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掠过
2014-12-12桑原
桑原
1
满头冒着热气,余忠成回屋准备再抓紧睡一会,却听见女人在小声哭泣,有些意外未及开口,她倒先说话了,你到哪里去耽搁了这么多时?
我刚才被热醒了,醒来听见外边蛙声虫叫的吵得凶,也闷热得慌,天气有变可能会下雨,我去把菜地里的排水沟清理下。
那你该喊我一声,那么多的地沟,我跟你一块去做。深更半夜的,你一个人出去也让人担心!
这些年了,来来去去做惯了,有啥担心的?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在哭,你在做梦还是醒着?
醒着。好像也是梦中哭醒来了。
你是做了记心梦么?梦到昨天下午发生在菜地边那怪事了?心痛着被人偷吃去的那些番茄黄瓜?
他好像都把这事忘去了,见女人这情形才记起来,认为她做了白日里的记心梦。那是昨天下午过后,她到菜地边采摘蔬菜,正认真采摘着,突然听见前边栅栏外荒草丛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看见从那残墙断壁的废墟地里爬出一个黑耸耸的怪物来,头脑肿大,血肉模糊的一张脸狰狞恐怖。她不知那是人是鬼,马上被吓着了,忙躲到一边看那怪物歇歇停停,很艰难地爬到菜地边,隔着栅栏抖抖索索地伸手抓过一些番茄黄瓜,就慌慌地啃吃起来,像个饿痨鬼的样子。她很害怕地离开了,赶紧回来把这事告诉他。他过去果然看到了她说的那情景,远远看了看,回来对她说,那不是啥怪物,就是个人。只是好像伤得很重很惨,只能瘫在地上艰难地爬行。那样惨的,要吃就让他吃些吧,人不到那步不会那样的。
我不是做了那怪事的记心梦,我也不会去心痛几个瓜果。弄得那样惨的一个人,不知是遭人砍杀还是遭了车祸被人弃了?
很像是遭了啥凶事,全身都伤得那么重,一头一脸血肉模糊的。想过去看看又不知是啥情况。
那样凶险的事,我们最好别去招惹的好。大半夜了快睡下吧。
女人等他躺下,便又接了说,你刚才听我哭了么?我不是为那怪事,是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们的乖女儿小英子了。
啊!你又去想她了?
好怪啊!这次与以前好不同啊!这次小英儿跑来活灵活现地站在我面前,就站在这床前,对我说了个好怪的事。她对我说,妈妈,最近可能有个人要来这里的白河边投河,你和爸爸不要管他,不要救他。你们一定要记着我说的话啊!你看这事好怪啊,最近有谁会跑到这里来投河呢?
呵!我们的小英儿等到有人来投河,要托这个人去投生了!
我也这样想的。你相信吗?以前听老人们常说的,有人在河里淹死了,就会一直守在那里,等到下一次有人来这里落水了,就会托这个人去投生。我相信呢!虽然我们小英子不是在这白河里淹死的,可她也守在那河边有几年了,终于等到有人来投河,她就可以托那人去投生了。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我们的小英儿终于可以去投生了。
可这里荒郊野地的,人都搬走了,有谁会跑来这里的白河投河呢?
嘿嘿!要是真会有人来这里投河,真要碰上了,人命关天的,那能不管么?
不管!为了小英子,我们就不管。
恐怕不会有的事吧?做梦的事,会有那么真?也许你是太想小英儿了,抽个空,你去给她烧些纸吧。
我明天就抽个空到河边去看看她,给她烧些纸。唉,我们小英子真是可怜啊!我一直有个想法想给你说说!二天我们要回去的时候,我想把小英子也带回去。
你不是说她要去投生了么?
去投生了,是她魂去了,她尸骨还埋在这里。我们走了,我不能留她在这里做孤魂野鬼!
你说回去的事么?回哪里去呢?当初走出了那一步,我们还能回去么?
还回我们桑河原上的乡下去。在外漂泊这些年,这外边的事太凶险了,总让人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没有安生过,这不是我们呆的,那地方才是我们的根。人没有根,咋也不会活得踏实!
我晓得你的担心,我们当初没留后路把田地房子都卖了,钱拿来城里全打了水漂,现在那里啥也没有了,怕回去没处安身。那是我们土生土长的地方,那里人咋的也会接纳我们的。我们还能在这里做些时,好好经管这小农场,那时候回去我们也有了一些钱,卖出去的田地再买回一些来,简单修几间房子,会好好安身下来的。
好吧,依你的,那时候我们带着从来没去过那里的小兵儿回去。我们把小英儿也一起带回去。
2
西天日落,暮色沉沉,苍黄的天幕底下,白河水滔滔东流去。
一片静穆的河岸上,到处疯长的荒草、野树肃立着。远近难觅人踪影,只有一些鸟儿在草树间飞来飞去。一枝枝向天空张扬着的芦花无风而自摇,到处飘飘洒洒、纷纷扬扬。一只乌鸦“哇”的一声哀鸣飞向远去。枯树下萋萋荒草簇拥的小坟前,桑玉带着小儿在默默地烧纸钱。
英儿,妈妈又带着弟弟看你来了。爸爸进城送蔬菜去了不能来,他成天都很忙。弟弟就要能走了,他学走学得很快,也在学说话了。兵儿,喊姐姐,姐姐在这里。
聪明的小儿被教着,喊出“阶——阶——”,母亲看着满意地含泪笑了,鼓励地亲亲儿子,又接着烧去。
英儿,你昨天晚上来托梦的事妈妈记着了,也给爸爸说了,我们会照你说的去做的,有人来这里投河我们不管他。我们知道你也等得久了,有了好机会,你安心投生去吧。去投生到一个好人家,便不会受苦了,有个病病灾灾的,也不愁好好医治。你放心吧,就是你去投生了,二天我们要回家去了,我们也一定要把你带回去的。现在你有弟弟了,我们一家人永远都要在一起。
荒凄凄的河岸,连着搬迁了的人家荒凄凄的地。变为废墟的村子到处残屋断壁,野树杂草长疯了,一丛丛荒藤野草能没过人头,桑玉回来走在里面,心里有些发虚。他们的小农场就在废墟地边沿。就要走出时,突然听见前边有怪怪的叫声,像受伤的野兽哀号,又像垂死人的呻吟,她心里一阵害怕,抱紧儿子站住了。透过茂密的草树,忽然看见又是昨天那个人从废墟中爬出,一路挣扎着向他们的菜地边爬去。他腿残身肿满身血污,头破脸烂的样子好吓人,让许多的苍蝇飞虫追着。他挣命往前爬一段,需要停下来痛苦地喘息呻吟一会儿,才能继续往前爬一点。
让他爬去吃些吧,看他那样惨还那样饿的,也许吃些瓜果会好些吧?她怀了同情心,但又很紧张和害怕,正想绕道离开的时候,看到那怪人爬到了菜地边。她突然看到了他的脸——虽然血污污变了形,但也是似曾相识的一张脸,她的心一阵紧缩过后猛烈地颤动了,这——难道……她满脸惊恐的不敢往下想,赶紧抱着儿子慌张地绕道走了。
天色昏昏丈夫才从城里归来,她不安地赶紧告诉了他那怪事。
他感到蹊跷,便走去那菜地边,果然看见那人还在那里。他想借栅栏上藤蔓的遮掩慢慢靠近些去,但脚下忽地踩虚弄出动静来,那栅栏外瘫趴在地上的人被惊动了,拿眼瞟过来,他们的目光正好对视了,四目都被强烈震撼,而后迅速避开了。这、这人是……这张血污污烂着狰狞恐怖的脸,怎么那么像那个人呢?特别是那眼神。不会啊?怎么会呢?他脑子里嗡地响了,心里掀着惊涛骇浪,心慌神乱地迅速离开了。
深夜里夫妻俩才睡下,却辗转难眠好像都怀了很重的心事。要说这小农场全靠他们夫妻俩一手经营,太忙了才请人帮工,他们每时每刻都是很忙碌的,更是很操心的,经常都只有到很晚才能静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也想一些事。而他们今晚想的事,却都不在农场事务,而在那突然出现的怪事怪人上。这扰乱他们的安宁了。
你睡不着么?女人说,在想那个怪人的事?
唉,越想越感到这事好怪啊?为啥会有这样的事呢?
我后来想那张脸,为啥那么像那个人呢?
我也觉得像他。但怎么可能呢?如果是他,为啥会那样呢?
那个人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真想是那个恶人呢!那就是老天有眼,让他遭到报应了!
唉,过去这些年了,真不想去说他了。
一片静寂中,女人在唏嘘着,男人在辗转着,他们都深深陷入了那段噩梦般往事的回忆里……
3
老码头街的秋夜里突然掀起一阵大动静,一伙人挥刀舞棒追杀出一个人来。在前拼命奔逃的人被逼到河边无退路,脚下一踩空扑通掉河里,惊恐万状地紧紧抓住一些飘浮的水草、树根,在齐胸的水流中瑟瑟发抖。
那伙人追到河边,一个个穷凶极恶、面露狰狞,要打要砍杀又够不着,领头的“暴鼓眼”命令人下河去捉人,一个个见状直往后退成了缩头乌龟。“暴鼓眼”横眉瞪眼叫骂一阵,只得以身作则准备自己下河去捉人,到河边探头一看那冷森森河水,两眼一瞪也露了怯,遗憾地叫骂道,妈的,今晚没带枪来,带了一枪把狗日的敲河里多球省事!
唉唉唉,兄弟伙!得饶人处且饶人,把人都撵到大河里了,被一个浪头打去人就没有了,还不能放过么?河边的热闹很快引来了街边两个游荡的人,年长的壮硕汉子挺身而出发了话。
一伙人马上把二人围起来。“暴鼓眼”威逼着二人说,你们是什么人?敢管老子们闲事,欠揍么?他旁边闪出一个光头说,牛圈里伸出马嘴来了?大路朝天,各人半边,少球出来管闲事!
我还偏要管管!汉子硬挺着脖子洪声朗朗地说,大路不平还旁人铲呢!你们这么多人追打一个人公平么?而且把人撵到河里还不放过?
关你个卵事!“暴鼓眼”气急败坏地骂道,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河里是你什么人,你要站出来为他打抱不平?你是不是也想要下去陪他啊?
