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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12苇膜

长城 2014年6期
关键词:小苗志强

苇膜

随你去吧,陌生人

不问你是谁

也不问去哪里

只想

用脚掌的温度

熨烫未知的长路

郑志强刚刚离婚时有一种放下的轻松。可与第一次离婚不同,渐渐地他的生活乱了,人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失眠。他期待的并没有发生,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在期待什么,仿佛离婚只是为了结束一种无奈而无关期待。

集团公司转型发展动员大会正在进行,主席台上坐着八位副厅级领导,公司六名领导班子成员全部在座,正中间坐着省政府王副秘书长和省国资委赵主任,台下坐着几十位处级和科级干部。

台上的赵主任认真负责作转型发展动员报告,台下的郑志强眼睛盯着面前打开的报告,耳边响着赵主任那老年男性干涩而音调少有变化的声音,昏昏欲睡。

郑志强不是本省人,老家在北方边疆,他在那里出生、长大、上学、结婚、生子。儿子两岁时,他辞去了政府工作,同时离婚来到这个南方开放省份。

他的离婚和离去在家乡引起了不小的震动。那不过是一个你十八岁时便知道自己八十岁开追悼会时有谁参加的小县城,在那里个体事件就是集体事件。男的在政府部门工作,女的在医院做医生,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两个人却突然离婚了,男的也出逃了。周围一片不解与疑惑,不解与疑惑很快转化为对双方家庭的压力和折磨,两个人的离婚演变为两个家族的丑闻。那毕竟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双方父母在家庭突发事件和亲戚朋友同事邻居等刺探、质疑的多重打压下反应强烈。郑志强的父亲声称与儿子断绝父子关系。接下来,岳父母把外孙子送还郑家,坚决不再给郑家养孙子,孩子出生后一直住在岳父母家。已经与儿子断绝关系的郑父严令郑母不得接收孙子,而且不得探视,俨然一副与孙子也要断绝关系的架势。老婆只能自己带孩子,平时送幼儿园,上夜班时交给邻居大妈带。这些信息由母亲源源不断地偷偷打电话告诉郑志强,而父亲在他出逃后再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打电话父亲也不接。“出逃”是父亲对郑志强离婚、离乡事件给出的定性结论。父亲侦察兵出身,转业后一直做到当地的公安局长。

郑志强的老婆刘红梅是他的中学同学,两个人一起读中学,一起到省城读大学,边读书边谈恋爱,大学毕业结婚成家顺理成章。所有人都这样想的时候,郑志强却犹豫了。他没有结婚的冲动,更没有要做新郎的喜悦。二人青梅竹马,还未老去却已经疲惫了。他在步入婚姻殿堂的门槛时对二人之间的爱情产生了怀疑,或许她是爱他的,但他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他在心里彻底鄙视自己,又有一点点可怜她。他抓紧装修房子,买家电,请人打家具,拍结婚照,订喜酒。他虽然无奈却又不敢不抓紧,不抓紧就来不及了,刘红梅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不单单学医的刘红梅自己知道,周围怀揣着各种心思的人也看出来了。这颗已经在刘红梅肚子里发芽的种子让所有知情者期盼,最兴奋的当然是双方的家庭成员。看到新一代是双方家长多年的梦想,结婚已经是郑志强必须完成的任务。

在众人的期盼下,郑志强与穿着喜服,小腹微凸,满面桃花的刘红梅举行了婚礼。七个月后,儿子如期而至。两年后,发生了郑志强“出逃”事件。

二十年前,离婚出逃的郑志强应聘进了公司。那时公司正在轰轰烈烈地搞企业转换经营机制,组建了股份制集团企业,直属省国资委,行政级别相当于正厅。二十年后,已经熬到公司企业管理与战略发展部部长位置上的他,又一次迎来了企业改革,不过这次是转型不是转制。

公司董事会秘书兼公司办公室主任、公司证券事务办公室主任刘慧恩坐在郑志强的身边。董事长和总经理由一人担任,所以只设公司办公室,精简了机构和人员,却提高了刘慧恩的地位。虽说他只是一个部门的部长,只相当于正处,可位置特殊,令人不敢小觑,连公司里那几位副厅都不敢用命令的口气跟他说话,即使安排工作也是商量着办。

刘慧恩也是外省人,与郑志强同时进入公司,都在办公室写材料,后来又由公司出钱进修,一同拿到了管理学硕士学位。再后来,学经济学出身的郑志强调到公司企发部任部长,学中文的刘慧恩则留在了办公室。经过二十年企业兴衰,人生起伏,两个人早已经成了知己。

每次开会,刘慧恩都坐在主席台下第一排靠边的位置,领导随叫随到。坐在中间的是下属单位党政一把手和机关经营、安全、财务等部门的部长。

此时的郑志强,从台上和身后看都是一副认真开会的样子。可从刘慧恩的角度看,郑志强早已神游天外了。于是他在桌子下踢了郑志强一脚。郑志强安坐不动,只是用一直拿在手里的笔在没有翻动过的报告上划线,借此告诉刘慧恩自己的魂魄还在。

主席台上,赵主任做完报告,王副秘书长接着讲话,最后吴总经理做会议总结,散会。

下午,吴总主持召开了专题会议,研究如何贯彻落实省政府和省国资委关于企业转型发展的指示精神。会上,吴总布置刘慧恩尽快形成一个材料,向省国资委汇报贯彻落实情况同时抄送省政府,交代郑志强抓紧制定转型方案,宣布散会。

离婚了也就没有了冷战更没有了争吵,郑志强每天上班读书听音乐,每周打两场羽毛球,生活规律而单调。但他开始恐惧这种单调,因为单调的外衣下慢慢露出孤独和寂寞的皮肤,经风一吹,心里满是鸡皮疙瘩。他没有了第一次离婚时的意气风发,他知道自己已不再年轻。

他喜欢强对抗运动,酷爱足球,中学大学都是校队的主力,后来又在公司足球队踢左前卫,直到三十八岁。那年,一名与他同龄的队友带球急停导致小腿骨断裂,周围没有一名对方的球员,队友却被自己的体重压断了腿。他从队友的伤痛中看到了自己远去的青春背影,中年迎面走来。他封存了所有的足球装备,把一双只穿过几次的高档名牌足球鞋送给了年轻队友,算是与青春告别。他时常想起那双送人的足球鞋,那双鞋像界碑一样立在他的生命里,一边是青壮年的过往,一边是中老年的未来,二者只能在梦幻中穿越,现实中再也无法逾越。可怕的是他不甘心那些梦幻中的美好就此胎死腹中,反而时刻都在蠢蠢欲动。

他坚持锻炼身体,他不停读书,他一直在为一个自以为会在不久的将来出现的机会做准备,而那机会始终没有出现,却像心底里那个从未谋面的模糊的女人的影子一样,渐行渐远。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成本总是要出清的。可一个男人的成长到底需要多大成本,学经济学的他给不出答案。

“你的青春期该结束了。”这是刘红梅常常用来敲打他和他的梦想的一句话。

离婚后他把自己的单身生活控制在满足最低生活需求的标准。他自己洗衣服,自己打扫卫生整理家务,但不再自己做饭了。刚刚离婚时,他偶尔也会自己一个人做一顿饭,可当饭菜摆上饭桌时,做饭时的兴致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一身的落寞,反而比做饭前更加孤单。于是他在家里彻底停伙,一天三顿吃大排档吃小馆子吃食堂。

这天晚上下班他在公司食堂吃晚饭,然后开车回家,乘电梯上楼,开锁进门,开灯,换拖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顺手用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他看不懂也连不上的连续剧。

离婚后刘红梅把二人的合照全部剪开,剪得像她做的外科手术一样细致精巧又支离破碎,似乎这样的支离破碎可以恢复各自原本的完整。有儿子的照片,她没有剪,也没有给郑志强留下而是收归己有。离婚后郑志强偶尔翻看多年前的一本旧书,无意间翻出了一张儿子幼时的照片。他如获至宝,把照片装到相框里,摆在电视柜上,看电视时就可以看到儿子模糊的影子。

儿子四岁时,双方父母的坚持有了回报,郑志强结束了第一次离婚生活,第一次复婚。刘红梅停薪留职带着儿子来到他身边。那时的他已经在公司里站住脚,领导对他很赏识,亲自出面协调,把外科医生刘红梅安排到市立第三医院,工资比家乡高许多,这也多多少少弥补了她背井离乡的忧伤。又通过公司工会把儿子送进本系统机关幼儿园,幼儿园虽然已经承包出去,但发包方的影响还在,入园费全免。

每天早晨,夫妻二人一起送儿子去幼儿园,晚上郑志强负责接儿子,做晚饭。

那段日子里,两个人都在努力。他也幻想着生活就这样下去,可他也明确知道一定不会走到底。两个人比赛一样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情感上很少交流,即便上床也是例行公事。刘红梅的努力是他前所未见的,她把打拼当作了生活的全部。她这种近乎疯狂的努力使他更加远离她,他知道那是她的一种无奈挣扎,正如他的冷漠一样,其初衷与结果高度一致,毫无悬念。

他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狭窄的胡同里,两边是赖以谋生的企业和他与刘红梅的家,二者恰如悬崖般陡峭的高墙,令他无法翻越,只能在逼迫之下前行。他无数次梦见自己离去,没有理由,没有牵挂。他常想起当年和刘慧恩住集体宿舍时刘慧恩写的小诗:

随你去吧,陌生人

不问你是谁

也不问去哪里

只想

用脚的温度

熨烫未知的长路

那时的他们还年轻,有一种随时准备出发的激情和憧憬。可他哪儿都没有去,哪里也未曾到达,因为在他卑微的生命里,他从未有过选择的权利。

好在有儿子这个生命的交汇点,可以让共同生活脆弱而简单地维持下去。儿子读中学的时候,刘红梅已是副主任医生了,而且有了“一把刀”的美誉。郑志强也坐到了部长的位子上。

八月中秋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那年中秋,郑志强接回住校的儿子,准备了月饼和葡萄等水果,做了几个拿手菜,在家里等刘红梅回来吃饭赏月。七点多,刘红梅还没回来。郑志强打了个电话,刘红梅说刚做了一个手术,家属请吃饭,要晚一些,你们先吃吧。

夜里十一点钟,刘红梅被同事送了回来,人已经醉了。

中秋一过,儿子回校上课。八月十六的晚上在家里吃过晚饭,郑志强问刘红梅八月十五的事情。

刘红梅说是一位领导的亲戚做手术,手术结束了,领导亲戚请客,不好不去。没想到,吃过饭又去K歌,本想中途跑掉,却喝多了。

“昨天是中秋节啊!”郑志强说。

“如果有手术,我也回不来。”

“这是两码事。”

……

“你比领导还大吗,哼!”刘红梅抛出了引发战争的那枚炸弹。

郑志强感觉眼前一片烟雾升腾而起,瞬间有些窒息。

“不就是一个中秋节吗,你出逃两年,都是我和儿子过中秋,你知道吗,你问过吗!”刘红梅永远不会忘记多年前的“出逃”事件。

郑志强眼前的烟雾慢慢落下,露出一个颓败的墙角,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多年前的那种无奈。

“离婚吧。”他脱口而出。

刘红梅看着郑志强,两只杏仁大眼眨了眨,脸上竟然浮现出笑容,说话的声调也升了上去:“离婚,你以为我怕吗!”

