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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北京

2014-12-12鲁晓鹏

长城 2014年6期
关键词:白石珍妮

鲁晓鹏

序 曲

在阔别中国二十年后,齐振飞即将离开美国,回到北京。他已经向他任教的匹兹堡市碧波大学请了一年的长假,将去北京的京师大学教书工作一年。

自从他十六岁离开北京后,二十年间,他只有在暑假期间回过中国。他没有完整地经历过北京的春夏秋冬、北京四季的交替,没有在北京度过中国的节日,没有在中国工作过。他怀念儿时的北京:柳絮飘扬的春天,凉爽舒服的秋日,瑞雪纷飞的隆冬。他要在北京生活一年,对家乡有一个全面的认识和感受,对事物获得一个新的视角。

多少年来,他一直在美国学习和工作,用英文写作和思维,按着洋八股的格式写书作文,孜孜不倦地评论别人的文学艺术作品。他渴望用母语中文写出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在美国的日常生活已经变成程式,缺乏新意。他想体验一种异样的生活。远离自己学府的约束,在北京一个人漂流,将是莫大的自由。每天说中文,与中国人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年,一定对自己的身心大有益处。他要在中国寻根问祖,了解自己的家史和过去,以便更好把握现在和将来。 他对是否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而去已渐生疏中国工作一年,犹豫了很久,最后下了决心。他必须回北京!

他和自己的女朋友琼妮近来老是闹别扭,两人的关系危机重重。他想如果他们分开一段时间,让每人有自己独立反思和喘息的空间,给他们的关系重新定位,或许更好。一年之后他们或许觉得离不开对方,或许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快乐和激情。他必须回北京!

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照入齐振飞卧室的窗内。美丽的琼妮坐在齐振飞的身旁,把头依偎在他的肩上。富有情感的琼妮,由于心里难过,此时双眼湿润了。她说:

“振飞,你很快就走了。我会非常想你的。你一走就一年,时间这么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了解你,支持你。你去吧。世界上真正了解你的人只有我,对不对?”

“对,对。”齐振飞接着说。他感激地看了琼妮一眼,手抚摸着她的柔软的金灿的头发和洁白的后颈。琼妮最喜欢齐振飞爱抚她的这个部位,这样她感到两人特别的亲近、甜蜜。

“你一直跟我说你有一个夙愿,你想用中文写一本小说。你想写你、写我、写你们家的经历、写北京、写我们的时代。多好的想法呀!你以前忙,脱不开身,现在时机终于来了。你去吧。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是我永远支持你!我是你的缪思,是不是?”琼妮深情地说道。

“对,对。你是我的缪思。我感谢你对我的理解和支持。”

“我不需要你的感谢。我要的是你的永远的爱。”

“我永远爱你!”齐振飞嘴里说得很坚决,可是在琼妮面前一提到“爱”字,他的心里其实很慌张。他对琼妮的感情是复杂而矛盾的。他喜欢她,舍不得离开她,但又想远走高飞,一个人生活。虽然他已经是三十六七的年龄,但是要一辈子和某个人定终身,他感到害怕。

齐振飞儿时和少年时期生长在北京,十六岁的时候,家里把他送到美国。此后,他开始了漫长的留学生的生活。他在美国读完了高中、大学、研究院。取得博士学位后,便在美国的大学教书。目前,他在美国匹兹堡市的碧波大学比较文学系任副教授,讲授文学、电影、文艺批评、中国文化等课程。他在匹兹堡市已生活了好几年了,对这里的风土人情越来越了解,也已非常钟爱这座城市。在校内,他有不少互相关心、互相支持的同事;在校外,他也结识了一些各行各业的人士。他远离他的出生地中国,他的母亲、哥哥、姐姐、亲属散居在远方异地、不在身边,匹兹堡市已是他的实际生活中的家。

几年前,他在碧波大学召开一次中国电影研讨会,许多从全美国各地来的学者赴会发言,讲述他们对中国电影研究的心得。琼妮当时是碧波大学电影系的研究生,一个二十多岁的青春活泼的姑娘。她看到电影研讨会召开的布告后,在会议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场,前来旁听。就是在大会即将结束时,琼妮与齐振飞首次相见认识。由这场意外的见面,导致两人从此坠入爱河,延续到今。一年前,琼妮完成了研究生的学业,拿到学位,去美国东岸的一所州立大学的传播系工作,讲授世界电影和文艺批评。由于工作原因,他们两人只得暂时分开,各居一方,假日和长周末时得以互访团聚。

最近一年来,齐振飞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爱好。一个周末的晚上,琼妮不在身边,他一人走入一家南美风味的餐厅酒吧,坐下喝酒,打发时光,聊慰寂寞。忽然音乐大作,酒吧里的客人纷纷起舞。一时间,齐振飞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迷人、激动的音乐,看过这么优美、热烈的舞姿。别人告诉他,这叫骚沙舞(salsa)。他想邀请个姑娘和他跳舞,可他自己又不会骚沙舞步。他发誓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尴尬和无能。他专门去上拉丁舞课,学会了基本的舞步和动作。从此他成了骚沙舞迷,每到周末就去跳。即使他到美国和世界其它的城市去开会或旅游,也要留心当地拉丁舞的场所,抽时间去跳一跳。当他去东京和布达佩斯特旅游时,特别找到骚沙舞场,尽兴地跳了一回。

他在匹兹堡市的生活已经很有规律。他尽量把每周的生活安排得快乐和充实。教课、备课、写作、演讲、开会、健身、饭馆吃饭、与朋友聚会、跳拉丁舞——这是他在匹兹堡市每周重复进行的事情。他每周所追求的生活,是一种能把抽象的思维与快乐的感官体验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生活。周日,他力争做一位为人师表的教授和学风严谨的学者;周末,他要得到的是身体上的和感官上的轻松愉快。

在匹兹堡市的稳定的生活,使他有一定的安全感、成就感、乃至快乐感。但是他觉得这样的重复性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之中,好像缺乏了什么东西。他想回到中国去做一种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去体验一番新的不一样的生活。

独自一人

八月下旬,离学校开学还有两个星期,齐振飞到达北京。他先在母亲处住了一周,然后自己找了一所公寓住下。

他去京师大学报到。在文艺理论研究中心的全体教员会议上,中心主任钱学勉将齐振飞介绍给大家,热情欢迎他来中心工作。京师大学文艺理论研究中心是教育部属下的全国重点学科基地,资金雄厚,师资力量强。他们在全国高校的文学理论和批评界处于领军的地位。钱学勉和他的团队编写的教科书被全国院校广泛使用。中心毕业的研究生在全国许多高校任职。钱主任六十出头,在圈内德高望重,俨然敦厚长者。他嘱咐齐振飞,如果工作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尽管跟他说。会议在场的老师们包括中心副主任、文学院长王向东,艺术学院教授兼《前卫艺术》主编刘梳风。

钱学勉又向大家通报了京师大学和山东的齐鲁大学联合举办一次大型国际学术研讨会的筹备情况。会议定名为“全球化时代的文化理论研究”。会议将在济南市召开,京师大学的文艺理论研究中心是这次会议的一个主要发起者和组织单位。钱主任要求中心的同事努力把会议办好。

在京师大学秋季学期,齐振飞教一门研究生的课。一般由国内大学请来的外籍教师,要被充分利用,每周需要讲授十小时以上的课时。同样,他们会得到相对应的良好待遇。除了发工资以外,学校为他们提供免费住房。齐振飞不愿意每周教那么多课时,把自己拴住。他提出每周只教一门课,所以学校也不能给他相应的待遇。因为学校不给他房子住,他便在离京师大学不远的北太平庄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

文艺理论研究中心希望他秋季学期开一门“当代西方文论选”的课,他欣然接受。学生阅读全部用英文,课堂上的讲解和讨论,主要用中文,偶尔夹杂一些英文。班里的十几个学生,都是京师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而文艺理论专业的研究生最多。京师大学的这个文艺理论研究中心享誉全国。本地的师生也为此扬眉吐气、踌躇满志。

齐振飞从美国带回来有限的几本教科书。这几本书里收进的文选主要涉及到西方的文化研究问题、有关现代性、后现代主义的争论。根据他手头现有的资料,他为同学们选了一批文章。他又把这些文章按照其所讲述的问题,分成了不同的主题,以便课堂里讨论。

他发现他班里的这批学生聪颖用功,基本功扎实,英文阅读能力强,训练有素,认真敬业,悟性很强,一点就通。可能是因为他们的专业的缘故,他们对抽象的理论问题,极其敏锐,能很好地把握文章的思路和逻辑,将问题的实质看得一针见血。

在秋季的每周四的下午,从一点到四点,齐振飞讲课。在这三小时中,他逐渐地能够和中国的年轻人在知识上、智力上、乃至心灵上有一种沟通和交流。

教学备课之余,齐振飞的大部分时间花在研究与写作上。一些在美国没有完成的工作他不得不带到北京来完成。他忙着与香港浸会大学的谢敏惠教授编定一本英文专著《二十世纪中国电影回顾》。同时,他忙着修改他的即将出版的英文书《中国,跨国视觉性,全球后现代性》。热心的朋友和同事还经常邀请他为这个那个杂志撰稿,去这里那里开会,使他应接不暇。对他自己来说,一件重要的事是完成他多年想写的小说。由于杂事太多,他一周能写出几千字的草稿就很满足了。有时几个星期过去了,他一个字也没写。俗话说:“万事开头难。”起码自己已经动笔开工了。

严冬时节,齐振飞坐在电脑前打字写作。不知不觉中,他坐着原地不动已经两个多小时了。等他累了想站起来喝口水,便感到手指冰凉麻木,全身的骨节不舒服。酷暑夏日,他同样地坐在电脑前构思写作,等他想站起来休息的时候,他的背已被汗水浸泡,腰部酸痛。有时他写下两千字之后,便感到头疼眼胀,气短思竭,不得不停下来。可是小说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积少成多,自己偷懒不写,何时能完工?

工作累了,需要休息时,他便去阳台,观看楼前面的事情。他住在三楼,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前面有一个水果摊。按照不同的季节,摊上摆着不同的水果:西瓜、香瓜、鸭梨、苹果、橙子、橘子、杏、香蕉。小时候在北京,齐振飞喜欢吃水晶鸭梨。到美国后他吃的最多的是橙子。这次在北京,他还是买鸭梨吃。楼下还有几个卖早点的妇女。每天早晨,她们摆出各种刚做好的食品:猪肉包子、菜包子、葱油饼、鸡蛋饼、肉馅饼、韭菜合子、油条、豆浆、馄饨。住在美国二十年来,他早上常喝牛奶和橙汁,吃麦片粥。如今他又可以品尝丰富的中国早餐。

齐振飞有时候浑身不舒服,血液不流通,骨骼肌肉像是散了架,坐卧站立都别扭。他意识到这是因为在北京他缺乏运动。他的身体在向他发出警告:你需要运动!在美国时,齐振飞注重运动。在自己住宅附近,他加入一个健身俱乐部,是那里的会员。他每周都要开车去俱乐部几次,在那里跑步、举重、游泳。在北京他没车,出入不方便。他的公寓附近的运动场所的健身设备不齐全,条件差,洗浴更衣都不方便。于是他买了一对哑铃,决定在家运动。有时他做俯卧撑,有时原地跑步,有时举哑铃,练习上身的肌肉,有时手托哑铃蹲下,练习腿的力气。

他的公寓的洗澡设备简陋。厕所里装了一个淋浴喷头,可是热水器却设在厨房里。当齐振飞洗澡的时候,热水器时而燃烧,时而灭火,水的温度忽凉忽烫,水的流量时粗时细。洗一次澡,他需要光着湿漉漉的身体,在厕所和厨房之间来回跑几次,重新打火和调节水温。

厕所里没有浴缸。洗澡时,水直接喷在地上。每次洗完澡,齐振飞需要用拖把将地擦干净。马桶的水缸里的水总是半满。冲完一次马桶后,需要等到水缸的水半满后,再冲一次才能冲干净。

北京的空气质量比他小的时候差多了。北京冬天寒冷,可是夏天的温度往往比南方城市还高。春冬季节,沙尘暴时常袭击北京,使得整个天空中充满尘土。城内工地比比皆是,四处扬尘,空气中含有大量悬浮颗粒物。天阴时,污染物无法散出去,北京城像是被蒙上一个大罩子。

早上醒来,齐振飞时常咳嗽。室内室外的空气都不新鲜。开窗户还是不开窗户?是他每日要做的两难选择。不打开窗户,房间里的空气得不到循环更新;如果打开窗户,外面的尘土便飞进室内。室内的家具总落上一层尘埃。

虽然大家都抱怨北京的天气,可是人们还是爱北京,还是决定在北京工作、生活、就业、寻找机遇。因为北京是中国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信息中心。中国人乃至外国人喜欢聚集在北京这个广大的天地和市场。

齐振飞单身一个人,没有意愿做饭。他每天至少要在外面吃一顿饭。他的公寓附近的十几家家常菜饭馆让他吃遍了。那里的服务员都和他认识,他每次去,她们便和他打招呼、说笑。他品尝了那里的各种家常菜。这些菜都不贵,经济实惠。这么丰富的中餐,在美国匹兹堡市不可能尝到。

他一个人坐在饭馆里默默地喝茶、吃饭、咀嚼。孤独和惆怅充塞胸中。他想:自己一个人居住、吃饭、睡觉,违反自然规律。“男大当娶,女大当婚”。此时他想起了与他相好过的一个个中外女子,尤其是琼妮。

空闲之时,他从街上的报亭买来各类报纸翻阅。他看得最多的是《晨报》《北京青年报》《北京晚报》《环球时报》《参考消息》。由此,他可以了解到中国和世界发生的大事和人们对一系列问题的评述。他也时常打开电视看新闻。

夜阑人静,齐振飞通常一个人躺在床上,身边没有伴侣。他睡不着,辗转反侧,思缕不绝。今天我干了什么?明天我该干什么?我这一辈子要干什么?我怎么成了一个教书匠?他想起了自己在美国的学校和同人。有些人把生命的一大部分投放在学院政治中,真是可惜。而自己想起什么就做什么,只做自己认为有意思、有意义的事情,研究的主题和内容不断变化。由于自己兴趣太广,不断变化,吃了不少亏。美国学界的裙带关系不比中国差,这方面世界各处都一样,而自己天性喜欢独往独来,在边缘地区打游击战。

他时而失眠,躺在床上不能入睡,今年中国和世界的事情一幕一幕地在脑子里旋转,正如李白诗句:“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有时,他冥想生命终极的问题,百思不解,中夜坐起来,喝几口北京的特产二锅头,捱到天明。他默诵陶渊明的《杂诗》:“白日沦西河,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晖,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中秋节来临。齐振飞先给琼妮发了电子邮件,告诉她中国的中秋节到了,他惦记着她。下午,他买了一盒月饼,去母亲那里。两人加上李阿姨共进晚餐,一起赏月。然后,他一个人回到自己的住处。他走入阳台。眼前车水马龙、万家灯火;抬头仰望,一轮满月悬挂天空,把缥缈的青辉洒遍寰宇和人间。齐振飞依栏对月,伫立许久。他感到一丝凉意,便回到室内。外面月亮轻移慢转,时间渐晚。他睡不着觉,便拿出一本词集阅读。他喜爱他的外公林碧城的词集《碧城乐府》。林碧城是1950年代香港词社坚社的一个成员。齐振飞翻到《水龙吟·丁酉闰中秋和璞翁》。丁酉年是阳历1957年,正值闰八月。2000年是农历庚辰年,恰巧又是闰年。

月圆人意茫茫,

几曾佳节双番见?

依然望里,

华灯万户,

疏星数点。

拍徧栏干,

为谁风露,

立残更箭?

叹浮生万事,

早催华发,

应羞见、

婵娟面。

何事无言独对?