你敢?汉子大眼一瞪说,那不是我什么人,走来碰上的,我说了大路不平旁人铲。大家都是出来混日子的,人在世上走,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么冷的夜里,把人追撵到大河里冻着,这也就差不多了。
“暴鼓眼”穷凶极恶地说,看这两个人的样子,肯定也是从哪里跑到这城里来讨吃的乡巴佬,都是些讨打的家伙,教训他们!手下一齐冲上来,张牙舞爪地正要动手,这时,突然从街边跑过来五六个人,都是些精精壮壮的汉子。有人边跑边问着,啥事啊?唐哥,出了啥事啊?
汉子见散去的兄弟伙都跑过来了,也就更加胆壮气盛地大声应着,呵!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几条恶狗,在这里乱咬人呢!
“暴鼓眼”顿时傻了眼,身后那些人跟着退缩,他们虚张声势地叫骂一阵,调头撤去了。
被人叫着唐哥的汉子,见那几个影子在兄弟伙们的嘲笑里消失在夜街尽头,大步走到河边,冲着泡在河里的可怜人喊道,兄弟,起来吧,在冰冷的河水里泡着舒服啊?然后吩咐最先跟他一块来的年轻人说,蔡明子,快过去搭个手,拉他上来。
大河里人在帮助下爬上了岸,浑身哆嗦着千恩万谢。唐姓汉子打量了他说,不用谢,先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咋的被那么多人追打?好像一定要把你置于死地的样子。
被救的人说,我是刚来这城里找事做不久的。我们有几个人在劳务市场被人领到一个工地上挖壕沟,那活路很苦,白天晚上都让人监督着干,不能离开那工地一步。有冒险逃跑的人,被他们带着大狼狗追上,打断腿便拖去扔了,便没人敢跑了。挖了两个多月,完了他们一分钱都不给便把我们撵走了。我们都是两手空空出来找事做的,拿不到工钱要住要吃都没办法。我们几个睡在桥洞里饿了几天肚子,实在没办法,就去那个工地向他们讨工钱,去了几回连工头也没见着就被他们打出来了。今天晚上,我们瞅见那工头开着车子去了,又去找他们讨工钱。我们想的再不给我们工钱,恐怕只有跟他们拼命了。谁知到那里还没让我们拼上,那工头就对手下发话了,让那些打手把我们往死里打,打死了让我们去阎王那里收钱。那些人扑上来就打,我们就被打散了,我被追撵到这里。
他妈的!唐姓的汉子浓眉一竖大骂道,现在那些黑包工头太多了,他们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蔡明子也跟着骂,不然满城里那些大款大老板怎么发得了那么大的财?他们那些人的财富,全是我们这些人的血汗堆成的啊!
在这里发这些牢骚有球用?唐姓的汉子盯着被救的人问,你是哪里人?叫啥名字?
我是川西那边的乡下来的,叫余忠成。
余忠成?唐姓的汉子听了高兴地说,一听你这名字,再看你的长相,真是个忠实老成的人。不过也是个很可怜的人。看来,我们今天晚上真是把你搭救对了,不然真不知他们会把你咋样啊。那些黑包工头喂养的狗啥事都干得出来,他们弄死人不偿命。
大哥!他一脸真诚地说,真感谢你们救了我。你们这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感谢的话就不说了。唐姓的汉子爽快地说,我们都是这天底下的受苦人,都是在家没办法跑出来找出路的。出门在外有了难处,相互间帮一把也是应该的。这世界上没人会帮我们,自己不相互帮帮就更惨了。听你说这样,现在准备咋办呢?
他很灰心地说,现在搞成这样子,来不得去不得,我也不知该咋办?真想刚才被那大河水冲走了才好。
兄弟!唐姓的汉子说,你咋这样说呢?人咋样也不能去想到那一步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天无绝人之路。
我们那山里很穷。他满脸凄苦无助地说,你看我都快三十岁了,好不容易在山下的桑河原上说了门亲事,已说好过了今年就要去做上门女婿的。可最近未来的丈人得了很重的病,我准备进城里来挣点钱回去给他治病,那么辛苦地在那里做了两个多月,连一分钱也没有拿到,现在真不知该咋办?
这样吧!唐姓的汉子被触动了说,我看你也是个好人,真是很不幸的,你如果没办法没地方去了,跟我们在一块干吧!
像溺水者身边突然漂来一根救命稻草,像绝望中的夜行人突然看到前头闪露的一束光亮,他马上两眼闪着希冀的光感激地说,大哥,你们也是来这城里找事做的么?
我们在一家货运公司干。唐姓的汉子说,我们那家公司规模很大,生意也很兴隆,只要能吃得苦,收入也很可观的。最重要的是没有收不到工钱的,老板从不拖欠工钱。我们林老板是个很好的人。
大哥!他大为感动地说,我现在真的没办法,真是无路可走了,让我跟你们在一起干吧。只要挣的工钱能拿到手,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4
正是唐海龙的出现给他带来了好运的转机,同时也给他一家的大灾难埋下祸根。他到那公司后在城里立足下来,有了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才回乡下顺利地到桑河原上当了上门女婿。
那是已有了女儿以后,那年他在家过完年兴冲冲赶到城里,没想唐海龙、蔡明子他们早到了,在老码头街一家小酒馆里找到正在那里吃酒的二人。说起来,蔡明子还没成家,说在家过年没意思可理解。唐海龙在山里的家里,前面已有个十岁的儿子,后来又有个小女儿,平时难得回去,不正好在家好好管管么,却也说在家过年没意思就不好理解了。更不可理解的,二人都说到今年不准备到那家公司了,要拉出来开一个那样的货运公司。他太意外了,在那公司里唐海龙是管搬运和送货那块的工头,他为人仗义、办事公道,是大家都很尊敬的老大哥。他更是公司老板的红人,很得老板赏识,经常跟老板出入各种场所。公司是个好公司,老板是个好老板,大家都在那里干得好好的,咋的不去了呢?
唐海龙瞪着通红的眼睛大发感慨说,你们不晓得这城里那些老板,包括我们林老板,他们都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啊?我这条海龙困在山中多年,奔出来多年也还在泥水里滚打,我心不甘啊!
蔡明子马上说,早看出来唐哥是有大抱负的人,是有大本事的人,不会久居人下的。在林老板身边潜伏多年,啥门道也摸到了,现在拉出来干正是时候!
他才知道他们早商定好不再去那公司了。这让他心慌。到桑河原上落脚,早前医丈人没医好死去了,后来丈母娘病倒又医治一场没好死去了,再后来又生了女儿,一次次都是大开销,打工挣回去的钱不够,欠下好大一笔账,现在全靠他出来挣钱回去供家里开销和还账,要不去那公司,还有啥办法呢?他禁不住脱口说,你们都不去那公司了,那我……
我们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唐海龙友好地一拍他说,我们不是正等你来商量么?
于是二人就竭力鼓动他,大家拉出来合伙办公司,他神还没有回过来。后来就说到启动资金,蔡明子赶紧躲着说,你们都看到我这人要吃了管不住自己嘴巴,要赌了管不住自己手,挣的钱可是全花光了!
唐海龙也说,我从出来就没想过要挣了钱拿回去,这些年可全用在各种交际应酬上了。
二人都说只有他烟酒不沾,更不要说嫖赌了,这些年挣的钱可是全拿回去了的。这就推到他身上让他想办法。他一听头就大了,马上对他们说了这些年经历的那么多难处,说了现在家里还欠着很大一笔账。
他说到自己难处,唐海龙好像很意外、很失望,大口喝起闷酒来。
老余!鬼机灵的蔡明子这时突然说,要是借贷都不行,回去把你房子卖球了嘛!把那田地也卖了!我晓得现在农村的田地也能卖钱了。卖了拿钱来这里开公司,唐哥的本事,很快就会大发的。
好像一席话提醒梦中人,唐海龙马上两眼放绿光说,好主意!老余,你不是说你丈人丈母都死了,家里就你老婆和一个小女儿么?都卖了带着老婆孩子来,我们开公司,赚了钱就在这城里买房当城里人。包你很快大发,跟着我干了这么些年,你还不相信我么?只要干起来,要不了几年,我们也都是这城里的人物了。
他完全被吓倒了。这样大的事,他可从没想过。自然也不会答应。接下来无论二人怎样鼓动怎样劝,他始终没点头。
没想唐海龙突然拉下脸来说,既然你这样不进油盐,兄弟一场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走!蔡小子,东方不亮我们走西方,再去想别的办法,不相信大活人还能让泡尿憋死了?
他一见慌了,像被抛弃的孩子,忙站起凄惶地说,唐哥,毕竟这么大的事,我回去与女人商量一下行么?
这还差不多!唐海龙马上改变了态度说,你回去与你女人商量吧,我们在这里等着你的好消息。
就因为唐海龙之前对他的相救,以及后来这些年给他们家带来的好运,不仅让他对唐海龙信赖有加、感恩戴德,就连女人也常说从未谋过面的唐哥是他们的贵人。因为他们夫妻对唐海龙共同的信任,还有希望能尽快赚到钱还账的想法,无奈中一狠心卖掉了所有的田地房产,凑上钱举家来到城里。
有了启动资金他们的公司很快也就开张了。把钱交到唐海龙手里,他们便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唐海龙身上了,寄托在那公司上了。由于对唐海龙完全的信任,他一开始就作了定位,自己就一心负责公司的搬运和送货那一块,还跟以前差不多,只管埋头苦干就是了。唐海龙在公司坐镇指挥,负责内外联络兼管公司账务。从公司开张那天鞭炮还没燃尽就上了一单业务,他高高兴兴蹬着三轮就与工友奔老码头去了。公司的运作也就正式展开。他与唐海龙的分工,一开始就以这样的既定方针进行下去,从此再无改变。
就因为长期以来只管埋头苦干、心无旁骛,他对公司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毫不知情,因此不知从啥时候与唐海龙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改变,就连跟蔡明子的关系也有了很大改变,这也是在一次与工友交谈中才有所察觉的。
那天很晚他才与新来的张文和赵凯送完货回公司来,正在公司里面跟一个年轻女员工勾肩搭背玩电脑的蔡明子一见,马上指派他们说,又来了一批货,你们快照这单上的地址送去。
张文甩了把汗水不满地说,天都黑了还要干啊?你晓得我们今天送了好多趟么?人都要累散架了,资本家剥削人也……
话没说完被蔡明子横眉竖眼地骂过来,你他妈说啥怪话?要不干就给老子滚蛋!
赵凯接着抱不平说,你这二老板这么凶啊?我们也不是铁打的,不可以明天干么?明天干?
