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欲的禁忌游戏
——浅析托马斯·曼《魔山》中的色情元素
2014-12-11何莲花
何莲花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爱与欲的禁忌游戏
——浅析托马斯·曼《魔山》中的色情元素
何莲花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诺贝尔奖获得者托马斯·曼的小说《魔山》常被称作一部欧洲哲学与精神史诗,然而从最通俗的角度来讲,该小说中隐匿了不少爆炸性的色情元素,并蕴含着作者曼氏对于纵欲和禁欲的辩证反思。
托马斯·曼 《魔山》 同性恋 欲望
《魔山》是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发表于1924年的一部长篇杰作,讲述了来自汉堡的青年汉斯·卡斯托普去瑞士达沃斯山顶的一座疗养院探望表兄,却因为种种诱惑最终在那里待了整整七年,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才终于下山离开的故事。其间卡斯托普认识了来自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疗养客们,迷上了一位名叫舒夏的俄国女人并与之发生了关系,还经历了招魂术、决斗等刺激的事件,度过了一个个由一日四餐和仰卧治疗组成的日子。
该书历来因其人物众多、材料浩繁、线索庞杂而备受争议:喜欢它的人认为其堪比一部欧洲精神史,且极有趣味,即使称之为欧洲生活百科全书也毫不为过;不喜欢它的人则讥讽其为“鲨鱼的胃”,①或者抱怨它太富说教意味,没能给读者带来“用脊椎骨阅读的快感”。②而事实上,《魔山》绝非一本空谈哲理思辨的沉闷砖块,读者也无需拥有强悍的思想史知识才能对其尽情品味赏玩,从最通俗的层面来看,《魔山》讲述的恰是一段段禁忌之恋的故事,其涉及题材之敏感、内容之劲爆,即使放在当今书坛仍能完败其他任何“用下半身写作”的畅销小说。诸如同性恋、恋物癖、恋尸癖等近段时间极为吸引眼球的话题,在这本百年前的小说中均有不同程度的展现,实在是不得不令人啧啧称奇。光是主人公汉斯卡斯托普这几段扑朔迷离的感情,就已经足够让我们窥见一斑。而书中托马斯·曼对纵欲和禁欲进行的深刻探讨与反思,对于当今混乱的欲望社会也有着预言式的意义。
一
有的文学批评家认为汉斯·卡斯托普与威廉·迈斯特一样,是作者笔下用来引领读者探究广阔世界的工具,而不是一个活灵活现、有血有肉的角色。实际上,托马斯·曼做到的绝不止于此。卡斯托普的确以威廉·迈斯特为模型,但托马斯·曼并没有停留在歌德处,而是将卡斯托普转化成了自己爱过的所有男孩们的影子。他把自己的欲望寄托在了卡斯托普身上,正是这些欲望成为了推动全文发展的动力:冗长的《魔山》中各种复杂的线索和内容因卡斯托普的情欲而结合成了连贯的一体,时常出乎意料,却又合乎情理之中。试想,若不是卡斯托普对舒夏夫人的爱欲,他又怎会决定留在疗养院,怎会有这长达七年的魔山之旅呢?另一方面,卡斯托普也绝非一位传统意义上的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主人公:他上山时对于生活一无所知、单纯天真,下山时仍迷惘懵懂、不知何去何从。诚然,他增长了不少年纪和阅历,可是对于人生的终极意义,依旧是一头雾水。这样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男孩、一个彼得潘似的人物,竟带有些纳博科夫式(虽然纳博科夫并不欣赏托马斯·曼,但他创造的一些人物却与曼氏笔下的许多人物惊人相似)的色彩:正如《洛丽塔》中的亨伯特希望他的洛丽永远十二岁一样,托马斯·曼也通过这种方式如家长般完完全全地占有了汉斯·卡斯托普——他所有爱人的化身。