看冰轮、

轻移慢转。

焚香旧约,

吹箫俊侣,

思量都徧。

百二秋光,

无端又把、

流年偷换。

便持杯欲饮,

凄凉今夕,

有何人劝?

全词读来气韵流畅、豪放豁达,颇有苏东坡词的味道,只是多了一番凄凉的气氛。“焚香旧约,吹箫俊侣,思量都徧。”读到此,齐振飞不免思量自己的亲人、朋友、故旧。此时他兀自坐在窗前,仰望明月,思绪万千。

思念琼妮

一天晚上,齐振飞在家里打开电脑看邮件。琼妮给他发来一封信。琼妮写到:

最亲爱的振飞,回到中国后,你一切好吗?对新生活习惯吗?我一切都好,只是时常思念你。

你长期不在美国,我身边的一些朋友、同事向我示好,甚至公开追求我。我们学校的电脑和信息中心的一个台湾来的小伙子尤其积极。他人满可爱。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我希望你会像希腊英雄尤利西斯那样,在海外漂流了一段时间后,获得了智慧和经验,最后回到心爱的人的身边,一一打败我的追求者,重新得到我!

爱你的,琼妮

想起他和琼妮的关系、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齐振飞的心中便充满矛盾,举棋不定,不知下一步路如何走。他回忆当初他们认识的经过和一起度过的时光。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学术研讨会即将结束的时候。当他俩的目光一碰上后,彼此就像磁石一样被对方吸引住。两人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琼妮说:“你就是齐教授!我原来以为是个老头呢。你这么年轻。我在课程表上,看到你下学期要教一门‘中国新电影的课,我一定选修。我对亚洲电影一直感兴趣,曾经选修过‘日本新电影的课。印度电影也稍有接触。”

这样,新学期开始,琼妮成了齐振飞课上的学生。他俩对彼此的好感,心中暗自明白。可是介于师生关系,他们没有做直接的表示。齐振飞对琼妮有意思,但是由于本学期琼妮是自己的学生,修自己的课,他不该追求她。这是学校制度。他也怕她,怕万一事情搞糟,自己成了老师对学生进行“性骚扰”,惹出麻烦。

琼妮上课的时候,经常迟到十分钟。齐振飞能听到高跟鞋的声音从教学楼走廊的远处传来,越来越近,直到自己教室的门口。齐振飞猜想穿着高跟鞋的女生可能是琼妮,也期待和希望这是琼妮。走进教室的人果然是她。她穿得最多的是一条紧身黑裤,衬托出她的修长的双腿和丰满的臀部。她坐在后边,略带微笑,不冷不热地看着齐振飞。齐振飞在前台表面上若无其事地讲课,可是他的情绪已被琼妮隐隐调动。据后来琼妮对齐振飞坦白,当她第一次看见齐振飞的时候,第一印象是他英俊潇洒、谈吐有深度。在他的课上,她喜欢他的姿势动作,特别是他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姿势。她承认,她是故意迟到,以引起他的注意力,她穿高跟鞋走路很响,是为了挑逗他这个年轻教授。

学期结束,暑假到来。一次在匹兹堡的现代博物馆的多媒体艺术研讨会上,齐振飞碰到琼妮。这次齐振飞无拘无束、一身轻松,他大胆地试探琼妮,说:“琼妮。现在我不是你的老师了。我请你看场电影,行吗?”

琼妮低下头,腼腆地笑了起来。她说:“行呀。正好卡耐基博物馆的电影院有一个吴宇森电影回顾展。我挺喜欢周润发。今晚放映《喋血双雄》。只是这个电影系列每次都在半夜十二点放映,我不知到那么晚你还有精力没有。”

其实,齐振飞看过许多吴宇森电影的录像带,在他的中国电影课上,他们还讨论过吴宇森的名片《英雄本色》。但是他故意说:“没问题。好极了。我一直想去电影院看吴宇森的电影,就是没机会。咱们今晚一起去。”这是他俩的第一次约会。看完电影后,已经是凌晨两点。齐振飞已经有些疲劳,但他执意请她去一家二十四小时开门的饭馆吃夜宵。他自己要了一个炸牛排,为琼妮点了一大盘水果拼盘。因为怕长胖,琼妮只吃素,看到这一大盘五颜六色的新鲜水果,高兴极了,大吃起来。他们一边吃,一边聊,话题海阔天空、漫无边际。他们谈到自己的家庭和过去,两人熟悉的世界文学作品和共同喜欢的作家,乃至有关他们的朋友和同事的风流逸事、小道传说。等到他们离开饭馆时,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了。走在街上,齐振飞伸出手要搂琼妮的腰,但是琼妮轻轻推开他的手。当他们坐进齐振飞的车里后,齐振飞刚要发动汽车,琼妮突然扭过身亲吻齐振飞。他先吃了一惊,进而喜上心头。经过一阵热吻后,齐振飞请她跟他回家,她答应了。

到了齐振飞的公寓后,他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脑袋既紧张又兴奋。他想一鼓作气,把压抑了半年的感情发泄出来。他要求琼妮和他做爱。琼妮不卑不亢,答应了他。但是当她骑在他的身上时,却提出一大堆问题。

琼妮问:“你能保证你没有性病吗?”

齐振飞支吾回答:“我……我……我怎么会有性病?”

琼妮问:“你以前都是安全地和别人做爱?”

“好像是。”

琼妮又问:“你是不是每次都用避孕套?”

“基本上用。”

“你最近一次检查艾滋病是什么时候?”

“两年以前。”

琼妮的一连串问题使齐振飞紧张而不安。他模糊记得有几次与其他女人交往时,没有采取安全措施。自己会不会万一被传染上什么?如果琼妮被自己传染了,那就太不负责任了。

齐振飞平躺在床上,琼妮骑在他身上。此时其它念头也浮现在他的脑海。妈妈曾嘱咐过多次:“你不能找外国姑娘。中国人的精力跟不上外国人。你从小肾虚,还是应当找个中国姑娘。”似乎有一种看法,就是中国男人在性功能方面差。他想:“自己行不行?琼妮把自己和她以前的男朋友一比,会不会觉得自己比较差?”他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使把劲,尽力而为,给她留个好印象。

他这样想着,浑身的感觉全没了,雄风不起。他越着急,越想凶猛,越无济于事。这种情况,以前也偶尔发生,不太严重。可是今天,他怎么也找不到感觉。他们换了几种姿势,还是无能为力。他绝望、惭愧,心想:“老天为什么要惩罚我呢?”他向琼妮解释,这种情况很少有,不知道今天怎么了。琼妮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无可奈何。

齐振飞的阳痿给他们的关系投上一个巨大的阴影。他埋怨她,心想:“我以前一直很好,没出现什么大问题,怎么偏偏碰上这个女人,把我搞坏了。我以后决不会和她过日子。”他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极大损害。关于阳痿问题,他询问一些好友,查看有关书籍,得到的结论是:在他这个年龄的健康人发生这种情况,一般是心理问题,不是功能问题。只要调节好心理,一切会恢复正常。琼妮也气馁懊恼,心想:“我以前和男朋友交往,从来没遇到这种事,这回是怎么了?上帝既然把振飞给我,为什么还要这样惩罚我?振飞以后一定会恨我的。”差不多过了两个月,经过两个人耐心的反复磨合,齐振飞慢慢地找回了感觉,恢复了正常功能。

琼妮从小在美国东部的一个大城市长大。父亲、母亲是第二代东欧和中欧移民。她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哥哥是医生,妹妹在一家有名的大医药公司工作,工资比一般大学里的文科教授要高。妹妹凯茜是个大美人,曾经参加她们城市的选美比赛。她漂亮自负,冰肌玉质,姐姐和朋友们称之为“冰冷的公主”。当年他们全家只有琼妮的父亲工作,母亲在家里照顾孩子,全家五口人,一份工资,家境不富裕。父母辛勤劳动,把三个孩子带大。

琼妮的父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周日和节日都要去教堂参加活动。琼妮和凯茜姐妹上的是天主教的小学和中学。两人从小在浓厚的天主教气氛中长大。到了上大学和研究院时,琼妮不再信任天主教的教义。她心中有对天主教文化爱恨交织的情结,有似在毛泽东时代长大的中国人对那个时代的情感。虽然她对天主教的仪式已毫无兴趣乃至反感,她心中深信有个公正的上帝存在。

琼妮和齐振飞曾谈到信仰问题。琼妮问他信不信上帝。齐振飞不好意思地说:“我小时候在社会主义中国长大,老师教我们信仰共产主义。教科书里说,宗教是鸦片。后来,发生了文化大革命,社会混乱,毛泽东也去世了,大家就不太相信以前老师讲的话。到了美国以后,我去过很多次教堂,参加教会活动,试图了解基督教。可是本性难移,怎么也信不了。可能等我以后老了,会信什么教,可能信佛教吧。能信教是好事。如果我以后有了孩子,我希望他们有宗教信仰,去教堂。”

“那你到底信什么?”琼妮问。

“后来上大学和读研究院时,我看了不少关于中国文化和思想的书,才知道传统中国文化不太像宗教。儒家学说里有个‘天的概念,但那不是上帝。孔子就不太信鬼神。咳,一言难尽。反正中国人有道德规范,不道德的事不做,做坏事会有因果报应。”

琼妮的专业是电影研究。她对艺术也有广泛的兴趣。这样一来,琼妮成了齐振飞的好帮手。她漂亮活泼、学习优秀、善于交际、生性好动、精力无穷,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大学的电影系,英文系,艺术史系,文化研究中心,妇女研究中心,市内的几家博物馆和画廊,电影技术学校和艺术电影播放中心等等,都成了她的活动场所和根据地。在齐振飞的眼里,她是他工作圈里的“宠儿”。有了琼妮的帮助,他如虎添翼,四面出击,收获甚丰。

齐振飞用英文写好文章后,经常拿给琼妮看,请她提意见,看看有没有文字上的错误。虽然齐振飞来美国比较早,英文挺棒,但是英文毕竟不是母语,语感还欠火候。而琼妮的英文炉火纯青,飘逸优雅。每次只有琼妮看过他的文章后说可以,他才放心。同样,他在事业上也尽量帮助她。她喜欢看中国电影、香港电影、亚洲电影,看后颇有心得。可是她毕竟不会说任何亚洲语言。于是他俩合作写了几篇关于中国和香港电影的学术文章。在他编写的文集中,他也收录她的文章。她聪颖好学,稍加鼓励和指点,便能做出很好的研究成果。

每个星期,琼妮到他这来住几天,尤其是周末。两人几乎吃遍了市内的二十多家中餐馆、日本饭馆和韩国饭馆。由于他们是常客,饭馆老板和服务员都认识他们。琼妮最喜欢齐振飞带她去日本饭馆,她爱吃寿司、毛豆、海带沙拉,喝豆腐汤。琼妮时而心血来潮,想给两人做饭。她兴致高涨,脱光了衣服,赤裸身体,在振飞的厨房里忙上忙下,好不快乐。此时,振飞坐在客厅看电视或看书。他想,女人到底是女人,对她们来说,没有比照顾男人和家更愉快了。在家里和女人在一起,男人也会暂时忘记工作的辛苦与不快。齐振飞也非常想要一个家。他问自己:是否应当和琼妮结婚?琼妮对齐振飞说:我喜欢照顾你,只要你高兴,我就高兴。能够爱一个人,是非常幸福的事。

琼妮爱运动,健康意识强,她每周几次去健身俱乐部做健美操。冬天一到,他们去市外的五泉山滑雪场滑雪。与琼妮认识以前,他从未划过雪。苍茫大地,一片银白,朔风凌冽,彤云密布,他们从山顶沿着滑雪道一路冲下山脚,他尝到滑雪的刺激和快乐。夏天一到,琼妮一定拉着齐振飞去郊外骑自行车。那是一个来回十四英里的路线,上坡下坡,道路曲折。每次骑车,齐振飞都气喘吁吁,疲劳不堪,途中一定需要停歇两次。而琼妮则精神抖擞,乐趣无穷。

琼妮一直等待着齐振飞的一句话。在他们认识几个月后,琼妮终于忍不住了,问他:“你为什么不向我求婚?”齐振飞支支吾吾,说:“我还没想好,没下定决心跟任何人结婚。”

琼妮说:“我们不结婚也行,我们同居吧。我们搬到一起,又方便,又省钱,少付一份房租。”齐振飞不同意和她同居。为了安抚琼妮、表示他的爱心,他连续几年暑假期间带她出国旅行。和琼妮的几次欧洲旅行令他难以忘怀。

有一次,琼妮需要去英国伦敦参加一个国际电影节并在伦敦的英国电影资料馆查找资料,于是他们决定一道去伦敦和巴黎,做双城游。这是齐振飞第一次去欧洲。巴黎果然名不虚传,它的确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大都市之一。它的街道、建筑、景观、社区着实迷人。它深厚的文化底蕴令游人流连忘返。小时候在中国,齐振飞看过一部老电影《巴黎圣母院》,想不到今天他得以进入巴黎圣母院。他们在教科书中看到过无数次的许多世界名画,在巴黎卢浮宫内亲眼看到原作。挂在墙壁上的超级巨大油画使他们感到艺术家的伟力和观者的渺小。

1997年夏,齐振飞去荷兰莱顿市参加在那里召开的国际比较文学学会第十五届年会。他带上琼妮,同时顺路去荷兰的几个其他城市,德国柏林还有比利时的安特沃本旅游。在莱顿大学开完会后,他们去离城市不远的北海沙滩游玩。琼妮换上比基尼泳衣,躺在海滩上晒太阳。那些赤裸上身、不戴乳罩的荷兰姑娘,在海边戏耍,让齐振飞大开眼界。有两个荷兰姑娘在沙滩上打羽毛球,随着身体的动作,裸露的乳房上下颤抖。她们旁视无人,嬉笑自若,好不开心。

一年夏天,他们去意大利旅行,参观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威尼斯烟波浩淼,水天相接,整个城市好像浮在水上。无论是圣马克广场的宏伟气势,还是市内的小桥流水,威尼斯是个梦幻一般的美妙城市。他们坐在运河旁边的露天餐厅中进晚餐。一艘艘小船从他们身边划过,船夫演唱优美动听的歌曲。这次齐振飞吃到他一生中最香最贵的龙虾。

他们在威尼斯正好赶上威尼斯双年展。这意外的发现使他们欢喜异常。一大批中国艺术家的作品参加了展出。旅法华人艺术家陈箴的作品《绝唱》(又名《各打五十大板》),特别引人注目。参观者往往走到作品前停留下来,拿起鼓棒击鼓。振飞也拿起棒子一打为快。旅美华人艺术家蔡国强的模仿作品《泥塑收租院》得到双年展的大奖。

佛罗伦萨是文艺复兴的中心。在市内的乌菲兹博物馆,他们看到了意大利各个时代的大师的名画,兴奋不已。托斯卡纳地区的旖旎风光,陶冶他们的身心。

意大利之行的最后,他们来到罗马和梵提冈。长大以后,琼妮总爱讽刺天主教会和天主教的礼仪。今天,她灵魂被一种恐惧感和神圣感震慑。她起初有点不好意思前去祈祷,但是在齐振飞的鼓励下,她走到前面跪下祈祷,热泪黯然滚出眼眶。她说,她小时候有一次做梦,梦见天空中无数只白鸽子飞进自己的家里。早晨醒来,看见窗外漫天白雪飞舞,她惊叹自己梦成现实。苍天显灵了,她深信上帝注意到她这个小姑娘。

琼妮爱齐振飞,可是齐振飞从来不对她提起终身大事。她爱得越深,就越气恼、越尖刻地批评他。平日里,琼妮的言谈之中有一种道德优越感。她说:

“你们中国人,就会往上爬,一心想成功。尤其你们这一代,经历了文革,没有信仰,唯利是图。

“你这个人,利欲熏熏,想得到这,拿到那。我把你人性化,帮你打圆场,磨掉你的棱角。因为我,你在别人眼中更像个人,不仅仅是学术政治的机器。

“第三世界来的人我见的多了。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和其他中国人我也打过交道,就是没见过你这样的中国人。

“振飞,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我爱你。我跟你在一起就高兴。我上了你的当。”

面对琼妮对他的一大串攻击,齐振飞哭笑不得,无可奈何。他讨厌她的道德与信仰上的优越感。但是他嘴软。他心里明白,琼妮爱他。因为她的爱的纯洁和真挚,也许她的人格比自己更崇高。

结识珍妮

儿子回北京住下一年,齐振飞的母亲林贞华自然喜在心头。她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齐振飞的父亲齐正许多年前去世了。哥哥在外省工作,很少有空回北京。姐姐早已移居香港,也不在母亲身边。小儿子齐振飞远在美国。每日林贞华与跟随她多年的保姆李阿姨生活。林贞华住在北京市的东面的朝阳区,而齐振飞的工作地点京师大学位于北京市的西北面的海淀区。为了工作方便起见,齐振飞在离京师大学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住下。

几乎每个星期六中午,齐振飞从海淀区北太平庄坐车到朝阳区东大桥,去母亲的住所看望她,与她聚会。每次来,李阿姨都做了一大桌他爱吃的菜,还准备了许多菜让他带回去吃,省得自己做饭。在她们眼里,他永远是个小孩子。

午饭之时和饭后,妈妈和他总要交谈。齐振飞说他有点厌倦用英文不断地写学术性文章。对他来说,用英文多写一本书或少写一本书,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也缺乏刺激。他不想永远评论别人的作品。这次回北京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想用中文写一部小说。

妈妈问:“你打算写什么呢?”