刘红梅说的是真话。她不再惧怕,第一次离婚让她经受了小县城里人们的各种目光,她已经坚强起来或者说已经无所谓了。现在的她收入和知名度都远在郑志强之上,郑志强在她眼里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

两个不知如何把婚姻继续下去的男女再一次以逃离来摆脱无奈,二次离婚。

这次离婚两个人吸取了上次离婚的经验教训,没有声张,只是悄悄领了离婚证。需要夫妻共同出现的场合,二人一起出现,相互支持,配合默契。两个人仍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吃一口锅里的饭菜,但已经不在一间房、一张床上睡了。周末儿子回家,两个人一起陪,晚上必有一方去单位加班,儿子也没察觉有什么反常。就像厨房里的一只砂锅,厨师知道有裂痕,但食客不知道,当然厨师也知道砂锅是迟早要破的,只瞒着食客沉浸在美味之中。

转型动员会开过了,要抓紧制定企业转型方案。按照惯例,郑志强主动找吴总请示,看要不要开个务虚会。吴总听郑志强讲到一半就打断他,说不要搞得太复杂,你们部门先搞个东西出来,这种事情急不得,你们先搞。

郑志强不得要领,心中满是疑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把发展科科长叫进来,让他先研究分析公司现状,搜集企业转型实例,动作要快。郑志强怕吴总改变想法,突然向他要方案,那样他就被动了。发展科科长问要不要先开个会,请领导给讲讲思路。

“不用了,你们先搞吧。”郑志强的回答和吴总一样,令发展科科长摸不着头脑。

郑志强私下与刘慧恩通气,刘慧恩说再等等或许还有变化。

这天,党委办公室主任打电话给郑志强,说公司党委组织党员干部分批去延安学习,郑志强被安排在第一批。郑志强说自己正在负责转型方案,恐怕走不开,先安排别人吧。党办主任说,人员名单公司领导已经定了。

郑志强去找吴总,说党办安排我去延安学习。

坐在大班台后的吴总说你去吧,转型方案的事情只字未提。

学习行程五天,周一出发,周五返回,休息两天,跟正常上班一样,党办安排得很妥帖。

周日晚上,郑志强收拾好行李,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去延安学习,有事打电话。这是他离婚后的又一个习惯,开始时是怕儿子有事找不到他,后来才明白那是自己在与亲人道别,似乎不打这个电话就无法真正出发。儿子让他放心去,自己一切都好,还说如果有艳遇一定要分享哦。郑志强笑骂了一句混账东西就挂了。

周一下午的班机。参加学习的第一期学员拖着行李在公司办公大楼前等旅游公司的车来接,学员里除了公司的管理人员还有两位省国资委的处长,一共十七个人,刘慧恩也在其中。

旅游公司派了一辆豪华大巴。大巴稳稳停在楼前,车门打开,旅游公司的一个小领导先下车,身后跟着一位苗条的女孩。小领导与刘慧恩和党办副主任打招呼。

大家安顿好行李,上车找座位坐下。小领导站在司机旁的过道上,女孩站在他身边。小领导说点名,于是女孩手里拿着名单开始点名。被点到名字的大声喊“到”,点到王副秘书长的名字时,无人应答。

“等一下顺路去接他。”刘慧恩说。

小领导接着说:“我向各位领导介绍一下。”他微微侧身,让身边的女孩露出更大的面积。

“这位美女是本次旅游……”

“学习。”坐在前排座位上的刘慧恩纠正。

“对对,是本次……学习途中的领队,戴小苗,各位领导有什么事就找她,我就不陪各位领导了。”

小领导下车,司机开车。

戴小苗拿起车上的话筒吹了吹。坐在过道边的人歪着头,靠窗坐的人伸长脖子打量站在车前部的美女。

“我是戴小苗,各位领导叫我小戴就好了。”

戴小苗开始利用路上的时间抓紧介绍自己。

大巴可以坐三十多人,大家随意坐。郑志强上车时把拉杆箱放在靠窗座位的脚边,人坐在过道边。他的位置有些偏后,从这个位置看过去,戴小苗一身清爽,水粉色T恤,浅蓝色牛仔裤,旅游鞋,少女一般的身材,遗憾的是看不清面部细节。

郑志强离婚后又开始观察女性了,他自己觉得奇怪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过他不敢明目张胆,毕竟不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他把头扭向窗外,海边的椰树向后闪去。

戴小苗介绍完自己开始收大家的身份证,为到机场办登机牌做准备。

接过郑志强身份证时,她念出了他的名字。

他一怔,随后露出笑容,说:“我就是,啊……麻烦你了。”

她也笑了,露出左边的一小粒虎牙,猫一样深陷的双眼发出亮光。

“应该做的。” 她的声音缺少甜脆的味道却多了些成熟的磁性。

王副秘书长住在近郊海边,与机场反方向并不顺路,好在上下班高峰已过,道路通畅,很快就到了。

车一停妥,刘慧恩和戴小苗赶忙下车,王副秘书长已经等在门口了。刘慧恩帮王副秘书长提箱子,戴小苗扶着王副秘书长上了车。王副秘书长与郑志强年龄相仿,原来在公司任副总,也算是本系统的老底子。几年前,王副总跨过省国资委这道坎,一步成长为省政府王副秘书长,协助省领导分管本系统工作。王副秘书长人称王胖子,他的体态结合了“高富帅”与“白富美”的特点——“白高肥”。他的白不是当今女人们画出来的那种白,而是白的下面泛出粉红。身高达到一米八十七公分,这是在系统内美女们的娇嗲之下,王副秘书长给出的数字。王副秘书长仕途通达,人称福将,却在多年前离异,至今单身。

王副秘书长一上车,大家纷纷站起身来。王副秘书长双手向前平伸,手掌向下摆动,示意大家坐下。嘴里说:“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两手又呈抱拳状,然后前排落座。

学习班一行傍晚到达西安,当地导游小吴带大家上了大巴,她负责学习班在陕西的行程。大巴出机场,天完全黑了。

在路上,党办副主任给大家发了学习须知,包括学习目的,行程安排,班委会组成,学员名单,课程安排,注意事项。刘慧恩担任本期学习班的班长兼纪律委员,党办副主任担任副班长负责具体事务,党办一个年轻秘书担任学习委员。

党办副主任问大家饿不饿,刚刚吃了飞机上提供的晚餐,大家都说不饿。

“到酒店再吃宵夜吧。”王副秘书长说。

住宿酒店在西安老城区,大巴在路上开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戴小苗和小吴帮众人办理了入住登记,又把身份证还给大家,提醒道:“半个小时后,大家在酒店大堂集合,一起去吃宵夜。”

王副秘书长住单人房,党办副主任一间单人房,其他人两个人一间,自由组合。郑志强和刘慧恩同住,以往公司里有什么活动也是他们两个一间房。两个人放好行李,洗了把脸,郑志强同时点燃两支烟,递一支给刘慧恩。郑志强离婚后,烟瘾越来越大。几口吸完一支,点燃了第二支,问刘慧恩要不要。刘慧恩说不要,又说:“抽完烟就下去吧,我到王副秘书长房间看看,在楼下集合,别忘了带房卡。”说完出去了。

郑志强吸完烟,从拉杆箱里拿了一件外套出门。他是北方人,知道夜风伤人。

这时,一楼大堂里已经有十几个人了,几个人正围在王副秘书长身边聊天。

等人到齐了,小吴带领大家去吃烧烤。戴小苗走在小吴身边,长发束成一条大马尾,有节奏地颤动。

出酒店右转再右转,背街上有几家烧烤店在营业。一伙人选中一家店面大一点的,让老板在街边加了一张大桌坐下。党办副主任和戴小苗去点烧烤和啤酒。

见眼前的一次性酒杯都倒满了酒,刘惠恩端着自己的酒杯站起来,说:“今天晚上是大家第一次聚会,也算是我们本期学习班的开班仪式。作为班长,我预祝大家学习愉快。”

说完一饮而尽。大家也纷纷站起来举杯饮下杯中酒。

烤串不断送上桌,以羊肉为主也有青菜。相邻的人,不同单位的人,不同部门的人,开始时相互问候介绍,低声交谈,继而相互满杯,很自然就进入了敬酒阶段。敬酒的第一个对象无疑是王副秘书长。

王副秘书长久经沙场,岂能上当。他与身边的刘慧恩碰碰杯意思了一下,说:“大家不要都敬我酒,同学之间多交流,相互学习嘛,还有那个小戴。”他用手一指刚刚落座的戴小苗,又说:“美女这么辛苦,你们要多敬酒哦。”

“这次我们班是十八罗汉,只有这一个女菩萨哦。”党办副主任及时补充加煽动。

大家的进攻方向转向戴小苗,有的称呼戴小猫,有的称呼戴小喵,有的干脆称小猫,小喵。

戴小苗笑眯眯地站起来,端着手中的杯子娇嗔:“哎呀……叫我小戴就好了。”

众人起哄之下,戴小苗喝下一杯啤酒。她又给自己的杯子满上,端着杯走到王副秘书长面前,说:“领导,我敬您。”说罢一饮而尽。

“今天,这里没有领导,不要客气嘛。”王副秘书长站起身说,“不过,女菩萨的酒不能不喝。”一仰脖,酒已下肚。

戴小苗接下来分别敬了刘慧恩和党办副主任,然后跑去看烤串,躲开了。

西安七月份的夜晚不同于沿海地区,虽然吃着烤羊肉串,可从街上穿过的夜风加上冰啤酒,仍然让人感到了丝丝凉意。

戴小苗从烤串摊溜回座位上,开始吃眼前的烤串。

郑志强与戴小苗隔着两个座位。戴小苗埋头吃东西时,他可以看到她光洁的额头,略显瘦削的脸颊和肩膀,还有从耳边垂下的几缕长发。他一时有些恍惚。

他和刘红梅在一起时,只是感到无奈和厌倦,可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离婚了,以为自己的信心和激情已随每年如期而至的台风而去,曾想象做一个单身贵族,孑然一身,孤老而终。但眼前这个女孩让他突然产生了想为她做些什么的念头,想梳理她的长发,抚摸她瘦削的肩膀,把她揽在怀里让她依靠。