卡斯托普这个看似普通的小资青年,其实一直在玩着不少踩界的“禁忌游戏”。正因为其天真无邪,我们也许很难发现这些“禁忌元素”的存在;或者说即便我们感觉到了,也会因为他那副“不知者无罪”的天真模样而轻易地原谅他。托马斯·曼那些作为一名正直的中年学者无法表露的最隐秘的欲望和最黑暗的秘密,都在卡斯托普身上找到了出口。
在这些禁忌元素中,卡斯托普的同性恋倾向透露得恐怕是最为明显了。与《死于威尼斯》中的阿申巴赫不一样,卡斯托普的同性之欲埋藏在了他对一个假小子的欲望里:他把自己童年时期对于男孩希培的喜爱转化到了舒夏夫人身上——因为他们有着同样细长的斯拉夫眼睛、突出的颧骨以及灰蓝的眼球。如果我们仔细观察观察舒夏夫人这个形象,就会发现,她离让人一见钟情、神魂颠倒的大美人形象实在是差得太远了:一双毫无高贵气息、短粗的、指甲咬烂的手,冰凉的手臂,瘪瘪的乳房以及那绝对谈不上美丽的东方面孔,还总是很没礼貌地摔门——怎么看都更像是一个大男孩而非优雅的少妇。更为致命的是,她有病的身躯限制了她的生育能力,让她失去了作为女人最基本的一项功能。然而唯其如此,汉斯才越发对她感兴趣:“要是一个男人对一个有病的女人发生兴趣,那肯定是丧失了理性,跟……喏,跟当初他汉斯卡斯托普暗自对普希毕斯拉夫希培发生过兴趣没什么两样。”③卡斯托普的这一反思,不正是他的同性恋宣言吗?
相比之下,汉斯·卡斯托普的恋物癖④倾向则流露得更为明显。与曼海姆商人魏萨尔那种通过探听汉斯卡斯托普跟舒夏一起的经历而获得刺激的直白方式不同,卡斯托普具有更强的联想能力与意淫功底:他小时候就能通过借一只希培的铅笔、保存一点铅笔屑而激动一年之久,成年后对于雪茄的嗜好、对于含体温计的积极也都或多或少地包含着他对生殖器的迷恋。他在梦里亲吻舒夏夫人那双“未经保养、手掌嫌宽、指头短粗、指甲边的肉皮已经翘起的手”,并且“一霎那间从头到脚充满了一种甜蜜得令人心慌意乱的快意”(66)。而舒夏夫人的油画像则深深地挑起了他的情欲,以至于他“甚至可以想象嗅到了一股汗味,一股由那肉体发出的看不见的体香”(184)。听到贝伦斯医生对皮肤的分析,他整个“热血沸腾,额头绯红,目光闪亮”(185),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了。他也因此开始对人体的构造产生了兴趣,有好几个夜晚都致力于对解剖学、生理学和生物学的“钻研”:当他躺在阳台上一页一页地细读着《病理解剖学》的时候,他的眼前浮现了舒夏夫人的形象,“他感到了她的体香,感觉到了她心的跳动。一股温软舒适之感围绕着他的脖子,他把手抚在她微觉粗糙的臂膀两侧,也就是抚在紧绷的三角肌给人以凉悠悠快感的皮肤上,嘴唇感觉到她湿漉漉的热吻,心里既快乐又恐惧,人整个儿地销魂陶醉了”(203)。在舒夏夫人离开疗养院后,他还一直保存着舒夏夫人的X光照片,无数次地注视它、亲吻它。无论何时何地,卡斯托普似乎总能用他那丰富的联想能力将一个个冰凉的物件化为炙热的肉体,满足自己的欲望。
