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天下太平

2014-12-12王海平

长城 2014年6期
关键词:阿海小洁李师傅

王海平

荣叔搂着我的肩膀跟我说:“阿海,你和你的那,那些老乡不,不一样。”

他的两个厚嘴唇,已经黏到我的耳朵上了,星星点点的水珠子不断溅到我脸上,钻进我耳朵眼里去。我想伸手去擦,手却插不进去。他又喝酒了,喝得还挺多,一股又一股浓浓的酒气,不断地喷进我的鼻孔里。于是,我只好不停地擦鼻子,擦一下,又擦一下,用整个手掌。

他把所有来这里打工的四川人、湖北人、河南人、贵州人等等,全说成是我的“老乡”。他这么说是不对的,我每次都忍不住想纠正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荣叔的脾气,我知道,要是我打断他的话,他会很生气。所以我尽量不惹他生气。

他可真结巴,说起话来让听的人特别累。在太平村,没有一个人叫他的名字张光荣,或者叫他阿荣,全都叫他“疙子”。村里,即使是刚放学的小鬼,在路上看见他,也一定要追到他面前,或者远远地站着,向他高声喊叫:“疙子!疙子!”像是比赛,一个比一个叫得响,两个手拍啊拍的,还打着节拍。小鬼们叫的时候,他跺两下脚,喊:“再叫,老子揍,揍你屁股!”

孩子们还叫,他抄起一根树枝,作势要追,于是那些小孩一哄而散,他在后面哈哈大笑。次数多了,却没见他真恼过。可是,我那些“老乡”中,如果有哪一位也叫他一声“疙子”,他听了,就会黑了脸,瞪大眼,三两步跨到你面前,昂首挺胸,竖直腰板,站定了,扬起手臂,伸出一根指头,在你额头上方一点,又一点。

他说:“外地佬!你叫,叫什么叫?没,没有规,规矩!”

我从来没有叫过他“疙子”,只叫他“荣叔”。整个太平村一千多口人,好像也就我一个人叫他“荣叔”。至于我那些老乡么,叫了几回“疙子”后,现在远远看见他就扭头走开了。荣叔说我和我的老乡不一样,他那么说是夸我,不把我当外人。我也是头一回听他这么说。要知道,在太平村,让荣叔夸一个本地的小孩、大人,张口就来;要他夸一个外地人,比登天还难。说真的,我很感动,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做得更好。

荣叔今年42岁了,或者是45岁,我不知道,可是他还没娶老婆。我曾经跟他说,要不要我介绍一个女老乡给你认识?

他沉了脸,把头用力摇了两下,说:“讨外地人,做老婆,丢,丢不起,那人!”

可是,本地的女人没一个喜欢他。也难怪,在这个村里,家家户户都住上小别墅了,就在清水江边上,一排排白墙红瓦,整齐划一,远远看去一大片,气派得很。可就在村口,和别墅区隔着一百多米,杵着一幢二十多年前的那种两层小楼,底层是沙墙,二层是红砖,外墙还露着肉,没粉刷好,楼上只有一间。一看到这个房子,我就想起来一个成语,叫什么“鸡立鹤群”——是不是这么说来着?我可真忘了。

那旧房子,就是荣叔的家,很多人把它当做太平村车站的一个标志。每一个公交车司机都晓得,看到那个孤零零的旧房子,太平村就到了。

村里老人说,现在这年头,是一百年来天下最太平的日子,只要稍微勤快一点,造个小别墅还是容易的。

我租房的东家,李婶,有一回我帮她搬一个橱柜到厨房去,搬好了让我喝茶时,她又笑眯眯地跟我说起了那句老生常谈:“阿海,像你这么勤快这么聪明的人,要是生在我们太平村,别说小别墅,大老板都任你做。”

她这句话,好像只跟我说,从来没对别人说过。

我听了,照例只是笑,不说话。

“你不信?”李婶说,又凑到我面前,“你师傅李越国,你晓得吗,小时候很木的一个人啊,每次考试都超不过25分。”说完了,忍不住“哧哧哧”地笑起来,眼角溢出一滴水,又伸出手背揩净了,“可是你看现在的他,照样造起了小别墅,位置还那么好。”

李师傅家的情况,我是知道的,房子就在那一片别墅区的第一排,隔着马路就是那条著名的清水江。房子又大又宽敞不说,最好的是,透过窗户就能看到江面,出门就是江滨公园,更别说夏日的夜晚,坐在阳台上让习习的江风拂过的滋味了。

听李婶说,他们村当初造别墅,是用老屋的宅基地置换小别墅的地,置换补偿的钱,再加一点自己的积蓄就差不多够了。至于设计、外墙装修、绿化带,统统是村里弄的。各家的位置么,那得抽签,李师傅手气好,被他抽到了最好的位置。

“哎呀,全村也就那个疙子啦,”李婶说,“这个懒鬼,只剩下他了,因为没钱,造不起来。”

顿一下,又对我说:“对了,阿海,你对他干嘛老是那么客气啊?”