蔡明子威风地说,你敢这样说?今天的货必须今天送到,必须要保证公司的信誉。老余,你说是不是呢?蔡明子说着才看到他已到一边默默干起来,走过去把单子给他,笑了笑走了。
他便招呼二人说,来再辛苦一下,我们送去吧?今天的货必须今天送到,公司的信誉要紧。
三人装好货蹬车上路,行进在街灯里。
狗娘的那个蔡小子,张文气愤不平地说,就像公司里的狗腿子!
我们是新来的,赵凯无奈地说,总会受些气!
我们是新来的,张文抱不平说,老余可是先来的!听说他好像还是这家公司的元老呢,也跟我们一样受气?那蔡小子经常使唤他也没好脸色。
嘿!赵凯突然想到啥说,我们说那蔡明子是二老板,我听说好像老余才是公司的二老板啊。
你说这事么?张文说,我也听说过这公司开头还是老余出钱办起来的,用的也是他名字的同音“忠诚货运公司”。老余,你说是不是这样啊?
他听到这里不得不说,开头是这样的,公司办起来,只要能好就好了。
既然是这样,赵凯大不解地说,你身上怎么连一点老板的影子都没有呢?起码也是个二老板嘛。连蔡明子也对你颐指气使的。经常跟我们一样熬更打夜劳累流汗还受气,让谁看你就是个打工仔。
张文大感兴趣说,老余,既然是那样的,那蔡小子就不说了,怎么唐总对你也没好脸色呢?经常看他对你态度很粗暴,训斥你根本不讲一点情面。
他善解人意地说,也许有时公司压力大,老唐才那样的。要好好把公司经营着也不容易,我们是多年的好兄弟了。
不是这样的!赵凯奋力往前一蹬说,再有压力,他对你也应该尊重啊。你与唐总起码也是平起平坐的。我们看到你在公司一点地位也没有,唐总一手遮天,感到公司完全就是他一个人的。
还平起平坐呢?张文接过说,我看老余跟唐总,纯粹就是一个打工仔与老板的关系。老余成天跟我们在一起,不仅没点特殊,还处处带着头干。你看唐总,一般都开着小车到处跑,人家多逍遥?完全就是个大老板派头!
他便纠正他们说,不是这样的,老唐在外边关系多,路子广,需要在外边到处跑业务。我们这样当初就分工了的。
以前的事我们不知道,赵凯说,来以后我们看到,唐总确实过的是花天酒地的生活啊!老余你理解为业务上的需要,可女人方面的事呢?我们听说唐总在外面的花花事多得很哟。
不去说别的,张文嬉笑道,我们经常看到唐总开车到公司来,那车上总有漂亮女人啊!
听他们说到这些事,他好像有些无话可说了,因为这让他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件对他震动很大的事。那天唐海龙带着一个叫梅小姐的妖娆女人来公司。正好那天唐海龙乡下的女人带着病蔫蔫的孩子找来了,要向他要钱去医孩子,唐海龙走去把她挡在门外,劈头就骂,你这乡下丑婆娘,谁让你找到这里来给我丢人现眼的?快给我滚回去!那女人怀抱着病孩子哭诉了苦情,唐海龙厌烦地胡乱塞给她一点钱,红眉绿眼地让她快滚。
唐海龙赶走妻儿转过身,那位梅小姐便扭到他面前,斜眼看了他冷冷地说,咋回事?唐海龙像遭霜打的茄子马上蔫了,一脸讨好地向她说了实情。梅小姐没好脸色地说,乡下婆娘找来你就给钱,那是个无底洞!你要我答应嫁给你,乡下婆娘都没离掉,有资格对我说这话?是是是,唐海龙马上表态说,我找个时间就回去离了那丑婆娘。他那时正在一边装货,看得真是揪心。这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下来找到个机会想劝说一下唐海龙,谁知他刚一开口,唐海龙就拉下脸来冲他吼,这是我私事你少球管!他不知该说啥了。做人咋能这样呢?这人变得他像不认识了。
老余,赵凯跟上来问,你只顾闷着头蹬在想啥啊?是不是我们说到唐总花天酒地的生活,说到他女人方面的花花事,你嫌我们多事啊?说老实话,我们看到你和我们一样成天这样辛苦这样累,真是不值啊!我们都为你感到不平啊!
不不,他忙说,不能说值不值的,我们都是出门来挣钱的,哪有不辛苦的?多干些没啥,力气用了又有,累不死人的。
嗨!张文突然大声说,赵兄,你说老余不值,倒让我想到一个事来,那天下午我到农贸市场买菜,那时候人很稀少了,我远远就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在那里捡别人不要的烂菜叶,走近一看你猜是谁?是老余家桑嫂子,我们都见过的。
哟!赵凯吃惊地说,桑嫂子在市场捡烂菜叶,老余家的日子过得那样艰难么?难到那地步了?
他听了感到很意外,马上搪塞道,哪有的事?不会吧?
我亲眼所见,张文认真地说,还有假么?我走拢招呼了嫂子的,她带着你们那很乖的女儿小英子,我还抱了让她喊张叔叔,这还有假么?老余,你那女儿像她妈,长得秀秀气气真漂亮。
他马上应付说,那是喂鸡的,我们喂有两只鸡,她在那里带孩子没啥事,是捡菜叶回去喂鸡的。他这明明是对工友说谎了,他们那里小小的一间出租屋,根本是没地方喂鸡的。
这事就在心里搁着了,忙到很晚回去就对女人说不要再去市场捡菜叶了。谁知女人听了,独自在那里默默地落下泪来,苦凄凄地说,捡回来选出些好的,完全能吃的。不去捡一点,城里的菜真是吃不起啊!这让他无言以对。她落了会儿泪又幽幽地说,这些年你每月就拿回来千把块钱,这城里啥都要花钱,怎样打紧都开销不过来,我还想节约点下来以备有啥急用,这日子过得真是难啊,还不如你以前一心打工挣的。
他听着也无奈,就安慰女人说,将就着过吧,二天就会好的。
女人不满地埋怨道,你这话都说过好多回了,二天会是好久呢?盼了一年一年的,过了这几年了,总不见好转。能不能给唐哥说说,让他每月给我们增加一些钱呢?吃歹点、苦一点,大人还好将就,我们小英子正长身体的时候,该给她滋补一些,让谁看着都说她严重的营养不良了,都成病秧子了!
他耐心对她说,公司刚开始我们就说好了,老唐说公司刚起步,我和他每人每月就花一千元,大家先紧着过日子。虽然过去这些年了,这让我也不好开口,我们还是暂时将就着过吧。
要将就到好久呢?女人悲伤地说,这苦日子要熬到好久才是头呢?公司也开张这么几年了,我们过得这么难,我听说唐哥小车也买来开上了,成天开着到处逍遥!说他早在外边租了好房子住,现在过着很阔气的生活!
他好言对她说,你也不要去听别人说啥,老唐要搞许多方面的应酬,有些事情也是公司经营的需要。他这些年也费了不少心,要办好公司也是不容易。公司办好了,大家才能好。
5
晴空一声霹雳,他们的女儿突然病倒,一场无情的厄运降临到他们夫妻头上,直直在命根上给了他们致命的一击,才真正把他打懵了。
那是一天半夜,一直高烧不退的女儿脸色乌青、浑身抽动。
女人一团惊慌地起来,小声哭泣着说,女儿久病不见好,高烧不退,医生早说了该送大医院检查呢。他马上拿出主张说,我们马上就送大医院去检查吧,再难也不能再耽搁了。
他们急急慌慌把女儿送到一家大医院。女儿病情危急,很快就被医院收治。接下来便是各种检查化验,他们那时再急也帮不上啥忙,只能在那里看着女儿干着急。苦苦熬到天亮,他看着外边明亮亮天光,愁苦地对女人说,结果一时不能出来,我可能要去公司一下。她浑身瘫软无力地悲声说,你还要走啊?他无奈地说,今天公司里要送的货多,我不去怕不行啊!等那检查结果恐怕要一些时间,出来了你打个电话我就过来,看女儿的情况再商量咋办。
他一到公司就投入了紧张忙碌的工作。当蹬着沉重的三轮车在送货途中接到女人电话,他便忙交了货匆匆赶到医院,迎着他的便是塌天塌地的打击了。女人见他来,满脸眼泪地说,忠成,我们的女儿怕是没救了!他顿时像劈头遭了雷击,惊问,是咋、咋回事?女人满眼绝望地说,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是啥急性血病。好像说是我们的女儿长期贫血,身子太虚弱,没多大希望了!要医治也需要花很多钱,马上要先向医院交两万。忠成,我们的命咋这么苦啊?说完软软地靠向他。他听了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下去。
要救女儿,唯一办法就是回公司找老唐要钱了。这些年他再苦再难也从没去开过口,这是自公司成立以来第一次向老唐要钱。他急切切赶到公司,没见到唐海龙的人,问别人也没人知道他行踪,于是便打电话联系。打了第一次,久等没回来,着急地又打第二次电话,这次没听他把话说完,唐海龙那边就生气地挂了电话。接下来再打,那边便再也不接了。再后来干脆关机打不通了。
直到下午过后唐海龙才来公司,一下车秋风黑脸地往里走,像全天下人都得罪他了。他心急如焚苦等一天没吃没喝,熬磨得两眼迷乱、嘴唇干裂,终于等到人回来,迫不及待正要开口,唐海龙倒没好气地先冲他骂开了,吵球的个吵!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吵球得人烦!有啥事嘛?死人了?
唐哥,他赶紧着急地说,我等你回来有要紧事给你说,我女儿病重住院了,急着要一点钱去交。
一听说那个“钱”字,唐海龙就像被大马蜂猛刺了似的,瞪大眼睛说,啥钱?我最听不得那个“钱”字!我最烦谁向我提钱!
他诚惶诚恐地说,我也是没办法啊!我女儿突然不行了,送到医院检查很严重,要交两万住院抢救!你晓得这些年我没啥积蓄,找你商量一下,我先借支一点拿去救我女儿吧?
没钱!唐海龙根本没商量余地说,公司里哪里去拿钱?完全是入不敷出!
他听了很意外地说,咋会呢?公司里的生意不是一直很好么?
好有个球用!唐海龙蛮横地说,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养这么多人不开支么?每月除了要交雷打不动的各种税费,房租水电各种费用又要多大的开销?经营这公司,还有八方的庙门都要烧香磕头,红黑两道哪路神仙都要敬到,你说是容易的?