卡斯托普对于尸体的偏爱则较为隐秘。因为从小就参加过许多次亲人的葬礼,卡斯托普对于死亡可谓熟视无睹。就连祖父去世后,卡斯托普也一点儿不感到悲伤,“就像那些关系着躯体,仅仅关系着躯体的事情,很少值得人悲哀一样”(21)。相反,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一“真人般大小的娃娃”(21)。那只飞来停在祖父尸体上的苍蝇,在爱伦·坡笔下也许会成为一个不祥之兆,但托马斯·曼却让卡斯托普深深嗅了一把尸体的味道,还联想到了一个被人排挤的同学身上散发的那种动物臭味——动物本能的性气味。而疗养院这个时常有人死去的地方,更是吓不倒卡斯托普:听到这里用雪橇往山下运尸体,他“笑得胸部剧烈震动”(8);不顾院里的规定去停尸房看了“马术师”的尸体,他还“非常满意这次吊唁活动,为所得到的印象而感到精神振奋”(208),并且由此展开了与表兄约阿希姆一起进行的一系列“临终关怀活动”;而在表兄约阿希姆去世后,他对运送棺材男人满心的不信任,坚持留下来帮忙搬运尸体,并且“抛开天生的矜持,用嘴唇在约阿希姆遗体石头一般冰凉的前额上吻了一下”(383);面对佩佩尔科恩服毒自杀后的尸体,他的仰慕丝毫没有减少,甚至深受感动,叹道“他真是个人物”(446)。卡斯托普当然没有到渴望奸尸的变态地步,但是他并不害怕尸体,甚至对尸体很好奇、有好感,这一点是绝无争议的。
二
托马斯·曼虽然将自己的欲望都写进了 《魔山》里,但是他并没有放任这些欲望恣情横流,反而借《魔山》对禁欲和纵欲进行了一番深刻的探讨,虽然最终他并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但却用他一贯的反讽精神对这两方面都进行了反思。
即便是最理性的人也无法逃离欲望的牢笼,塞特姆布里尼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角色。这是一位典型的启蒙主义代言人:他虽然身材矮小、衣着寒碜,但是姿态优美、落落大方,还优雅地拄着根手杖,就连“早上好”的发音都“准确而又悦耳”。他吐字准确、能言善辩、机敏警惕,令人不得不慨叹佩服。他总是毫不谦虚地谈到自己写过的悼念卡尔杜齐的文章,谈到自己那人文主义的伟大事业,谈到自己如何为人类进步而孜孜不倦地奋斗着。他的出身,更是根正苗红:祖父是政治鼓动家、爱国主义者、一名烧炭党人,始终为自由而战;父亲是一位出生在希腊的人文主义者,用文字做武器为人类的幸福、为民族的自由而战。总而言之,他反对一切黑暗、落后的势力,反对一切阻挡人类进步的事物,对他来说,肉体的诱惑就是对理性、对精神最大的威胁。
对于塞特姆布里尼的感情生活我们则知之甚少,或者说作者有意避而不谈:只听纳夫塔说他曾对“小妞们吹口哨抛媚眼”(268),但更多时候他总是混迹在男人堆里,很少对女性正眼相看、甚至于十分蔑视。而他处理自己与其他男性关系的方式则十分可疑:一方面恨透了宿敌纳夫塔,却又选择跟他同住一个屋檐下;另一方面又不偏不倚地选中了卡斯托普作自己的教育对象,并且孜孜不倦地妄图将这个冥顽不化的小伙子拉进自己的理性阵营。他总是时不时来到卡斯托普哥俩的餐桌上大谈特谈他的人文主义理想,警告卡斯托普音乐在政治上的可疑性,一再阻止他和舒夏夫人接触,还总是劝他离开魔山这个罪恶之地。在卡斯托普发烧后卧床休息无人问津之时,他还特地跑去小伙子的房间,对卧床的病人大谈了一通光明理性的宣言。可他为什么就选中了卡斯托普当自己的学生呢?卡斯托普这个在汉堡长大的典型小资产阶级市民,不光追求生活的享乐与精致,喜爱抽点雪茄、听听音乐,还十分滑头、摇摆不定,必要时就临阵倒戈拆塞特姆布里尼的台,无论怎么说都算不上孺子可教。但塞特姆布里尼就是对他情有独钟,论其原因,我们大胆揣测,可能也就像卡斯托普对于希培的感情一样——“从校园熙熙攘攘的众多认识与不认识的同学里,他偏偏挑中了他,对他发生了兴趣”(86)。
