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不自怜”的悲剧
——试论《阿Q正传》的国民性批判
2014-12-11王红玉
王红玉
(吉林师范大学)
“顾影不自怜”的悲剧
——试论《阿Q正传》的国民性批判
王红玉
(吉林师范大学)
鲁迅先生对于看客的深恶痛绝,在其作品中鳞次栉比,《阿Q正传》通篇中,尤其众多。从典型人物阿Q,到未庄的闲人、酒店的人、看阿Q枪毙的城里人,甚至是赵太太,他们从某些方面来说,都是同类人。虽互为形影,却不互怜。麻木地以对方的尴尬和悲惨境地作为缓解自身压抑或苦闷的凭借,可怜又可恨。无论是被动的盲目,还是主动的自欺,这都是病态的心理,是可悲的国民性弱点,是鲁迅无声的批判。
阿Q 国民性 批判
从青年时代留学日本时偶看的幻灯片,到《孔乙己》、《药》、《祝福》以及《示众》、《复仇》等中塑造的各式各样的看客形象,鲁迅对于麻木从众的痛恨、悲愤而又无奈,经历了一个从认识到刻画的过程。看客们自己就是悲凉社会的祭奠品,却还要拿比自己更可怜的苦民取笑,或者麻木地观看着同类人的窘态,是什么让他们这么做?陶醉于自欺与欺人中的他们又得到了什么?五十步笑百步,止不过是借助别人的痛苦,欲求得一丝安慰,可是却不知,在看别人悲剧的同时,自己却置身于一个更大的悲剧之中,扮演着玩偶角色,供他人消遣。对于此类人物,鲁迅赋予阿Q的,可以说是极其全面的。因此,《阿Q正传》被公认为国民劣根性批判的经典之作。
《阿Q正传》的整个场景是有些骨感的:落后、单一、闭塞的未庄,虽提过城里,却也没描述过一二。但是作品中的人物刻画,却是相当丰满的:各阶层、各职业,男女老少、富甲贫农,都在最合适的时机一一登场。这些人是随着阿Q的生活轨迹逐渐亮相的,是可怜的阿Q的看客。阿Q是谁?阿Q是一位质朴却也不失缺点(有些游手好闲之徒的狡猾)的贫苦农民,他不主动伤害别人的利益,却从物质到精神都受到严重的戕害,最后莫名地含冤而死,草草了却一生。
他不单是受到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压迫、剥削,还要被同阶级的民众凌辱、愚弄。这些民众拿表面上地位更低下的阿Q开心,看阿Q的悲剧,为的是什么?自我麻醉:以别人的痛苦减轻自己的痛苦,不正视自己被压迫的命运,自视高人一等,以求宽慰。这不是对一般人的一般描写,而是整体国民性的整体描写,是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是对人性的批判。
首先出场的看客是“未庄的闲人”,他们知道阿Q由于头上的癞疮疤忌讳“亮”、“灯”之类的词,但愈喜欢玩笑他。“亮起来了。”“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如果是阔人,必定称作老爷一类,之所以称作“闲人”,大体也是和阿Q一个等级的民众,那么谁都有一份内心深处的隐痛,为何拿阿Q寻乐。
接着是酒店里的人,他们九分得意地笑阿Q得意忘形的丑态,笑小尼姑受阿Q欺辱的窘态。阿Q同是农民大众,小尼姑虽是佛门中人,但也是非官非老爷的平民大众,并无等级区别,却以他们的可悲和可怜作为笑料,聊以安慰,这是一种怎样的冷漠与病态。
甚至是同样在精神上受折磨,两日不吃饭的赵太太也加入看阿Q的行列。虽然她现实地位高于阿Q,是阿Q的雇主,但是近来心里苦闷的精神状态(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与阿Q出自于人性潜在的“力比多”(性欲)受压抑的精神状态,却是相同的,她没有一点同情阿Q,而是通过看阿Q的笑话,缓解自身的些许压抑。
如是这些还不够,当阿Q游街示众的时候,看客们的冷酷、麻木与迂腐渲染了这场荒诞的离别。吴妈:作为与阿Q同在一起做过工的人,却兴致昂扬地去看阿Q被枪毙。而在街上的她竟也没有瞧阿Q,而是全神贯注于新鲜的洋炮,并不关心阿Q的含冤而死。未庄的人:对于阿Q的死明知是替罪羊的角色(因为阿Q素来独来独往,身体羸弱,胆小怕事,没有任何条件和胆色去夜劫举人老爷的家),却还得出“不坏何至于被枪毙呢”的舆论。城里的人:这是一群冷漠到极致的人,对于阿Q的被枪毙毫无怜悯之情不说,却是不满足的,“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由于阿Q没有临死高歌一曲,认为“他们白跟一趟了”。
作者对于此类看客的国民性批判意在何处?看客们与阿Q在物质或精神上的地位相差无几,从不同角度来说,就是互为形影。看阿Q的悲剧,就是在镜子中看自己的影子,不知与自知都是一场可笑又令人痛心的悲剧。“顾影不自怜”的原因,我想,除了麻木不仁、冷酷无情之外,还有全民以至全人类都有的通病——好奇。这类兴趣,不只限于对别人好的方面的羡慕与嫉妒,更多的是对别人坏的方面的幸灾乐祸、冷眼旁观。所以,我们有“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的古训,今又有百姓“见不得别人好”的日常生活交际结论。每当触及旁人(非至亲至爱、在乎的人)最脆弱的地方,就会莫名其妙地获得快感与满足,这是一种病态的国民性弱点,鲁迅要批判的,更多的是这类劣根性,也是一种十分不易改变的人性。