他很无奈地说,我晓得你也不容易,这些年我也从来没开口向你支过钱,再有难处我也坚持下去了,一心想的让公司好好发展起来。这次我是实在没办法了,女儿现在躺在医院里,拿不到钱去就不能救她命。我就只有这个女儿,你晓得很小我们就把她带到这城里来,这些年跟着我们也吃了不少苦,我是不惜一切也要救她的。
唐海龙满脸冷漠地说,救不救那是你的事,反正你不要找我要钱。不要说三万两万的,就是一分钱的现钱我也拿不出来!眼目前急等着许多开支,我还不知道该咋办呢!
他完全心慌了,更害怕了,说,唐哥,要是拿不到钱我就没办法了!我女儿就没救了!
唐海龙厌烦地说,我说了有没有办法是你的事,反正不要再烦我,我本来就够烦了。说完转身走去,上车一轰油门开走了。
他心慌地撵去,张口喊道,唐哥,老唐,你不要走啊!你!……回答他的是汽车绝尘而去的一路风尘,他张大的口久久不能合上,猛地灌进一股冷风,哽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对医生连拖带恳求维持着女儿的命。当他们把能想到的一切办法都想尽了,欠下医院大笔费用,面临医院将停药撵人的时候,他只得再一次去公司找唐海龙要钱。
等到中午过后唐海龙才来公司,大大咧咧往老板桌后面的转椅上一坐,先就拿话堵住他说,老余,你要找我说啥都可以,千万不要给我说钱的事。千万不要给我提钱。
唐哥,我已被逼到绝路了,实在是没办法啊,我今天必须要拿到钱去救我女儿。
唐海龙垮着脸说,你没有办法我有啥办法?我说了叫你不要给我说钱的事!不要给我提钱!
今天再不拿钱去交,我女儿就要被停药了,就要被医院撵出来了!
我早说了那是你的事!你不要在我这里哭喊,我这里也不是啥慈善机构。
唐哥,你不能这样说啊!我只有到这里来找你了。我女儿病危正在抢救,要是被停了药撵出医院,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唐海龙满脸冷漠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各人都有个命,你这样逼着我我有啥办法呢?
唐哥,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哪知这一说更把唐海龙惹火了,啪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他妈怎么对我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说我见死不救?那年你被人追杀,撵到河里也不放过,要不是我路见不平救了你,恐怕你早都被打杀在河里喂鱼了,还有你今天么?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良心呢?做人啥都可以不讲,就是不能不讲良心!
是啊,蔡明子帮腔说,那年救你我也在场,要不是唐哥救你,你就死定了。你这人真他妈的忘恩负义!
唐哥,你们那年救了我我没忘,我一辈子都记着你们的大恩。希望你再帮帮我吧。我现在啥心思都没有了,就想一心救我女儿。
老余,唐海龙耐住些性子说,你要我怎么给你说呢?这公司运作一直很艰难,真是拿不出钱来。能拿得出来,我肯定会帮你的。
完全被逼到了绝路,他无计可施地说,我先支去一点不行,退出一些股份来行不行呢?我当初的钱一分没留地全投到公司了,乡下的田地房产也卖完了,现在实在是没办法了!
退股也不行。唐海龙马上很干脆地说,退股现在也没有现钱。
老余,蔡明子说,你咋的这么赖呢?唐总啥话都给你说了,对你说得很清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赖着不走呢?你到别的地方去想办法嘛!
我能去哪里想办法啊?我把全部的血本都投到这里了,这些年也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这里,现在遇到了大难,我还能到哪里去想办法?我无路可走了!我现在是喊天天不应,今天拿不到钱,我真是不走了!
呵!唐海龙拿怪怪的眼光看了他说,真还长脾气了!真是赖着我了?我明白给你说,钱那东西,天上不落,地上不长,赖着也没办法!我眼目前面临着那么多难,心里的烦事也多得很,又有谁能管我,我又向谁喊冤呢?这个他妈可恶的世界,啥都得靠自己!说完起身就走,刚走出几步去,像突然想到啥来,马上站住了,两眼闪过狡黠的光,回身看了他说,老余,你刚才说啥?你说你要退股么?
看到了一线希望,他忙说,只要能拿到钱去救我女儿,咋样办都要得啊!
唐海龙重新落座,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说,既然你有退股的想法,我们来好好商量一下吧。我晓得你急等着拿到现钱去救你女儿,我打算再帮你一下。老余,你看这样行不行,按照这公司以前的合同,你是百分之八十的股份,我是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现在我们把它废了重新写过。具体办法可以这样,我给你六万元现钱,然后这公司你占百分之六的干股,两个六我们取它个大顺之意,不是六六大顺么!其余股份都归我。你占百分之六的干股,然后离开公司不参与这里任何事务,只是每年来拿你的股份所得就是了,我保证每年给你分红。如果你同意这样办,我们马上就在这里重新写新合同。至于要给你的六万元,我手头虽然拿不出来,但我晓得你急用,我可以马上去找这一带的老大雷爷借,雷爷与我交情不错。
他早急昏了头,听得云里雾里、两眼发愣,一股凉气直透心底说,要这样写了,这公司今后就与我没关系了么?
怎么说没关系呢?你不是还有百分之六的干股么?重新写了新合同,你拿到钱后就不来了,每年只等着来拿股份钱,与这公司还是有关系的嘛!
连日来完全像在油锅里煎着、火里烧着,脑子里早已是一片空茫,现在这世界上只有那个“钱”字了,他懒得去多想,马上就表态说,六万元你今天能给我么?
给你!唐海龙变得很爽快说,我说了嘛,我们签了新合同后,我马上就去找雷爷借,当场就给你。
他点头后,一份新的合同当场很快就写好了,双方及其证人在合同上签字画押按了手印,一份新的合同就算生效了。唐海龙开车去兜了一圈回来,连同一份新合同一起,交给他三万元。他看着意外了。
去雷爷那没找到,唐海龙对他说,雷爷打招呼在他手下那里拿三万元,剩下的钱你改日来拿吧。
看着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毕竟已有了三万元,马上可以拿去救女儿了。走出公司抬眼看天黄黄的,看地黄黄的,那心里像一下子被掏空了,空得像自己也虚无没有了,而且还那样痛。这么多年来在这城里,像头牛一样从没歇停下来好好喘过口气,总是对那个美好的未来充满着希望,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虚无与空茫。恍恍惚惚感觉自己轻飘得像被风吹着的一片落叶,不知会飘向何方?昏昏沉沉中不知出于留恋还是啥原因,不由得回头去看看,这回头一眼看见了孤零零停放在公司旁边那辆半新的三轮车——那辆饱浸着他汗水的三轮车。这些年在公司里几乎终年四季与它为伴,那真是他忠实的老伙伴啊!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便回身去恳切地说,老唐,我想把那辆三轮车蹬走,可以么?
没等唐海龙表态,蔡明子站出横眉瞪眼地说,老余,你他妈不是多事么?反正从今以后你也不用来这里上班了,你蹬三轮车去干啥?你走了我们这里还要用它拉货呢!
让他蹬走吧。唐海龙倒表现出一脸善意来挥挥手说,那辆三轮车陪伴老余多年了,他们有感情了。在这公司干这么些年了,也给老余留一点念想吧!他蹬走了我们需要时可以买新的嘛!
得到许可,他默默地蹬着那三轮车走了。在他心里,除了那一点念想,他还要用它去拉货挣钱,在这城里继续生存下去,因为他已不能来这里上班了。
6
一夜之间,好像一切又回到了从前,过去那么多年后,在这城里又孤独无援、孤苦无助了。离开那公司不仅希望断了,就连能拿回一千元勉强让一家糊口度日的生活来源也戛然而断。向医院交了钱对女儿作了安顿,第二天就蹬着从那公司要来的那辆三轮,在这城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到车站码头和一些市场去为别人拉货。这多年来在这城里的生活没啥改变,就是一种沿袭与重复。只是做得更加辛苦,更加没日没夜、不辞劳苦地奔波,因为面临的生活更严峻。可无论怎样努力与拼命,应付女儿昂贵的医药费,那只不过是杯水车薪。当退股拿去的三万元稀里哗啦花得一分不剩后,很快又欠下医院费用,交不上钱又被劝退出医院,他又面临了极其艰难的处境。这时候,他就想到那公司还欠着他们的三万元了。
连续三天去那公司都没找到唐海龙,问人不理睬,完全当他是陌生人了。直到第四天,等到中午过后唐海龙才在公司现身。几天的等待都要崩溃了。可没等他开口,唐海龙走来像碰上一个难缠的要账人,马上绷着脸凶凶地瞪着他说,我不是把你打发走了么,你怎么又来了?
唐哥,我、我是来拿那钱的。
你来拿啥钱?你还来拿啥钱?
那天写了新合同,你说给我六万,当时才给我三万,剩下的三万,你让我改日来拿,我现在……
还来要钱?你拿去三万还不知足?还想来要?我告诉你,现在我都后悔当时给你那三万了。
唐哥,你当时说的话也不认了?
不是我不认,是我当时忘告诉你了,这些年公司都在负债运作,总共亏损了六十多万。那时候是你我二人的事,你说这债务我们该拿来咋样摊?况且黑字落在白纸上,你还占百分之八十的股份,是公司最大股东,你说你该摊多少?当初你那就十来万的启动资金够摊么?你说我不后悔那天给你那三万么?
他听得目瞪口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瞪大眼睛说,亏损那么大的数?不可能啊。公司的生意不是一直都是那么好?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公司的账我管着,这个家我在当着,亏损多少我还不知道?总共亏损六十多万,一笔一笔我是清楚地计算出来的。
咋、咋会呢?咋会就亏了?要不然我们查查账吧?
哼!查账?那天晚上公司意外起了场大火,账本都烧了。
账本被烧了?有、有那么巧的事么?
我证明!蔡明子马上站出来说,那天晚上公司里可能是电线短路,起了场大火,公司的账本被火烧了。
这……他完全慌了神说,咋会是这样呢?唐哥,我女儿已被医院停药了,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分上,看在我卖了田地房产拿钱来办这公司的分上,你一定要帮帮我啊!就算你发发善心,也一定给我这笔钱吧!我等着拿去医院救我女儿的命啊!