为了这个老是调皮捣蛋的学生,老师塞特姆布里尼可真是操碎了心:一会儿要想办法阻止他被舒夏夫人勾引了去,一会儿还得忙着担心他被纳夫塔的雄辩给征服了,更别提那些来自贝伦斯、克洛科夫斯基博士或是荷兰人佩佩尔科恩的种种引诱了。在这场“卡斯托普争夺战”里,很难说谁最占上风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塞特姆布里尼绝对是最在乎、最认真的。光是与舒夏夫人的争夺就让他气得够呛:为了警告汉斯卡斯托普不要与这个俄国女人接触,他甚至唤起了整个西方文明社会为自己撑腰。他的反对首先是普遍地针对整个疗养院的死亡气氛,提醒卡斯托普不要被麻痹,甚至在见到他的第一天就劝其打道回府。他还一再用言语含沙射影地讥讽舒夏夫人,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他已预见的汉斯卡斯托普的“堕落”。就在卡斯托普终于迈出向舒夏夫人的那一步时,他还不死心地用意大利语冲着其背影大喊“理智一点儿”!这之后他虽然兀自生了好一阵子的气,不理卡斯托普,可最终还是忍不住又回到了他的学生身边,假装没事儿人一样地继续做他的老师。所以也难怪他给了咱们的主人公汉斯·卡斯托普一个 “生活的问题儿童”(Sorgekind des Lebens)的称号了。实际上,我们也大可以把这看做是一种娇嗔——“让人操心的小孩儿”——好一个无限亲昵却又满是无可奈何的爱称。
在生活上,塞特姆布里尼始终克己复礼,绝不做任何出格之事。他不抽雪茄,讨厌量体温(我们知道在这部小说里雪茄和体温计有着什么色情的含义),就连可能乱性的酒也一口不碰,而是“要点糖水,用麦秆津津有味地吸着”(368)。他再喜欢卡斯托普,也始终坚持两人之间用“您”相称,就连狂欢之夜他也严词拒绝了卡斯托普对他称“你”的企图。在舒夏夫人离开山庄后,卡斯托普终于成为了他一个人的“问题小孩”,他却突然决定搬到山庄外边住,与卡斯托普保持一定的距离。他极爱争辩,可一旦话题涉及男女关系,他又不敢多说一句了,因为 “这个话题他可是把握不住……鉴于自己的教育者身份,他与男性的关系也不完全是社交场中的斗鸡公类型”(418)。
在威尼斯方言里,塞特姆布里尼的意思是“九月的男人”(september men)。“九月的男人”总是在旺季过去后才出现,买走一些已经被玩剩下的男孩子,这与塞特姆布里尼脸上那抹总是既痛苦又甜蜜的笑容就更契合了。[2]塞特姆布里尼对待卡斯托普的态度,总有一些哈姆雷特似的忧郁——明知道无法改变这个问题小孩,却又无法放弃这个念头。因此他的行动也就遵从叔本华的 “刺猬法则”(Hedgehog’s Dilemma,德语原文是关于豪猪的预言,Die Stachelschweine)⑤: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既不互相伤害,又能互相取暖。塞特姆布里尼对自己欲望的克制,正是他那永远抹不去的忧郁的源头,他只能苦笑着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想。