齐振飞说:“初步计划写我自己熟悉的事情,我见过的、我经历过的事情。写当代的中国和美国,中西之间的文化差异、误解、沟通、认同,写我在北京一年的见闻,等等。”

“你这么多年在国外用英文写作,你的中文行吗?”

“可能开始有些问题,慢慢会好的。一个人如有什么不会,可以学嘛。如果一个人不会外语,他可以学会。何况中文是我的母语呢。”

“你了解中国的现代历史吗?”

“我不是大学教授吗?应该了解点。我给学生教的就是这些东西。”齐振飞觉得委屈。

“你的小说应当有深度。”

“八字还没一撇呢。尽力而为吧。”

“你了解我们这一代人吗?”

母亲一下子把齐振飞问倒了。母亲是他最亲的人,永远是“母亲”。此外,他真不了解母亲的身世和内心世界。他未成人的时候就离开的家庭和中国,以后二十年来,他基本上暑假期间回中国,每次来去匆匆,自己一大堆事要做,哪里有机会听妈妈讲她的家世和经历。这回他尽量地听母亲讲述一些以往家里的故事。

工作之外,齐振飞喜欢去与高等学府完全不同的环境中换换脑子。对他来说,他居住和生活的北太平庄和新街口外大街书卷气息太浓,太严肃,约束多,缺乏刺激。他常去位于朝阳区的酒吧、舞厅、餐馆轻松一番。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就好像一个人的理智和感官若合若离、灵与肉被分隔。

国庆节的前夕,齐振飞的朋友白石请他和在北京文化大学学习的古巴女学生安娜玛丽娅、画家小朱到他家吃饭。白石比齐振飞小两岁,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曾在《世界艺术》杂志社做编辑。后来辞职不干了。他自己做独立撰稿人和艺术展览的独立策划人。近年来他的名气在国内和国际越来越大,不少博物馆、画廊、艺术节主动请他策划展览,许多杂志向他约稿,稿费不菲。白石,陕西人,中等个子,留着长头发和小胡子,双眼格外有神。齐振飞和白石认识多年了。齐振飞每年暑假回京,都去找白石吃饭、喝酒、聊天。遇到北京有好的展览,白石就带齐振飞去看。白石有搞艺术的人的个性,骨子里放荡不羁、我行我素、童心未泯,兼有学者的理论思考、儒雅外表。在他的圈子内,赢得不少粉丝。齐振飞喜欢找白石玩,跟白石在一起他不会感到拘谨。两人都过了而立之年,但一谈到终身大事,白石就不以为然。他说:“我不结婚。一旦结婚,我就被拴死了。十年内不考虑这个问题。”他曾对齐振飞说:“振飞,你天马行空,来去无阻,潇洒自如,真羡慕你。”两个光棍惺惺相惜。

在白石家吃完饭后,大家想出去玩。不用说,古巴姑娘是跳拉丁舞的高手。白石知道齐振飞骚沙舞跳得很好,便建议大家一起去位于工人体育场北门的哈瓦那酒吧,因为那里每天放拉丁舞曲,经常有人在那跳拉丁舞。白石喜欢那里的环境,也想观看齐振飞和安娜玛丽娅跳舞。大家接受了他的建议,便一起来到哈瓦那酒吧。

刚开始,齐振飞和安娜玛丽娅还不太好意思,但是在白石和小朱的一再怂恿下,两人跳起了骚沙舞。随着强烈的音乐,他们很快进入了角色。两人在舞场上婆娑曼舞,兴致高涨。这是他俩首次一起跳舞,配合得还算默契。安娜玛丽娅生长在古巴,天生就是拉丁舞的高手。他俩愉快得跳完了一首歌。坐在下边的白石和小朱给他们拍手喝彩,夸奖他们跳得好。齐振飞心里颇得意,却谦虚地说,自己好久没跳了,跳得不好。

齐振飞刚刚坐下,迎面走来一位欧洲少女。她对齐振飞说:“我能跟你跳个舞吗?”齐振飞愣了一下,马上说:“当然。”女人邀请男人跳舞,哪里有男人拒绝的道理,更何况是漂亮姑娘。两人一边跳,一边用英文交谈起来。齐振飞问她是哪国人。她说她来自英国伦敦,毕业于伦敦大学的历史系,名字是珍妮。两周前到达北京,本学年将在北京工作,在农林大学做外籍英文老师。

她说她在牛津大学跳了几次骚沙,有点上瘾了。来北京前,在电脑网络上发了一封信给香港的一家骚沙舞俱乐部,打听北京有没有跳骚沙舞的地方。香港那家俱乐部便向她推荐哈瓦那酒吧。她今天来得挺早,一直一个人坐在吧台边喝酒,希望有机会跳舞。看到齐振飞和安娜玛丽雅出现在舞台上,高兴极了。

在暗淡的灯光中,齐振飞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珍妮。她中等个,一头金发,淡蓝色的眼睛,洁白的皮肤。上身穿一件红色衬衫,下面套一条紧身黑裤,脚穿一双黑色高跟鞋。对齐振飞印象最深的,也是最吸引他的东西,除了珍妮的金光闪闪的头发外,是她浑圆丰满的身段。她的衬衫的上面两个扣子没有系,一双硕大的乳房好像要绽破而出。一般中国姑娘不敢这样穿戴暴露。她的衣服把她的腰身、屁股、腿绷得紧紧的。齐振飞庆幸自己今晚有这样的好运。他也把自己的情况给珍妮介绍了一番。

因为两人第一次一起跳,舞步开始有点不协调。当他们跳到第三支舞曲的时候,珍妮逐渐熟悉了齐振飞的套路。齐振飞带舞,珍妮跟随,两人越来越默契。跳了一阵后,他们下来休息。齐振飞把珍妮介绍给白石、小朱和安娜玛丽娅,大家一见如故,攀谈开来。当珍妮与白石交谈时,齐振飞出于礼貌,又请安娜玛丽娅跳了一次舞。其实,他的魂早已飞到珍妮那去了。

时间已是半夜一点钟,白石忙了一整天,感到疲劳,建议大家回家睡觉。齐振飞心中喜欢珍妮,恨不得继续和她跳一夜,但是碍于初次见面,不适于追得太急,只得到此为止。他对她说,北京还有一个跳骚沙舞更好的地方,燕山商城那里有一家拉美风味的餐厅兼舞厅,叫做卡巴纳(Cabana), 从周一到周六,晚上都有一个拉丁乐队。听他们现场演奏拉丁舞曲,感觉比在此听激光唱盘放出的歌好得多。齐振飞问珍妮明天晚上有没有空,珍妮说明晚已有了安排,但是后天有时间,她愿意去。两人于是拍定后天晚上九点在卡巴纳见面。珍妮还主动地与刚刚认识的几位新朋友交换了电话号码。

回到家后,齐振飞仍然兴奋不已,一心盼着尽快见到珍妮。两天一晃就过去了,相约的这天来了。齐振飞提醒自己,男的应当先到场,不应该让女士等待。他穿上了自己喜欢的一件蓝色衬衫,一条黑色长裤,一双棕色皮鞋。他把普通眼镜摘掉,戴上隐形眼镜。他觉得这样自己显得年轻英俊,没有学究气。他在路边叫上了一部出租车,走三环路,赶上不堵车,没花很长时间就到了卡巴纳。他在吧台前坐下,要了瓶啤酒,慢慢喝着,等待珍妮到来。

大约九点一刻,珍妮出现了。两人一下认出了对方。珍妮走到齐振飞的跟前,两人拥抱了一下,齐振飞轻轻地吻了珍妮的脸颊。她今天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她微笑着看齐振飞,双颊红润,两眼射出诱人的蓝光。他们寒暄几句后,便伴随着乐队,跳起骚沙舞。齐振飞使出浑身解数,把他学过的动作,尽量都用出来。他左右旋转着珍妮,带动她进行一套又一套的动作。珍妮则一丝不苟地紧跟齐振飞的舞点,与他密切配合。两人有节奏地伸腿展臂,翩翩起舞。乐队把骚沙舞的音乐演奏得尤其热烈、性感、奔放,齐振飞和珍妮跳得浑身发热,心旷神怡。齐振飞觉得自己今天跳得格外开心,舞步走得特别流畅,跌宕有致。当这支舞曲结束后,在下边观舞的客人使劲鼓掌,为乐队和场上的几对舞伴喝彩。齐振飞和珍妮高兴极了,为自己的舞技感到自豪,两人会心地笑了。

时间已经过了半夜,他们俩跳累了。珍妮建议各自回家休息。齐振飞舍不得离开珍妮,但还是接受了她的建议。两人一起走出舞厅。早在门外等候多时的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迎面走到齐跟前,手拿几束新鲜的红玫瑰,问他要不要。齐振飞大喜,心中叫道:天助我也!他买了一束玫瑰,转身很自然地、又若无其事地送给珍妮。他察觉到,她从他手里接过花时,眼神嘴角里流露出一丝喜悦。齐振飞想,天下哪有女人不喜欢鲜花的呢?只要送得恰当得体,她们都会接受的。这样,齐振飞对珍妮表明了心迹,而珍妮到目前还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两人一起搭上一辆出租车。齐振飞让司机先把珍妮送到农林大学的大门口,然后再回自己的家。两人约好,几天后再会。

两天过去了。齐振飞心里想着珍妮,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便拿起电话,打给珍妮。珍妮一下子听出了齐振飞的声音。寒暄几句后,齐振飞切入正题。他问她去没去过三里屯?他说三里屯酒吧街很热闹,坐在外边喝酒,别有一番情趣。他说要去就现在去,过几天天气变冷,就不能坐在外面了。她说,她这几天有点感冐,不舒服,不想出门。她问:明天晚上,你有没有时间到我这来吃晚饭?我随便做点东西。

听到珍妮的主动邀请,齐振飞喜出望外,立刻答应了。第二天晚上,齐振飞把事先买好的一瓶红葡萄酒带上,坐出租车前往位于六道口的农林大学的外国专家和留学生住的枫林公寓。在枫林公寓附近,他找到一家花店。选了四枝红玫瑰,四枝白玫瑰,又搭配几枝康乃馨,让花店的小姐把这些花扎成一束。到了珍妮的住处,齐振飞把酒和花交给她。珍妮喜欢齐振飞带来的东西,齐振飞的兴致也异常高涨:美酒、鲜花、女人,应有尽有。

不一会儿,珍妮把做好的菜端上来。她煮了一大盘牛肉,拌了一大盘沙拉,自己做了甜食,还煮了米饭。她说,她平常只吃素,不吃肉,怕长胖。牛肉是给他做的,希望他多吃。两人于是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谈。前两次他们见面,彼此的印象完全是外表上的、身体上的吸引,没有思想心灵的沟通。在嘈杂的酒吧和舞厅里,他们没有机会坐下来畅谈,了解对方。这是他们第一次慢慢地讲述自己的故事。珍妮说,她生长在离伦敦不远的一个小镇上。那里空气新鲜、环境幽静。父亲母亲喜欢那个地方,他们一直住在那里。她上中学的时候,父母把她送到寄宿学校,周日她住在学校,周末回家。可能是因为上寄宿学校的原因,她从小养成了独立生活、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中学毕业后,她只身去坦桑尼亚工作,在那里的一个乡村教英文。非洲的环境虽然艰苦,但是她年龄小,适应能力强,在那里愉快地度过了她一生中的九个月。回到英国后,她进入伦敦大学的历史系学习。她的毕业论文是关于中世纪时期英国肯特(Kent)地区的文化。她今年二十三岁,还有个二十岁的妹妹。妹妹在大学读会计,长得特别漂亮,她的男朋友,是个医学院的学生。

珍妮说,在她结婚、生孩子、生活稳定下来以前,她喜欢多去远离英国的其他国度生活和工作。两年前的一个暑假,她在法国工作了一个暑期。她喜欢法国和意大利的风土人情,也想多去第三世界的国家。本来她今年想去印度教英文,但是她在牛津大学的一个中国女同学,劝她来中国,说中国变化特大,很热闹,她一定会喜欢。这位同学和北京农林大学有关系,便帮她牵针引线,推荐她到北京工作。

齐振飞也说了他的故事。他说他和珍妮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他十六岁就离开家,一个人跑到另外一个国家生活和学习。他自己的性格也是非常独立。他也喜欢周游世界,做世界公民。这几年,他跑遍了半个欧洲,酷爱欧洲文化。他访问过英国,也去过法国、意大利,去了之后总是流连忘返。他讲了他在英国期间的经历,去过某某地,某某地多么好玩。他们回味着伦敦的那些好玩的街道和场所。

在与珍妮的交谈中,齐振飞发现她的国际关系和国际政治方面的知识非常深厚。齐振飞也尽量炫耀他的国际知识。他谈到欧洲的政治,英国与欧盟和美国之间的微妙关系,英国的历史、经济、文化、政治,英国的皇室,英国的电影和音乐。

在齐振飞临别时,他说:我以为你只是一个喜好出游、爱玩外向的姑娘,没想到你这么好客,饭做得这么好,是个多面手,以后一定也是个好主妇。齐振飞的话说得珍妮心花怒放。他们约好过两天再见。

一个星期后,齐振飞请珍妮在饭店吃晚饭。然后,他请她到他的住处,说要送她一本他编的书。到了他家后,他拿出他编的英文学术著作《跨国的华语电影:身份认同、国家、性别》送给她。在书的扉叶上,他写道:“送给最亲爱的珍妮——很高兴在北京与你相识。”珍妮喜出望外,更加佩服齐振飞的学识与为人。齐振飞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红葡萄酒,给每人倒了一杯。两人一边聊,一边喝。谈着谈着,两人热烈亲吻起来,随后,齐振飞把珍妮抱到卧室里。这是珍妮第一次在齐振飞的家过夜。他俩躺在床上,珍妮说:“我第一次见你,就对你产生了好感,觉得你英俊。到了第三次见面时,和你广泛交谈后,我完全被你吸引住了。”齐振飞说:“我对你是一见钟情,第一次看见你就想得到你。”她说:“咱俩在一起多好,你能不能搬到我那去,咱们同居?”齐振飞说:“你在农林大学是外籍教师,我和你同居不是小事,我们要仔细想一想。”她说:“我们要是能住在一起多好,但是有一条,你要遵守,我妈打电话来的时候,你不要接电话,我不想让我妈这么快知道我们的事。”

