支脉,流淌着青黑色的血液,浇灼着南方的土地。桥是水乡的典型建筑,白居易说“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说的就是苏州的桥多。苏童的笔下,正是苏州众多的桥将一条条老街与河道紧密相连,结构出一个城市的基本轮廓。“我们那个城市有许多古老或者并不古老的石拱桥”(《桑园留念》),“石桥、拱桥、铁路桥、和尚桥……”这些具名的和不具名的桥久经沧桑,爬满青斑和苔藓,它们横兀地立在苏州城,是老街与河道的连接之地,和那些老街河道一样暗藏杀机。或者酝酿少年罪恶,像《午后故事》《刺青时代》;或者揭露人性的贪婪与险恶,像《桥上的疯妈妈》;或者藏污纳垢、写满成人世界的混乱与荒唐的《南方的堕落》。类似的还有古宅。古宅的变形很多,陈家大宅(《妻妾成群》),冯家米店(《米》),梅家茶馆(《南方的堕落》),甚至红旗照相馆(《妇女生活》),香椿树街十八号大院(《舒家兄弟》),……这些跨越历史的古老空间封闭而隐秘,在空间的时间化形式里勾连着苏州城的前世今生。前世显赫,今生衰败,是“苏式古宅”统一的面相,比如数百年的老店梅家茶馆,今时今日“早已失去了昔日雍容华贵的风采,门窗上的朱漆剥落殆尽,廊檐上的龙头凤首也模糊不辨,三面落地门上的彩色玻璃已与劣质毛玻璃鱼目混珠。仰望楼上,那排锯齿形的楠木护壁呈现出肮脏晦涩的风格。无疑这一切都是多年风雨侵蚀的缘故。”(《南方的堕落》)古宅的衰败象征着江南的凋零,这是苏童建筑意象的文化意义。那些古老、封闭、幽深的密室,在潮湿的江南水汽里滋生着邪恶,上演了一幕幕荒唐龌龊的成人故事,也因此“很容易让一个少年联想到凶杀、秘密电台、偷匿黄金等诸如此类的罪恶”。(《南方的堕落》)古宅以特有的“幽闭”复现着“铁屋子/囚牢”的古老寓言,是真正具有改写功能的特殊存在:“它(古宅)比生命、欲望、人性更有力量地决定着人物的命运、改写着人物的性别。”(戴锦华《炮打双灯:类型、古宅与女人》)密闭空间的压抑性和阉寺性,将古宅里的人,尤其是女人——一种在文化功能上具有生命传承能力的人,赶尽杀绝。就像《妻妾成群》里的颂莲,《红粉》里的秋仪、小萼,《妇女生活》里的娴、芝、萧,《另一种妇女生活》里的简少贞,《米》里的织云、绮云,等等,都在畸形扭曲的意义空间里被幽闭一生。

显然,苏童用老街、石桥、古宅与河道搭建出的苏州城,是一个与“杏花烟雨”的传统江南明显不同的世界,却是苏童一笔笔勾勒出来的一个地理苏州,文化江南。只是此刻的苏州已经失掉了明清时期文化江南的中心地位,“好像一家破落大户,在一天一天地消沉下去。”(顾颉刚、钱小柏:《史迹俗辩》)地理上的江南还在,文化上的江南却早已衰败,如同“香椿树在香椿树街上早已绝迹”(《舒家兄弟》),“一切都令人作呕,人们想象中温柔清秀的南方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南方的堕落》)对失掉文化传统的批判正是对远逝的精神家园的追随,这一切,都源于他对苏州、对南方的无限热爱。热爱程度,是从“童忠贵”到“苏童”的改变,“(苏童的)苏,当然是姑苏的苏,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张清华《天堂的哀歌》),身份包含的种姓、家族、血缘,早已在改名时融化于南方的泥土与水汽里,血肉相连。

热爱使他成为当代南方的反叛者,“我承认我是南方的叛逆子孙,我不喜欢潮湿、肮脏、人头簇拥的南方,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南方的堕落》),反叛是为了重建秩序,寻找真正的文化精神,所有关于南方的叙述也从此开始,从城北的一条老街开始。“我和所有同时代的作家一样小心翼翼地摸索,所有的努力似乎就是在黑暗中寻找一根灯绳,企望有灿烂的光明在刹那间照亮你的小说以及整个生命。”(《寻找灯绳》)如果这是苏童苏州叙事的意义之一,那么城北的老街,香椿树街的真正原型,也许正是一段发光的灯绳。