我笑了,说:“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什么人都一样。”

“哦,”她说,“这一点你做得真好。”

荣叔的懒,不仅在太平村,就是附近十几个村子,也是赫赫有名。

这怨不得别人,谁叫他好喝懒做呢,村里人说,总不能白给他造一个小别墅吧。

不过,村里很多人在路上遇到他,都喜欢和他说上几句。他们上班路上或者下班的时候,老远看到他,就大声和他打招呼,走上去和他说几句:

“疙子,今天喝了几瓶啊?”

“疙子,你裤子上破了一个洞,叫你老婆给你缝一下!”

“疙,疙子,我,我昨晚做,做了一,个梦,梦见吃,吃你的,喜,喜糖。”

……

他们和他说话的时候,脚步有时停下来,有时不停下来,说完后,就“哈哈哈”“嘻嘻嘻”的,笑着,向别处走去了。

疙子很高兴,也笑着,嘴角咧开,眼睛眯拢,非常努力地回答他们的问题,或者回上一两句。

他们在和荣叔笑着说着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等着。直到一起走的同伴说完了,转身走了,我才轻轻叫一声:“荣叔。”然后说几句“身体还好吧”“吃了吗”之类的废话,说完向他挥一挥手,向已经在远处的同伴追去。

远处是一大片厂房,我和那些同伴一起上班的地方。

听说荣叔以前也上过班。听说而已,我没有问过他。

我五年前刚来到太平村时,村里能和我说上话的,只有我那些老乡。现在,当初的老乡,全离开了,只有我留了下来。我的那些老乡,包括后来的许许多多老乡,像走马灯一样,今年走了这一拨,明年又来另一拨,有的做了还不到几个月就走了——他们总以为下一个地方会更好。

他们可真傻!宁愿像清水江里的水草。

我想,我不能像他们那样,既然来了,就得像这里山上的茅草一样,牢牢地把根扎进这片泥土。如果像那些老乡,我将永远疲于奔命。

关于这一点,是李婶点拨了我。她说,你要是做上门女婿,就能入这边的户,姑娘么,我帮你问问看,可你自己也要特别当心,不要得罪人,要让他们喜欢你。不要再和你那些老乡乱来,离他们远一点儿。

她说这些的时候,让我想起我妈妈。

我知道,李婶这么说是真的关心我。去年夏天,吴一全来叫我,让我帮忙,晚上一起去把那帮河南人揍一顿。我到太平来打工,是吴一全带来的,只是不在同一个厂里。其实他也挺关心我的,那时来找我聊天,来找我玩的老乡,已经只剩下他,还有龚小青,虽然次数不多。

我站在门口,想了好长时间,支支吾吾的,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后来李婶过来了,她问我晚上有没有空,让我帮她去背一袋厂里发的西瓜。我当即就点头同意了。

“那你快一点。”她说。

待李婶走远了,我对吴一全说:“全哥,你看?”

吴一全不高兴了,骂我马屁精,没义气。

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他们说,你小子,现在都已经忘了自己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我不信,才来叫你。现在我信啦!”

说完他走了,再也没有来过。

我现在的朋友中,全是太平人,没有一个是以前的老乡了。我觉得和他们在一起,长知识,长见闻,要是偶尔出力帮他们干一点活,那他们对你就会格外好,格外亲。

“阿海,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一个。”有一回,村长在村委大楼前和一帮人说话,见我走过,把我叫住了,当着那些人的面这么说。他还说要报到上面去,把我评为优秀外来务工者。两个月后,村里真的让我去城里开会,还领到了一个大大的红本子。当然,还有奖金,用红包包着。