哼!唐海龙冷酷地说,发善心?我早给你说了,我这里不是啥慈善机构,你找错庙门了!说完向人简单交涉一些事,转身向外走去。
他满脸惊慌地撵出去,唐海龙已很快上车“砰”地关上车门启动了车子。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团昏黑,身子晃了晃直往下栽去……
欠下费用无力交被医院劝走,他面前真正是两眼一抹黑、走投无路了。孤苦无助的一家掺在这个城市人潮如涌、车水马龙里,就像几片飘零的落叶,凄凄惨惨不知飘向何方。当他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那公司还欠着他们那笔钱上的时候,便抱着奄奄一息的女儿,再一次走进那还打着“忠诚货运公司”招牌的公司。
唐海龙正好在。可他们的到来让唐海龙感到很意外,陷在老板椅上的身子一下挺直起来,瞪圆了那双疲惫的红眼睛厉声喝道,老余!你他妈怎么又来了?还把婆娘娃娃都带来了?
他喉头哽着哭声说,唐哥,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
女人桑玉浑身抖颤地怀抱着病蔫蔫的孩子,泪流满面苦哀哀相求道,唐哥,你看我们女儿都这样了,你就可怜可怜她吧!
他禁不住泪如泉涌地喊道,老唐,你就行行好吧!
干啥啊?唐海龙一拍桌子恼羞成怒地说,你们这是唱苦肉计么?你他妈这是给我演的哪一出啊?
他们无奈,便一齐向唐海龙跪下了,同时悲声惨惨地喊出,唐哥,救救孩子吧!救救我们的女儿吧!
唐海龙更是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一挥手咆叫着,这、这是哪里来的一群讨债鬼?快快快,快给我赶出去!
老唐,他悲愤地喊道,我们不是来讨债,我们是来拿我们份内钱的。你不能蛮横不讲理啊?这天下就没有王法了么?
身边的女人也泪流满面大喊冤说,我们的田地房产都还押在这里啊。
不由他们分说,蔡明子带头扑上来,一伙人连拖带踢将他们一家轰赶出去了。被赶出公司门外,还听唐海龙在里边说,我告诉你老余,你不要给我讲王法,也不要给我喊冤,你们一定不要再来找我要钱!我已明白给你说了,这公司还亏损六十多万啊。那时你是公司最大股东,也就是这笔债务最大的债权人,再来我可要好好跟你算这笔账!到时候谈王法打官司,恐怕你就是抽干骨髓卖了也了不了账的!
他听到这里再忍无可忍了,一股怒火直冲脑门,转身愤怒地要冲去,姓唐的欺人太甚了,我去跟他拼了!
凄苦无助的女人赶紧拉住他说,我们惹不起他们啊,我们走吧。
走?他们一家此时此刻到哪里去?乡下的家没有了,田地也没有了,他们连根拔起飘到这城里。而城里那间数年来赖以栖身的出租屋,房租早已经过期,房东已催过几遍,他们好言相求再缓些时日。带着奄奄一息的女儿,万般无奈中,还得回那出租屋暂时遮风挡雨。
第二天早起他又开始了在这城里的奔波。那辆陪伴多年的三轮也已为救女儿卖掉,现在就只有赤膊上阵靠双手去打拼了。一天很晚精疲力竭回出租屋,远远就听见女人凄惨的哭声,料知不好跑回屋一看,女儿已在女人怀中死去了。女人见他回来,刚悠悠地喊出一声,忠成啊……人就昏死过去了。他忙扑去抱死去的女儿,大放悲声一嚎,天地一团漆黑,人就软软地跪地上了。
房东听到动静走来,一看很生气地说,你们怎么让人死在这里啊?这样晦气的事,让我这房以后怎么出租啊?走走走,你们快走吧,马上离开这里,欠的房租也不要你们的了。
他们就被赶出了出租屋,抱着死去的女儿向黑夜的大街上走去。他们不知要走到哪里去,昏昏然然就那样漫无目的地在城里忽明忽暗的夜里走。走得飘飘忽忽,走得天昏地暗,像城里夜游的幽灵。不知啥时候,好像走到了这个城市的边沿,走到了城外。他们顺着一条悠悠流淌的河,沿岸走去。越走夜越深,沿岸有了恓惶的景象。直至走到一个后来他们才知道叫白河的地方,这里更显荒凉,到处黑魆魆的一片静悄,女人一路伤心加悲痛,身子软得再也走不动了,就凄凄惨惨地哭泣着说,忠成啊,我们就在这里的河岸边找个地方把我们的女儿埋了吧!这样走着哪里是个头呢?他想想也只有这样了,就把怀抱中死去的女儿交给女人,看看周围情形说,那边阴黑黑的好像是个村子,你好好在这里等着,我去借把锄头来。
他走去一看,村子倒是个村子,可人已全都搬走了,只剩下一些残墙断壁的,往日的村子成了无人的废墟,哪里去找人借锄头呢?他决定返回再想办法,很快回到刚才的地方,却不见了女人和死去的女儿,马上心慌了,呼喊着四处寻找,没人应声。惊慌中好像听到哗哗的流水处有哭泣声,才看到女人抱着死去的女儿向河水中走去。赶紧猛扑下河岸去惊喊道,桑玉,你要做啥啊?
她在河水中绝望地哭泣说,我们的女儿死了,我们的路也走绝了,活着也没意思了,我要跟我女儿一块去啊!
他扑下河将女人和死去的女儿一起抱住,悲怆地说,你跟女儿一块去了,我咋办啊?
我们现在家也没有了,也没地方可去了,我们都跟女儿一道去吧。到那个地方,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他抬眼看看头上灰蒙蒙的天,看看眼前波涛滚滚的大河,只感到天地一团昏黑,也完全灰心绝望了,两眼泪水奔涌而出,禁不住仰天长啸道,呵、呵、呵——我们没地方可去了,真是走到这一步了,我们跟女儿一道去了吧!
他们万事皆休,到这时都平静下来了,紧紧拥着他们死去的女儿,渐渐向大河里走去。眼前四野静悄悄,只有大河流水永不停歇地滔滔诉说。滚滚荡荡的河水渐渐没过他们膝,没到他们腰身。这时随着几声喇叭响,一辆小车从河岸上开来,到拐弯处一道亮亮的灯光射来,正好照见了河水中的他们。汽车马上停下来,从车上跳下两个人快步跑向河边。后来他们才知道来的是附近小农场的白老板和他手下。二人跑到河边,领头的白老板向河里人影大声喊道,喂!河里那是什么人啊?有啥事想不开要去寻短路啊?呼喊着,马上与手下下河救人。
他们一家被救上来后,向好心人说了他们的不幸。白老板听了对他们的遭遇很同情,对那样欺负他们的唐海龙那些人感到非常愤恨。了解了他们夫妻现在面临的窘境,想了想以征求意见的口气说,我看你们两夫妻也是大好人,是善良的人,而且真是太善良了!听你们意思现在家破人亡的,也没地方可去了,我说个意见你们看可不可行?就在靠河岸这片已成为废墟的村子那边,有我一个十多亩地的小农场,我已在那里经营多年了,主要经营向城里供应的四季蔬菜。这里人都迁走了,就我还在这里坚守,我在这里坚守的意思你们也该明白,就是等城里来这里开发了,想多争取一点赔偿费,荒废了就不值钱了。我现在对经营这里兴趣也不大了,因为我在城里有了更要紧的事做,我想让你们两夫妻来接管这片小农场,替我经管着怎么样?你们在这里暂且安身,等以后有了啥好办法再说。
他们真想跪下来给好心人磕个头,感谢他在这个时候收留他们。不是收留你们,白老板说,把话说明白,而是全交给你们经营。我看你们是这样好的人,肯定是很可靠的,把这片农场交给你们我放心。我很久就有这样的打算了,只是没碰到合适的人。这里离城近,城里对蔬菜的需求量很大,搞好了收益也是很可观的。至于每年的收益,全由你们来支配,也就是全属于你们。真正收益好了,你们可以看着随便支付我一点,这不做那么死的规定。经营资金和各方面有困难我都可以帮助你们。
他们除了感激不尽,还能说啥呢?这是他们命不该绝,遇上大贵人了。白老板让手下很快去拿了锄头来,帮着他们在河岸上找个好地方把死去的女儿埋了。让他们夫妻二人对着孩子小小坟头大放悲声哭了一场,然后劝慰着他们上车去,启动车子穿越那片废墟地,驶向那边小农场去了。
……
7
闷了几天的雨没有下下来,余忠成又投入了紧张的工作。直到天色昏昏,他才从城里送完最后一趟蔬菜回来,从那片黑魆魆的废墟地穿出,快要拐进小农场时,突然从路边暗影里鬼鬼祟祟地闪出个人影,迅速窜过来凑近他,压低着声音喊了声,老余?他吃了一惊,听那声音好像有些熟悉,问道,你是谁?暗影里的人弯曲着身子慌慌张张朝四下看看,才说,老余,真是你啊!我是蔡明子。他一听这名字就像被条突然窜出的毒蛇猛咬了一口,浑身一震大为惊诧地说,是你?怎、怎么是你啊?你怎、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老余,你不要担心,我不会找你啥事的。更不会找你麻烦的。我现在倒霉了,很惨了。
看清了他浑身衣服破烂不堪,脸上花眉鬼眼还有血迹伤痕,很惊诧和意外地说,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你到底是人还是个鬼啊?
我还没死我是人,我真是蔡明子。一言难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现在正在被人追杀,让人发现逮住我就没命了,我们赶紧到你那里去说话吧。
他听他这样说更担心和害怕了,不敢把他往里面领,忙问,你是犯罪了么?犯罪了警察正在抓你?
我不是犯罪,我没有犯罪,不是警察抓我的事,是社会上的人追杀我。就跟你那年被人追杀到老码头河里的事差不多。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我们快到你那里去说吧。放心,不会连累你的,我进去耽搁一会儿就走。
他对这个人突然在这里出现深感不安。过去这些年了,对他现在情况不明,对他说的话也不辨真假,心存大大的疑虑与担忧,不愿把他往里面领,而他已急急慌慌往里窜去了。
夜色笼罩的小农场沉浸在安静中,只有矗立在场地中间那排房屋的厨房里还亮着灯光,桑玉准备好热热的菜饭,正等着丈夫回来吃。她听见外边有了响动知道丈夫回来了,欢喜地开门迎着,却看他身后窜出一个烂污污的人来,就像突然看见鬼撞上门一样,“哇”的一声惊叫直往后退去,满脸惊慌地说,你、你怎么把那怪人领来了?