“小猫冷吗?”坐在戴小苗身边的一位开她的玩笑。她抬起头,缩了缩肩,是有些冷,嘴里也跟着“嗯”了一声。

郑志强随手把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隔着中间的座位递过去。中间坐着的是郑志强在机关里相熟的一个年轻人,他把外套传递给戴小苗,嘴里说:“还是强哥懂得怜香惜玉啊。”

他这么一说,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纷纷嚷道:

“喝一个。”

“喝交杯。”

郑志强端着酒杯站起来,说:“交杯就没必要啦,碰一下吧。”

戴小苗倒也大方,接过郑志强的外套直接披在身上,然后端杯起身,与郑志强碰杯。

两只一次性酒杯碰了一下,她说:“谢谢。”

他说:“客气,辛苦你了。”

两个人干杯落座。有人不依不饶,嚷着再来一杯。郑志强来了豪气,站起身向挑衅的人敬酒,又来了一轮高潮。

夜里十一点多钟,夜风大了起来。大家三三两两往酒店走,不用戴小苗带路。刘慧恩自动走在最后,郑志强走在他身边。走在前边不远处的戴小苗,穿着郑志强的外套,一只手还捏紧外套的领口,微微低首含胸,偶尔发出一声轻咳,马尾垂在背上不再颤动。

第二天,郑志强和刘慧恩早早起来。洗漱完毕,刘慧恩去王副秘书长房间,郑志强去餐厅吃早餐。

西安的清晨像夜晚一样凉爽微寒。郑志强吃罢早餐到酒店门外吸烟,其他吃过早餐的人也三三两两在门口溜达。

戴小苗收齐大家的房卡,退房,招呼大家上车。看到郑志强,她把搭在手臂上的外套交给郑志强,说:“谢谢你,郑部长。”

“不用客气,叫强哥就好。”

“谢谢强哥。”

旁边的人找到了清晨的第一个乐趣,七嘴八舌道:

“强哥不要小气,送给人家啦。”

“买一件新的送。”

戴小苗没接茬,继续忙自己的。

郑志强只是笑了笑。

一行人坐大巴到西安火车站北站改乘动车去延安。中午时分到达延安,入住酒店,午餐。

午餐自动分两桌,王副秘书长、省国资委的两位处长、还有刘慧恩和郑志强这个级别的部长在一桌,其他人一桌。

戴小苗安排好大家,转身要走。

“你去哪里?”郑志强问。

“我和司机、小吴单独有饭吃。”戴小苗答。

“从今天起,你就在这里吃了,让小吴陪司机吃去。”郑志强以布置工作甚至命令的口气说。

“还是阿强关心小猫啊。”王副秘书长笑着说,“就在这里吃。”

“安慰一下强哥的心吧。”大家边起哄边挽留。

戴小苗客气了一番,坐到末位。

主食先上馒头,后上米饭。郑志强一口气吃了两个馒头,陕西面食名不虚传。临走时,他让服务员打包馒头,服务员拒绝了,用鼻音浓重的普通话告诉他,有的客人打包馒头,上车就扔掉了,糟蹋粮食。

午餐后不休息,直接坐车去延安市委党校学习。在车上,戴小苗趁大家饭后打盹的机会,走到郑志强的座位旁,把装着馒头的透明塑料袋轻轻扔到他怀里。

“怎么搞到的?”郑志强吃惊。

“偷的。”戴小苗压低声音说。

“偷……”郑志强看着戴小苗诡异的表情竟然忘了收回目光。

下午在延安党校听一位党史专家讲课进行党性教育,然后是晚餐。

晚餐上了白酒。省国资委的一位处长敬王副秘书长酒,说:“秘书长您随意,我干了。”一饮而尽。

“都是一家人嘛,我也干了。”王副秘书长果真干了。

那位处长接住话头,说:“还请您多指导我们的转型工作,多提宝贵意见。”

“这个嘛,还是以你们国资委为主,以企业为主。这次主要是来学习的,啊……”

郑志强一直想从王副秘书长这里摸摸省里的想法,没想到门被封住了。他知道自己不好再问,干脆不去碰钉子,只是喝酒。

在延安的第二天,上午参观革命纪念馆、杨家岭、南泥湾。中午吃过饭,大巴一路南下,下午到达壶口住宿。酒店建在黄河边,出了酒店可以直接下到河滩上。大家安顿好,相熟的一起去看壶口瀑布奇观。

晚饭后自娱自乐。公司几个同事到郑志强和刘慧恩的房间打扑克牌。玩了一会儿,郑志强把手里的牌让给别人,到一楼透气。

夜里九点钟的样子,酒店大堂前狭窄的空地上竟然有一家不大的烧烤摊。郑志强拉了一把塑料椅子坐下,让老板开一瓶啤酒,烤十串羊肉串。等着烤肉串,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双深陷的猫眼,于是打开手机找戴小苗的手机号码。刚见面时,戴小苗就把手机号码告诉了大家,让大家有事找她。

郑志强拨通手机,说:“晚上好小戴,我是强哥。”

“强哥,有事吗?”戴小苗在电话里问。

“要不要下来吃羊肉串,很正宗的,就在大堂门口。”

“有点累了,小吴也睡了。”

“啊……一个人有点闷……”

“……好吧,我下来。”

一会儿,戴小苗仙女一样出现在黄河边的夜色里。她穿一条白裙,肩上披一条酒店的白色浴巾,脚下穿一双酒店的白色一次性拖鞋,袅袅娜娜到了郑志强面前。一直盯着酒店大堂的郑志强竟看呆了。

戴小苗落座。郑志强缓过神来,让老板加啤酒,加羊肉串。

戴小苗说不想喝。郑志强说喝吧没关系,随手给她倒满。两个人喝酒,吃羊肉串,聊天。

正聊着,郑志强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等等。”然后起身跑向大堂,乘电梯上楼,进到房间里拉开自己的拉杆箱,找出了戴小苗昨天偷的馒头,返身下楼。正在打牌的刘慧恩只是在他离开房间时,扫了他一眼,然后扭过头去继续打牌。

回到烤肉摊,郑志强献宝一样把馒头递到戴小苗眼前。

“你昨天没吃啊!”戴小苗说。

“忘记了,现在吃,不能浪费粮食。”

郑自强让老板把已经凉的羊肉串再烤一次,馒头放在肉串上一起烤。

不一会儿,老板把烤好的肉串和馒头用盘子端回来,一股混合着肉味的面粉香味扑鼻而来。刚好两个馒头,一人一个。郑志强抓起一个就吃,有些烫手。戴小苗用左手拿竹签插在馒头上,右手一点一点撕烤得焦黄的馒头皮吃。两个人像共同作案得手后分赃的贼一样,共同分享着一份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好心情。

旅途长夜里,初相识的男女在酒精刺激下,对方往往是最好的倾诉对象。戴小苗告诉郑志强,自己二十八岁,离婚了,不再是小女孩了。郑志强惊讶于她的坦率,坦率得令他有一种窥视而被发现的尴尬。

戴小苗说,前夫是自己的大学同学,本地人,家里的独子。自己一个外地人,无依无靠,他拼命追,于是毕业后就嫁给他了,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儿子。儿子两岁时,他开始夜不归宿,出轨了,还是姐弟恋。

“离了就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郑志强边安慰边观察,怕戴小苗失控。

“我一点都不难过,本来我就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失去。我靠我自己,我自己能养活我自己,我什么都不怕。”戴小苗开始豪言壮语。

“孩子给谁了?”

“判给我了,他家要,我不给。房子和车也都判给我了,他净身出户。他出孩子的抚养费,实际是他老爸出,他什么都没有,每天就知道追女人,被女人玩。”

说到这里,戴小苗竟然笑了,又说:“不讲这个混蛋了。强哥,说说你,开心一下。”

郑志强一时语塞,一切都太突然,他没有心理准备。他开始后悔叫戴小苗下来了,可面对她的坦率自己若不讲就是对她的不公平。

“不想跟我一个搞旅游的说吗?”戴小苗问。

“没有,没有。”郑志强忙说,“其实,……我也离了。”

“真的!那么老还离婚。”戴小苗吃惊地说。

她的话一出口,两个人都笑了,笑出了很大的声音,引得烧烤摊老板向这边张望。

这一晚,黄河边这个冷清的烧烤摊上只有两个离异的男女在用各自并不甜蜜的过往寻开心。

“一定是你出轨了。”戴小苗手指着郑志强说。

郑志强苦笑着摇摇头。

“那一定是她出轨了。”

郑志强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复杂。”他的目光掠过黄河,飘向对岸的黑暗。

“强哥一定有故事。”戴小苗说。

哪个又没故事啊,没有故事就不是人生了。郑志强想。

于是他在这个刚刚认识不久的小女人的催促、更准确地说是感染下,讲述了他的离婚史。讲到第三次离婚,他笑了,说:“这是最滑稽也是最讽刺的事情,想听吗?”