旧梦、心事与“细小南方”

——朱文颖小说中的“苏州想象”

周 蕾

在书写苏州的文学群落里,穿着旗袍旖旎走来的朱文颖,已然显现出了某些独特而成熟的气质。相较于陆文夫雅致的奇人轶事,范小青亲切的市井琐事,苏童笔下城北少年的热血往事,朱文颖,更热衷于书写这座古老的“庭院之城”幽暗迷离的旧梦和心事。“旧梦”源于个人的古典情结。可以想象,生活在一座有着绵长的文化渊源和掌故记忆的古城,浮华的前尘,绮丽的往事,总容易让人心生思慕追怀不已,用作家的话说,古典或旧梦,是她“潜意识里的一个根本”,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一个东西”。(吴俊、朱文颖《古典的叛逆——朱文颖小说对话》)倘“旧梦”是其作品内置的情结,那“心事”则是其小说外显的表征。朱文颖不喜欢讲述起承跌宕转合有序的故事,在她的笔下,人物的聚散悲欢或历史的潮起潮落大都被刻意切碎了,分散的故事残片,只是作为氛围、背景和情绪的引子,牵绊勾连起小说的真正主体——蛰伏在“细小南方”平静生活之下的那些幽暗曲折、欲说还休的心事。所以,概而言之,朱文颖的苏州叙事,讲的不是故事,是心事,且这位70后女作家的心之所向,也并非苏州的现代新生,而是它其来有自的古老灵魂。

总体来看,朱文颖写苏州的小说,按故事时间细分,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发生在古代的“旧事新编”,如《浮生》《花杀》《禁欲时代》;发生在近现代的“家史重溯”,如《无可替代的故事》《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以及发生在当下的“啼笑因缘”,如《水姻缘》《金丝雀》《广场》等。这些小说追怀着怎样的“旧梦”?讲述了哪些难言的“心事”?在“旧梦”与“心事”之中作家又是如何建构起关于“细小南方”的文学想象?

旧 梦

朱文颖的小说是怀旧的,这一点许多评论者都谈到了。可以说,她的创作从一开始就自觉地认同于古老优雅的“江南文化气脉”(张清华语),专注地书写“那些精致、脆弱、恍惚、迷离”的故人往事,尤其擅长在痴情的薄命红颜与颓废的没落子弟之间牵线搭桥,反复铺染“荼蘼花事了,人生众无常”的忧伤情绪。像《浮生》中的三白与芸娘,《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中的童有源与王宝琴、童莉莉与潘菊民,《绯闻》中的宝玉和晴雯,《重瞳》中的李煜和大小周后,乃至《广场》中的“我”和“他”。佳人有意、浪子多情,家族颓败、红颜离愁,古老的情爱原型穿越时空,一再轮回上演。与小说里间或提到的昆曲《长生殿》《桃花扇》《西厢记》《牡丹亭》以及评弹《宝玉夜探》《晴雯补裘》《曾荣诉真情》等互文呼应,共同构成了朱文颖苏州“旧梦”的一个重要主题:忧伤的爱情。

在朱文颖的小说里,扑面而至的忧伤更多地来自于那些执着又绝望的女人。而与她们的忧伤形成对照的,则是作品中蔓延无尽的男人的颓废。譬如,那个“家族史”的传奇,“读书人不像读书人”“生意人不像生意人”、父亲不像父亲、丈夫不像丈夫的“外公”,就是这一类人物的代表。这类颓废的男人,在小说里纵情任性、放浪不羁,过着无所事事、自在自我也可以说是自私的生活。他们追求精致优雅的享乐,沉迷于美女、美酒、美食、美衣、美景等一切美的享受。有钱时真讲究,没钱时穷讲究,毫无顾忌、毫无保留,毫不在乎家庭和社会责任。用作品中的话说,“他生来是要享福的,除了享福,还要自由,只要有了这两样东西,就是天塌下来,地陷进去,他也可以视而不见”。(《无可替代的故事》)这样的颓废,还作为遗传的“胎毒”,让“我们”整个家族的人“都有着某种虚荣心,骨子里对于繁华的喜好,对于美食、对于鲜衣、对于漂亮的房子、对于人世间种种的快乐,那是一种出于本能的钟爱与浸溺,只要时机成熟,它们就会破土而出”。(《无可替代的故事》)就像小说中的“我”,最后亦在精神上理解且认同了追求极致快乐的颓废根性。颓靡自废,也成为朱文颖的苏州“旧梦”里一段颇为暧昧诱人的迷思。