余忠成忙对她说,不是那个人,不是我们菜地边看见那怪人,这是以前那公司里的蔡明子。
桑玉一听说“以前那公司”几字,表现出极度的恐惧与不安说,你怎么把那里的人带到这里来了?我们好不容易在这里……
嫂子!蔡明子赶紧凑上来一脸讨好地说,你不要担心,我现在完蛋了,不会来找你们啥事的,我来呆一会儿就走。蔡明子嗅到了饭菜香,馋得伸颈缩项地说,老余,我太饿了,快给我弄点吃的吧。
这时,从屋里蹒跚走出来的小兵兵,看见屋里一个怪模怪样的人,吓得“哇”一声哭了,扑向母亲怀里。桑玉赶紧抱起儿子进旁边屋里去了。蔡明子吃惊地说,老余,你们不是有一个女儿么,一个很漂亮的女儿,我还记得叫小英子吧?咋的是这么小个儿子呢?
我那女儿死了,这是后来在这里生的。
啊?我记得你那女儿那时病了,后来没医好么?可惜了,那么漂亮个女儿。不过也该祝贺你们,现在又有了这么好个儿子。
说话间余忠成已摆上饭菜来,自己一边站着。蔡明子两眼放光地扑过去,不抬头地猛吃猛喝一气,才稍停口痛快地说,老余,我已几天没吃过饭了,尽躲避着人捡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填肚子。现在我才感到,这世上千好万好,能吃上饱饭就最好。这世上最难受的啥都不是,就是饿肚子。我现在对这些感受深刻啊!说了又埋下头去猛吃猛喝,才感到吃饱了,舒服了,满足地抹了抹嘴大为感慨地说,这下好了,就是让我去做个饱死鬼也满足了!这才想到问,老余,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看样子,你们像是这里的主人、老板?
余忠成如实地说,老板是白老板,这个菜蔬农场是他的。也就简单讲了他们怎样被那好心的白老板救了并收留,在这里落脚下来的一些事。
啊!蔡明子听了惊喜地说,那么,你们现在就是这农场实际上的老板了?
我们只是暂时帮白老板经管着。白老板真是个好人,他不仅给我们提供资金帮助,还把城里以前的销售点介绍给我们,我们接手做起来就一直都很顺利。
老余,你真有好命,有这好运气,碰到这样的好人了!这么大片农场,你们这些年的收入很不错了?肯定已赚了很多钱了。
也不能说赚了好多钱,只能说这些年也有了些积蓄,我们二天不能在这里干了,也好回我们那地方去重新兴个家业。你晓得我们在乡下老家啥都没有了。
哈哈!老余,老唐那样害惨了你,逼得你们走投无路,你们是因祸得福,真是好人有好报了!我给你说现在老唐狗日的惨了,被人除掉了。这真是那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啊,时间到了,就一定要报,哈哈哈!老天真有眼啊!
他很意外地说,你说老唐咋的了?那公司呢?
蔡明子大有幸灾乐祸的样子说,老唐从这世界上消失了。我说了他被人除掉了。你说那公司么,自从你走后,老唐的心思又全都在那个女人身上,后来就很糟糕了,生意每况日下,公司难以为继。而狗娘的老唐还鬼迷心窍、执迷不悟,最终就栽在那个叫梅小姐的女人身上了。
那时候我说过老唐,让他不要回去离乡下女人。不知他为啥被那风流女人迷得那么深?
哈!你不知道么?我可知道哇。你当时没看到那是个多妖娆多风流的女人?风流场中的女人,都是情场高手,老唐那个乡巴佬,一旦开了那洋荤,魂都没有了,还能舍得下么?
没想到老唐会变得那样,真是不应该。
老余,你晓得这里面藏着大阴谋么?
大阴谋?有啥阴谋?
那个风流女人梅小姐,其实是林老板的人!就像听人讲过的纣王喜得妲己的故事,那是人家让她来扰乱江山的!
林老板?就是我们最先在那家公司干的那个林老板么?这跟那林老板啥关系呢?
就是那林老板。关系大啊!你忘了我们当初那公司是咋样干起来的么?不就是老唐在林老板身边潜伏多年,偷师学艺拉出来搞单飞的么?你还不知道这里面的许多内情吧?老唐在暗里做了许多手脚,把人家林老板许多生意拉走了。这是生意场中大忌啊。林老板那老江湖,能善罢甘休么?在这个都红眉绿眼、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啃了你的世界上,谁还是省油的灯啊?老唐拿啥跟林老板比?那简直就是小耗子跟大象比啊!人家只需稍稍移动一下脚趾,就把他踩成烂泥了。这还不算,老唐还更荒唐的,还干了更傻的事,彻底把林老板惹毛了。
你不说他好像就搞了些挖人墙脚的事么,还能做啥?
哈!狗东西要光那样还好,他还抢了人家女人呢!那个叫梅小姐的女人,其实就是林老板的女人。那是老唐以前跟着林老板跑的时候,在一家高档会所知道了她是林老板的相好。认识了就在心里喜欢上了那个风流女人,经常看着流口水。以前在林老板手下讨饭吃,他当然只有看着流口水的份。后来就不同了,自立门户翅膀长硬了,就找个机会到那家会所找那女人去了。一来二去,他真还把那女人抢过来了。
老唐就是太不应该,家里已有好好的女人。
你是不了解他,老唐本性就是个风流老鬼啊!哈!是好东西谁都想着,那女人是那么容易抢过来的么?这世上,有些事情会让你吃进去拉不出来,会让你吃桐油吐生血呢!太岁头上的土,老祖宗都说了不能动的。林老板那些人就是这城里的太岁。嘻嘻!那是林老板准备好的一份大礼送给老唐的!老唐自以为得计,对那女人真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啥都尽量满足她讨她欢心。老余,我现在才老实告诉你,我们以前那公司其实是很赚钱的,那些年也赚了很多钱,老唐对你说亏损了六十多万,那完全是骗你的。你提出要查账,他说公司失火账本被烧了,也是骗你的。我还站出来作证参与骗了你,我现在向你赔个不是。想想我那时也真是混账,很对不起你。公司赚的钱都到哪里去了?老唐都花到那女人身上了。你女儿病了找他拿钱的那段时间,正是老唐被那女人弄得疲于应付、焦头烂额的时间,因此他根本不管你们死活,那么多年的兄弟情也不顾了。
想到那时候的事,他心里有了隐隐恨意,更涌起一种悲伤的情绪。
唉,后来就惨了。公司的情况越来越糟,老唐成天为那女人神魂颠倒的,根本无心打理公司的事,公司渐渐才真正开始负债了。没钱应付老唐只好找人借。老余,你晓得老码头那一带有个叫雷爷的社会上的老大,老唐没法时就去找他借的。我给你说那可不是一般的借,人家那是放“水钱”,其实就是高利贷。靠借那“水钱”过日子哪是个事?有次老唐很苦闷,找我跟他一块去吃酒,才向我吐真情,说他手头本有一二百万,就那么三花两花都光了,现在全靠去借。他说了对那女人的难以应付,我劝他说实在不行就放手吧。他当时听我劝后,果然放手了。可刚过不久,他又找那女人去了。我问他是咋回事,他对我说不行,他试着去找过别的女人,但真是就好着姓梅的女人那个菜,真是离不得那女人。他还对我说,你不晓得,这世上的女人与女人大不同啊!你看,狗日的是不是没救了?
唉,真没想到老唐会变得那样。当初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他可是大家的好哥子。
人都是会变的。老唐从沾上那女人就注定倒霉了。不仅他倒霉我也跟着倒霉了。后来公司的情况很糟,老唐不管不顾要跟那女人结婚,那女人胃口更大,答应的条件是先要在这城里给她买别墅。老唐真是他妈鬼迷心窍,真还想办法给那女人办到了。想啥办法?还不就是到雷爷那里借“水钱”。就在最近,好不容易把那别墅装修一新,老唐正喜滋滋地等着跟那女人完婚,要再做回新郎官。就在几天前,雷爷派出追债的突然找上门来了,老唐很意外地说还款的时间不是还没到么?来人说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雷爷现在手头有急用,让你还必须就得还。到今天晚上还没把钱还到雷爷那里,你晓得我们的规矩?人家说完走了,留下老唐慌了,到晚上都没想出办法来,愁得焦头烂额直抓脑袋。那时公司里就剩下我和他两个人,老唐心里还存着一线希望,希望雷爷不会那么认真的,认为他不会那么不讲情面的。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外边的门已被敲响。那真是半夜鬼敲门啊,让我们都心惊肉跳的。我害怕地说,唐总,我们快从后门跑了吧?他故作镇静地说,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出去见见雷爷。开了门,一伙人凶神恶煞涌进来,硬挺挺地往老唐面前一站威势逼人地说,钱都准备好了吧?我们把结算好的账单都带来了。老唐心慌地说,让我见见雷爷,让我当面给雷爷说说?这伙人说,你是啥东西,有啥资格跟雷爷说话?雷爷是你能随便见的?现在只说一个字:钱!我们给的限期已到,拿钱你就平安,不拿钱就按我们的规矩办。老唐吓得直打着抖说,我给雷爷说好的,这钱……话没说完,早被人一耳光打得东倒西歪。一伙人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就把我们二人死死扭住了。老唐吓得脸色铁青,往地上吐口打出的血说,要给钱,你们总要放了我,让我去拿嘛!他们冷冷地说,到哪里拿钱?老唐说,到我的别墅去拿,你们晓得我在这城里还有别墅啊。我晓得这是老唐想的脱身之计。等那些人把我们放了,我们借故去解手,想办法从公司后面跳窗翻墙跑了。跑脱后,老唐带着我在黑夜里一路奔逃,他说我们先到他那别墅去躲一躲,躲过了这晚设法找到雷爷再说。他说那些人找不到那地方的。说那梅小姐现在正在那里等着他。哈哈!
你,笑啥?
我笑龟儿子老唐鬼聪明呢,自以为得计要躲到那别墅去让人找不到。更可笑的是还说那女人正在那别墅里等着他呢!我们逃出来不敢走大街,尽往昏黑的街巷跑,弯弯拐拐跑过好多偏街窄巷,一口气跑到那别墅门前,他就慌慌地扑去敲门,敲了没开,他急急又敲了第二遍,一会儿,那很气派漂亮的别墅大门开了条缝,老唐正急切地一头往里拱,突然抬眼便诧异地呆住了。老余,你猜开门迎着他的是谁?