“你快说。”她的兴致越来越高。

三年前,他和刘红梅一同送儿子上大学,回来后离婚。前两次离婚都没有分割财产。两个人约好在一个下午到区政府民政大厅办离婚。女办事员说你们已经离婚了,不存在婚姻关系。两个人说要分割共同财产,上次离婚时没有搞清楚。

“你知道那个办事员怎么说吗?”郑志强问。

“不知道。”戴小苗一脸茫然。

女办事员说你们先复婚再离婚才能签协议,分割财产。不过也不麻烦,现在就可以复婚离婚一起办。

于是,郑志强和刘红梅在结婚证书和离婚证书上签上同样的姓名,女办事员给结婚证书和离婚证书打上同样的钢印,然后签署离婚协议。夫妻现有三居室住房归郑志强,这套房子是二人在这个城市的第一套房,已经陈旧。另一套三居室归刘红梅所有,那是医院带有福利性质的共建房,地段好。存款一人一半,各自的车子各自开走。

儿子上大学了,财产分割了,二十几年的时光压缩在半个小时里,换来两本结婚证书和两本离婚证书,还有两张协议,两个人也彻底分开了。郑志强似乎从结婚那天起就在等待这一天,这一天果真来了,却又如此荒诞。结束了无奈,但他无法快乐起来,只是疲惫和茫然,找不到任何意义所在。

“你同时领结婚证和离婚证?”戴小苗有些不相信。

“是啊,聚散不过半小时。”郑志强说。

他的话越来越少,开始时的激情如退潮的潮水一般向开始处消退,谈话中断了。静寂的夜色里,只有壶口瀑布为通过大自然给它设置的狭窄通道而发出的不知疲倦的吼声。

戴小苗用左手敲桌子,右手里端着酒杯,嘴里说:“强哥,不用悲伤,离婚没什么的。”

郑自强挤出一丝苦笑算作回答,同时举起杯。

“慢。”戴小苗拦住他,说:“强哥,你不要怕找不到老婆,妹妹没有男朋友,妹妹嫁给你。”

郑志强猛然清醒过来,说:“疯妹妹,哥哥可不敢娶你。”

“嫌弃我!”戴小苗说。

“好好好,明天哥哥就娶你。”郑志强边安抚戴小苗边叫老板买单。买完单一直把戴小苗送回房间,她下来时忘记了带房卡,只能敲醒已经睡熟的小吴。

郑志强回到房间时,牌局早已经散了。刘慧恩靠在床头看书。

“输了多少?”郑志强问。

“喝了多少啊?”刘慧恩反问。

郑志强心里有鬼,笑着说:“没喝多少。”

“馒头哪里来的?”

“偷的。”

“小猫也偷馒头吃,奇怪。”刘慧恩一语双关。

郑志强有些意外,说:“你是军统的吧。”

“我还潜伏呢!明天要早起,睡吧。” 刘慧恩说。

清晨,早餐,退房。大巴沿着黄河,在河左岸阳光的照耀下一路南行。

刚离开壶口,车里手机铃声纷纷响起,是戴小苗把刘慧恩刚写的绝句群发给了大家:

夜宿黄河边,

头枕壶口眠。

晋陕分两岸,

飞瀑落中间。

郑志强回信息:“转告刘大主任,酸!”

过一会儿,戴小苗的信息回过来:“刘主任说,幸亏‘酸字前面没有加‘穷,谢谢你。强哥,我昨天失态了,不好意思。”

郑志强回:“没事。”

一行人在黄陵县用午餐,然后登桥山。戴小苗很活跃,跑前跑后。她今天穿了一条紧身牛仔裤,上山时紧绷的大腿和臀部在众人面前闪来闪去。

在山顶黄帝陵前,十八名学员加戴小苗和小吴共二十人,站成两排,郑重拜谒行礼。

行过礼,下山,返程西安。当晚在“天下第一碗”同盛祥泡馍馆吃泡馍。

吃过泡馍,郑志强和戴小苗先后起身,相伴逛鼓楼广场。郑志强虽然是北方人,却不像北方人那样粗壮,骨骼和身形有些细瘦,面部线条清秀,往往被第一次见面的人误认为江南人。他没有发福,喜欢穿牛仔裤,与同样偏瘦穿着牛仔裤的戴小苗走在一起恋人一般。

两个人逛到鼓楼前碰到了王副秘书长几个人。

“不要脱离组织嘛。”党办副主任开玩笑。

“很般配哦。”王副秘书长也跟着打趣。

刘慧恩只是看着郑志强笑了笑,没说话。

酒店是第一天到西安时住过的酒店,郑志强仍然和刘慧恩一个房间。两个人先后洗了澡,换了短装,烧水泡茶。在路上跑了一天,没有喝到茶。

这时,郑志强的手机响了,是戴小苗发来的短信:“我一个人害怕。”

“小吴呢?”郑志强问。

“小吴是西安本地人,回家住了……这层只有我一个人。”戴小苗住在顶层。“出去逛逛好不好?”

“好吧。”

“等我换衣服。”

郑志强放下手机,从拉杆箱里找出衣服换上,脱下一身短装扔到床上。

“你干吗?”刘慧恩问。

“出去走走。”

“不打牌了?”

“你们打,你们打。”郑志强边回答边发了一条信息:“在大堂等你。”

“兄弟。”刘慧恩说,“你是想做公猫啊。”

“你这人。”郑志强听了刘慧恩的话笑了,“什么公猫母猫的,我只是一个人出去走走。”

“别忘了,我可是纪律委员哦。”

“知道,知道啦。”郑志强边说边站起身向外走。

“早点回来,小心母猫。” 刘慧恩说。

郑志强在酒店大堂吸了支烟,戴小苗才下来,两个人向大堂服务员征询了一番,决定去回民街。打车到了回民街才知道,这里离鼓楼广场和酒店都不远。

回民街灯火通明,人满为患,没有一丝夜的感觉。狭窄的街道两旁满是摊贩和小吃,空气中洋溢着兴奋剂一样令人跃跃欲试的味道。

戴小苗肩上背着时刻不离身的双肩包,头发从两边向后梳起用一个蝴蝶状发卡卡住,中间的头发顺细长的脖颈而下,一直垂到背上,下身仍然穿紧身牛仔裤,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一副少女的模样,毫不设防地围绕在郑志强的前后左右。郑志强好久没有和女人这样近距离的在一起了,兴奋紧张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她身旁。

戴小苗几乎每个摊位都要停下来看看,小吃、纪念品,连小杂货店也不放过。在一家旗袍专卖店里,戴小苗仔细翻看旗袍,选中了一条白地墨竹图案短旗袍裙,问郑志强好不好看,郑志强说好看。戴小苗身材偏瘦,但身高一米六出头,身架好。

“要是能试试就好了。”戴小苗说。

“有试衣间。”售货员忙说。

“没穿高跟鞋,看不出效果。”戴小苗说。

“踮起脚试试。”郑志强说。

戴小苗把旗袍裙拿在胸前,比划着站到试衣镜前,踮起脚尖,看着镜子,又扭过头来,眼神瞥向郑志强问:“怎么样啊?”

她调皮的样子,妩媚的眼神令他慌乱,忙回答:“好,很好看。”

戴小苗来了兴致,拿起裙子进试衣间试穿。

服务员趁机对郑志强说:“这条裙子很适合你老婆的。”

郑志强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是抓紧付了钱,也没还价。他已经好多年没有给女人买东西了,可是见到这个女孩一样的女人后他突然有了要送些什么给她的冲动。

见戴小苗从试衣间里出来,售货员忙说:“我给您包起来。”顺手拿出一个服装袋。

“有些宽,我太瘦了,不合适。”戴小苗说。

“刚好,很漂亮,你老公已经付钱了。” 售货员从戴小苗手里接过旗袍裙说。

“不是,不是……朋友,朋友。”郑志强有些突然的被动和尴尬,仿佛被人戳穿了把戏。

“你付钱了?”戴小苗问。

“没有多少钱。”郑志强答。戴小苗要给他钱,他拒绝了。

“那好吧,回去再给你钱。”戴小苗说。

郑志强接过服装袋提在手里,两个人出了服装店继续逛街,然后原路返回。

走出回民街,不远的一间大厦前围着一圈人。郑志强和戴小苗走进有些拥挤的人群,见由四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小伙子组成的电子乐队正在唱摇滚,小伙子们独特的陕北腔加上崔健的沧桑听起来别有一番韵味。也许是累了,戴小苗的身体靠向郑志强,一只手也抓住了他的手。

听了几首歌,郑志强扭过脸看着戴小苗的额头和眼睛说:“走吧。”

戴小苗松开了郑志强的手,有些不好意思。郑志强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注视她那双有一点点慵懒,深陷如猫一样的眼睛,他为之着迷而气短。

郑志强拿出一张百元人民币。戴小苗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说:“我去。”她接过钱走到键盘手面前,弯腰蹲下,把钱放进了键盘前的琴盒里。

两个人走出人群,到路边打车。

“去喝啤酒,哥哥请客。”郑志强说。

“还要喝,昨天已经喝飘了。”

“就是想喝酒。”

“那好吧。”

两个人打车来到在西安第一次吃烧烤的背街,找一家店随便点了几样烧烤,开了两瓶冰冻啤酒,不等烧烤上来先干了一杯。

烧烤上桌,两个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就接上了前一晚的话题。

“昨晚喝飘了,被小吴骂。”戴小苗笑嘻嘻地说。

“今天没人骂,尽管喝,喝多了好睡觉,免得失眠。”郑志强说。

“你也失眠?”

“失眠是单身汉的福利。”郑志强说完就后悔了,气氛被他破坏了。

“我失眠,因为我单身啊。”戴小苗独自喝了一杯说。

“不好意思,哥哥乱说话了。”郑志强陪了一杯。

“没关系,昨天我还要嫁给你呢。”戴小苗说完大笑,郑志强也跟着笑了。

深夜,戴小苗抱着郑志强的一只胳膊,一对踉跄的男女似乎想通过纠缠在一起来维持某种平衡。

回到酒店,坐电梯到顶楼,郑志强帮戴小苗开了门,扶着门说:“妹妹,你安全了,我走了。”

“别走,我害怕。”戴小苗抱住郑志强,人也钻到了他怀里。女人的味道唤醒了他沉睡的神经,他的大脑瞬间被眼前这个女人占领了,不由得捧起女人的脸亲吻,两张嘴紧紧吸在一起,仿佛下一秒对方就会永远离去。

郑志强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你在哪里,兄弟。”刘慧恩在电话里问。

“啊……在喝啤酒。”

“一点钟了,还在喝。”

“我马上回来。”

郑志强挂了电话,缓了缓神,摸索着打开床头灯,见戴小苗赤裸着身体鱼一样俯卧在床上,自己也全身赤裸,女人的气息在均匀轻细的呼吸声的牵引下飘浮在房间里。他慌乱地穿上衣服,朝着女人赤裸的酮体伸过手去又缩了回来,他不敢叫醒她。

回到自己房间的郑志强却睡不着,他失眠了。

刘慧恩没有数落他,只是说了一句:“注意影响啊,兄弟。”

第二天是本次行程的最后一天,安排参观秦始皇兵马俑和华清池。参观完兵马俑俑坑,一行人在兵马俑博物馆前的饭店吃过午饭开赴华清池。在车上,睡意开始向郑志强袭来。到了华清池,他勉强下车和大家一起参观。参观过蒋介石旧居,大家坐下来歇息。他告诉刘惠恩自己先出景区吸支烟,就独自走出景区,坐在售票处前面的台阶上吸烟。

其他人也陆续出来了,却没有戴小苗的影子。有人说就差小猫没出来了。正说着,戴小苗从闸口处走过来,边走边问谁看见强哥了。郑志强坐在台阶上,戴小苗没看见他。有人指着坐在台阶上的郑志强说,你的强哥在那里等你呢。