看客们看自己的影子——可怜的阿Q的悲剧,又是通过怎样一种形式呢?阿Q在悲剧中的可怜角色一直是被动的吗?当然不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作为揭露国民性弱点的典型,阿Q的表现力是十分完满且全方位彻底的。阿Q以及与他互为形影的看客们是通过一系列自我调节机制,做到无意识的麻木和理所当然的自欺欺人的。下面以阿Q的事迹为例,试论鲁迅先生赋予他们“顾影不自怜”的原因以及对于普遍国民劣根性的透彻批判。
自我安慰。这是阿Q最擅长的“法术”,精神胜利法的内在实质与完美诠释。做到这一点的凭借是贬低同类。“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阿Q在夸耀自己光辉过去的同时,以别人的卑微来抬高自己。当他“在形式上被人打败了,被人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之后,心想,“总算被儿子打了”。于是,他胜利了。以精神上的满足来安慰身体上的痛苦,这是许多处于苦难中的人惯用的手段,这与中国人信佛、西方人信耶稣,相信宗教的力量能使自己最终超脱于世俗的苦难是同样的。
自我陶醉。阿Q一直是自视高人一等的,虽然他处于未庄的最底层,但却自尊比王胡、小D一流是高出一个等级的,所以才会惹来王胡的痛打以及和小D的 “龙虎斗”。而实际上做到自我陶醉是通过羞辱弱者——摸小尼姑头皮的“勋业”。以小尼姑羞辱交加的窘态,陶醉于酒店的人对于他的“赏识”之中。这类哗众取宠也是作者对于众多无素质的落后民众以及拾人牙慧的不良社会氛围的一次强烈批判。
自我突显。阿Q在精神上时刻让自己处于 “优胜”状态,力求自己成为平民中的焦点。他总是以虚化他人的形式来突显自己的“伟大”,“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童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他想:我的儿子会阔的多啦!”却没意识到自己连老婆都没有,这种自我欺骗、妄自尊大的自我突显是不切实际的。这是作者对于一些不正视现实、自吹自擂的愚民的反讽。
自我膜拜。在读者看来,阿Q是苟活在未庄之中的,但在阿Q内心中,他的存在对未庄来说是举足轻重、独一无二的。阿Q认为自己与“状元”一样,是“第一个”自轻自贱的人,都是“第一个”,所以无本质区别。因为被赵老爷打,“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大家仿佛格外尊敬他”是因为他被赵老爷打了之后,属特殊之列,地位也提升了。阿Q对于自身的崇拜,是基于藐视众生的条件之上的,他对自己每次的“胜利”深信不疑,他自认为是“无敌英雄”。这是作者对虚伪自大的一类庸众的剔骨描摹。
自我矛盾。这大抵算是一个综合特征。阿Q既自尊自大,又自轻自贱,讥笑旁观同类人,即自己的影子,却浑然不知。他觉得未庄的乡下人很可笑,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没有见过杀头,却没意识到自己也是初次见识,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何况这也代表不了什么,即使见过煎鱼和杀头的城里人,也没有高尚到哪里去,连自己都鄙薄城里人把“长凳”叫做“条凳”。这种矛盾,是他作为一个农民,取笑同是农民的乡里人的悲哀。他的思想是矛盾的,他的行为是矛盾的,他的整个人就是矛盾的。
鲁迅是一位文学家,但他似乎更是一名思想家和革命家。因为他要以文艺的形式,对国民性不但进行孤独的思考与探索,还要开展一次次徒劳的革命之战。他对国民劣根性的剖析极其深刻,他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极其透彻,他以笔代戈的英勇之举在给民众带来一定疗救作用的同时,也为他带来了安危不保、英年早逝的多舛命运。鲁迅一直以来着重描述并批判的国民劣根性,主要有“退守、惰性、巧滑、虚伪、麻木、健忘、自欺欺人、卑怯、奴性和无特操”等等。[1]他在《阿Q正传》中,赋予阿Q非常全面且集中的国民劣根性展示:自尊自大、自轻自贱、自譬自解、自慰自欺,这使阿Q不再是个单一的个体,而是一个“集体”的人、“原型”的人、“永恒”的人,在他那里连接着人类几百万年的经验——集体无意识,是原型性的心理模式,因而是根深蒂固、难以铲除的。[2]这又使阿Q与鲁迅在《阿Q正传》中刻画的众生百相不免“顾影不相怜”的嫌疑。
[1]汪卫东.鲁迅国民性批判的内在逻辑系统[J].鲁迅研究月刊,1999(7).
[2]杨朴.语文经典重读[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151.
[3]鲁迅.阿Q正传[A]//鲁迅小说名篇[C].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