他们的关系飞速发展。她邀请他陪她去北京展览馆的歌舞剧院看芭蕾舞。那天她白净的脖子上戴一副白珠子项链,穿一件黑色长裙,黑色高跟鞋,肉色长丝袜,外套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在齐振飞的眼中,她变成了一个成熟、高贵、善于交际的夫人。

她特别好客,几次请来朋友到她家吃饭。有一次,她把白石、安娜玛丽娅、她的邻居,同是农林大学的英籍教师卓安,一个在驻华的英国电脑公司工作的英国小伙大卫,她的英文学生加课外中文老师李晶,还有齐振飞,都请到家里吃饭。她做了好多菜,热情周到地招呼大家。在这种场合,齐振飞觉得她是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兼交际花。

他们俩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去卡巴纳酒吧跳拉丁舞。两人在舞场是耀眼的一对。齐振飞在美国匹兹堡市的拉丁舞技算是中等水平,可是在北京他无疑是高手。中国男人会跳骚沙舞的不多,而跳得像样的更是凤毛麟角。齐振飞每次出场,立刻引起人们的注目。他和珍妮经常一起去卡巴纳跳舞,他们已经和乐队的成员,酒吧的服务员,餐厅经理,相当熟悉。舞厅的其他常客都认识他们。经常在乐队演奏的开始,顾客由于害羞,不愿打头阵第一个出来跳。每次齐振飞和珍妮都信心十足,头一对出场跳。齐振飞发现珍妮的手感特别好。两人的手接触时,通过他手上最微小的变化和动作,她立即领会他的意图,随即做出相应的舞步。他们娴熟、优美、刺激强烈的舞姿,赢起客人们的阵阵掌声。此时此刻,齐振飞觉得他们是一对理想舞伴,珍妮是他的绝佳情人。他带着漂亮洋妞招摇舞场,出尽风头。

他们就是这样度过了快乐而短暂的蜜月——时间不长不短,整好一个月。

一天,珍妮来到齐振飞的住所,两人刚坐下,她感伤地说:“振飞,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齐振飞问。

“我害怕我真的爱上你。”

“怎么,我不值得你爱么?”齐振飞打趣地说。

“我想在男人身上找到的东西,你都有。”

“真的?你告诉我,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大方、诚恳、聪明、幽默、多面性……你比我好。”

“是吗?原来我这么棒。”

“我害怕,我们这样下去,会越陷越深,到分手时,我们会心碎的。到时候我一定受不了。”珍妮说到此,眼圈红润了。

“你不是本来想跟我同居一年么?”

“是的。我的想法天真。如果我们同居一年,我一定会爱上你的。振飞,我不能嫁你。”

“我从来没有提过结婚的事。”

“是的。但是我知道你年龄不小,想结婚。”

“那你为什么不能和我结婚?”齐振飞问。

“我要回到英国,不会跟你去美国或留在中国。英国是我的家,我爱英国。我的父母一直希望我在英国生活。我的父母、家庭、亲戚、朋友,都在英国。我跟你认识才一个多月,我不能抛弃他们,跟你跑掉。”说到这,珍妮伤心得掉下眼泪,好像她真的要抛弃父老乡亲,选择一个外国人。

“你说的是人之常情,我能理解。”

“我比你小十几岁。我二十七岁以前不会结婚,但是你不能再拖了,你应当尽快成家。振飞,我爱你,所以我不应当耽误你。如果我们继续在一起,你会失去认识其他女人的机会。这样做对你不公平。”

听了珍妮的一番话,齐振飞也伤感起来。他意识到他将立刻失去她。他们的闪电式的恋爱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非常喜欢珍妮,甚至可以说爱上了她。珍妮要这么快地离去,他没有精神准备。他试图说服她,改变她的想法。他说,既然我们同在此时此地,互相爱慕,为什么要分开呢?珍妮说不行,继续下去的结果不会好的,到时候我们一定很难过。她说,以后我们不再是男女朋友,而是一般的好朋友。就这样,他们暴风骤雨式的恋爱结束了。

学术会议与交谊舞会

京师大学和山东的齐鲁大学联合举办了名为“全球化时代的文化理论研究”的学术研讨会。学校让齐振飞帮助邀请一些有名望的国外学者赴会。齐振飞欣然同意,积极和他在美国的同人联系。经过他的介绍和安排,几位美国学者也来华赴会。白石也被邀请参加会议。他和齐振飞相约一起乘飞机前往济南,并且住在会议宾馆的同一个房间。

三天的大会安排了近百人发言。齐振飞做了题目是“西方的大众文化研究与中国的现实” 的学术报告。他简要地回顾了一下欧美大众文化研究的几种模式。他强调中国情况的特殊性。我国是社会主义国家,同时又逐渐实行市场经济。在这样的格局下,大众文化与商品的关系,与官方主导文化的关系,与精英文化的关系,需要大家仔细思考。由于社会主义中国与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众多领域的不同,第三世界学者不能简单地运用欧美的模式来阐释中国的现象。

白石的大会发言题为“后现代主义理论与第三世界文本”。他谈到蓬勃兴起的第三世界艺术。如果用西方盛行的后现代主义理论来观察当今的第三世界文本,是不是完全合适?

开完一天会,齐振飞觉得不少学术报告都流于空泛,缺少对具体实例与文本的仔细分析。他对大会稍微有点失望。可是能借开会到一个新的环境走一走,认识些新朋友,也是一件乐事。

在会议期间举行了舞会。舞会中放出的音乐是中国人习惯跳的三步、四步交谊舞。这些老气横秋的文科教师们,虽然舞艺拙笨,但也乐得一次机会,可以和年轻女士跳舞。外地来的代表,因为自己的配偶不在场,获得了接触异性的自由。

齐振飞和白石观赏着眼前十几位往来穿梭、忙于应酬的当地姑娘。她们一个个面目干净,穿戴得体,动作伶俐,但却没有对她们产生什么特殊感觉。他俩坐下慢慢地喝青岛啤酒,漫不经心地看着前面一对对的舞伴。

舞厅播放了一支华尔兹舞曲,舞伴们又一次地开始往来旋转移动,忽东忽西,时前时后。突然间,左右两边各转出一对舞伴,一下抓住了他俩的注意力。舞者原来在舞厅远离他俩的方向,现在随着音乐转动到他们这边来。两位姑娘身姿袅娜,明眸大眼,容光焕发。一个穿一条红色长裙,另一个穿一条米黄色长裙,把她们的身材衬托得窈窕有致。她俩在齐振飞和白石的左右两边同时起舞,时近时远,灯光忽明忽暗,使齐振飞目不暇接,心神不安,左右不能相顾。陪她们跳舞的是两位中年男子。他们头发稀疏,戴着深度眼镜,与他们的舞伴形成鲜明的对比。白石感叹道:“这里还有如此女子,真是埋没人才!”白石想上前和她们跳舞,可是其他男士早抢在他前面邀请了她们。她俩卓然出众,醒目耀眼,大家争着和她们跳舞,使二位应接不暇。一直等到舞会休息时,白石和齐振飞才得以上前与她们搭话。此时,几个本校姑娘正好聚在一起,她俩也在其中。两个男士便凑上去与他们攀谈。

“对不起,打断你们的话。你们跳得真好!”齐振飞开始了。

“齐老师,您好!白老师,您好!”几位女生齐声说。

“怎么,你们知道我是谁?”齐振飞问。

“当然了。我们听了您的发言。您讲得挺有意思的。”她们其中的一个说。

“惭愧,惭愧。请问二位大名?”

穿红裙的姑娘说:“我叫蔡莹,从齐鲁大学毕业,目前在南京大学英文系读英美文学硕士。”

穿黄裙的姑娘说:“我是秦芳。我也是刚从齐鲁大学英语系毕业。下个月要去本市的一家外贸公司工作。”

其他几位姑娘也介绍了自己。齐振飞此时仔细地打量一下蔡莹和秦芳。她们身材匀称,眉目清秀,仪态大方,有山东姑娘特有的优点。蔡莹个头略高,带有端庄文雅的气质;秦芳丰满,多了几分艳丽活泼。

“哎呀,真可惜,刚才没机会和你们跳舞。我能不能现在就和你们预约好,一会儿和你们二位跳舞?”齐振飞问。

她俩互相看了一眼,笑了起来。

“我们当然高兴和你们跳舞。”秦芳和蔡莹说。

音乐一响,齐振飞请蔡莹跳,白石请秦芳跳。齐振飞显然比其他的男同事们的舞技高出一筹。

“齐老师,您跳得真好!”蔡莹赞叹道。

“还行吧。我看你们那么年轻,心里好羡慕。”

几个人边跳边谈。白石对秦芳说:“你去公司工作是好事。如果时光倒流,我不会搞文。”秦芳说,她属于坐不住、好动的那种人。她喜欢与人打交道,不会死啃书本。她还说,她爱唱歌,去年暑假在济南电视台主持过一次大学生赛歌会。白石发现秦芳笑的时候,眉梢总是向上翘。她每一笑,眉梢每一翘,他的心就好像被拨动了一下似的。

大约十一点半,舞会结束了,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齐振飞和白石也回到他们住的招待所。入睡后,那两个山东姑娘的影子萦绕在他们的脑子里。

次日大会开了一整天。齐振飞和白石坐在会议室内,耐着性子听发言。他们都觉得发言有许多空话套话,缺少实际内容。他俩心中烦闷,实在坐不住了,不等发言结束,提前离开会场。

他们感到无聊,想去校外街上散散心。他们刚走到校门口,眼前一亮,迎面看见秦芳向这边走来。她还像昨日一样美艳动人。今天她穿一条深蓝色的长裙,露出两条洁白光滑的手臂。两个男士精神一振,忘掉了烦恼。

“秦芳,你好!”齐振飞赶快打招呼。

“齐老师好!白老师好!你们刚开完会?”

“会还在开,里面乌烟瘴气,没意思。我们出来走走。你去哪?”白石说。

“我们理论研究中心的李主任给了我一个任务,要我把社会科学院丁老师的文章翻译成英文,说文章要在美国一个有名的杂志上发表。杂志的名字叫什么《理论批评与社会实践》。”

“噢,我知道,那杂志很少人看。”白石说。

“是么?反正李主任让我翻,我就翻呗。差不多翻完了,我正要拿去给李主任看看行不行,真巧,碰到你们。我有好多名词翻不准,你们能不能帮我看一下?”

“没问题。”白石说。

秦芳从书包里掏出丁老师的文稿,同时拿出她的英译稿和一张写着她翻译不准的名词的纸。齐振飞接过这张纸,扫了一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笔,把每个词的对应英文写在旁边。

秦芳脸上绽开愉快的笑容,对齐振飞充满仰慕之情。她真诚地说:“齐老师,您真行。英文那么棒,那么有学问。”

“嗨,这没什么。我在美国大学工作,经常要写洋八股。刚开始写的时候,自我感觉不错,到后来没了新鲜劲,就烦了。什么事不都是一样嘛。”

齐振飞谈得高兴,白石也兴奋起来,他看了齐振飞一眼,便问:“大家今天晚上有事吗?我请你们吃饭,再邀请上蔡莹,咱们好好聊聊。”

酒桌上,四个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咱们吃完饭,找个地方唱歌、跳舞,好吧?”白石意犹未尽。

秦芳和蔡莹没有推辞。

舞厅不大,客人也不多。只有两伙人,分坐在舞厅的两端,在点歌、饮茶、喝酒。

白石说:“这里好,人不多,我们有机会多点自己的歌,尽兴地唱。秦芳,昨天听他们介绍,说你唱歌特棒,还在电视台主持过一次唱歌比赛。今晚你一定多唱几首。”

“好久没唱了。”秦芳说着走到前台,拿起麦克风,先唱了《掌声响起的时候》,又唱了《月亮代表我的心》。

白石听得入迷,看得着神。秦芳的双眸像含有两波秋水,随着歌声的内容,她的面部表情显出万种风情。她嗓音婉转清亮, 歌声时低时高。唱到情深处,她不时地瞟白石几眼。

秦芳刚唱完,白石情不自禁地夸奖她唱得好,同时提议两人合唱一曲。他问秦芳看没看过张曼玉、黎明演的电影《甜蜜蜜》。秦芳说看过,非常喜欢。歌好听,电影也好看。两人便找到这首歌,一起唱起来。

唱完这首,白石又建议唱“夫妻双双把家还”。秦芳不好意思,先是不愿唱,但在白石的一再要求下,最后答应了。

一个客人在前台唱起一首轻柔的歌,白石听见这首歌的音乐是慢舞曲,就邀请秦芳跳舞。歌声悠远缓慢。他的左手挽着她的右手,他的右手搂着她的腰,她的左手搭在他的右肩上,两人身体几乎贴在一起。她双眼含情脉脉,但不直视他。她浑身散发出强大的诱惑力。她高耸的乳房,白石低首可见。秦芳虽然表面平静,但心里像藏了个小兔子似的,扑通扑通地跳,忐忑不安,不敢正视白石灼热的目光。歌声停止,两人只好也停下来回到座位坐下。此时白石和秦芳眉来眼去、情绪缠绵、难舍难分。齐振飞和蔡莹看得清楚。齐振飞眼前坐着蔡莹。今天他刚认识的这位窈窕女子,无可挑剔。他默然无语,若有所思。他警告自己:自己是来济南开会,不要做出荒唐出格的事,“发乎情,止乎礼”。他说:“我累了,想回去休息,你们接着玩吧。”蔡莹说,她也累了,需要回家。白石说,那你们先走吧,他和秦芳再多玩一会儿。齐振飞叫了辆出租车,先把蔡莹送回家,然后自己回到招待所。

白石和秦芳又唱又跳了一阵子。此时已是凌晨两点,歌厅要关门。他们走到街上。夜晚的凉风吹来,令人舒服爽快。街上静悄悄的,没有行人和车辆,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人。白石和秦芳站住不动,看看天空,又看看静谧的四周,一时说不出话。

过了片刻,白石被什么莫名的念头冲动着,先开了口:“那……那我们去哪呢?”

“回家。”秦芳回答。

“回家?这么晚回家,你妈问起来,你怎么解释呢?”

“那就回学校宿舍。”

“回学校?这时候,你们学校的大门一定关了,你回得去吗?我自己也回不了你们学校的招待所。”

秦芳低下头,好像在琢磨着什么。“真的,是挺麻烦的。”

白石想了想,说:“这样吧,既然你我哪也回不了,不如找一家旅馆,暂时歇一歇。反正还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一到早晨,学校大门开了,我们也就可以回学校了。”

“不。”

“那怎么办呢?我们不能在这站一夜。”

秦芳沉默不语,心中犹豫,眼睛仍然看着远方,不看白石。最后,她轻轻地说:“好吧。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白石心中一跳,但立刻压住内心的喜悦,平静地说:“走,咱们去叫辆车。”

上车后,秦芳吩咐司机开往泉城大酒店。一路上车少人静,夜游的人好像只有他们两人。车走了一段路,拐过了一个红绿灯口后,秦芳突然握紧白石的手,把头依偎在他的怀里。白石顺势伸出一只手,抱住她的腰,将他搂过来。她抬起头,首先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白石心花怒放,主动亲吻秦芳的嘴唇。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胜利在望。秦芳挺拔的身段已慢慢松软下来,她像个小猫咪一样,斜靠在白石的肩上。

一天下来,他们已经极度疲劳,但是异性的吸引使他俩处于昂奋的状态。在床上他们尽情享受彼此带来的快乐。秦芳自言自语:“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就这样被你得到了,真像做了一场梦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她又对他说:“那么多人想追我都追不着,怎么叫你一天就拿到了,你哪来的魔力呀?喂,小坏蛋,你现在得到了我,是不是挺得意的?”

“当然很高兴。”白石答道。

秦芳说:“小坏蛋,我原来以为你们这些在北京工作的大牌学者特别正经,特别高尚。结果呢,你们搞这些名堂!不过只有你胆大,像男子汉。其他人就是有胆,我也不理睬他们。”

白石说:“我也是人呀!谁没七情六欲?”