郑志强应声站起身,见走过来的戴小苗脸上满是汗水,几条长发贴在脸上。

“你去哪儿了,急死人家了。”戴小苗先发问。

“我……先出来,吸烟……”郑志强解释不迭。

“你怎么不告诉人家啊。”戴小苗又问。

“我……”

“他告诉我了。”刘慧恩见郑志强一副傻掉的样子忙替他解围,然后招呼大家上车。

当天晚上十点多,一行人回到了出发地。大巴仍然停在办公楼前,大家下车,搬运比出发时沉重了许多的行李。大巴卸完行李打打喇叭开走了,一行人或坐家人的车或相互搭车也走了。郑志强故意留在最后,走到戴小苗身边问她怎么回家,她说有同事来接。旅游大巴不是她们公司的。

“我送你,我的车在停车场。”郑志强说。

“不用了,有同事来接,你回去吧。”

这时,刘慧恩走过来拉了一下郑志强,说:“小戴有人接,你坐我的车。”

郑志强几乎是被刘慧恩强制押解上了车。他透过车窗,见八根大柱子支撑的门廊前,灯光幽暗迷蒙,戴小苗孤单地站在台阶上,身边是一只同样孤单的大旅行箱,一头长发散乱在瘦削的肩上。

坐在车里,郑志强问刘慧恩为什么绑架自己。

“兄弟,你注意点影响好不好,大家都在看。”刘慧恩说。

回到家,郑志强第一件事就是给戴小苗发信息,他没有打电话的勇气。

“到家了吗?”

过了一会儿,戴小苗的信息回过来:“到了,刚才在洗澡,你到了吗?”

“到了。”

……

“昨天……不好意思……”

……

“这件事,我负责任。”

“我又没怪你,呵呵。”

……

“怎么负责,娶我?”

“由你决定。”

“我决定,呵呵,昨晚……累死了,现在好想睡,哥哥,你也睡吧,呵呵。”她用“哥哥”取代了“强哥”。

“晚安。”郑志强不敢再接下去,只好道晚安。

“晚安。”

第二天晚上,戴小苗发来了加为好友的微信:“哥哥你好,我是小猫,你在干吗?”

“没干吗,看电视。”

“没出去泡妞?呵呵。”

郑志强对这种问题没有经验也没有思想准备,只能回答:“没有。”

“请你喝啤酒。”

“好啊。”

“去哪里?”

郑志强又语塞了,他已经过了泡酒吧的年龄,好在他记起了附近的一个露天烧烤园:“老牧场。”

因为是周末,两个人到老牧场时已经宾客满园。老板亲自帮他们找了一个靠里边的小桌子,只是灯光暗了些。两个人没有面对面而是挨在一起坐下。

海滨的夜,有风吹过,带来丝丝凉爽,带走了白日的溽热。

一个卖花生的妇女走过,郑志强买了两杯煮花生。两个人剥花生,吃烧烤,喝啤酒,如同消夏的夫妻一般懒散地靠在各自的塑料靠背椅上,没有了白日里的矜持和做作。

“儿子让爷爷带去玩了,明天才能送回来。”戴小苗说。

“啊。”

“也好,儿子不在,可以轻松一下。”戴小苗边说边嘻嘻地笑。

“慢慢喝,时间还早。”

“想把我灌醉啊。”戴小苗的头靠向郑志强说,“醉了,你就有机会了,是不是?”

这次郑志强没有紧张,反而把头靠近她说:“还想喝醉吗?”

“想。”

“不怕?”

“不怕。”

两个人一直坐到深夜。

郑志强买单,要送戴小苗回家,她说想走走。于是一个离了婚的男人和一个同样离了婚的女人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手也自然地拉到了一起。

老牧场是通宵烧烤园,此时人满为患,园外的人行道上却罕见行人,只有汽车偶尔在畅通无阻的机动车道上欢快地快速驶过。

“哥哥!”戴小苗摇郑志强的手。

“干吗?”

“头晕。”

郑志强站住,低头看着戴小苗的眼睛,那里有与自己一样的渴望。他顺势把她揽入怀里,两个人像饥渴的少男少女一样拥吻在路旁。

“头还晕吗?”

“晕!”

“送你回家。”

“不要。”

“去我家。”

“嗯。”戴小苗依偎在郑志强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他。

“你父母那里怎么办?”

“打电话,就说加班,我们国际社常加班。”戴小苗不等郑志强答话就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去我家?”他又问了一遍。

“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两个人依偎着回到郑志强家,不需要任何过渡直接进了卧室,试图通过燃烧对方来给自己降温。

激情过后的戴小苗趴在郑志强的胸膛上,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说:“哥哥,你不会以为我是一个随便的女孩吧?”

“哥哥……不会。”

遇到这个小女人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对女人的肉体竟然如此贪婪,更没想到身下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如此野性。这是他与刘红梅二十年婚姻生活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你带女人回来过?”

他低头看着小苗说:“这个真没有。”

“你是真坏蛋。”她顺手在他身上掐了一下。

她又说:“离婚后我再也没让男人碰过,糊里糊涂就上了你的贼船,都怪你这个坏蛋,那天把我灌醉了。”

他放下早餐,抱起腿上的女人,说:“我脑子里都是你,我一定娶你,认真的。”

“那你要娶我,先说好,不许离婚。”她说着伸出右小指。

“不离。”他也伸出手指。

“不过,做小猫不做母老虎,不许咬我。”他又说。

她没听清楚,等明白过来,真的露出小虎牙咬住了他已经伤痕累累的肩头。

“记得给我买一张新床。”戴小苗临走时扔下一句话。

郑志强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一粒米,在生活的粥里熬了二十年,失去了当初想成为种子的渴望,也没有了当初的坚硬,就这么熬着。这时这个被称为小猫的小女人出现了,表面看是他总想为她做点什么,真相却是她的出现点燃了他行动的火焰。

他蹦极一样高速而刺激地坠入爱河。他和戴小苗频繁约会,白天不停地发微信发信息,两个人恨不得马上结婚,那样就可以时刻粘在一起,虽然他们都是婚姻失败者。

公司里渐渐有了风声,不是针对郑志强而是关于公司领导的,领导班子要调整了。

终究在国企机关工作了二十年,他的嗅觉没有因为热恋而丧失,因为那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机关里人心惶惶,无人过问转型的事情,但他不能不关心。他判断一旦新班子调整到位,转型势必快速启动,甚至调整班子本身就是转型的一部分。他叫来发展科长询问自己交办的工作,发展科长说正在办。他知道眼前这个下属和其他人一样不在状态,也不好怪他。他重复了一遍自己之前的交代,抓紧摸清企业自身家底,搜集转型成功案例,他专门强调转型案例至少要三个,一周内必须完成。只要有了基础资料和案例,再加上新领导班子的意图,他就可以轻松过关了,根本不需要复杂的专业性研究和论证。

他想起了刘慧恩,虽然有种种传言,但刘慧恩的消息应该是可靠的,刘慧恩的位置决定了消息的真实性。爱上戴小苗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没同刘慧恩一起活动过,他心里隐隐有躲着刘慧恩的意思,怕被看出破绽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在刘慧恩面前藏不住心事。

想约刘慧恩打羽毛球,可两个人平时不在一个球馆,打球也不便说话。周末出游也不行,还要陪戴小苗。想来想去,两个男人在一起只能喝酒。

他给戴小苗发微信询问最近的安排,戴小苗回微信说有一个外地团在这里落地,周四晚才飞广州再转飞法国,周末一定陪他,又说好烦不过有钱赚。他回微信说想她,还说自己周四晚上想请一个朋友吃饭。

她问:“who,m or w?”他回是刘大主任,男的。

她回:“去吧,呵呵。”稍后又发过来一条:“少喝酒!”

得到戴小苗的允许,他又给刘慧恩发微信:“周四请你喝酒。”

“不用内部电话改发微信了。”刘慧恩回。

刘慧恩让沉浸在与戴小苗微聊中的他醒了过来,他忙放下手机拿起台面电话。刘慧恩在电话里问怎么想起喝酒了,他说闲着没事想喝酒。刘慧恩说你还能闲着,他说好久没在一起了应该聚聚。刘慧恩说好吧。

周四晚,郑志强请刘慧恩在一家经常光顾的东北小店吃东北菜,喝东北烧酒。

店不大,只有一大一小两个包厢外加几张散座。两个人坐进小包厢,边喝边聊。

“先说好,东北菜,我买单。”郑志强说。

“我刚好没带钱。”

郑志强殷勤地劝酒夹菜,一副兴冲冲的样子。

“有女人了!”刘慧恩的话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哪里有女人。”郑志强企图抵赖。

刘慧恩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旅行社的小戴不错……”

郑志强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再看看自己的样子。” 刘慧恩说。

“什么样子?”

“春风满面。”刘慧恩说,“你再看看机关里那些人,惶惶不可终日。”

郑志强只能招认了。他请刘慧恩吃饭,潜意识里是要与刘慧恩分享自己的幸福,哪怕刘慧恩不认为那是幸福。他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他像汇报工作一样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除了上床。最后他说:“哥哥,你帮我把把关。”

“已经上床了,还需要把关吗?”刘慧恩反问。

郑志强举起杯自罚一杯。

“企业转型,你也忙着转型,公私兼顾,工作生活两不误啊。”刘慧恩调侃。

“算了,不说我。”郑志强忙拦住刘慧恩,说:“透露点信息,这次谁来做老板。”

“你也庸俗了。”

“不是要弄转型方案嘛,知道谁来心里也好有个底。”

刘慧恩看着郑志强突然笑了,说:“一次旅行,两个转型。”

“什么意思,不要卖关子了。”

“你正面临工作和生活两个转型,而两个转型的关键人物都在上次去西安的人里面。”刘慧恩说。

“一个是……”

“小戴,戴小苗。”刘慧恩不等郑志强说完先给出了答案。

郑志强嘿嘿地笑,问:“另一个是……”

“算了,也不是什么秘密,很快就公布了,干脆告诉你吧。”刘慧恩说,“王胖子,王副秘书长。”

郑志强这才明白“一次旅行,两个转型”的含义。

离郑志强请刘慧恩喝酒不到一周的时间,公司里召开了科级以上干部大会,正式宣布班子调整。省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坐镇,省国资委赵主任亲自宣布任免决定。免去吴总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职务,调任省国资委副主任,正厅级待遇不变。王副秘书长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正厅级待遇。刘慧恩任副总经理,副厅级待遇。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省国资委赵主任离退休不到两年了,吴总也就是新任的吴副主任接班将顺理成章。王副秘书长即新任的王总则由副厅上升为正厅,成为一方诸侯。刘慧恩进入班子,前程可期。