当然,颓废而耽美的生活,其实是极其讲究外在条件的。大约也只有在苏州这样富庶安定的江南古城,历经千年的积累、沉淀和打磨,才有了所谓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精致与优雅。亭台轩榭、曲径通幽,昆曲评弹、吴侬软语,鲜衣珍馐、香茗玉醴,才子佳人、神仙眷侣,这些也是朱文颖的苏州“旧梦”之所爱。仅从吃上看,小说就写到了家常的花生米、发豆芽、拌芹菜、萝卜丝、豆腐干、酱螺蛳,经典的松鼠桂鱼、碧螺虾仁、软煎蟹盒、清汤脱肺,还有传奇的花宴如鸽子茉莉、香炸荷花、月季花烧大虾、玫瑰花樱桃豆腐等等诸如此类数十种美食。一道“绿豆芽里塞云腿丝”,曾让一位北方的评论家忍不住感叹:“这让人无法忍受的叙事,便是典型的‘南方的日常生活,苏州人的生活方式。”(张清华《南方的细小、漫长与悲伤》)的确,如同苏州精益求精的园林一样,苏州日常的“美”,出自苏州人耐心细致、刻意为之的讲究,将刻意为之过成了理所当然,就是苏州人唯美的生活本身。朱文颖的小说《浮生》重写了清代文人沈复的自传体笔记《浮生六记》,小说描述三白与芸娘闲情雅趣的点滴细节,像庭院里茑萝藤蔓相倚、细竹老树对望,生活中并蒂茉莉插头、桃红花瓣沐浴,还有荷花含苞熏香茶、麻油白糖拌腐乳……已然成为苏州人追求“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文化原型。

忧伤的爱情、颓废的浪子、唯美的生活,似乎,这就是“苏州”,朱文颖“旧梦”里的“苏州”。应该说,“旧梦”之美恰在其“旧”。一切终究早已逝去,因为有了长长的一段时间作为超然回首的距离,沉潜其间的挣扎和辛苦总会变轻变淡,久而久之,也可能慢慢消失不见了,只留下随顺与静好。

无疑,这并不是朱文颖全部的“苏州想象”。因为在朱文颖看来,讲到苏州,那些“大家都容易想到的甜蜜的东西”,“是非常表面的”。她的印象里,苏州还有一些“阴影”和“杀气”不动声色地潜伏着。“无论晴天、阴雨、清晨、白昼或者黄昏,只要在某个瞬间,突然出现了一种幽暗的令人生畏的寂静,我觉得,苏州就来了。”(吴俊、朱文颖《古典的叛逆——朱文颖小说对话》)为什么寂静反而是令人生畏的?那是源于作家窥破了这座古城温和的性情底部某些幽暗甚至暴烈的心事。

心 事

朱文颖生于上海,长于苏州,不仅深切体认着苏州小巷文学的恬淡精致,也会不经意流露出上海洋场文化的世故精明,尤其受到海派传奇张爱玲一脉的影响,擅长将故事转述为曲曲折折、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当她执着地对人物的内心进行深入掘进与探幽发微,苏州形象的另一面——蛰伏在“阴影”中的一面就悄然敞开了。

有时,这“心事”是人物心底的运筹帷幄、精打细算,是人与人之间没有硝烟的勾心斗角。譬如《水姻缘》里那对世俗男女康远明与沈小红,他们从初次约会到步入婚姻的过程,简直就是一出攻防有据、步步为营,欲擒故纵、克敌制胜的心理大戏。

沈小红构想了约会时的穿着。什么露肩露臂、袒胸露背,沈小红什么都不露。沈小红还是穿她的蕾丝花边。一来显得粉嫩,二来显得无辜。沈小红知道,年轻幼稚永远是对付男人的一大法宝。她没有飞机大炮、航空母舰,但她懂得那种秘密的武器。用得好了,同样能够杀敌制胜,变废为宝的。