恰恰是这样一位永远这么克制守礼的塞特姆布里尼,在汉斯·卡斯托普终于决定走下魔山之时,终于抛下了师尊的矜持,拥抱了他的“问题小孩”,“像个南方人或者俄国人”(511)一样亲吻了他的两边脸颊,还一边流泪水一边第一次称呼了卡斯托普的名字——他叫道:“再见吧,我的乔万尼!”(511)塞特姆布里尼最终的情感爆发,让一向不按常理出牌的卡斯托普都差点乱了方寸。
三
欲望的确是人无法控制的,我们始终都是自己欲望的奴隶。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就该任其主宰我们的生活、唯其马首是瞻呢?也许佩佩尔科恩就是托马斯·曼给读者的一个警示。这位来自爪哇的咖啡种植园主腰缠万贯,气场十足,即使长相并不精致、谈话也空洞无物,仍然凭借其难以理解的人格魔力征服了从情敌汉斯卡斯托普到女侏儒服务生的所有疗养院人士。他征服了野性的舒夏夫人,也将殖民地的热情带回了欧洲;有他在场,就连最能言善辩的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都成了扫兴的小丑。当他邀请病友们共享美酒佳肴时,那股霸气劲儿就像酒神一样令人如痴如醉,即便在雄壮的瀑布面前他说出的话全无声响,仍能博得满堂喝彩、众人倾慕。
他毫不克制自己对于物质享乐的欲望,总是叫上一桌华丽的菜肴以及昂贵的葡萄酒,还有极浓极酽的咖啡;他也丝毫不控制自己的情绪,时而发挥自己天生的统治者魅力,“通过自己威严的表情,黯淡的目光,紧皱的额头,有力的话语,将所有人都拖进了魔障”(401),时而又勃然大怒,宣布一切一切统统是混蛋垃圾,搞得大伙儿只能瞠目结舌,大气都不敢出。他就像一座巨大的磁场一样,深深吸引着周围的所有人,理性和言语在他面前也只能缴械投降。他的爱好直白而简单——不是雪茄这种过分讲究的享乐(相比之下卡斯托普就只能显得矫揉造作了),而是最淳朴的两样事物:美酒以及女人。每次正餐都要喝上一两瓶顶级葡萄酒,对各种女人也总是大献殷勤——无论是餐厅的女侏儒,还是低俗的施托尔夫人或者马格努斯太太,当然也包括他的小情人舒夏夫人,个个他都照顾到位、博得欢心。
光是看看塞特姆布里尼对待他的态度我们就能对其魔力窥知一二了:塞特姆布里尼一再警告卡斯托普不要对他搞什么盲目的偶像崇拜,在佩佩尔科恩面前,他甚至宁愿汉斯卡斯托普站在他平素最恶的纳夫塔一边。佩佩尔科恩在他嘴里就是个“江湖骗子”、是个“魔鬼”,这个时候就连舒夏夫人的存在也没有那么大的威胁了,他甚至试图用佩佩尔科恩是舒夏夫人的新情人这一点来挑起卡斯托普的醋意。卡斯托普却一点儿也不买账,仍旧对这位“亚洲毒树”一样刺激的大人物膜拜不已。
然而讽刺的是,这样一个将“自己看做是上帝合欢器官”(446)的人,却偏偏阳痿(这一点上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创造那个极富魅力、从亨伯特身边拐走洛丽塔、自称“魅惑猎人”的奎迪又与托马斯·曼不谋而合)。佩佩尔科恩视自己的性无能为一种不可饶恕的罪孽,是“宇宙的灾难,对神灵的亵渎”(446)。这样一个王者般的巨人在“女人分开的双腿前”却只能“出丑卖乖、败下阵来”(403),是多么的屈辱难堪、颜面扫地啊!这就是生活,它折磨人羞辱人,将人最珍视的东西撕成碎片,让身体背叛精神。残酷的生活中不会有梅菲斯特送来魔女的返老回春汤,不会因为人拥有了金钱和魅力而对其偏爱有加。正是因为如此,他最终选择了“弃权”,用自杀的方式结束了痛苦的生命。的确,像这样一个能够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王者,却没有一个乞丐都拥有的天赐的能力,又何尝不是遭到了欲望的背叛呢?