秦芳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方面满随便的?我千真万确地告诉你,我只有过一个男朋友。他去上海工作,我们时常还有联系。”两人又谈了一会儿,便睡觉了。

会议结束后,大会组委会安排会议代表到曲阜孔庙和泰山参观,秦芳和蔡莹乐意陪同。于是他们四人又聚在一起。

趁蔡莹和秦芳不在身边时,齐振飞问白石:“这次认真吗?小姑娘不错。”

白石说:“我真挺喜欢秦芳。以前没遇见过这样的姑娘。她有一种说不出的诱人之处。我会珍惜。”

“好,我等着吃你的喜糖。”

“哈哈!我的喜糖你恐怕永远吃不到。”

他们一行先到曲阜。孔府庞大,愈走愈深,庭院套庭院,古柏参天。他们怀着崇敬的心情,走进孔府。孔子的精神塑造了中华民族的品质。他一生追求真理,但是理想不能付诸实现。死后,千秋万代把他奉为圣人。“朝闻道,夕死可也。”“学而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不知老之将至也。”孔子的无数的名言回转在白石的脑海里。白石半认真地对秦芳说:“孔子有一句名言,我印象特别深,总是忘不了。”

“什么名言?”秦芳问。

“他曾经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着也。我记得这句话在《论语》里出现过两次,《史记·孔子世家》里也录下了。”

“那你就是好色之徒。”

几人走完了一遍孔府,流连忘返。齐振飞的意识也沉浸在遥远的过去。他想起太史公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结尾那段千古不朽的话语: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廟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

次日,他们搭旅游车去泰山。到泰山脚下,一踏上泰山石阶,游人的胸中立刻产生了沉重的历史感。谁到此没有这种感受呢?山道两边的巨石上,刻满了古今名人骚客的题字和诗句。泰山的每一块石,每一方土,每一棵树,都是中国文化和历史的积淀。此时整个泰山披上一层层苍郁的树木,气势磅礴。游人时见清凉的溪水从山涧中流出。他们沿着中心山道,向上爬。累了他们走不动了,就歇一下,喝口饮料。他们气喘吁吁地到达了中天门。秦芳、蔡莹、白石实在走不动了,没劲爬玉皇顶,打算坐缆车。

齐振飞执意步行上去。他说:“我一定要走上山顶,这是一种神圣的经历。如果你们缆车快,先到,你们就在玉皇庙等我。”

齐振飞抖擞精神,奋力爬向山顶。他走过了十八盘、南天门、天街、碧霞祠,最后到达泰山的巅峰——海拔1545米的玉皇顶。其他三人早坐在古登封台石碑前等他。他们每人买了一束香火,走入玉皇庙,跪下,以虔诚的心向玉皇大帝祈祷。他们各怀心事,希望玉帝成全自己的心愿。

从玉皇庙出来,他们走到一处栏杆,眺望远方。山势苍茫,绵延起伏,几条山路自下而上,蜿蜒曲折,通向云天。山石峥嵘,万木竞秀,层林叠翠。视线极限处,云雾渺茫。

少年同学

农历辛巳岁的春节到了。齐振飞已经二十年没在中国过春节了。以往他都是在暑假回国。由于工作原因,他一直没机会在一二月份回北京。这回他又能够看到白雪飘扬的北国风光,感受喜气洋洋的新年气氛。春节前夕一场大雪降落北京。雪后的城市显得格外安静,雪把北京的空气过滤清洗一番,也好像净化了人的大脑和身心。

振飞的姐姐一家人从香港回到北京,与母亲和振飞团聚过节。1960年代和1970年代,他们住在东城区和平里。那时和平里是北京的边缘地带。和平里以北的土城,即元大都城墙的遗址,是北京城的最北端,邻近郊区。如今市区向外伸展,这里已是市区的一部分。地坛公园是振飞和姐姐小时候常去玩的地方。这次,他们一起去逛地坛的庙会。在公园里他们买风车,吃冰糖葫芦,看表演,格外开心。

春节假日期间,齐振飞去拜访他儿时的好朋友张志远。他们已经十几年没见面了。两人是和平里第九小学的同学,171中学(也叫“红旗中学”)的同学。两家人又同住在一个楼里。小时候他们一起玩弹球、抓烟盒、撞拐、打乒乓球。当齐振飞在美国留学时,张志远考入北京大学物理系,并在北大结识了自己日后的妻子何静。大学毕业后,他们在北京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张志远赴美国留学,在卡奈基梅隆大学的电子计算机系深造,并取得博士学位。何静也去了美国,就读费城大学,获得商业管理硕士。他们从国外取得学位后,回国工作,事业上腾飞发达,大显身手。何静在北京的一家房地产公司任副主管,张志远创办了自己的电脑软件开发公司。他们是中国名副其实的高薪阶层。

上次两人见面是在齐振飞大学毕业后,暑假回国探亲的时候。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这回他们取得联系后,约好时间,张志远开车来接齐振飞。他西服革履、一表人才、春风得意。北京老同学的阔绰大方,使齐振飞这个美国的大学教授瞠目结舌,感到寒酸。他先把齐振飞带到他的公司办公楼。他的公司设在朝阳门外大街的一坐高级写字楼里,面对新的外交部大楼。进入办公室后,年轻的女秘书热情地招待齐振飞,给他倒咖啡。办公室的墙上挂着张志远的卡奈基梅隆大学的博士学位证书。橱窗上摆设世界各国的战机模型和坦克模型,这些都是张志远买来材料后自己组装而成。这是他小时候爱玩的东西。看来他的兴趣多年来没变。

张志远见到老朋友后,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给齐振飞介绍他的生活和工作。他兴趣广泛,特别爱玩,现在最大的爱好是打高尔夫球,走到哪,打到哪。每次上飞机,都背着他的高尔夫球杆。他虽然拿着中国的护照,但在世界许多国家都玩过。他喜欢去泰国和美国夏威夷打高尔夫球。今年夏天到来时,他打算带老婆和儿子去法国南部度假。

从张志远的办公室出来,他驱车带齐振飞去他父母家中给双亲拜年。张志远的父亲张雄和母亲马蓝,是1950年代留学苏联的学生,才华横溢。在齐振飞小的时候,他们只是普通机关干部。改革开放以来,他们官运亨通,张叔叔任中央某工业部门的副部长,马阿姨也升任中央某农业部门的局长。夫妻俩已退休,可是部里每天还派车来接张叔叔去部里做些事情。齐振飞十几年没有见过他们了。

马阿姨关切地问:“小飞,你成家了没有?”

齐振飞感到惭愧,不好意思得说:“没有。”

“那你一个人?”马阿姨问。

“我有一个女朋友,和她时好时坏。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她是美国姑娘。”齐振飞回答道。

张志远说:“嗨,跟美国人在一起哪行呀,没共同语言,文化差异太大。还是中国姑娘好!妈,你快给小飞物色一个。”

马阿姨半信半疑地说:“需要我介绍么?好,我记着这事。”

每次齐振飞遇到好心的朋友关心他,要给他介绍对象,就感到不自在。他对中国的这个传统不习惯,但他后来也学会了逢场作戏,因势利导。别人给他介绍朋友,他也不拒绝,如果姑娘不错,他会和她接触交往。

告别了父母后,张志远带齐振飞去他自己的家里。他们到了建国门外大街后向东走,穿过国贸大厦等繁华地段,半小时后,到达通州。他们的洋房处在一个山清水秀的住宅小区中。此时,张志远的妻子何静已在家中等待他们的到来。

家中摆设着他们周游世界各国时买回的物品。张志远的书架摆满了他收藏的各种书籍。他们楼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电视屏幕,整个一层楼像个小型电影放映室。

他们九岁的儿子,虎头虎脑,嗓门大,力气大,精力无穷,已经是个小足球高手。父母把他送进北京学费昂贵的私立小学。张志远打算过几年把他送到美国读中学。

夜深了,张志远夫妇热情地留齐振飞在他们家过夜。躺在床上,齐振飞暗中羡慕张志远的一切:他生活在中国的环境中,做事得心应手的,左右逢源,拥有一个温馨稳定的家,一个聪明贤惠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儿子。他在家族中承前启后,上下左右的关系摆得很好,他让父母骄傲安心,在老邻居面前抬得起头。他富有而出手大方、玩得痛快。反观自己,在异国他乡漂流了半辈子,马上进入中年了,还是独自一人,无妻无子,“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对不起家人。老同学在国内干得那么好,而自己滞留国外,是不是走错了路?

但是,齐振飞意识到他和张志远之间在某些地方难以沟通。张志远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一个单一文化的国度中,他的成功和顺利,使他少有机会感受异样的生存模式和生活价值。由于长期在异国生活,齐振飞以为他比许多人多了一个世界。

张志远虽然比齐振飞小一岁,可是在北京他反而像大哥一样安排着一切。第二天清早,张志远开车带齐振飞给他们儿时的老邻居、老叔叔阿姨们拜年。

老邻居赵伯伯已经八十五岁了。赵伯伯是老革命,1930年代就参加革命,是老八路,“三八干部”,“文革”前任山西省副省长。七十年代初期,齐、张两家从干校返回京城,赵伯伯被批判后降职调任到北京某农业部门,大家恰好住在一个大院里。当年,他每次抽完一盒大中华牌香烟,就把烟盒送给张志远和齐振飞。两个小孩把漂亮的烟盒视为珍宝。赵伯伯爱读《参考消息》。那时的报纸的头版头条消息时常是“毛泽东主席会见某国外宾,与他们畅谈天下大事”。赵伯伯也给他们讲解世界形势和国家形势,讲中美苏的世界格局,讲古代的《三国演义》。老人兴致来了,还和他们两个小家伙下象棋。今天赵伯伯看到他俩长大了,很高兴。告诫他们努力工作,遵纪守法,不要唯利是图,知足者长乐。

大约过了三个月,张志远打电话给齐振飞。他说,好久没给你打电话,没邀你出去玩,对你照顾不周,对不起。他最近忙着一件大事。他刚办完离婚手续。

齐振飞听后懵了。在他的心目中,张志远和何静是模范夫妻,是个人和事业上成功的例子。他们有的东西是他没有而想得到的。

张志远说:“我和何静在大学认识,我是她的第一个恋人,她也是我唯一的恋人,我们认识后从来没有爱过其他人。我们结婚十几年了。我们的生活没有激情,千番一律。”

齐振飞听后不无感慨。他渴望有个安定的家庭,可是他的朋友想跳出家庭的束缚。他说:“我正想结婚,你有的我没有,我一直把你们看成是模范夫妻。你倒好,反而离婚。人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

张志远说:“对了,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的中学同学李小山吗?”

齐振飞说:“当然记得。他学习不好,经常逃学,挨老师骂。不过他挺讲哥们儿义气。我十几年没见到他了。他现在怎么样?”

“还行吧。他念书不行,但在社会上挺能折腾。前几年不知出了什么事,他蹲了三年监狱。事后我才知道。他开了一个桑拿澡堂,几次请我去玩,我都没去。以前我老婆让我少跟他来往。今天咱们一起去看看?也算是老同学聚会。”

“好呀。咱们去。”

他们驱车来到李小山开的“春香桑拿洗浴乐园”。张志远对李小山说:“你看谁来了?记不记得小时的同学齐振飞?”李小山和齐振飞仔细打量对方。李小山还是眯眯眼睛,宽宽鼻子,剃个平头,身材魁梧,只是现在大腹便便,身体发胖了。二十年之后,老同学重逢,喜出望外。三个人热烈地寒暄了一阵,彼此问长问短。李小山见到老同学,话特别多,好像要把压在肚子里的话全掏出来。“你们二位大驾光临,太让我高兴了。”

他们聊着,话题很快涉及到他们共同度过的少年时代。李小山说:“你们知道,当年班里数我最不爱看书。可是我就爱看课外的一本闲书——《水浒传》。那时毛泽东发动批林批孔,讲儒法斗争,搞评《水浒》,古为今用。那是‘文革晚期,国家刚刚开始让老百姓看一点封资修的东西,包括古书。我最着迷《水浒》里面的英雄好汉的故事。我记得小飞也爱《水浒》,老跟我聊这本书。”

“对,那时咱们都住得很近,晚上吃完饭,出来乘凉。咱俩碰到一起就聊《水浒》。”齐振飞说。

李小山接着说:“记得咱们班里有个女生,姓‘杨叫‘柳。教室里她坐在小飞旁边。她长得满有姿色,学习也特棒,当时我都不敢和她说话,但她跟小飞话挺多,眉来眼去。我就跟小飞说:‘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三人哄然大笑。

“有没有杨柳的消息?”齐振飞问。

“后来她考进北京外语学院的西语系,学法语。大学毕业后分到外交部,是个出色的外交官,老往欧洲跑。听说现在已经是副司局级干部了。人家也是贤妻良母,自然不在话下。”李小山说。

“咱们班里当官的,男生没几个。杨柳可能是现在为止咱班同学官做的最高的。她年岁应当跟咱们差不多,不到四十,前途远大。”齐振飞说。

“我不是姓李吗,当时我自称‘黑旋风李逵,不近女色,只好打不平。那时你们俩是文弱书生,外边的孩子来欺负你们,是我把他们打跑的。还记得么?”

“记得,记得。”张志远和齐振飞齐声说。

“现在不同了,咱既广交豪杰,也好女色。哈哈哈。”李小山说。

“你活得潇洒。”张志远说。

“还是你们好,有学问,受人尊敬。我常跟我儿子说,好好学习,以后像张叔叔那样,上北京大学,毕业后自己开公司,赚大钱。”李小山说,“志远,你刚离婚了,心里可能不痛快。如果闷了,尽管到我这来。我这里是全方位服务,规模在北京是数得上的。大家洗完澡,可以按摩、打牌、下棋。我这还有餐馆,供客人吃饭。你们二位老同学到我这来,太让我高兴了。今天就在我这吃晚饭,尝尝我的厨师的特色菜。”

他们点了一桌菜,要了不少酒水,不着边际地神聊了一晚,直到深夜齐振飞和张志远才离去。

都市漂泊者和漫游者

齐振飞在京师大学尽量把工作安排得紧张而充实。他有时用英文授课,以便提高学生阅读能力。他介绍国外新的理论和研究方法,耐心解答学生的问题。国外学者到京师大学讲学,有时他被叫去充当翻译。他尽可能参加学校主办的各类相关的大小学术会议。有时他应邀去北京其他学校演讲。

春季学期,齐振飞在京师大学讲授一门“符号学与文艺理论”的课程,这是他近年来的研究领域之一。他想给同学们讲述自己的文艺思想。课上有四十多个学生,他们是中文系的四年级学生和硕士研究生。

他说,我们日常汉语中的观念如“想象”“抽象”“象征”“形象思维”等等,总离不开一个“象”字。他就从中国的“象”字开始讲解符号学理论。他首先从中国古代的“群经之首”《易经》讲起。他引用一系列经典论述。

《易·系辞传》曰:“《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

“古者包曦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天地,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老子《道德经》:“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

王弼论及言、意、象的关系:“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

孔颖达有关于“实象”与“假象”的分类。

清代史学家章学诚讲道:“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营构之象。”“成道谓之象。”

王夫之曰:“乃盈天下者惟象也。”

刘熙载论述“按实肖像”和“凭虚构象”两种再现方法。“赋以象物,按实肖像易,凭虚构象难。”

讲到古代西方时,齐振飞提到了圣奥古斯丁的《基督教义》。书中他论及各种象或符号。有自然的符号,有人造的符号等等。他又介绍中国哲学里的“名”与“实”的有关论述。从古到今,文艺理论的根本问题围绕着一系列的关系:道与象,道与器,符号与意义,真实与想象,艺术与现实,现实与再现、模仿、仿真、戏仿。最后他讲到符号学在二十世纪西方人文学科里的重要性。他在课上力图阐述他的艺术观点。

几个星期下来,齐振飞一直尽心把课讲好,可是很多学生们似乎不感兴趣,在课堂上面无表情。有的打瞌睡,有的看书,手机时而响起。齐振飞疑惑不解,不知其中原委。这些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怎么这个态度?