如今我的状态,可以说和太平人一模一样了:说的是太平话,干的是太平活,穿的也是太平衣,还能时不时吃上太平饭。以前和他们站在一起时,我插不上一句话,现在我偶尔讲一段笑话,也能引起他们哈哈大笑了。现在的我,站在一群太平人中间,恐怕没有谁能够从中将我这个外地人一下子分辨出来。

真的,有一回太平村过节,李师傅就指着我问几个来玩的朋友,猜猜,他是哪里人。那几个朋友就和我聊天,问我几岁了,上过几年学,家里还有哪些人之类,都是用这里的土话问的,我也用他们的土话回答。结果,李师傅的朋友就说李师傅糊弄他们,说我是地道的本地人,是太平人。

李师傅就“呵呵”地笑,不说话。

我也“呵呵”地笑,不说话。

我跟着李师傅已经三年了,他有个女儿叫李玉洁,比我大几岁,很胖,很矮,职高毕业后就一直待在家里,不去上班。我每次到她家去帮一点忙,忙完了,她也会对我笑,和我说几句话。有时候她会给我打电话,叫我帮她去把电脑桌换个位子,把床挪个地方,或者帮她到什么地方去领个包裹什么的。我随叫随到。

可是,李师傅对我们说:“小洁是被她妈宠坏啦!尽顾着自己的性子来。”

他又对我们说:“要是她结了婚,什么都不会做,那个男的不知会怎么恼火哩。”

只要说起女儿的将来,他就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个独生女,已经成了李师傅的一块心病。

忽然有一回,他兴冲冲地跑来,跑到我身边,把我拉到门口,悄悄问我:“阿海,师傅问你个事,你——”

他往身前身后又看了一遍,没有人,才接着说:“你愿不愿意嫁到我家来,做我的上门女婿?”

他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愣住了,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

他看我愣在那里,愣了一会儿还没有反应,笑着说:“这个事情,要不是李淑娥提醒,我还没想到呢!阿海,我知道你是个好小伙。怎么样?考虑一下。”

他一直看着我,要等我的回音,我就点点头。

李师傅看我点头,笑了,说:“李淑娥说你肯定会同意的。我也这么想。”他拍拍我的肩膀,很满意地走了。

李师傅走远了,我还呆呆地站在车间门口。我的头有点晕,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倚在门框上,掏出一根烟来。我的手抖抖索索的,连打火机都握不住了。

李婶跟我说的,成为一个真正的太平人,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我使劲掐了一下大腿上的肉,疼!

可是……

可是什么?

说实话,那个小洁实在让我喜欢不起来:不会干活倒也罢了,要命的是,她那么胖,又那么矮,哪有原先我喜欢的小芳勤快,漂亮。

和小芳的事,谁都不知道,是李婶最早发现的。她跟我说,趁早断了比较好,不要坏了大事。我想了好几天,就再也没有去找过小芳。

那天下班,刚走进村中大路,就看见李婶在路口等着我。她满脸漾着笑,一见到我,就朝我用力挥了一下手,叫我快回屋。

刚进门,她就拉住了我的手,悄声问我:“你师傅跟你说了没?”

我点点头。

她喜笑颜开了,直起腰,双手在后腰里捶几下,说:“阿海,这事儿要成了,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一双好鞋是少不了的。”她说。给媒人送鞋是这里的规矩,我知道。我点点头,笑着说一定不会少。

“哎呀,为这事儿我动了多少脑筋啊,阿海。”李婶看着我说,“我们太平的姑娘,还没嫁出去的,我掰着手指数了好几遍,数来数去,哈,才发现你师傅家还有一个千金呢!”

说到“千金”两个字,她忽然看了我一眼,捂着嘴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又说:“可是她家里条件好啊,你说是不是?”

“再说了,他就一个女儿。有一次他还跟我们说过,等新女婿上门,就给他们买一个小汽车。你想想看,多好啊!”李婶见我不响,又说。

“其实啊,女人的脸蛋,中看不中用的,晚上电灯拉灭,还不是都一样。”李婶拍拍我的肩膀,呵呵呵地笑着,说。

她这么说,我就点头了,抬起头来对她说:“谢谢李婶,你费心了。”

“这就对啦!”李婶笑起来。

因为有了两个大人的撮合,我和小洁进展得很顺利。到了下半年,李师傅为我和小洁办了一个订婚仪式,请了一些亲朋好友来为我们证婚。这是太平村里的规矩。

那天之后,我搬出了李婶家屋旁的小房子,住进了李师傅家屋旁的小房子。虽说还没有正式住进同一个房子,但吃饭是经常在一起了,晚上也会和小洁出去走走,看看电影之类。李师傅给了我一把大门的钥匙。

我知道,我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太平人了!师母说她去村里打听过,只要婚后三年,户口就可以过来了。

我感到自己每天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

啊,太平,我来啦!