郑志强对新任的王总并不陌生,工作按部就班就可以了。倒是刘慧恩把自己升官的事情瞒得滴水不漏,让他有些不爽。不过他的心思都放在戴小苗身上,不爽也转瞬即逝。

他和戴小苗找了个周末去逛家私城,戴小苗选了一张大床、一个梳妆台、一组电视柜、一组沙发和配套茶几,一起换掉的还有床单、床头灯、窗帘,墙壁上增添了戴小苗的生活照和她带旅游团买回来的各种壁饰。家里焕然一新,重又有了生机。

郑志强的年龄已经不需要谁来向他阐释生命的意义,谁来为他指明生活的方向,人生半途的他只需要一个能够让自己义无反顾继续下去的理由,他是男人而男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动寻找理由。他觉得眼前这个在旅途中相识的小女人便是上苍赐给自己的礼物,勤奋、坚强、美丽、乖巧,机灵中带着狡黠,满足了他对女人的所有幻想。他知道自己可以走下去,即使只为了这个小女人。

“工资卡和存折都给你吧。”他准备一交了事。

“先给你几天自由,等领了证,你的人和卡都是我的,一样都跑不掉。”戴小苗瞪圆一双猫眼,露出小虎牙,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说。

戴小苗只要不出团,两个人就腻在一起。戴小苗常常在晚上十点多开车过来,早上离去,她还要照顾儿子,可又放不下眼前这个比儿子还难缠的男人。一到晚上,郑志强就会给她发微信,让她难以入眠。

没有谁追求谁也没有谁勾引谁,两个人开始了半公开的半同居生活。

郑志强找了一个周末请刘慧恩夫妇和公司里几个相熟的同事吃饭,说是庆祝刘慧恩高升,顺便把戴小苗介绍给大家。刘慧恩老婆是本地人,中学美术教师兼业余画家,温柔得令刘慧恩这个大帅哥竟然没有绯闻。两个女人坐在一起不到五分钟,刘慧恩老婆就开始软软地称戴小苗为小猫了,戴小苗也兴奋地叫她嫂子。

中秋节,郑志强买了礼物和戴小苗去见她父母。

戴小苗的父母、姐姐、姐夫还有姐姐的小女儿和戴小苗的儿子在家。戴小苗的父亲刚好五十岁,比郑志强大七岁,姐姐和姐夫的年龄都比郑志强小。不过一家人的热情很快就消解了这些惯常的障碍。

戴母张罗倒茶拿水果。戴父已经进入了准岳父的角色,随手递给郑志强一支烟,他忙给准岳父点燃,自己也点上,姐夫在边上摆手示意自己不吸烟。

戴母、姐姐和戴小苗忙着做菜、布置饭桌。

三个男人坐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轮换着话题聊天。

戴母过来叫吃饭的时候,一桌贵州风味的晚餐已经摆上桌了。

“没放多少辣椒,怕你不习惯。”姐姐解释着。

“他敢不吃辣吗。”戴小苗恃宠而骄。

“不许乱讲话。”戴母瞪了女儿一眼,又对郑志强说,“吃粉蒸肉,没有辣椒。”

饭桌上,三个男人喝白酒,三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喝饮料。戴小苗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喝酒了。

饭吃到一半,姐姐就开始喊郑志强妹夫了,她说:“妹夫,小苗年龄也不小了,父母想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办事。”

“年底应该可以吧。”戴母无意中露出了底牌。

“我还没答应嫁给他呢。”戴小苗不失时机矜持一下。

“没答应人家,为什么半夜开车出去,夜不归宿。”姐姐压低声音揭穿了戴小苗。

“老妈,你出卖我。”戴小苗向母亲撒娇。

郑志强已经远离一个叫做家的团体很久了,那是他渴望的,却不想在等待和寻找中已经人到中年。此时的他只感到幸福和酒精一起流淌在身体里,像冬日雪地里沐浴在阳光下,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妹夫,你表个态。”姐夫提醒他。

郑志强说:“我对小苗是认真的。”又说:“我同意家里人的意见,越快越好。”

“你连求婚都省了。”戴小苗不顾家人感受抱住郑志强的一只胳膊撒娇。

“年底办事,就这么定了。”一直独自喝酒、吃菜不说话的戴父一锤定音。

吃过饭,收拾残局,看电视,姐姐和姐夫要告辞。

“你们先坐一会儿,我把他送回去就回来。”戴小苗挽留。

“看你那个样子,还能回来吗?”姐姐说,“你快走吧,我陪爸妈再坐一会儿。”

戴小苗开车送郑志强回到家,把他扶到床上,脱光,盖上毛巾被,打开空调,然后自己去冲凉。冲过凉,回到卧室,蜷缩在郑志强身边,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她已经在心里把自己当作他的女人了,只缺少一纸婚书。在认识他之前,她不乏追求者,可那个令她想托付终身的男人始终没有出现。她说是被他灌醉后上床,其实是半推半就,像她这样单身多年的女人是不会轻易与男人上床的,除非她动了真情。她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不是贪婪,而是直接用眼神告诉她“你是我的”,她为此陶醉更喜欢他有些发狠的直接。

曾经有一个丧偶的知名律师开口就要送她一部新车,她拒绝了。她不会用自己去换取那车、那房、那男人提供的一切。她只想要一个男人,只要那男人给她一个永不背叛的家,为她被别人欺负时发出雄狮般愤怒的低吼。眼前的这个男人超出了她的想象,温柔与呵护令她在多年奔波挣扎中打造的似乎坚强的外壳蜕去,小女人的天性露出头来还努力伸出手要抓住他。她无法判断那是不是爱,但她真的恋上了他,不想他离开自己的视线,甚至生出了想和他私奔的少女情怀。她不觉得他比自己年龄大,有时甚至觉得他就像自己的儿子一样真诚而无赖,她喜欢他那份自然流露的真诚和无赖。他没有向她承诺过什么包括未来,可她却认定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一切和未来。她厌烦了那些看着她拼命吞咽口水的男人,厌倦了那份没有尊严得不到尊重的工作。她只想嫁给这个有时傻傻的男人,她相信与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一定会充满尊严和快乐。

郑志强感觉到了她的呼吸,睁开眼便遇到了她的目光,那目光来自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此时那猫的眼睛安静温柔还有一丝迷惘。

“我真的要嫁给你了吗?”她说。

“真的。”

“不嫁可以吗?”猫眼里闪过狡黠的光。

“不可以。”他抱住了她。

“酒味。”她在他怀里撒娇。

“我去洗澡。”他放开她。

“躺一下再洗。”她抱住他,钻到他怀里,说,“不想回去了。”

“孩子怎么办?”

“我打个电话。”她拿起手机给母亲打电话,说老公喝醉了,留下来照顾,明天早晨回去送儿子上幼儿园。

放下手机,她又侧过身朝着他缩成一团,看着他说:“人都是你的了,你会对人家好吗?”

“会。”

“怎样好?”

“你想怎样好?”

“你自己说。”

“把你放在这儿。”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不对,放在这儿。”他又指向自己的头,“我把你放在大脑里,直到医生宣布我死亡。”

她用细细的手指堵住他的嘴,说:“你不要死,我也不要死,我们活在一起。”

又说:“你对我不好我不怕,你打我我也不怕,就像我老爸对我老妈那样。我老妈生不出儿子,没少挨我老爸打。”

“我不打女人。”

“可我怕离婚,怕输给哪个不认识的女人,怕被男人再一次抛弃。”她继续说。

他伸出手臂抱住她的肩头,说:“不要怕,我不会抛弃你。”

她的头埋到他胸前,她开始流泪,然后呜咽,再然后是令他手足无措的大哭。他只能温柔地抱着她,任她哭泣。

坚强不过是一种人生态度,一个人若坚强到如铁如钢必定伴随着人性的扭曲。此时的这个小女人在疼爱自己的男人怀里放弃了坚强,放弃了矜持甚至美丽,只管放声痛哭。

“小猫不哭。”他安慰她,说,“哭花了脸,不漂亮了,变丑猫了。”

“丑了,你也要娶。”她用小拳头打他,开始是轻轻的,慢慢就用上了力量。他让她捶打直到她累了。

就这样,在他的怀里,她像一只疲倦的猫一样睡着了。

第二天,戴小苗早早起来,给还睡着的郑志强买好早餐放到餐桌上,然后开车去送儿子。

弥勒佛样的王总工作起来雷厉风行,上任后就接连召开了几次企业转型发展研讨会,受邀参加研讨的有专家学者也有党政机关要员,人员范围不再局限于企业自身,俨然拉开了大干一番的架势。

几次研讨下来,形成了两派意见。一个是市场派,主张向上下游产业链延伸,改变产品单一陈旧的现状,寻找市场突破口。一个是改革派,力主上市,想通过上市改革企业现有体制机制。两派都看到了企业现有弊端,用王总的话说就是“都把准了脉”,但市场派找不到市场只能停留在理论上,上市对企业资质的要求和时间安排又是企业现状无法承受的。

两派在短时间内都无法解决实际问题,但郑志强倾向改革派,他与刘慧恩私下也早有共识。他的想法是对企业进行大手术,清查存量资产,整合资源,各种非核心业务全部独立出去,组建法人实体,生死存亡交给市场选择,核心业务甩掉包袱后上市。他知道,上市解决不了市场问题,但不上市企业将不可避免倒退,最终被淘汰。改可能会牺牲几个,不改大家一起死,这就是公司的现实。公司进行股份制改造已经好多年了,又通过行政手段兼并了省里和市里的一些企业,摊子越铺越大,效益越来越差,既没有形成竞争规模也不可能延伸产业链条,实际是在走回头路。公司上市是他一直以来的一个愿景,因为只有上市才能从外部给公司带来改革的力量,内部改革难于上青天。即便像他和刘慧恩一样当年作为新鲜血液引进的外部力量也随着时间流逝而被同化和老化了,缓慢而必然地走向改革的反面。

他时常把二十年的工作经历与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婚姻联系在一起。如果当初拒绝招聘或者中途跳槽,如果当初不娶刘红梅或者不复婚,结果会怎样。可历史不可假设,人生不能重来,世间哪有许多的如果啊,活过了就过去了,只不过是个体生命的一段经历而已。他正是一次次否定这些如果才走到了今天,生活则在混沌而无一丝光亮的隧道里惯性前行。他也曾一次次地想过离开,却始终迈不开步子,就这么煎熬着。

研讨过后,公司召开了内部总结会,成立了由王总亲自任组长的公司转型发展领导小组和由刘慧恩任组长、郑志强任副组长的工作小组,具体方案由企发部负责制定。问题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老路上。

刘慧恩主持召开了工作组第一次会议,讲了讲企业转型的意义,重复了一遍王总的指示,又说今后的工作主要由郑部长安排,自己负责总协调。

郑志强见刘慧恩丝毫没有触及实质性问题,自己也不好表态,只是说大家回去把研讨会材料和王总的讲话精神吃透,先理出一个思路,重点放在市场和改革两个大的方面,最后做了工作分工,宣布散会。

会后,郑志强私下问刘慧恩到底怎么个搞法。

“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可……”刘慧恩沉吟了一下又说,“还是要讲项目,你也知道,新班子需要项目出成绩啊。”

“可是现在手里没有项目啊!”