……

这些细节,都是中规中矩、正经过日子的。这些细节,还多少有些老派。康远明下了个圈套,要让莫名其妙的沈小红莫名其妙地钻进来。钻进来了,也不是说要害她,更不是说像炝虾般对待她。很简单,康远明只是需要个女人。她是放在家里的,她并不了解康远明,更不知道他想做一个怎样的“少数幸福的人”。

最终,在遭遇情感危机又流产之后,一向以温婉乖巧示人的沈小红果断出击,不仅兵不血刃地打击了情敌徐丽莎,而且干净利落地俘获了情人康远明,让他乖乖结婚。婚礼上新娘的小挎包底层,还卧着一只小盒子,“彩色胶卷——那次跟踪的战利品”,这是她克敌制胜的关键,也是她留给婚姻未来的保障。

朱文颖热衷在情爱际遇里表现世事、琢磨人生。所以她笔下的人物诸多幽暗难言的心事,大都与“爱”有关。除了想方设法的攻心谋“爱”,更多的是“爱而不得”的恐惧和绝望。通常,这些心事的表达方式是内敛的、克制的,“它不以释放为渠道,而是更深的隐忍。”(吴俊、朱文颖《古典的叛逆——朱文颖小说对话》)辛苦的隐忍到了极致,一旦临界,即会爆发巨大的威力,汹涌澎湃甚至杀气腾腾。像《金丝雀》里那个“苍白”“羸弱、忧郁、女性化中的女性化”,似一颗较大的雨珠就能压弯的草叶一样的女子,却因为“没有办法”的爱,决然杀人。像《无可替代的故事》里,郁积已久的内心痛苦,让外公的三个老婆,两个死于决绝自杀,让“四舅”像愤怒的公牛,带着同归于尽的全部力量扑向他的父亲,死而后已。还有《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倘若仅就情感主题的意义而言,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一部爱的绝望书。小说反复书写了王宝琴对童有源绝望的爱、童莉莉对潘菊民绝望的爱、吴光荣对童莉莉绝望的爱、潘小倩对常德发绝望的爱,以及“我”爱无所爱的刻骨绝望。外婆王宝琴的一生是对外公童有源爱恨交加的一生,爱愈深恨愈切。这终其一生难以释怀的爱和恨,让外婆撕心裂肺、精疲力竭,从未真正获得安宁,直至她决绝地打开煤气、又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童莉莉、潘菊民、吴光荣之间的爱,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悲剧,他们爱上的是“没有办法”爱的人,爱得固执、爱得孤独,爱得连自己都怕了,依然束手无策、不肯醒悟。这段宿命的错爱让莉莉姨妈与姨夫吴光荣几度离婚复婚、复婚再离婚,终究意难平。还有潘小倩,她对常德发热烈的爱曾让他胆颤心惊,但当这份爱在小倩内心变成无法控制的怀疑和不安时,她对世界、对生存的信心也就此彻底坍塌。厌食不过是厌世的另一种表征,因为没有了爱作为营养,这个柔弱的苏州小女子硬是把自己活活饿死了。

寂静的惶恐,幽怨的暴烈,尖锐的隐忍,温柔的精神虐杀,决绝的心如死灰,以及委曲求全的愤怒,同床异梦的孤独,当然还有步步为营的算计,心思缜密的筹谋,人际中的勾心斗角,情场上的欲擒故纵。朱文颖以细腻入微的笔触写下了温婉平和的苏州和苏州人的另一面。这被作家称为“阴影”的一面,与她的苏州“旧梦”一起建构了其小说关于“细小南方”的文学想象。

细小南方

正如有评论者谈到,当这个“在随和的日常生活中怀有远大抱负,在散淡中不经意透出坚韧的穿旗袍的女士”,“在键盘上敲出‘细小两个字时,其实想说的是‘宏大”。(王尧《在南方生长的诗学——〈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阅读札记》)确实,本文亦认为朱文颖坚持以“细小”来命名南方的历史、生活和诗学,其意所指确在“宏大”。但不是为了成为“宏大”,而是以“细小”对话“宏大”,并在与“宏大”的碰撞、交流中,为“细小”争取独立的精神和美学空间。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当我们面对作家在苏州“旧梦”和“心事”中所着力渲染的“细小”——细小的情怀如“忧伤的爱情”“颓废的浪子”“唯美的生活”,细小的“心事”如爱的察言观色,爱的精明盘算,爱的决绝隐忍等等,应该想到这刻意坚守的“细小”之于“宏大”的反思和对话意义。换句话说,也只有把“宏大”作为“细小”的背景来对读,我们才可能真正理解这位“穿旗袍的女士”重写苏州历史与苏州文化的“远大抱负”。