我真想这样大声呼喊,对着所有人呼喊。可是,我知道这话不能说,对李师傅,对厂里的人,还有超市门口的所有人,都不能说这话,就是小洁,也不能对她这么说。下班路上碰到荣叔,我很想上前和他好好说一说,可是他那张嘴,逢人就要告诉。我一想到这点,就赶紧闭了口。

我这个想法每天挤在心里,我的心就被挤得满满的了。

忘了是哪一天,忽然在下班路上接到一个电话,接起来一听,竟然是吴一全打过来的。

他说:“阿海,你小子发了?你变成太平人啦!”

我高兴坏了,跳起来说:“全哥,你在哪里?”

旁边传来龚小青的声音:“阿海,快来,快来!一起喝酒啊!”

吴一全也说:“为你高兴呢!快来醉仙楼,喝一杯,庆祝庆祝。”

我连忙打了一个电话给小洁,向她请了假,去了。

在醉仙楼,我第一次先抢过菜谱来点菜,第一次拦住吴一全的手,跟他说:“全哥,今天这顿酒,我请!”

我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酒,我也从来没有听到吴一全跟我说过那么多好话。他以前总是说我,说我没有骨气,说我太会拍马屁,说我这个人总有一天会忘记祖宗。

其实,他哪里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啊。

龚小青问我,究竟是怎么让小洁喜欢上我的,他也要去找一个他的小洁。

他跟我这么说的时候,我斜眯着眼睛,瞅着他的马掌脸,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晕晕乎乎地站起来,说:“哪有,这么容易的,啊?你,你以为,是在江里钓鱼啊。”

就是钓鱼,除了要准备好饵外,还得耐着性子等鱼儿来咬钩呢。

“阿海,你,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来杭州时,去找活儿,看到太平造纸厂,那块招工的广告时,我说的那些话,你,还记不记得?”吴一全也醉了,翘着大舌头,探过身来,搂住我的肩膀和我说。

“都多少年了,我早就忘了。”我摇摇头。

我确实忘了。

“你小子,”吴一全松开我的肩膀,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点了几下,眯着眼睛说,“呵呵呵,我当初,就有预感,在太平,我们会,在这里发达。我可真没想到,这好运,他妈的,让你小子,给撞上了。”

他说着说着,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了。旁边的龚小青早就醉得躺在了沙发上。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出包厢,下楼,付钱。出门前,我叫醉仙楼的伙计给他们俩安排一个房间。

“阿海,和我们一起睡吧。”出门前,我听到吴一全迷迷糊糊地说。

“我,才不要和你们睡。我要回家,和小洁睡。”我说。

对,回家,回太平的我的家!

从醉仙楼到太平,有五里地。我的电瓶车在马路上歪来扭去地行进着,幸好,这时的路上不太有车了。

到了村口,忽然感到尿急。

酒这玩意儿,喝多了就是烦,刚刚在酒楼里上过厕所,不到十分钟,又要尿了。

憋不住了,得找个地儿尿。我看看公路两边,路灯特别亮,像是一只只大眼睛在瞅着你。

被人瞧见了不大好,我想。

我眼前出现了一个旧房子,旧房子靠路的另一面,灯光照不到。

我笑了,赶紧下车,跑过去,跑到那块阴影里,掏出家伙就尿起来。

“嗖嗖嗖”,声音很响,响得我特别爽快。

忽然,门打开了,张光荣走了出来。

“那,那是,是谁?”他大声说,“缺,缺德,晓,晓不晓得?”他的声音那么响,又断断续续的,听起来特别可笑。

我说:“荣——”

“荣”字刚出口,我就住了嘴。我决定,今后再不叫他“荣叔”了。

“疙,疙子,是,是我。”我大声说。

我还在尿。“嗖嗖嗖”,这泡尿咋尿这么长时间呢!

“阿,阿海?”张光荣显然很奇怪,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我身后,把我的肩膀一拉,我一转身,就和他脸对着脸了。

“你,你,阿海。”他看清楚了,往后退了一步,右手就立刻向我的额头上点了过来,厉声喝起来,“在,在我家房,房角,撒,撒尿,还,还敢,叫我疙,疙子,学,学我,说话!”