“老办法,向上边要。”

“上边有项目吗?”

“先不问有没有,就这么搞,同时把上市也塞进去。”

“项目为主,上市为辅?”郑志强有些失望可又没有其它办法。

“就是这个意思。”

转型方案很快完成了。王总主持召开了专题会议研究讨论,原则通过转型方案,修订后上报省国资委等待批复。等待批复的时间里,郑志强偷偷让手下人搜集研究公司上市方面的资料,他的想法是先搞出一个公司上市的总体工作方案,既可以推动上市也为上市节省时间。

正在公司转型无处破题之时,转机出现了。省国资委拿到一个国字号的项目,在王总的争取和已升任国资委副主任的吴总的斡旋下,项目最终落到了王总手里。国字号项目在法国,是一个跨国合作项目,公司的任务是为项目公司提供配套产品。

在项目启动动员大会上,王总慷慨激昂,鼓励大家说,我们的转型方向是正确的,要一转到底,转出一片新天地。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公司转型的天赐良机,王总真是个福将。

接下来要与项目公司洽谈签协议,对方指定签约地点在巴黎。王总动用自己积蓄多年的能量请出了一位副省长,也请了国资委吴副主任,再加上公司副总经理兼办公室主任刘慧恩、总会计师和公司运营部部长、市场部部长,共七人组成了赴法签约团。

戴小苗所在的旅行社承接了商务签约业务。王总对刘慧恩说了一句:“上次那个小猫就不错。”于是戴小苗成了七人团的领队。

“老公,你再争取争取,一起去巴黎,好不好?”戴小苗想和郑志强一起去。

郑志强知道戴小苗的心思,一起去巴黎可以给两个人的情感增添一段浪漫,同时也是向众人宣示爱情的好机会。可这次的法国项目严格说只是一个生产任务,应该由运营部负责,他去不合适。

“下次陪你去,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郑志强说。

“想你怎么办嘛。”她撒娇说。戴小苗最近与刘慧恩老婆联系多,说话也柔软了许多,加上磁性的音质,嗲嗲地透出朦胧的性感。

“发微信。”

“对,发微信,电话费好贵的。”她说。

她又叮嘱他说,晚饭回家吃,已经告诉老妈了,跟老爸在一起少喝酒。

戴小苗不带团出差的时候,两个人也常回戴家蹭饭。戴父戴母欢欢喜喜,求之不得。戴小苗的儿子也慢慢接受了郑志强,他也喜欢这个淘气的小家伙。

戴小苗带着七人团下午飞广州,第二天凌晨再飞巴黎。郑志强没有去送机,公务活动又都是领导,不方便。他只是给刘慧恩发了条信息:“拜托哥哥。”

第二天下午,郑志强在办公室,戴小苗从法国发来微信:“脚肿了,老公。”还附了一张光脚照片。他回了一条:“想你。”接着又发了一条:“回来,老公请你泡脚。”

“我也想你老公,说话算数泡脚拉钩。”

“拉钩。”

接下来的几天,戴小苗不断给他发来沿途所见和法国大餐图片。

一周后,戴小苗带着七人团从法国回到国内,在广州机场给他发来信息,说不用接机,有公司的车接送,等她,和老爸老妈一起吃晚饭,还说给他买了礼物。

下午五点钟,戴小苗又发来信息,说已经到达,旅行社的张总出面请大家吃晚饭,烦死了,让他陪老爸老妈先吃。

他的脑子里正筹划娶她为妻,眼前闪现的是她猫一样的眼睛,耳边响着的是她磁性的声音。他甚至觉得,没有她,自己的后半生只能坠毁而无法起飞,她就是他后半生的燃料。他无法不想念这燃料,他每分钟都想得到她的消息,像小伙子一样,虽然他们分开只有七天。

晚上九点多,戴小苗的微信没有了,信息也没有了。他想她可能在回来的路上。

这时,刘慧恩的电话突然打进来:“在家吗。”

“在岳父家。”

“兄弟淡定,小猫出车祸了。”

郑志强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你再说一遍。”

“听我说,小猫出车祸了,你马上赶去省一院,不要开车,打车,我在路上,马上就到。”

“人怎么样?”

“在抢救。”

郑志强关掉电话,站起身告诉戴父戴母说自己去接小猫,晚上两个人不回来了。

郑志强赶到医院时,刘慧恩正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吸烟,一身酒气。他身边站着办公室行政科科长、车队队长还有两名司机,刘慧恩老婆站的稍远一些。王总的司机也在,看到郑志强,他下意识地向后退。

刘慧恩对郑志强说:“兄弟,不要急,小猫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一条腿骨折了,正在手术。”

“怎么回事?”郑志强问。

“别急,让司机给你说。”刘慧恩叫过来王总的司机。

王总的司机垂着头说:“吃完晚饭,王总和戴小姐坐我的车,走到环城高速,戴小姐说晕车要吐,我就减速准备停车,谁知道车没停稳她就跳下去了。”又说:“对不起郑部长,都是我的错。”

“王总呢?”郑志强问司机。

“先回去了。”

刘慧恩把郑志强拉到一旁说,公司的法国项目将来会为旅行社提供稳定业务,长期受益,旅行社花了血本,让戴小苗攻王总的关,陪王总喝酒,可她死活不喝,旅行社就临时调来了三个美女,结果可想而知,喝得一塌糊涂。刘慧恩自己先喝高了,习惯性地打电话给老婆让她开车来接。刚到家里,就接到了王总的电话,知道戴小苗出事了。

夜里十一点多,戴小苗被推出了手术室。右侧脸和右手臂缠满绷带,左侧脸苍白如纸,人还在昏睡中。

主刀医生出来说手术很成功,请患者家属放心。

郑志强走上前给主刀医生鞠了一个深躬。

“你是患者家属?”

“我是她老公。”

“很幸运。”医生说,“大部分是皮外伤,只有一处胫骨骨折,这在车祸事故中很少见。恢复得好,一个月就可以出院了。”

郑志强再次给医生鞠躬说谢谢。

“你还要给我鞠一个躬。”医生对郑志强说,“恭喜你,你要做老爸了。你老婆怀孕了,已经四个月了。”

在场的人无不露出惊喜的笑容。

郑志强只是觉得戴小苗人开始变丰满了,酒也不喝了,但从未朝怀孕这个方向想过。

第二天上午,太阳照进病房时,戴小苗苏醒过来。郑志强正对着她笑,似乎不想停下来一样。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傻老公。”她说。他傻傻的样子是她的最爱。

他攥紧她的手,她的双眼慢慢浸出泪花。

郑志强俯下上身,轻轻抱住她,脸和她没有受伤的左脸贴在一起。她在他耳边说:“我要和你过一辈子,你老了,我和女儿养你。”他没有说话,男人滚烫的泪却滴落到女人的脸上。

刘慧恩和旅行社的张总代表各自单位来医院慰问,同时表示住干部病房,费用不用考虑。郑志强和戴小苗也表示了感谢,淡淡的。

在走廊里,郑志强问刘慧恩王总在不在。刘慧恩说王总一早打电话来,说去南京公司调研,他们在南京有一家下属公司。郑志强明白王总是躲起来了,也更加相信这件事王总脱不了干系。

郑志强接戴父戴母到医院。这时,刘红梅打来了电话,郑志强到走廊里接听。

“听说你女朋友出车祸了,你还好吧?”

郑志强问:“你怎么知道的?”

刘红梅说:“我也是外科医生。”又说:“你别急,我问过主刀医生了,没有大问题,不会残疾,猫有九条命的。”

郑志强说谢谢,又问:“你还好吧?”

刘红梅说:“看好自己的小猫,不用操心我,我很抢手的。” 又说:“听说你又要做老爸了,恭喜你。”

郑志强有些不好意思,说:“谢谢。”

刘红梅说:“找到了自己爱的女人,就好好过日子,不要再离了。”

郑志强说:“啊……是啊,你也保重。”

两个人不做夫妻三年了,沟通反而比做夫妻时流畅,老朋友一样,或许这原本就是二人生命中应有的人物关系,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场误会。

在病房里吃过晚饭,戴小苗说:“都回去吧。”戴母要留下。

“我有老公陪,不怕的。”戴小苗说。

“您就别跟着添乱了。”姐姐拉着戴母说。又对郑志强和戴小苗说:“我送老妈回去,有事给我打电话。”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叮嘱戴小苗说:“听你老公的话。”

见探视的人都走了,公司工会派来的陪护大姐知趣地去走廊的长椅上坐着,给二人留出了空间。

郑志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俯身看着躺在床上的戴小苗。

“我一直都在。”他说。

“只想和一个人在一起。”她说着又流泪了。他用手指给她轻轻擦泪。

她人还在事故和手术后的疲惫中,大脑却无法停下来。她说,昨天到了海鲜庄,王总那头肥猪就劝她喝酒。刘慧恩说阿强已经交代过,不让喝,还说朋友妻不可欺,话说硬了,他们就一起灌刘慧恩喝酒。

他这才知道错怪了刘慧恩。

她说:“后来,张总叫来我们公司刚刚招聘的三个小女孩,都是急着上位,喝酒不要命的货色。三个小妖精一来,场面就失控了。先是刘哥喝倒了,可他还知道给嫂子打电话。嫂子要我坐她的车走,我们张总不让我走。肥猪也喝醉了,也跟着起哄,不让我走。嫂子没办法只能把刘哥接走了。

“散的时候,应该我们旅行社的车送我,肥猪拼命拉我上他的车,那些人谁也不拦。我本想坐副驾驶位,司机说不安全,硬把我塞到后排和肥猪坐在一起。提起那头肥猪就恶心。”

她又说:“上了车,肥猪就说他有什么上层关系,有多大前途。还问我和你在一起多久了,我说我们就要结婚了。他说只要没结婚都不算数,后来就摸我。我挣扎,让司机停车。司机一开始不停,我就从后面打司机的脸,车才减速。这时候,臭肥猪往我身上靠近,我拼命躲,不知道怎么就从车里掉出去了。”

“这头臭肥猪。”他骂了一句。

她突然又笑了,用手摸着刚刚有些凸起的小腹,说:“还好,我们的孩子还在。”

“傻小猫啊!”他说,“你知道有多么危险吗!”