一次下课后,两个男学生走过来。一个学生是赵勤思,硕士生,来自河北。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年龄,憨厚朴实。另一个是魏长浩,硕士生,来自四川。他二十四五岁,聪颖灵秀。赵勤思从小喜欢看小说,尤其中国古典小说,钟爱《三国演义》《水浒传》。他打算硕士论文比较和研究中西叙述理论。魏长浩对现代思想史有浓厚兴趣,特别是现代性和现代化的问题。

齐振飞开门见山地问他们:“实话告诉我,我的课是不是很枯燥?”

赵勤思说:“我们对您讲的非常感兴趣。可惜很多学生心思不在这里。那些大四的学生琢磨着毕业的事,有的在联系工作,有的已经找到工作,有的在准备考研究生,有的联系出国。”

魏长浩说:“很多人觉得理论太抽象,没兴趣。一般本科生喜欢读文学作品。有些人毕业后当编辑、记者,有些人当老师。搞文艺理论的不多。我们两个是文艺理论专业的研究生,所以特别喜欢听您的课。”

赵勤思说:“您讲课完全是开放型的,鼓励学生积极思考和投入,很不一样。”

齐振飞说:“是吗?我看学生都快睡着了。”

魏长浩笑着说:“齐老师,听您讲课真有意思。看得出来,有时候您用中文表达有困难,找不到恰当的词。”

齐振飞说:“是的。很多东西当初是用英文学的,到现在也不知道相应的中文词。在美国写作和教课自然都用英文思考和表达。所以在国内讲课时,经常需要把英文翻译成中文。有的时候不知怎么翻,有的时候更糟糕,脑子一片空白。”

赵勤思说:“齐老师,我虽然是学生,可是不比您小几岁。我三十多岁了,有老婆孩子。我大学毕业后,在老家当了好几年中学老师。”他还说,如今他妻子就在北京,每天她卖早点,想请齐振飞和魏长浩去她那里吃早点。齐振飞和魏长浩欣然答应。

第二天早上,赵勤思带齐振飞和魏长浩去吃早饭。在学校东门外向北一百多米处,他的妻子韩秀英和小姨子小红摆一个露天饭摊,卖早饭、包子、烧饼、油条、豆浆、豆腐脑、馄饨汤、茶叶蛋。这里有一些简易桌子和椅子,不少民工在这里吃饭,桌子椅子不够,他们便蹲在地上吃。这附近有人卖盗版光盘,卖日用小百货的。旁边有一个廉价低档的小旅馆,不时有打扮妖艳而庸俗的年轻女子出入其内。

韩秀英见到齐振飞和魏长浩喜出望外,热情地接待她丈夫的老师和同学。她看上去是个率直、大方、朴素的河北农家女子。

韩秀英说:“勤思能考上京师大学很不容易。他笨手笨脚的,啥也不会,就会看书,我舍不得他一个人来北京上学,就把孩子留给婆婆看,自己带上妹子跟勤思来北京。勤思一个月那三四百块的生活费,养不起一家人。所以我和妹子摆一个摊,卖早点,赚几个钱,一家人有点收入。”

齐振飞问:“在北京还习惯吧?”

韩秀英说:“刚开始不行,老想家,现在习惯了。我们希望勤思毕业后能留在北京工作。北京是大地方,我们想搬过来。我们不想一辈子留在乡下。”

韩秀英的妹妹小红,十六七岁的年龄,穿一个红色上衣,系一个白围裙,梳着一对小辫子,红扑扑的圆圆的脸,笑起来很甜。她刚上完初中,不愿意留在贫穷的家乡,想跟姐姐出来做事。

他们三个男人一边吃,一边聊。不一会儿话题从学问转到时局和政治。赵勤思忿忿不平地说:“齐老师,您在美国生活很多年,您说说,美国为什么总找我们麻烦?他们在南斯拉夫炸我们的大使馆,侦察机跑到我们的近海搞间谍,撞毁我们的飞机。他们遏制中国,把中国当成敌人。美国太霸道了。”

魏长浩激动地说:“我们中国在道义上可以做世界领袖。以前,我们是文明古国,对世界文明的发展做出巨大贡献。在近代历史上,我们曾经是被压迫民族,被侵略,是受害者。我们反霸权,反强权,和广大第三世界人民和国家站在一起,赢得许多国家的尊重。毛主席在世的时候,我们反帝、反修、反殖,号召第三世界人民闹革命,不怕大国强国。如今,我们的社会和经济迅速发展,一定会很快成为世界一流大国。”

齐振飞开口说:“对地缘政治我一窍不通,我算是个‘世界主义者吧。小时候我们被灌输‘共产主义‘国际主义,长大后我生活在外国,所以我对国土的概念比较淡泊。中国古代就有‘小康和‘大同之分。中国在现阶段号召人民‘奔小康,因为中国穷,但是人类最终的目的和理想是‘世界大同。康有为的‘大同书就很值得研究。他设想了一个无阶级、无国家、无私有财产的大同世界。”

赵勤思说:“齐老师,您说得对。只是这口气难咽。您到底是文贯中西,见的多,看的远,想的深。我们的生活和学习环境太狭隘,影响我们的思维。以后要多向您学。”

魏长浩说:“以前人们真理想化,居然发明了‘世界语,还有人学。这种语言永远不会流行。现在世界上说英语的人最多,以后说中文的人会越来越多。”

赵勤思说:“我们中国自古以来其实是一个相当开放、容忍的国家。我们不会应为宗教、种族、肤色去迫害、歧视一个民族。孔子说:‘有教无类,不管你是谁,只要你按照文明的规范行事,就可以相安无事。我们中国有个‘天下的概念,没有狭隘的民族主义。”

三人热烈地谈着,韩秀英说:“你们吃点东西,别只顾说话。”她又端上豆腐脑、茶叶蛋、包子给他们吃。

齐振飞说:“小韩,别忙了,我们饱了,吃不了了。”

韩秀英说:“多吃点。齐老师,我们勤思笨,脑子转不过弯来,请您以后多指教他。”

齐振飞说:“瞧你说的。可以看出,勤思是聪明人,日后前途无量。以后你就享清福吧。”

韩秀英说:“我这辈子不指望他享清福、挣大钱。我喜欢他有学问、实在。”

不知不觉,三人谈了近两个小时。赵勤思和魏长浩上午还有课,齐振飞想去学校东门对面的“学生之家”买几本书。于是他们起身离去。齐振飞把他和魏长浩的饭钱给韩秀英。韩秀英起初不肯收,想请他们吃饭,齐振飞一再坚持,韩秀英只好把钱收下。

在学校忙碌了一周之后,齐振飞想换换脑子,放松一下。每逢星期五或星期六晚上,他搭乘的士去位于工人体育场北门的哈瓦那酒吧。今天也不例外,他又来到此地。他喜欢这里每天播放的拉丁舞曲,他可以结识新朋友,找到舞伴。那里的老板是个新疆人,客人可以吃到新疆风味的羊肉串。

齐振飞跳了几支舞曲,跳完走下来休息,喝啤酒。

旁边的一个男子说:“你跳得真好!拉丁舞跳了多久了?”

齐振飞转过头,发现了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国男子。他看上去三十出头,戴一副黑边眼镜,中等个子,留着长头发,略显消瘦。他的穿戴仪表显得与此处的环境不甚融洽,稍嫌土气,一看就不是此处常客。

“跳了差不多两年了。挺喜欢跳的。这是一种放松休息的好办法。你常来这么?我好像以前没见过你。”齐振飞回答。

“来过一两次。我不会跳。我的外语口语不好,不会跟老外聊天。对了,我叫李士节。”

“我是齐振飞。幸会。”

“幸会。”

“你是不是喜欢这的气氛,喜欢在这坐一坐?”齐振飞问。

“我是想找感觉。”

齐振飞听后一怔,问道:“找感觉?找什么感觉?”

“我在写一个电视剧剧本,有一组分镜头,描写的是这种场合。”

“是嘛。我也正在酝酿一部小说。咱们是同行,应当多聊聊。”

李士节说,他的剧本基本写完,已经交给北京紫光影视公司的一个朋友,看看能不能用。他来自哈尔滨。原来在大学是学哲学,毕业后不愿意呆在东北,不喜欢在什么学校、报社、机关工作,便只身到北京闯荡。他来北京五六年了,属于“北漂集团”。没有固定工作,每周去一家公司工作三个下午。平常在家自己找活干。有时给报纸或杂志写点报道或短篇文章,有时翻译一点外国文学。他说他的英文口语水平等于哑巴,可以抱本字典作笔头翻译,但是不能开口对话。最近两年,他开始写电影和电视剧本,期盼成功的机会。

齐振飞问李士节:“我能不能问你,你的本子大概写的是什么?”

李士节说:“大概讲的是一个北京模特公司的故事。老板是个男的,中国人,英俊潇洒,腰缠万贯。模特来自世界各国。故事中有一个镜头是老板和他的一个欧洲模特在酒吧跳拉丁舞。所以我想来这看看。”

“有意思。看来你的戏走的是跨国爱情的套路。”齐振飞说。

“这是当前国内影视的一个卖点。”李士节说。

两人这么谈着。时间已完,而意犹未尽,便约好明晚一起去兆龙饭店对面的“一千零一夜”阿拉伯饭馆吃饭,看肚皮舞。李士节说他也请他的一个同乡好友一起来。

第二天,李士节果然和一个年轻女子一起来饭馆聚会。她是一个明眸大眼、光彩四射的北方姑娘。齐振飞觉得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她似的。寒暄之后,他们边吃边谈。女子是李士节的哈尔滨同乡、“北漂集团”成员裴冬梅。她的父母在哈尔滨一家国有企业工作。按理说,母亲退休时,她本来应该去工厂接母亲的班。可是她不愿意留在老家。她从小性情活泼好动,在小学、中学里演戏、唱歌、跳舞。高中一结束,她一人来北京演艺圈闯荡。她在几部独立拍摄的艺术片里扮演角色。这些片子至今还没有在国内公演。

齐振飞突然想起他在美国的一个中国电影节上看过她出演的两部片子。她的角色深深地打印在他的脑子里,不能忘怀,挥之不去。在一部片中,她扮演一个三陪小姐,表现得惟妙惟肖。在另一部片中演一个刚离婚的少妇。影片中,她演的女子特别让人产生怜爱、同情之心。

言谈之中她富有表情,讨人喜欢,颇有东北人泼辣大方的特点。她和李士节隐隐的东北口音,齐振飞听起来很有味道。他惋惜自己小时候在北京长大,不会说任何方言。目前裴冬梅没有固定的职业,不愿去某个单位工作,因为一旦有了片子拍,便需要全力以赴,不可能请假停止上班。她平日靠什么维持生活呢?齐振飞纳闷。

齐振飞说:“我跟你们在一起特高兴。像我这种人的生活四平八稳,有安全感,可是平淡无奇。你们呢,为了追求艺术,好像不识人间烟火,牺牲很大。”

裴冬梅感叹地说:“是呀。有时真让人难熬。中国的清规戒律太多了,限制太多,搞纯艺术费力不讨好。看样子,大家都得搞点商业的东西,以商业养艺术,要不然实在没法坚持下去。”

吃饭时,裴冬梅的手机响了好几次,她不停地接电话,往外打电话。她说,饭后她要和几个朋友去桑拿洗澡,然后去“人间地上”夜总会玩。齐振飞觉得实际生活中她有点像她在戏里扮演的角色。她是个谜,令人摸不透。齐振飞察觉,李士节暗中追求裴冬梅,可是裴冬梅不大理会他。

餐馆的装修颇有穆斯林风味,身处其境,似乎生活在另一国度。晚上一共有四个新疆舞娘,差不多每隔二十分钟,轮流表演肚皮舞。她们的舞姿热烈美妙,在音乐的伴奏下,牵动着顾客的情绪,使他们赏心悦目。齐振飞、李士节、裴冬梅品尝着羊肉串、牛肉串、水果沙拉、馕,沉浸在轻快的气氛之中。他们看完最后一个舞娘的表演,直到曲尽人散,才离开。

和李士节、裴冬梅吃完饭回到家后,齐振飞接到白石的电话。白石通知他杨之江在“老北京画廊”举办个人展,明天下午是开幕式,建议他去。白石说很多艺术圈内的人也会来。去年杨之江在匹兹堡市参加一个艺术展览时,齐振飞与他相识。第二天,白石和齐振飞一起来到“老北京画廊”。杨之江还是老样子:剃着光头,目光炯炯有神。几个朋友相见甚欢。杨之江说,这工夫他忙,要应付的人太多。希望晚上去三里屯喝酒,慢慢聊。

杨之江的老家是重庆,他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后,一直留在北京。他先在北京一所大专的艺术系做讲师,觉得工作中束缚太多,行动不方便,半年后干脆辞了职,自己干,进行独立创作。他住所和工作室在通州,主要搞摄影和装置艺术。齐振飞 一直欣赏杨之江的作品,尤其这次展览的摄影作品《都市风貌》系列。他的作品将新旧北京并列拼杂,既诙谐幽默,又沉重深刻。照片被电脑技术处理后重新排列组合,讲述了一个日益现代化的大都市,同时作品折射了几代人的记忆和正在消失的历史。他和许多来自外地而留在北京的艺术家们一样,有着不修边幅、我行我素的性情。

齐振飞和白石、杨之江晚上一道去三里屯酒吧街喝酒。天气暖和,这些酒吧都在露天摆下桌椅,招揽客人。习习晚风吹拂,令人凉爽舒服。闪烁的灯火之下,各色各样的中外人士来到此地,坐在露天,畅饮谈天。

他们三人找了一个桌子坐下,齐振飞问他俩想喝什么。他为杨之江要了一杯红带威士忌,为白石要了一杯蓝带威士忌,为自己要了一杯马丁尼。他们一面喝酒,一面观看来往的客人,一面漫无边际地神聊起来。今天三个单身男人谈论的题目,无非是艺术和女人,尤其是艺术圈内的逸事和他们认识的女人。杨之江酒后话多,讲起话来眉飞色舞。齐振飞生活在戒律森严的美国学府,说话小心谨慎。可是中国的艺术家们能够大言不惭,无所顾忌。尤其是他们的大男人主义,在美国大学里一定会惹出麻烦。不过今天齐振飞无所忌讳,任凭他们二位说。

一个街头画家走过来,问他们要不要画肖像。齐振飞大笑,说:“你可找对人了。他们俩是你的同行,中央美院毕业的。这位是杨之江,这位是白石。”

街头画家听了后有点不好意思,说:“两位大名听说过。今天有幸遇到两位。我以前在湖北美院学画,一直没机会认识你们。”

杨之江把街头画家的几幅人物素描拿来看了看,说:“画得不错嘛。挺有功底的。”

画家进一步问:“您要不要来一张?”

白石说:“算了吧。他如果要画像,早画了,等不到今天。”

齐振飞感叹地说:“你们是成功的艺术家,和尚未成功的有天壤之别。你们真幸运。”

过了一会儿,迎面走来一个仪态风骚的年轻女子。从她的穿着打扮和举止,杨之江马上认出她是个风尘女子。他招呼她过来,已有几分醉意,劈头盖脸地说:“小姐,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有需要我跟你联系。”

女子把她的电话号码抄给杨之江,然后离去。

杨之江兴致高昂,滔滔不绝地打开话匣子,说:“我的下一个摄影作品系列是《都市流民》。作品已被选中参加明年的一个亚洲多国巡回展。这么多人涌入大城市谋生,我想捕捉他们的生存状况、日常生活、以至个人情感。所以我要在城市里到处游荡、结识三教九流。像刚才路过的那种女子,我也认识不少。”

白石说:“到时我会写一点关于这个多国展览的评论。那几个地方的策划人已经跟我打招呼了。”

杨之江说:“振飞,新北京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城市。它的方方面面,你肯定还没看到。”

齐振飞说:“是。北京这二十年变化极大,那么多的新地方我没去过。”

杨之江说:“对了,振飞,北京的夜景你看的不多吧?我带你走几个地方,让你开开眼界。白石,咱们一起走。”

白石说:“怎么说呢,我最近在山东济南认识一个姑娘。振飞知道。我挺喜欢她,她明天到北京来和我聚一聚。今晚我就不陪你们了。你带振飞出去转一转。”

杨之江说:“有这么回事?新闻。认真了?好,我不搅和你的私事。我还是老光棍,无事一身轻。振飞,跟我走一趟,愿意么?”