值得注意的是,这位百年前的殖民地荷兰人身上,竟带着当代荷兰的标志:毒品、纵欲、安乐死。托马斯·曼又一次做出了惊人的准确预言,也许以佩佩尔科恩为镜,当代人亦能照见自己的影子。
托马斯·曼于1939年在普林斯顿大学的演讲中曾经提到过哈佛大学学者霍华德·内莫诺夫(Howard Nemerov,1920-1991)赋予汉斯·卡斯托普的新形象:“他是一个找寻圣杯(Holy Grail)的人。读这个故事的时候你可能根本不会想到这一点——如果说我想到了的话,那么我也是凭感觉猜测出来的 (both more and less than thinking)。”⑥引用这段话的托马斯·曼,就仿佛是在挑衅那些认为他中庸的批评家们,告诉他们即便是最顶尖的文学家都已经承认了感觉的重要性。没人比托马斯·曼自己更清楚,《魔山》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作者与自身情欲的角力游戏。
禁欲对不起自己的身体,纵欲对不起自己的灵魂。位于瑞士达沃斯的这座魔山,独立于平原的世界之外,庞大又复杂。欲望与爱情、疾病与死亡、精神与肉体、友谊与礼仪,东方与西方、文明与野蛮、进步与落后、光明与黑暗,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魔山波澜不惊、一成不变的生活之中。它恍若一座死火山,外表死寂,内部却充满暗涌。在这里,思想是生命的奴隶,而生命又是时间的弄人。在这里,太多的爱未能实现,一切的爱都那么不完整,被世俗、被理性绊住了脚步,留下了无尽的遗憾;而欲望的满足又总是伴随着疾病和死亡的阴影,让人望而却步。
“为了善和爱的缘故,人不应该让死主宰和支配自己的思想。”卡斯托普在经历了那场差点夺走他性命的暴风雪之后坚定地对自己这样说道。可归根结底什么是善,什么是爱呢?也许在卡斯托普与舒夏夫人吻得意乱情迷时述者的那段调侃便是最恰当的回答吧:“本来嘛,爱情就算贞洁到极点也不能与身体无涉,反过来即使再肉味儿十足也并非就不贞洁,它永远是它,恣情纵乐也好,崇高神圣也好,都总是表现为对有机体的同情,都总是对某个注定要腐烂的物体充满淫欲之情的拥抱——即使在沉迷陶醉或者狂暴放纵之中,爱怜肯定仍然存在。什么含义暧昧?可人以上帝的名义,给爱情就下了个暧昧的定义!这暧昧就是生活,就是任性;这意味着无可救药地缺少脑子,根本不关心爱情的含义暧昧还是不暧昧。”(428)欲和爱本就纠缠不清,我们又何苦庸人自扰,非要选一条极端的路走呢?
注释
① Hans Wysling.Thomas Mann Jahrbuch.Band 1,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1988:14.
② 美国作家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在自己的《文学讲稿》中,曾经对托马斯·曼的小说才能表示过轻蔑和怀疑,认为他在自己的小说中更多的是一位伦理学家和哲学家,太过忙于说教.
③(德)托马斯·曼.魔山[M].杨武能,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0:92.部分译文有改动.后文凡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只在文后标明出处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④人的性对象应该是活生生的人,但有些人的性爱对象却是物.在变态心理学中,我们把这种在强烈的性欲望与性兴奋下,反复收集、玩弄异性所用物品(包括头发)而获得性满足的现象叫恋物癖.恋物癖(Fetishism)的特点是通过与异性所穿戴或佩戴的物品相接触而引起性的兴奋与满足.引自:陈生.变态心理学引论[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302.
⑤一群刺猬想挤在一起取暖,可是靠得太近,会彼此扎伤,于是分开一些,太远了,却又得不到对方的温暖气息,于是再靠近一点,可是又会受到伤害……如此反复,最后终于找到了适当的距离——既能得到别人的温暖,又不会伤害彼此.
⑥托马斯·曼1939年五月于普林斯顿大学的演讲:Thomas Mann,Einführung in den Zauberberg für Studenten der U-niversität Princeton,Mai,1939.
[1]托马斯·曼.魔山[M].杨武能,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0.
[2]Anthony Heilbut.Thomas Mann.Eros and Literature.New York:Alfred A.Knopf,1996(S):434.
[3]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omas Mann[M].Edited by Ritchie Roberts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4]陈生.变态心理学引论[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