他当然猜不着了。
哈哈!是林老板啊!那林老板身穿很亮眼的睡衣,满脸含笑地迎着他。老唐满脸惊诧地说,咋咋咋是你啊?你咋咋咋的在这里?林老板还是那个笑模样,温和地说,我怎么不在这里呢?这里的一切本来就是我的啊?老唐瞠目结舌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凶狠狠地冲林老板大吼一声,就叫上我要往里面冲。谁知林老板挺挺身板,往外边丢个眼色,从门外两边的昏暗里,立刻窜出一群人来,马上就把我们钳制住了。这时随着一阵哈哈的笑声,雷爷被一帮人簇拥着现身了。那雷爷笑过,打招呼道,林老板好!林老板也回敬道,雷爷好!老唐看到雷爷出现就像盼到了救星,忙挣着说,雷爷,我们说好还钱的期限还没到啊?雷爷哈哈笑道,天上的事还有个阴晴不定的,这世上的事哪里会没个变化呢?国家宪法还要做修改呢!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你欠着我的钱,我需要了,让你还就得还,欠账还钱,这天经地义没啥可说的吧?老唐苦着脸说,你总得要给我个期限准备嘛。雷爷说,你这个人就不够意思了。人在江湖上混,总要遵守个规则嘛。你怎么能说我没给你期限呢,我提前就让人来给你打了招呼,期限就到今天晚上。老唐说,你这期限也太短了。雷爷说,期限还要讲个长短?只要提前打招呼,就算讲规矩了。老唐被逼急了说,雷爷,你不要以为我还不起你的钱,这里还有我新买的别墅可以抵呢!
余忠成正听得心惊肉跳脸色都变了,见蔡明子突然笑了,问,你又笑啥?
真是好笑啊!老唐刚把那话说完,林老板发话了说,你这人好不知趣,你刚才一来我不就给你说了,这一切本来就是我的,怎么能把这别墅说成是你的呢?老唐气愤地说,你不要胡乱说,我弄钱买这别墅的时候你在哪里?明明就是我一手买来的,咋的说成是你的啊?林老板仍旧那样笑模笑样地说,你问我在哪里,我一直在暗里啊。我一直在看着你一举一动啊。你什么能逃过了我眼睛?再说的让你明白一点,那孙猴子的跟斗云再翻得好,能翻过如来佛的手掌心么?雷爷刚才讲了那个规则,也就是规矩,你这个人就很无耻,是个乡下跑来的流氓,根本就不懂规则,不讲规矩。你先在我身边潜伏下来,从我那里偷师学艺,然后就拉出去单干。单干就单干了,你“谢谢”没对师傅说一声,反而在暗里耍手段把我关系户的生意拉走了。这还不算,你还把我一个喜欢的女人抢走了,抢了去还一心要和她结婚。你说你这人犯的是不是不可活的事?现在把这一切还给我,就算是物归原主,你也是占了便宜去了。老唐被逼急眼了耍起了横大喊道,你胡说!我与梅小姐是两厢情愿的,我们是要结婚的,不信喊她出来问问是不是这样?
就在这时,身穿单薄睡衣,尽显妩媚风流之态的梅小姐,款款从里面走了出来,马上接去老唐的话说,不用喊,我出来了!然后两眼冷冷地扫视了老唐,极其厌恶的样子说,哪里来的泼皮,跑到这里撒野来了?老唐马上意外地说,梅小姐,我是唐海龙,我是你唐哥啊!梅小姐听了哈哈大笑道,啥龙呀虎的?我看你就是条虫,一条可怜虫!我看你就是条狗,一条癞皮狗!我不认识你,跑到这里来耍啥横?来找死么?老唐马上变得一脸惨然,可怜兮兮地相求道,你答应了买好这别墅就要和我结婚的,你可不要反悔啊?梅小姐听了更是哈哈大笑道,你这是哪里跑来的乡巴佬,满嘴的胡言乱语。我答应和你结婚,真是天大笑话了!你看你蠢得像头猪,像个活瘟神,能与本小姐般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我本来就是林老板的人,一直就是林老板的人。
老唐无奈地哭叫道,你们这是合起伙来整治我么?要乱来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要乱整我也干得出来,到时候谁也不会有好的!林老板走近冷冷地说,且不说谅你是个虾子没滴血,恐怕你也没时间了。我刚才说了,你这人不讲规矩,犯的可是不能活的事。说完向一边的雷爷走去。我被人死死钳在一边吓得浑身打抖,听他们二人在一边合计。听林老板首先在问,他欠你总共有多少?雷爷回答一百万。林老板马上表态说,我给加二十万,让他立即消失,我不能让他看到明天的太阳!雷爷说现在有两个,留个活口恐怕有麻烦。林老板马上爽快地说,那就让他们一齐消失,我再给你加二十万。老余你听,二十万就连我的命也一齐买去了?狗日的老唐要死都要拉我去给他垫背,去给他当陪死鬼啊!
余忠成听得瞪大着惊恐的眼睛,心里怦怦直跳。
老余啊,这社会上你想不到的事多啊。我们被人做了交易,要从这世界上消失,知道大事不好,我吓得哭起来就破口大骂老唐说,你他妈老唐干这些龌龊事,你这混蛋自己找死要丢命,还拉了我来给你垫背,我跟你跑一场啥好没捞到最后落得这样下场,我真是瞎了眼啊!老唐感到死到临头,也大吵大闹起来,在一边挣扎着叫骂,我要跟你们拼了!我不会放过你们的!那些人凶凶地扑上来,三拳两腿就把我们都打昏了,我们不知被拉到一个啥地方,车子停了我们被拖下来,我那时清醒了,看到到处是一团昏暗,四野一片静悄,只有草丛间虫鸣蛙叫,知道我们已被弄到了荒郊野外,也知道这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了。我们让人张牙舞爪提吊着走。我听他们有人在问,带了家伙结果他们么?接着是有人闷雷般的吼声,都他娘只有半条小命了,还需啥球的家伙?我只要三拳就能打破脑袋结果了狗娘的!接着就听那人吩咐说,我带那个人去那边处置,你带这个人去这边处置。几个人就把我带到一边的黑暗中去了。
余忠成心都悬到喉头上,满脸惊恐地说,那些人放了你么?
错!你以为那些人会发善心么?他们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打死个人就像踩死只蚂蚁,他们咋会放过我啊?我能活命那是我命不该绝,老天有眼。说起来还是一条大蛇救了我的。那条大蛇是我的救星啊!我被他们拖到一边打得半死,头昏眼花身子一软脚下一滑,就滚落到旁边荒草丛生的壕沟里去了,那些人扑来一看,很深的沟底全被荒草掩没了。他们东扒西抓正要想办法下来,好像草丛中突然窜出一条大蛇来,不知咬着了谁,一声惊叫过后,都喊叫着“蛇、蛇”的作鸟兽散。我躺在深深的壕沟底不能动弹,意识还清醒着,听见那些人惊慌地跑远去了。那时,我隐隐听见传来老唐惨惨的叫声、哭爹喊妈的求饶声,听到那些人对他拳打脚踢的闷响。这些声音都渐渐很小了,没有了。后来就听有人在问,死了?别人回答,死了,狗日的不经整。然后就听那人在吩咐说,你们几个把这死狗拖到那边处置,一定要弄隐蔽。然后又听那人问,你们那个呢?对方马上回答,弄死到那边很深的壕沟里了。接着就听到那些人都跑过来看,他们肯定看我滚落的深沟底没任何动静,认定我已被打死了,就听他们说,这么深的壕沟里也很隐蔽,就让他在这里烂掉吧。后来那些人就都撤走了。老余,好可怕啊,我这就活命了!
余忠成听得气都憋紧了说,你就那样活过来,从那壕沟里爬出来了?你说老唐那晚当场就被打死了?
蔡明子马上不容置疑地说,打死了打死了,肯定当场被打死了。老余,你没见过他们,个个凶神恶煞的,落到他们手上八条命也没有了。
余忠成闷着头想了会,说出了他们最近在这里发现的一个怪事,说了他们对那怪人身份的怀疑。蔡明子听了惊得瞪大了眼睛说,你说你们看见这里爬出个人来很像是老唐?不可能啊?完全不可能!我明明听到说他被打死了,被拖去处置了?
我们看到从那废墟地里爬出的是很惨的一个人,好像全身都有很重的伤残,全身上下血污污烂着,头肿脸大,人形都变了,不能行走只能在地上艰难地爬。我看到那个人很像是老唐,我女人看到也说很像,你说我们都会看错人么?
蔡明子震惊了,突发奇想地说,嘿!如果你们都认出是他,那人要真是老唐,那会不会是这样的呢?他被人拖去处置,那些人图省事,拖去随便就扔在一处荒野中,老唐只是当场被打昏死过去了,后来就活过来了,就爬出来了?
余忠成点点头说,恐怕有这可能。他没有真正被打死,后来活过来就爬出来了。
老余!蔡明子突然两眼发红咬牙切齿地说,你明天去看看,那个人要真是老唐,你马上抱块大石头砸死他!他狗日的害惨了你,也害惨了我。你们被他霸占了那本该属于你们的公司,害得你们走投无路去投河。我跟了他那么多年,也就讨了些吃喝捞了些安逸,到头也不能好好找个女人成个家,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还差点给他陪葬跑到阎王老子那里报到去了。老余,你自己报了仇,也替我报了这仇,出了这口恶气吧!唉,我们说了这么多,我在这里呆得也太久了,我得赶紧走。我现在在哪里呆久了都不安全。我早想离开这个城市了,让他们抓住我就没命了,可我现在身无分文、寸步难行,你看能不能借我点钱?
余忠成听他说到借钱,表现出难色来说,其实这些年,我们也没挣下多少钱。你晓得的,我们将来还要想办法回去兴个家。
蔡明子识趣地说,你们的难处我晓得。你们被老唐害惨的事我是自始至终的见证人。不被弄到这一步,我也不会向你开这口的,我晓得我也有很多对不起你老余的地方。那时候我也是真他妈混蛋。我只想向你借一点能离开这城市的盘缠就行了,今生不死还有机会碰面,我一定会还你的。
余忠成听他说到这样,还能说啥呢?便朝屋里喊了女人出来,对她说了蔡明子现在的难处,让给他两千元作盘缠。女人听了悲伤的脸上露出难色来说,我们……,他安慰她说,不要紧,蔡明子真是有难,去拿来吧。钱,我们以后再慢慢挣吧。女人便没再多话,默默进屋拿出钱来。蔡明子双手接过钱,感激地对他们说了许多掏心掏肺的话,便迅速离去,消失在黑夜里了。
8
轰隆隆雷声挟着闪电撼天动地,余忠成忽地惊醒来,瞪着惊异的眼睛望向屋外电闪雷鸣、风雨烈烈的夜。听身边的女人似有动静,问她,这么晚了你还没睡着?