齐振飞说:“行,看看北京的夜景,散散步。我在北京的街头也应当做点民俗学的田野作业。”

两人驱车消失在北京的夜幕中。

重逢余雪

京师大学的文艺理论研究中心,每月在晚上举办一次文艺沙龙。每次聚会选定一个专题,先由几个人做简短的主讲,然后校内外任何感兴趣的老师、研究生和同行都可以参加讨论,各抒己见。在一次讨论专题是“先锋艺术在中国”的沙龙上,王向东请齐振飞、《前卫文艺》的主编刘梳风、白石、先锋小说家老树和钱学勉教授做主讲人,希望他们做到抛砖引玉的作用。聚会就在京师大学的人文大楼的一间会议室。不大的房间挤满了几十人。看来大家对这个题目颇感兴趣。齐振飞把“先锋/前卫”这个概念在西方的起源、演变及不同的涵义做了简短的回顾。

在座的男男女女以年轻人居多,其中一半是本校的研究生。这些勤学苦读、渴望知识的年轻人,都是尖子学生。艰苦繁忙的学习生活,使女孩子们无暇过多地顾及她们的外表和打扮。她们每人弥散着浓厚单纯的学子气息。

齐振飞坐在那里,一边讲述自己的观点,一边回答别人的提问。他的脑子考虑着学术问题,眼睛却被会场前排的一个亮点吸引住。他不好意思总往那看,可是忍不住眼光老往那个方向溜。那里坐着一个端庄清秀的女子,她一直微笑地看着齐振飞,时而轻轻点头,好像特别欣赏、领会他讲的东西。她大约二十六七的年龄,上身穿一件淡粉色毛衣,脖子上戴一条银色项链,下面穿一条灰色的长裤,脚上穿一双黑色长筒皮鞋。虽然她坐着,可以看出,她是一个高个长腿的女子。和在场的女学生相比,她的美貌和气质太突出了。齐振飞觉得她眼熟,可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场所见过她。

当讨论会结束后,齐振飞和那个女子不约而同地走到一起。她主动和齐振飞握手。她说:“齐振飞,你还记得我吗?去年夏天在老北京画廊……”

“哦,对,对。你是余雪!”齐振飞忽然想起来了。去年暑假,在他离开北京返回美国的前一天,一个朋友告诉他老北京画廊有一个前卫摄影艺术展览,值得一瞧。他匆匆忙忙地跑去看了看。在那里,他认识了几个艺术圈的人,其中有余雪。但由于时间短,无法多谈。第二天上午,齐振飞便离开北京。整整一年过去了。这种遗憾的事在齐振飞的生活和社交中每每发生。

齐振飞对她说:“这次好了,我在京师大学教书搞研究,人在北京,希望多联系。对了,我听朋友说最近有些话剧不错,我请你看戏,怎么样?”齐振飞发出了邀请。

“好呀!你应当请我。我这么老远跑来听你的演讲,应该有回报。”余雪接受了齐振飞的邀请。

“最近北京的话剧界满红火的,上演了不少好的剧目。我查一下剧目、时间、地点,然后打电话通知你。”齐振飞说。

“一言为定。”

约会那天,他们坐出租车在王府井的东方广场附近下来,慢慢地沿着王府井大街,朝着首都剧场的方向往北走去。

他俩并肩在王府井步行街上行走。余雪1米75高高的个子,只比齐振飞矮五公分。此时她穿上高跟鞋,显得更高。她乌黑的秀发,又长又厚又亮,佩在肩上。老天赋予她令人妒忌的美丽动人的容貌,匀称婀娜的曲线。无论是从前面看,还是从侧面看,还是从后面看,余雪的肩、胸、背、腰、臀、腿构成比例完美的身材。她有模特般的体格,但是又比模特丰满。她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褐色皮夹克,黑色高跟鞋,肉色丝袜,露出浑圆性感的小腿。一路上,许多男人忍不住要回头看余雪几眼。齐振飞的自我也随之膨胀。

他们一路走,一路谈。齐振飞问:“我记得你是青岛人。”

“是。”余雪答。

“难怪山东出了那么多美女、模特、演员。”

“没错。”余雪得意地回答。

“我的祖先肯定是山东人,要不然我不会姓‘齐。”

“你?没门。少跟山东套近乎。”

“你是艺术科班出身的吧?”齐振飞问。

余雪说:“我先前在济南美术学校念书。我从小喜欢艺术,爸爸是艺术老师,教我画画。我后来考取了山东美术学院艺术史的研究生。去年毕业了,来到北京工作,在燕山美术学校教世界美术史,同时自己也搞点创作。”

不一会儿,他们到达位于王府井大街的首都剧场。在齐振飞小时候,他跟家人坐电车去王府井时,首都剧场是必经之路。他非常喜欢首都剧场和北京展览馆这样的有苏联风味的老式建筑。它们端庄典雅。齐振飞很高兴今天终于有机会来此看戏。据剧情介绍,今天上演的《狂飙》是以田汉和他的四个红颜知己的故事编制而成。演出开始后,余雪看戏全神贯注,非常投入。同时她含情脉脉,不时地拉着齐振飞的手。

看完戏后已经天黑。夜幕之下,新建成的王府井步行街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热闹异常。东安市场和东方广场成了北京新的亮点。他们饿了,便沿着王府井大街向南走,走到位于京仑饭店前面的翠华楼酒家吃晚饭。齐振飞请客。他们点了红烧海参、白灼虾、西芹百合和一壶龙井茶,边吃边聊。

齐振飞并不觉得《狂飙》有什么特别的好,反而觉得戏很沉闷,缺乏“戏剧性”。可是余雪的感受不同,她喜欢《狂飙》戏中的缠绵情调,被田汉与四个女子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所打动。她欣赏女导演的女性视角和手法。

一周后,他们又去王府井的儿童小剧场看由孟京辉导演的马雅可夫斯基的《臭虫》。演员们把《臭虫》表演的既辛酸又幽默,使观众笑得前仰后翻,如醉如陶。

看完《臭虫》几天后,齐振飞邀请她到他的公寓做客。她看着齐振飞的住所,说:“你这里什么也没有,四壁空空如也,不是人住的地方。你的日子过得像个苦行僧。哪天有空,我帮你布置一下。”

齐振飞说:“这房子也不是我的,是租的,我只在这住一年。”

余雪说:“住一年也是住呀!如果自己的家不舒服,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一个星期之后,余雪第二次来到齐振飞的住所时,抱来一大堆东西。她买来几幅油画的复制品,贴在墙上,顿使室内生辉。这几幅现代油画,线条简单而明快,勾勒出强烈的情绪。她买来一块印花桌布铺在餐桌上,把几个红蜡烛放在卧室里。最让齐振飞动心的是余雪带来的一个大花瓶和她精心选择的一个花束,其中有两朵红玫瑰,两朵白玫瑰,两枝粉色康乃馨,两簇蓝色的勿忘我,粉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百合各一枝,两枚黄色的菊花。她乐于布置齐振飞的房子,好像这是她自己的家似的。

齐振飞喜出望外,说:“太不好意思了。本来是我应当给你送鲜花。”

余雪说:“我愿意,我高兴。”

齐振飞说:“你到底是搞艺术的,凡事都有艺术眼光。”

“当然了。现在你这里才像个家的样。”

齐振飞拿出一瓶中国生产的长城牌红葡萄酒。他给每人倒了一杯,两人边喝边聊。余雪讲起当时在山东美术学院学习时去沂蒙山区写生的情景。老师领他们来到一大片白桦林。林中的地上积满厚厚的金黄色的树叶。太阳照入林中,整个山区变成一个色彩缤纷的世界。自然之美使她更加热爱艺术。

齐振飞记得在七十年代自己小的时候看革命芭蕾舞剧《沂蒙颂》。一个年轻美丽的农村妇女,生下孩子不久,自己的丈夫上山打游击。她照看一个受伤的解放军战士,给他熬鸡汤,还用自己的乳汁喂那个伤员。舞剧要讲述的是“军民鱼水情”,可是这段情节和那个芭蕾舞女演员的舞姿使年幼的齐振飞心旌颤动,想入非非。

这天晚上两人期待的事发生了。双方配合默契,舒服到位,好像本族人的基因天然是为对方设置的。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两人了解对方的思想、习俗、性情,乃至对方的潜意识、无意识。齐振飞心里琢磨,如果他们俩成家,一定是个非常和谐、美满的家庭。自己的母亲和亲属都会满意和高兴。和她结合,以后的日子会平坦幸福。如果自己打算和中国姑娘结婚定终身,余雪不是很好吗?

从夜晚到早晨,他们在床上,时而颠莺倒凤,时而甜言蜜语,时而蒙眬入睡。

由于一夜没睡好,早晨起来时,齐振飞无精打采。可是余雪余兴未尽,说:“你真厉害,我们夜里一共做了四次爱。”

齐振飞不敢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能量。“不可能吧。如果是那样,我早死了。我妈练气功,我姐懂中医会诊脉,她们都说我肾虚、肾功能弱。”齐振飞想,自己已经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居然雄风犹在,宝刀未老。跟琼妮在一起,自己总是怕中国男人不行,而心里越这样想,越容易阳痿。可是与余雪相处,自己的身体自然就来了感觉,一切水到渠成,不必着急。

余雪说:“反正我觉得你够棒的。”

大约一个月过去了。有一天,余雪问他:“当初我跟你好,是冲动,被你表面的东西迷惑住。我觉得你挺神秘的,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什么也不懂,糊糊涂涂跟你就上床了。上了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像做了一场梦。现在我更了解你,真的觉得你挺好的。你有涵养,有学问,有深度。”

齐振飞说:“我虽然有时候做一点所谓的艺术评论,但是我不是真懂艺术。你不喜欢你的那些艺术家朋友吗?他们有的很杰出。”

“不喜欢。他们太怪。”余雪说。

“我挺喜欢他们的。”

余雪笑了。“不说别人了。你觉得我怎么样?你对将来想过么?”

“对将来想过一点,没多想。”齐振飞含糊其辞。

“好,好,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像是我要你怎么样似的。”

他们时常一起去看前卫艺术展览、话剧和电影。他们去得比较多的地方是位于东华门的四合苑,王府井校卫胡同老协和医院旁边的老中央美院的展厅,和东便门的红门画廊。

一日,齐振飞带余雪去吃西餐。他们来到位于亚运村的一家美国餐馆。这里干净整洁,环境幽雅。他们点了牛排、意大利面条、沙拉等菜,默默地吃。余雪深情地说:“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吃饭,感觉挺好的。”

齐振飞听了这话,心里猛地感到一阵难过。同样的话琼妮跟他说过许多次,仿佛坐在他面前的就是琼妮。“跟你吃饭,感觉特别自在。”“我不喜欢跟别人吃饭,就喜欢跟你吃饭。”“你不在,我基本上不去饭馆。”琼妮的话和美貌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念她,他的鼻子酸了,眼角红了。

“你怎么了?”余雪问。

“没事。刚才咬了一块辣椒,给我辣得够呛。”

“我们点的菜应该不太辣呀。”余雪纳闷。她话题一转,问:“对了,你不是说你在写小说吗?写得怎么样了?”

“一直在写。写得比较慢。太多杂事了。今天他们叫我去开会,明天要我写一篇学术文章。这些事不做也不行。这是我的本行。写小说是副业。”齐振飞回答。

“你经历那么广,中国和外国的事都知道,应该能写出有意思的东西。”

“但愿如此。”

“小说是关于什么的?”

“我是一边写,一边想。大概讲一个北京人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年后,回到北京体验生活。小说写他在北京的感受和见闻,中间穿插些半真半假的爱情故事。我想涉及点中国现代史,比如我们父母那一辈的故事,加上一点我自己的跨文化的、不中不西的感受。等等,等等。”

余雪说:“你别想得那么多。如果你把你的真实感受写出来就是好作品。”

“你爱看小说么?”齐振飞问。

“上中学和大学的时候特别爱看,现在没工夫。在大学的时候我很着迷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觉得他把男女之间的事刻画得入木三分,特有情趣。不过那部小说可能有点过时了,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

“是吗。你看的小说比我看的多。这本书我一直想看,可就是没空。这几天我应该买来看看。”

齐振飞又说:“我也给你推荐一本书吧。我外公的词集《碧城乐府》。你爱读词吗?词是最美丽的文体,它是语言的提炼、感情的升华。用固定的格律和简约的文字,写出复杂的感情。”

余雪说:“我的古文底子不深。但是既然是你外公的词,我当然愿意看。”

晚上回到自己住处,余雪半躺在床上,打开台灯,慢慢阅读振飞借给她的词集《碧城乐府》。词中很多典故她不熟悉,个别生僻字句不认识。但是她感悟到词的主题,欣赏词的韵味。她发现《碧城乐府》的大多数词表达爱情、亲情、友情。词集的前三首是词人写给他夫人佩瑜,抒发了身处逆境之时患难夫妻之间的真挚爱情。集子的第二首词《贺新郎·再赠佩瑜九妹》是纪念他们结婚二十周年。

历历犹能记。

想当年、

小乔初嫁,

绮妆新试。

百合花团云锦簇,

袅袅轻纱垂地。

算廿载、

流光过矣。

憨女痴儿都长大,

更霜飘两鬓纷如此。

浑似梦,

几弹指。

经年坚卧西风里。

尽沈吟、

草间偷活,

望门投止。

惭愧良辰成虚度,

一笑看天而已。

尚差胜、

牛衣相对。

待得重逢花烛日,

共琼筵拼却龙钟醉。

还细说,

此时事。

余雪低头仔细品味词句,浮想联翩。

病痛与创伤

往事的记忆和历史的重载使齐振飞心事重重,神经衰弱。在身体上,他这一段时间过度劳累。在京师大学的工作消耗了他不少的精力。不间断的研究和写作,让他疲惫不堪。和余雪共度的春宵时刻,虽然美好,也使他吃不消。

齐振飞的旧病小肠疝气又犯了,左睾丸胀痛。他从小有这个病。以前静养一下或吃点中药就会好。这次病情严重,身体不适,以至行走困难。他没有跟余雪说,自己一瘸一拐地叫了出租车,去医院看病。医生说吃药和静养恐怕都无济于事,最好动手术,一劳永逸。

从医院回到家里时,天已黑了。齐振飞精疲力竭。外面忽然雷电交加,大雨如注。北京春天的狂风把窗户吹得咣当响。他又饿又冷,睾丸疼痛,时而浑身痉挛。他感到孤独、害怕、无助。他给余雪打电话,让她过来一下。余雪冒雨来了。虽然她打了雨伞,头发和衣角被雨水打湿。她看到齐振飞脸色蜡黄、形容憔悴,大吃一惊。她心疼地问道:“你怎么了?前两天还好好的。”

“我病了。你知道什么是小肠疝气么?”齐振飞说。

“不知道。”

“这是男人的病。肠子掉进睾丸。我小时候有这病,以为好了没事了。最近又犯了,从来没这么厉害。”

“我第一次听说这病。”

“说不定我以后不能做剧烈活动,不能跟你跳舞,丧失性功能和生育功能……”

“医生怎么讲?”