她说:“老公,很奇怪的,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痛,也不害怕。躺在公路上,我就想,如果我给你生个女儿,你一定会不停地傻笑,想着你傻笑的样子,我自己也笑了,躺在高速上笑,司机还以为我疯了。”

“司机也不是好东西。”他说。又问:“是司机救了你?”

“是的,那头臭肥猪什么也不会做,一下车就吐,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听她骂王总肥猪,他的心里冒出了“仇人”二字,他恨不得杀了这头肥猪。

“老公不好,没保护好你,不该让你受伤。”他说。

“不怪你的,肥猪帮司机把我抬到后座上,自己坐到副驾驶位上就开始哭,一边哭还一边说‘求你了妹妹,千万不要死,你死了,我就完蛋了。一会儿又说‘弟妹不要死啊,我对不起阿强啊,我给阿强升官。我一直清醒,心里想我老公才不要你给升官呢。他那哭哭啼啼的样子还不如我们女人,没出息。”

“是他送你去医院的?”

“他到医院门口就下车了。”

“噢!”

“他还给刘哥打了电话,也给医院打了电话。他喊了刘哥的名字,还求刘哥救他。医院那个电话好像是打给领导的,不认识。”

戴小苗停了一下,像是在想那个医院的领导到底是谁。又说:“到医院见到白大褂,我就知道疼了,就骂肥猪、骂司机。司机一路喊嫂子,说‘嫂子,我踩煞车了,是我救了你啊,求强哥放过我,我刚提了副科级啊。”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着他,问:“老公,你有那么可怕吗?”

“不可怕。放心,我不会为难他的。”

她松了一口气,说:“他是帮凶,是坏人,可他救了我,老公你就放过他吧。”

“唉,小猫啊!”他感慨。

又问:“想吃宵夜吗,老公去买。”他知道她有宵夜的习惯。

她说:“不想吃。”又指着肚子说:“女儿想吃。”

“两只馋猫,哪里养得起啊。”他笑着说了一句。

郑志强跑到医院食堂的夜宵大排档,告诉老板是骨折病人要吃,让老板帮忙选了几样宵夜,又给陪护大姐选了几样,自己趁机吸了一支烟。他努力在戴小苗面前保持镇定,他也做到了。可对王胖子的憎恨,对眼前工作的厌倦却愈来愈浓,雾一般弥漫于胸,令他郁闷,不由得咳嗽出声音来。

回到病房里,他喂她吃东西。或许是精神松弛下来的缘故,她胃口很好,吃得香,吃得多。

“老公,我会不会胖啊?”她边吃边问。

“不会。”

“老公,我会不会变丑啊?”

“不会。”

“老公,你会不会不要我啊?”

“不会。”

“我知道自己破相了。”她突然停下来盯着他说。

他没有回答她,而是仔细端详了她一番,说:“没破相啊。”

“讲假话,哼。”她又说,“我想好了,破相就不嫁你了,我把孩子生下来,自己带,刚好兄妹两个。想念你,就看看孩子,只当是你。妹妹不缠着你,也不怪你。”说着眼睛潮湿了。

“医生说了,你没破相,还是大美女。”郑志强忙拦住她,怕她说出更令人心酸的话。

“真的,哪个医生说的?”她急急地问。

郑志强没有问过任何医生,也没想过这件事。

“五官科医生。”他骗她说。

他伏在她身上,轻轻抱着她没有受伤的一只肩膀,她用满是油脂的唇亲吻他的脸。

“小猫,等你出院,我们直接去领结婚证。”他说。

“明天就出院。”她推开他说,“不,现在就出院,女儿吃饱了。”她调皮地指着自己的肚子。

“疯猫!”

他收拾餐盒扔到楼道尽头的垃圾桶里,顺便让陪护大姐到病房里睡觉。

刘慧恩感到事情棘手。一边是领导,过错方;一边是自己的兄弟,受害者。过错方跑到南京躲避,受害者一副寻仇的样子。

这天下午,没等刘慧恩采取下一步行动,郑志强主动找上门来,把戴小苗讲的事情经过向他讲了一遍。郑志强这几天在医院照顾戴小苗,火气一直压在心里,现在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肥猪什么时候回来,不能一走了之。”

刘慧恩忙劝他息怒,说王胖子现在如惊弓之鸟,怕领导知道这件事,也怕群众,怕社会舆论。之所以躲到南京去,就是避开与你的正面冲突,以免矛盾激化。现在如果想搞倒他,轻而易举。最后叹口气说王胖子这个人迟早要栽在女人身上。

郑志强不想搞倒谁,也讨厌办公室政治那一套,他只是为自己的小猫委屈。

“搞倒他又能怎样?”他像是在问刘慧恩也像是在问自己。

“是啊。”刘慧恩接着说,“搞倒他,我们也没有收益,也就是出了一口气。退一步讲,如果他有问题,迟早会倒。”

话讲到这个份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郑志强对刘慧恩说:“你有办法,说出来吧。”

刘慧恩说:“让小猫接受最好的治疗,包括腿伤,也包括可能的整容,治疗和恢复阶段的费用还有误工费疗养费都由王胖子承担,他另外再付一笔补偿费。”

“我不要肥猪的钱,也不要他的补偿。”郑志强火气又上来了。

刘慧恩接着说:“兄弟,你的心情我理解,可你也要考虑小猫家里的感受和要求,你们毕竟还没有结婚。另外我也告诉你实话,所有的钱都由小猫的旅行社支付,小猫治疗和恢复阶段的工资奖金所有待遇一分不少。”

“为什么由旅行社支付?”郑志强不解。

“小猫是他们的职工,而且是公务期间出的事情,他们有责任。当然,钱从哪里出你也懂,但你不要问。”

见郑志强不说话,他又说:“王胖子也说了,适当时间他会向你和小猫正式道歉。”

“不必了,小猫见到他就想吐。”郑志强断然回绝。又说:“你让我和小猫商量商量。”

元旦前戴小苗出院了。来接她出院的,除了郑志强还有戴父戴母、姐姐和姐夫、刘慧恩夫妇和旅行社的小领导。刘慧恩老婆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淡雅的古典风格旗袍,小苗直夸漂亮,还说生了女儿也去找老师傅做一件来穿。要出院了,她兴奋得像栖息枝头准备飞翔的小鸟一样。

办妥出院手续,开车直奔区政府民政大厅办理结婚证。中午,郑志强宴请大家算是喜酒。午宴结束后,众人散去,郑志强陪小苗逛街血拼。晚饭在戴家吃。

吃过晚饭,小苗对郑志强说:“老公,我们回家。”

戴母急了,说:“你的腿伤还没好,肚子里又有孩子,回去谁照顾你啊,再说这也是你的家啊!”

小苗一脸认真地说:“今天我嫁人了,老公的家才是我的家,我要和我老公住在一起,这里是我的娘家。”

姐姐也在,问小苗白天谁照顾她。

小苗回答:“我白天在娘家,晚上回自己家。”

“孩子怎么办?”姐姐又问。

“早上他送,晚上他接。”小苗指着郑志强说。又问:“老公,是不是?”

郑志强措手不及,忙点头说是。

“吃娘家,住婆家,两头的便宜都让你一个人占了。”姐姐揶揄小苗。

很快到了元旦,新一年来了。过完元旦长假,郑志强到公司递交了辞职信,顺便到刘慧恩的办公室打个招呼。辞职的事情,他没和刘慧恩商量也没通气,这在两个人中间是少有的事情。但他和小苗商量过,他对她说自己觉得并不老,还想拼一拼,原本就厌倦了眼前这份不死不活的工作,更不想看王胖子那张胖脸。小苗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他,说只要养我们娘几个就可以。

听说他要辞职,刘慧恩大为光火。郑志强只是说自己累了,还说二十年前我们进公司的时候正在搞转制,现在搞转型,依靠一个项目能够转型吗,二十年后又搞什么,人生有几个二十年,早就不想干了,不想再陪这些人折腾下去了。又说为了小苗和快要出生的孩子也要再拼一次,不想这样混下去了。

刘慧恩知道郑志强是铁了心了,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两个人坐到长沙发上,郑志强点燃了两支烟,递给刘慧恩一支,说:“以后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刘慧恩吸烟,问:“以后怎么打算?”

“正想向领导汇报。”

“说正经的。”

郑志强告诉刘慧恩,一个朋友的公司刚刚起步,请他去做老总。刘慧恩站起身从小冰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递给郑志强一瓶,打开后与他碰了一下,说:“兄弟,人生半程再出发,哥哥佩服你的勇气,预祝转型成功!”

初夏季节,花儿开放。刘慧恩夫妇去喝郑志强女儿的满月酒,见郑志强和戴小苗都有了变化。郑志强发福了,微微有了小肚腩,烟也戒了,说是怕影响女儿健康。戴小苗今天穿了一件短旗袍裙,展示两条美丽的长腿,高挑的身材丰满中透出玲珑和性感,一头长发在脑后挽成松松的发髻,饱满光亮的额头下是一双细长的猫眼,流露出慵懒的自得,她彻底完成了从美丽少女到幸福少妇的进化。

刘慧恩老婆抱过孩子爱不释手,还不忘问小苗:“旗袍哪里做的,好显身材哦。”

戴小苗指着郑志强嗲嗲地说:“他买的,第一次认识就买给我,在西安就追人家啦,不嫁都不可以,还要给他生孩子。”

又压低声音对刘慧恩老婆说:“这小东西也是在西安怀上的。”

刘慧恩老婆目光里露出惊讶,看着小苗,说:“小猫好浪漫,好幸福哦!”

刘慧恩目不转睛地盯着襁褓里的孩子,抑制不住喜悦,毛遂自荐,说:“要不要我这个文学学士伯伯取名字啊。”

戴小苗说:“已经有了,叫郑小猫。小猫就是老妈我,‘郑代表老爸的版权。”

“这只疯猫!”郑志强笑着说。

众人大笑。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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