嗯。她说,不是听你也翻来翻去的刚睡着么,怎么一会就醒来了?
一直闷热得慌,他说,刚迷糊着就被打雷惊醒了,这雨下得猛。你还心痛给蔡明子那钱睡不着?
我不心痛那钱,她说,我是高兴。
高兴?他不解地说,啥事能高兴得睡不着?
她说,刚才你和那姓蔡的在外边说的话,我在屋里都听到了。我为那姓唐的终于遭到报应高兴啊!老天有眼,终于让恶人遭恶报了!
他陷入一种复杂的情绪里,闷闷的没说话了。听会儿屋外的雷雨,心情复杂地说,看来,从那边废墟里爬出来找吃的那个废人,恐怕真是老唐了?听蔡明子说的那样,恐怕他是遭毒手没死,是被打残了。他那个样子,今晚这……,说到这里明显感觉到女人生气了,便住了口。
接着便听她大为不满地说,原来下雨你替他担心啊?你睡不着是为他担心啊?那个人把我们害成那样,你还去替他担心?我巴不得老天爷轰个大雷把他打死呢!
他真不知该怎样跟她说。
听她继续说,你啥意思呢?你还去同情他?还去为他担心?那姓蔡的不是说了么,让你去看到真是那个人,抱块大石头把他砸死!
唉,这——能那么做么?老唐也是不容易。
你是怎么了?女人更惊讶地说,你到底是咋想的啊?你想要做啥啊?那个人害得我们那么惨你忘了么?想到我们可怜的小英儿,我恨不得活活去咬死他!
被女人情绪感染,他也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更陷入两难之中,他憋闷难受,像被黑暗里无形的东西沉重地压迫着,让他喘息艰难、挣扎不出。屋外阵阵风雨,不时响着的闷雷中划过一道闪电,就像直直地刺在他心上。在挣扎中他终于呼出一口闷气,镇静下来好言对女人说,老唐当初是不该那样,他许多事情是做得不好。不过说起来,那时候我们也有想尽快挣到钱还债的打算,所以才一狠心卖了田地房产到城里开公司。唉,老唐现在也这样了。再想我们女儿那时的病,医生好像说也没多大收成。
她气愤地说,有没有收成,我要尽量救她。我们没拿到那笔钱,没尽到责任救她,我这辈子的心都不安啊!
你也不要那么伤心,他尽量安慰她说,事情都那样了,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们总算熬过来了。老唐也是不易,在他老家的山里,也有一双儿女,还有他女人,他……,话到这里停住了,怕说多了刺激女人,怕她一时难以接受,但有些事情在这段痛苦的挣扎中,他心里已有了自己的主张。
他第二天忙碌中专门挤出点时间,避着女人带了些吃食和两瓶矿泉水,到那片废墟地找那废人。他现在已认定那个人就是唐海龙了。到了那片废墟地,找了好些地方都没找着人,就想,这样贸然找到了,大家会不会很尴尬呢?老唐会不会接受呢?便决定把这些东西放在一个地方,先试着看看他是怎样反应,然后再作下一步的接触。看看周围情况,把东西放在那天看见那废人爬过的有一段残墙的废墟里,便悄然离开了。
这些天从那废墟中爬出的人,正是从死神那里爬出来的唐海龙。其实,那天唐海龙隔着栅栏与他对视的那一眼,马上就认出了余忠成来。这对他震撼很大,这么些年过去了,怎么会在这里遇上他呢?这是个啥地方呢?他退缩去后,想到现在这个样子,余忠成肯定不会认出他来,所以还呆在这里。因为被打烂打残的身子到处都在腐烂,他想离开远去也不能了。
这天一夜风雨后,太阳出来一照,大地上又是热气腾腾了。唐海龙在酷热中从那片废墟里爬出,还想着爬去那菜地边找些吃的,这地方荒野无人,就那里能找些吃的活命了。他一路挣扎着爬得很艰难,爬到临近菜地边那废墟里,已是满头汗水、血泪模糊了,极度痛苦地喘息过后抬起头来,模糊中看到了放在那段残墙边的吃食和矿泉水,一抹血泪模糊的眼睛看清楚了,顿时很惊喜。他浑身僵硬着以最大的毅力爬过去,刚伸手要去抓住那吃食,却突然停住了。这是谁放在这里的呢?往天经过这里可是没有的,这废墟是不会有人来的。难道是他?难道是余忠成那天认出了他来?认出了是他特意送到这里的?脑子里忽如万雷轰鸣,这更大的震撼让他肝胆俱裂般受不了。他还有啥脸见他啊?还有啥脸吃他送来的东西啊?怀着深深的自责与内疚,放弃了对那吃食的探取,转身爬去了。
他痛苦而艰难地爬去一段,实在难以支撑,身子一瘫便昏过去了。当他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痛饿交加、喉头冒烟,实在难耐煎熬,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堆吃食,想也没多想,便以最快的速度爬去,爬到了伸手抓过,淌着眼泪大嚼大吃起来,把那吃食连同眼泪、血汗水一齐咽下。他想,让我吃了去做个饱死鬼吧,吃了这顿就马上离开这里,再难也要爬得远远的。
这天,余忠成心里放不下废墟里那个人,过了一段时间,再来到那片废墟里的时候,看到那些食品和水都被吃喝光了,顿时一阵欣喜,知道是老唐来吃了。能吃了就是个好兆头,老唐也许已知其中缘由了,那天隔着栅栏的对视,也许他也已经认出了自己。他这时候就很想见到他。可他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呢?他在这一带转来转去都没找到人,直至找出这大片废墟地,才看见离河边不远,正有个人在地上艰难地往前爬去,他快步走过去,在离他不远站住了,看到一团苍蝇在他周围旋着飞,闻到一股腐皮烂肉的腥臭味,便不忍地朝他喊了一声,老唐。
将爬到河边的人颤颤地停止了爬行,偏过头两道冷冷的眼光射来,拒人千里地说,我不姓唐。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
他这下全看清了他的面目,一阵巨大的震撼在脑子里轰然震响,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大不忍地说,你就是老唐。我现在看清你了。说着试图向他走近。
瘫趴在地上的人立即冷峻地制止他说,你不要过来!我现在已经发臭了,已是快死的人了。我不是你说的老唐,我现在是堆臭狗屎!
老唐,你何必要那样呢?我碰到过蔡明子,我知道了你的事。
瘫趴在地上的人冷冷的眼光突地一跳,像受到猛地一刺,紧接像头穷途末路的困兽,变得更加凶狠地说,你走!你快走!你滚远去!我不认识你!不用你管我的事。
余忠成终于忍不住大声喊道,老唐,已到这步你为啥还要那样逞强呢?你这样会死掉的。
趴在地上人凶神恶煞地说,这不关你的事!我们互不相干,我的事不用你管。说完,收回还有余威的冷硬的眼光,强撑着往前爬去,前面已渐临着大河了。
余忠成当即做出决定,说句“你等着”便急急往回走去。他要赶紧回去与女人商量,对她好言相劝,想个办法救老唐,他已决定一定要救他了。他急急往前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不对啊!这一走开,老唐会不会想不开去寻死呢?看他那样激烈的对抗情绪,看他现在的情形恐怕会去走那步!他正爬去的前边已临着大河了。几年前那晚,我们夫妻抱着死去的女儿正是从那里投河的。不行!得回去看看。马上回身走去,远远看见老唐已爬下河岸,快接近滚滚的河水了,他赶紧跑去,跑到他前面一挡,激动地大喝一声,老唐,你不要去做傻事!
趴地上的人这下彻底软下来了,无力再做任何逞能与挣扎,重重地把头埋到地上去。当他重新抬起头来时,已是满脸泪水,悲哀而无力地说,你为啥还要来管我?你好好过你的去吧!你抱块石头砸死了我吧!
余忠成看着他激动地说,我怎么会那样做啊?没让我碰到就算了,让我碰到了你这样,我不能见死不救!
唐海龙满脸死灰,黯然地说,你应该当场砸死我!你也解了恨,我活着也没意思了。出来混了这么多年,落得这样下场,我是做了太多的恶事,老天爷要惩罚我,让我遭到报应了。
老唐你不要这样想,你乡下的家里还有你女人和一双儿女,他们不能没有你!
唐海龙完全心死了说,没用了。我全身都被打烂了,拖这几天也坏死了,救过来也是个废人了。
你不要那样想,或许能好起来呢?活着总有希望的!
这时,桑玉跑来寻找丈夫,跑到河岸上看到了前面的一幕,完全傻了在那里呆立着,很快默默地流出两行泪来。
余忠成看见自己女人来了,有些意外,但很快做出决断对她说,桑玉,你来了正好,快回去给我拿钱来吧,我要去救老唐。下来我再对你说,和你好好商量。
桑玉听丈夫说要救那个人,心里哗地掀起巨大的波澜,看着岸头一边掩映在荒草丛中女儿小小的坟头,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大放悲声地喊叫着,你忘了那晚我们的女儿来向我托梦的事么?小英儿让我们不要管他。她孤孤苦苦在这里等这些年了,我们的女儿好可怜啊!
余忠成不由得也拿眼去看看女儿的坟头,顿时心里也是一阵巨大的震撼,禁不住身子也晃了晃。但他在晃动中很快稳住了自己,含了两眼热泪强压着感情说,小英儿已死了,就让她在这里再等些时日吧。我们对不起她了!我们不能看着这活的不救啊!
女人张口还要喊啥,却没喊出来。看着毅然决然的丈夫,她稍作迟疑,含着泪转身默默地回去拿钱去了。
完全像堆臭肉样瘫趴在地上的人这时像头垂死野兽嚎叫着,我不要你这样对我,我有啥资格让你相救啊!我还有啥脸面见你们啊!我不是人,我是猪狗不如的东西!老余,我求你真的不要这样对我,不要救我,让我去死了吧!喊叫着便挣着往河水里爬去。
余忠成也感情大动,立时浑身精神一振,马上走去强把他弄到背上,背着就朝河岸上跑去了。
这时,闷闷的夏日里,从大河上飘来一股凉凉的风。一阵清风掠过,满河岸拂动的萋萋荒草染上了更深一层绿意……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