“医生说吃药没用,建议我住院开刀。把那个洞口用针线缝死,以后小肠就再也掉不下去。”

余雪安慰了齐振飞一番。“我陪你住院,照顾你。”她半开玩笑地说,“即使你丧失生育功能,我也愿意跟你一辈子。”

齐振飞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余雪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极为感动。他问:“你真的爱我?”

“真的!”

齐振飞住进朝阳医院。手术还算成功顺利。手术后伤口时而疼痛,他仍住在医院恢复一段时间。余雪每天都来看他,给他带来吃的和书籍。齐振飞动情地说,“余雪,我们虽然没结婚,但是你厮守着我,我们像一对白头夫妻。”余雪答道:“你的嘴别那么甜。要看你以后的行动。”

母亲虽然行动不便,也经常来医院看望儿子。她感激余雪天天照顾生病的儿子。她对振飞说:“余雪是个好姑娘。她是能跟你过一辈子的女人。况且她才貌双全,品德兼优,你要珍惜,不要喜新厌旧。你已是三十好几,奔四十的人了,该成家了!”

“妈,你说得对。我心里有数,终身大事我不会再拖了,会尽快解决。”

一次余雪来医院看望振飞。余雪坐在病床前,振飞坐靠在病床上,两人聊天。振飞说:“咱俩互相吸引,其实好多是表面上的东西。咱们缺乏更深的了解。表面上你可能觉得我不错,其实我有很多心理的创伤。”

于是齐振飞给余雪讲起他的童年。

我的哥哥和姐姐有过快乐的童年。小的时候,他们在家里每人有一个保姆专门照顾。稍微大一点,他们被送进西安市第一保育院。它的前身是陕甘宁边区儿童保育院。父亲那时出门,总有警卫员、秘书、司机伴随。我出生后,家里遇到麻烦。我不到两岁的时候,父亲被赶出西安,全家搬到北京。所以我的童年不能和我的哥哥和姐姐相比。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全中国,没有一家人能够逃避。1969年,也就是我不满七周岁的时候,全家被迫离开京城,去江西五七干校下放劳动。家里落户在江西省九江地区永修县的一个贫苦山区。全家五口人,住在一间漏雨的平房里。南方多雨,老天一漏,房顶也跟着漏,家人便拿出锅碗瓢盆、水桶接雨水。江南潮湿,家里从北京带来的木制家具大都变形。我孱弱多病,一到干校就得了小肠疝气。

在江西干校“文革”发展得如火如荼,父亲也惨遭其害。他被莫名其妙地打成“走资派”,不允许他回家住,被隔离审查。哥哥才十五岁,去了县里的造纸厂当工人。姐姐更小,去江西云山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半工半读。姐姐才十几岁,劳动起来不甘落后,上山砍完柴,要背七十斤重的柴火下山。寒冷天气,也要卷起裤腿,下农田插秧,使她一度染上风湿性关节炎。可是姐姐总是乐观向上,刻苦学习,认真劳动,把自己当作红色接班人、老革命的后代。她写革命日记,记新式山歌,洋溢着年轻人朝气蓬勃的精神。

这时,家里只剩下我妈和七八岁的我。我每日提着饭盒、热水瓶去一里多远的干校连部打饭。食堂伙食不好时,妈妈和我就吃自己种的菜补充。我俩开了一小块地,种下黄瓜、西红柿、玉米、丝瓜、白菜、空心菜。

小学的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第二课是“中国共产党万岁”。课余,老师组织小孩子们干农活,拾牛粪,插秧,割稻子,捡麦穗。插秧时,经常被蚂蟥咬。我就像大人一样腰间系一个小瓶子,里面放了盐,把正在吸自己血的蚂蟥从腿上拔出,放在盐瓶里,蚂蟥就会死掉。割水稻时,自己的手也被镰刀割破多次。我也跟大人一样上山砍柴,拔竹笋,打蛇。我赤着脚,脚下长着厚厚的一层茧,不怕路上石子、荆棘扎脚。

有一天小学课间休息时,我们小学生在教室外边玩。几个干部带着一个人到我们学校。我仔细一看,那个人就是我爸爸!干部们把我们这些小孩子叫到身边,要我们喊口号:“打倒齐正!”这些七岁到九岁的小孩子们感到莫名其妙,只好跟着大人喊:“打倒齐正!”这样喊了一阵子后,他们把爸爸带回关押他的仓库里。自始至终,我一言不发。爸爸尴尬地站在那里,微笑着看了我一眼。这是我儿童时代经历过的极其恐怖的一天。

我感到冤枉,相信爸爸是好人,不是“坏人”,不是“走资派”。那件事极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害怕同学和老师会看不起我,把我当作异类。我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之后很多年,我害羞而缺乏自信。

我爸爸惨遭迫害,被关起来,让他没日没夜地交代问题。他有很多病,得不到治疗。有一天,他一跤摔倒,脑溢血爆发,去世了。我那时才九岁。作为一个儿童,被告知爸爸不在了,犹如晴天霹雳。这是不能被一个孩子接受的惨痛事实。我无数次梦见爸爸的音容笑貌。每次梦醒时刻,悲伤欲绝。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去世后的几年里我妈妈流着眼泪不停地写申诉信,一次又一次地递交给有关部门,希望他们给父亲平反昭雪。这样的委屈、伤心的日子直到很多年以后才结束。1970年代末,父亲的冤案终于被推翻。

父亲去世时,因为他是“有问题”的人,没有能够马上为他举行追悼会。几年之后,全家已经回到北京,有关方面故意把父亲的追悼会安排在遥远的江西省南昌市举办,他们害怕太多父亲的战友、同事参加追悼会。记得那时的江西省委书记也是陕北人,爸爸当年在延安的同事。他大驾光临,前来参加父亲的追悼会。来时他坐一辆轿车,后面还有一辆吉普车跟随。追悼会时,我和家人本来想保持心情平静,可是乐队一奏哀乐,我们悲痛万分,泪如泉涌。

我们把父亲的骨灰从南昌运到北京,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那时中国火车的软卧席,不是任何人都能坐,要看级别。因为爸爸在世的时候够级别,我们捧他的骨灰回京,也就有资格一路坐软卧。后来哥哥在陕北老家给父亲立了碑,把他的骨灰安葬在家乡。

说到这,齐振飞喉咙哽咽,眼圈红了。

余雪握住他的手,说:“别难过。咱们都是中国人,家里都有过类似经历。我爸虽然是大学生,但是因为他出身不好,是地主的儿子,就分配不到合适的工作。他一辈子在小学教美术,直到退休。他的想法和抱负根本不能实现。我们家庭的气氛也很压抑。我也是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你别想太多,好好休息。”

齐振飞不久出院了。出院后康复过程也还及时顺利。他坚持把京师大学春季学期的课教完。

春季学期一结束,暑假来临。齐振飞和余雪在各自学校教的课程结束了,两人自由了。中国那么大,齐振飞很多地方没去过。他邀请余雪和他一道旅游。

余雪提出去桂林。余雪是搞美术的,广西秀美的自然景观是每个中国艺术工作者向往的地方。于是他们坐飞机先到达桂林,在那里游玩了一些景点,然后乘船游历漓江,抵达阳朔。漓江风光称雄天下,碧水青山,奇峰秀木,像一幅山水画长卷,美不胜收。

阳朔是最佳休闲地点。到达阳朔后,他们俩时而徜徉西街,时而骑自行车四处转转,领略本地的秀美景色。有时他们坐上小船,船夫慢慢摇荡船桨,他们穿梭于诗情画意的山水间。有时他们干脆爬山,直接触摸此处的山石草木。

从南方回来后,齐振飞提议去北方旅游胜地——青岛。余雪欣然答应。

齐振飞问:“在青岛,我要不要去拜访你父母?”

余雪想了想,说:“不。你心神未定,先不要去见他们。这是中国,不是美国。等你正式向我求婚以后,再去见我父母。”

齐振飞赶忙说:“好吧,听你的。”

到达青岛后,他们也真幸运,得以入住栈桥宾馆。据说,当年孙中山下榻此处。齐振飞平日最喜爱喝青岛啤酒,而青岛啤酒瓶上的标签就是栈桥宾馆。余雪也很激动。她和自己心爱的情人回到老家,对青岛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和感触。他们的房间窗户正好面对海岸和栈桥,优美的风景尽收眼底。此时此景,让他俩如醉如痴。

青岛的黄金海岸线气候宜人,风光如画,游人如织。蓝天白云下,红瓦房顶的欧式建筑,格外醒目迷人。白天,他俩在海滩上散步、海水中游泳。晚上,他们尽情享受海滨城市丰盛的海鲜。餐馆里两人相对而坐,缓缓用餐,完全放松。齐振飞抬头平视余雪:匀称的锁骨和肩膀、雕刻般的颧骨和脸颊,洁白的双臂、纤长的手指、明亮的双眸、温和的气质。面对这位兼有中西古典美的女性,齐振飞由衷地感到平和、安稳、融洽。

傍晚,吃过晚餐后,余雪和振飞在栈桥宾馆外边的海滩散步,欣赏着青岛迷人的夜景。突然四处鞭炮声起,人情沸腾。两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兴奋的过路行人告诉他们,中国申办奥运成功,中国人多年的梦想实现了。

再见,北京

光阴荏苒,转瞬间齐振飞在北京度过了一个春秋。他在京师大学的教学工作已经结束。自己的小说写作已完成了一些章节和片断,可是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将它们连串起来,书的结尾怎么写也没想清楚。他只好把写作计划放下,等待将来完成。他留恋北京的生活,但是秋季学期即将开学,他一定要回美国上班。

齐振飞请京师大学的部分师生吃午饭,向大家致谢、告别。他们在京师大学校园内的“如归餐厅”相聚。在座的包括文艺理论研究中心主任钱学勉、文学院长王向东、艺术学院教授兼《前卫艺术》主编刘梳风等人。齐振飞感谢他们一年来对他的帮助。他说他在京师工作期间学到了许多新东西,结识了新朋友。现在要离开,恋恋不舍。

王向东说:“振飞,这一年你住在北京,能有机会多陪陪母亲,他老人家高兴了吧?”

刘梳风笑道:“听说你在北京一年,个人生活方面也大有发展。你结识了一位新的女朋友,是吧?”

钱学勉说:“你回来寻根问祖,加深了对自己家庭的了解,加深了对中国和北京的认识,能帮助自己对将来的工作和研究方向重新定位。回到美国后,你要把真实的中国讲授给你的学生和同仁。你来中国讲学,把国外新的好的东西介绍给国内学界。这样一出一进,你能发挥独特的作用。”

齐振飞说:“你们说得是。这一年在国内我收获很大。我感谢大家对我的关照!”

王向东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工作,我们都欢迎你。既然你母亲和未婚妻都在北京,你干脆把美国的工作辞掉吧。哈哈!我们学院聘你做教授没问题。”

赵勤思、魏长浩两个学生说:“齐老师,这一年从您那里学到许多东西,希望您以后常来京师大学讲学。”

齐振飞跟他的朋友们一一联系,告知他即将离京返美。

珍妮发来电子邮件,说她已经回到英国,希望进入牛津大学的法律学院学习。

蔡莹从南京大学发来电子邮件,说她被澳大利亚悉尼大学的英文系录取,她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决定去澳大利亚留学。

琼妮从美国发来电子邮件,说看样子他们俩将来要各走各的路。最近一个朋友对她追得很紧,她对他也有好感,不能再拒绝他了。

齐振飞设晚宴请新老朋友吃饭,向大家告别。客人有余雪、张志远、李小山、白石、秦芳、李士节、裴冬梅、杨之江。

李士节说他的剧本被紫光影视公司采用,电视剧即将开机拍摄。裴冬梅将在里面扮演一个主要角色。

裴冬梅说,她三年前拍的一部电影终于被准许在国内公演。

白石宣布,他和秦芳订婚了。

秦芳说,她辞掉了济南的工作,搬到北京,和白石住在一起。她还告诉振飞,齐鲁大学得到教育部人文学科“文艺理论研究基地”的地位。

杨之江若有所失。他说,老朋友白石离开光棍俱乐部,叛逃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人,好可怜。

张志远、李小山马上自我介绍,说他们从小跟齐振飞是同学、朋友。他们现在加入杨之江的光棍俱乐部。

张志远说:“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没想到,在我这个年龄,新的生活又开始了。”

齐振飞说:“是呀。我也有同感。我出国二十年,一晃就过去了。人生如梦。现在我想起我们小时候在地坛公园一起打乒乓球的情景,仿佛昨日。”

这时大家把目光一齐投向齐振飞和余雪。余雪羞涩低头不语。齐振飞拉着余雪的手说:“我嘛,恐怕叛变光棍俱乐部的日子不远了。哦,事情还在发展。来,吃饭!吃饭!”

齐振飞因为要返回美国,一周前他把租住的公寓退掉,搬回到母亲家中。早晨,齐振飞起床,发现妈妈不在房间,想必她已出去活动。他出了房门,走下楼,到了公寓外面。妈妈在楼前面的院子里练气功。天已亮了,旭日的斜光照在青绿的树叶上,几只小鸟吱吱鸣啭。妈妈缓缓地从高天厚土、自然万物中摄取大块的新鲜的混元气。她悠然自得,浑然与天地化为一体。

齐振飞感到今天早上格外宁静、和平。他在院子里的一条石凳上坐下,意识开始习惯性地自由流荡联想。他想得很远,想到那些自己也许永远搞不清楚的东西。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

“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本始之茫,诞者传焉。鸿灵幽纷,曷可言焉!曶黑晰眇,往来屯屯,庞昧革化,惟元气存,而何为焉!”

“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

李阿姨打开窗户,喊齐振飞和妈妈,说早饭做好了,回来吃饭,振飞不要耽误今天的飞机。吃完早饭,余雪来了,为振飞送行。她把和振飞在漓江和青岛旅行的照片带来了。她将照片印了两套,一套给振飞带到美国,一套留给振飞在北京的妈妈。

妈妈用殷切期待的眼光看着余雪,说:“我老了,走不动了,不能去机场送振飞。谢谢你。希望你以后常来看我。”余雪说:“我以后一定常来看望老人家。您注意身体,多多保重。”

齐振飞告别了母亲和李阿姨,与余雪搭出租车前往首都国际机场。汽车行驶在刚建成的“申奥大道”上,直奔前方。

在机场,两人拥抱吻别。余雪忍着离别的感伤,打趣地说:“希望你能完成你的小说,我期待欣赏你的处男作”。

齐振飞笑了,说:“好的,我尽量努力。”

余雪轻声而坚决地对齐振飞说:“我等你!”

齐振飞说:“我爱你!”

飞机振翮高翔,翱翔云天。

后记《忆旧游》

麦迪逊市湖光旖旎绿草如茵,

匹兹堡大学万国教室书声朗朗。

旧金山骚沙舞厅内舞姿婆娑,

基辅克力斯卡梯大街回首惊艳。

世界公民无处不逢春。

第聂伯河畔婀娜多情的辣妹,

已是我屋里勤俭持家的贤妻。

一对可爱的天使般的儿女,

是我俩最大的杰作和安慰。

她与我山盟海誓忠贞不渝。

可是当跨文化沟通受阻时,

我的情感越洋过海,

飞回到北京和青岛。

北漂集团中的山东佳丽,

在暗淡的记忆中愈加光彩夺目。

我忘不了她窈窕的身姿,

含波的双眼,平和的性情。

她的一个温柔轻微的动作,

能让我豪情千丈一泻万顷。

你近来一切都好?还作画吗?

国际大都会北京缤纷绚丽,

各国佳人云集此地争奇斗艳。

京城色香味俱全,使人如痴如陶。

我少年时代在这里成长,

移居海外后时常回访,流连忘返。

两千零九年的立秋之日,

中国的月亮比外国的圆。

我坐在加州的家中茫然无语。

一盅伏特加酒下肚后,

更令我回味燕京啤酒的醇芳。

责任编辑 章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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