譬如写到“心事”,朱文颖深知苏州人是有分寸感的,她说“苏州姑娘林黛玉一进贾府,就知道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吴俊、朱文颖《古典的叛逆——朱文颖小说对话》)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心事”无论怎样澎湃也只是内心的波涛汹涌,表面看起来,仍旧是滴水不漏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也可以说,朱文颖的小说,只是用小拇指捅开了窗户纸的一条细缝,让人们姑且带着好奇悄悄地往里探看一番。看一眼就好,作家并不以此为据进行宏大的国民性批判或新精神启蒙。这样的写法,正与作家坚持的“细小南方”的文学想象在精神基调上保持着内在一致。细小就是细小,个人生活中有诸多茶杯里的风波都是只关乎个人的小日子、小情绪,不必要上升到家国象征或世界寓言的层面。当然,在作家看来,细小的情怀和“心事”尽管无益于宏大的济世救民,但对个人却是至为重要,甚至生死攸关,像她小说里那些悲伤而决绝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把重重心事当成了人生大事?若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多数人的一生其实是生活在自己幽暗难言的内心世界里,而不是生活在外部波诡云谲的宏大历史里。因此,朱文颖写下了苏州人的“心事”,就是写下了他们曾经存在和经历的轨迹——细小的、个人的、真正的轨迹。这也是一座城市自外于天下纷争、专注于自我生活的细小而真实的历史。

此外,朱文颖小说刻意追溯的颓废唯美、儿女情长的苏州“旧梦”,亦是对苏州的传统精神——吴文化中淡泊无为、闲散自适等内在气质的认祖归宗。倘要从自强不息、积极进取的角度做判断,自然很难理解其中的意义何在。可是,为什么这种生活、这种文化、这座古城和徜徉其中的那些人物,像不谈仕途醉卧花间的唐伯虎、耽于闲情享受闺趣的沈三白,还有那个一事无成却自得其乐的“外公”,以及苏州文学与历史掌故中众多的才子、浪子、不肖子——反而代代相继、让人着迷呢?从社会学角度来看,吴文化中的散淡、保守、颓废、萎靡,的确是消极的,缺少宏大的公共关怀和社会价值。但从人性的角度来看,吴文化里的“退一步,游刃有余”,以自足自在的“无为”对抗孜孜以求的“进取”,少了诸般仕途经济的负累,多了许多纵情任性的自由,可以说,这是以放弃“宏大”的有为有成,来实现“细小”的自我幸福。再者,从文化和美学的角度来看,吴文化的丰富绚烂精致优雅,正是苏州人悠闲自在、追求享受的生活状态与心态的产物。所以,进取与颓废,宏大与细小,治国平天下与率性逍遥游,价值的旨归究竟更应该偏向哪一边?到了今天,我们已然很难给出一个笃定无疑的正确答案。

作家也坦言,她对“细小南方”的书写和坚守,并非是要颠覆或推翻“宏大南方”的历史与现实价值,在某种程度上,她的小说“是一种强力的补充”。是以文学的方式让我们看到,当“渺小的个人内心不肯违抗自我,去屈就庞大的时代及其背后各种机制的自我选择”时,南方终于用不同的音符唱出了一曲挽歌。(李雪、朱文颖《渴望更真实、勇敢、宽阔的生命与创作——朱文颖访谈》)

从这个意义上说,朱文颖关于“苏州”的文学想象,她用旧梦和心事编织的“细小南方”,在继往开来的“江南文化气脉”中,确乎有不可小觑的精神与诗学价值。

责任编辑 李秀龙

猜你喜欢

朱文苏州文化
“再读苏州”“石痴”顾天叙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Pingtan in Suzhou 苏州评弹,值得一听
“洋苏州”与“新苏州”演奏和弦
谁远谁近?
热闹的大山
Teacher:Teacher—dominant or Student—centered
发现木耳
闪电结婚
融入文化教“犹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