他气坏了。

我扭过头去继续尿,边尿边对他说:“疙子,我,我跟你说……”

我还没说完呢,就被他打断了,他的鼻孔里“呼呼”的出气声,就像在田里耕地的牛一样。他说:“气,气,气死我了,我,我……”

他生气时说话更结巴,还一口气提不上来,说不下去了。

我拉好裤子,向路边的电瓶车走去,挥挥手臂:“疙子,我先走了,我回家去。”

天已经不早了,小洁他们该急了。

没想到,我刚抬腿,没迈出几步,疙子忽然窜上来,一把拽住了我的上臂。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回头一甩手,把他的手甩开,说:“干嘛呀,你个死疙子。”

我又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没想到,疙子的手刚被我甩开,竟然又一下抓住了我的衣领子。他气急败坏了,拉住我,叫起来:

“我,我和你拼,拼,拼啦!”

他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衣领,那领子勒得我的脖子生疼,都透不过气来了。

我叫起来:“疙子,疙子放手!”

他说:“不,不放,你,你叫我,什,什么?你个,外,外地佬。”

我本来只是想和他玩玩的,可是,他还说我是“外地佬”,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左手用力往下拉衣领,不让它再扣住脖子,右手向后伸过去,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扭,同时身子一转,就一下子挣开了他,把他的手扭住了。我再抓住他的中间三根手指,往下一拗,他就“哎哟哎呦”地叫了起来,脚尖也竖起来了。

我对着他的脸,厉声吼道:“疙子,你给我听着,老子不是外地佬!”

我把他使劲往前面一推,他“哗啦”一下,摔倒在了自家屋子的那片阴影里。

我想,还是快点回家吧,跟这个疙子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事。

我走到电瓶车前,坐了上去,一下,又一下,钥匙竟然插不进去。插了好几下,才插进了。

电瓶车还没开始走,忽然听到身后“呼”一下,我知道不好,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啪”一声,腰里一热,一根粗木棍结结实实打在了身上。

我“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电瓶车也翻了。

“疙子!”我大叫一声,爬起来冲上去,一把抓住他手里的木棍,和他滚翻在地上。

他打不过我的,这一点我充满自信。这个死疙子,以前我对他客气,他竟然真当成了福气,眼里没人了!

我一下把他压在了身下,用棍子压住了他的脖子,使劲摁下去。我摁住了他,摁得他的脑袋,还有他握住棍子的两只手,一动也动不了了。

我大声对他说:“疙子,老子不是外地佬!”

我说了一遍,觉得还不够,就又说一遍,还不够,又说了一遍。我每说一遍,手上就加重一分力气。

他的嘴大张着,口里只听见“呵,呵,呵”的声音,像是牛在喘气,又粗又重。他的两条腿在我身后“刺啦刺啦”的,划拉着地面。

“疙子,老子不是外地佬,老子是堂堂正正的太平人!”我叫起来,“你说,你说呀,阿海是太平人!”

他嘴里的出气声越来越小了。

可是他竟然还不说。

“说呀!快说!”我继续叫,“阿海是太平人!”

“呵——呵——”他嘴里发出了两声长长的出气声,像是承认了我的话似的。

路边的灯光,就像是马路的眼睛,它们静静地看着我们两个,一声不响,冷眼旁观。

“看,快看,太平造纸厂,这个名字多好!”吴一全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指着眼前那块牌子,回头向我们大声说。

那时,吴一全带着我们一帮人,像一群无头苍蝇在“招工一条街”上乱转,看到太平的招工广告时,就一起涌了过去。

“太平,太平,我们一定能在那里找到好生活,好前程的。”吴一全说。他的目光在我们的脸上扫过,像春天的阳光。

我累得躺倒在那冰冷的路灯下时,仰面看着天上稀稀落落的星星,眼前浮现出了当初的情景,耳边也清晰地响起了五年前吴一全跟我们说过的话。

在醉仙楼时,我怎么想不起来,现在躺在路面上却想起来了?

责任编辑 王志新

猜你喜欢

阿海小洁李师傅
阿海的车技
坚持到底的她
织 匠
男子长期喝酒长出“象鼻子”
钟表匠李师傅
暖心纸条
裁缝一眼准
乞讨伴侣
鹿柴
羊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