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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发现的吕寸田评本《歧路灯》及其学术价值

2014-12-11··

明清小说研究 2014年4期
关键词:钞本眉批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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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发现的吕寸田评本《歧路灯》及其学术价值

·朱姗·

本文以笔者新发现的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清吕寸田评本《歧路灯》为考察对象。吕寸田即清代河南籍诗人、剧作家吕公溥,与李海观颇有交游。吕公溥对《歧路灯》的评点,是《歧路灯》成书与传播过程中的重要现象。在校勘意义上,吕寸田评本卷帙完整,在安定筱斋钞本、张廷绶题识本、晚清钞本甲诸本中最为精善,与乾隆庚子过录本、上图本呈现出诸多颇有价值的异文,代表了《歧路灯》的早期文本形态,是《歧路灯》重要的传世清钞本。在文学意义上,吕公溥作为李海观好友,其评点填补了乾嘉时代读者对《歧路灯》阅读和接受的空白,丰富了《歧路灯》评点研究的材料,是《歧路灯》重要的传世评点本。吕寸田评本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和文学价值,值得引起高度重视。

《歧路灯》 李海观 吕公溥 吕寸田评本 小说文献

清代长篇章回小说《歧路灯》自问世以来,长期以钞本形式流传。直到民国初年,才出现石印本、排印本。上世纪60年代,学者栾星先生在校勘《歧路灯》时,曾搜集《歧路灯》版本十一种,其中清钞本共九种,分别为:乾隆庚子过录本、叶县钞本甲、叶县抄本乙、安定筱斋钞本、晚清钞本甲、晚清钞本乙、晚清钞本丙、陈云路家藏钞本、冯友兰钞本。然据栾星先生所称:“所借公私藏本,曾归还一部。其未归还者,及我个人所收钞本及印本,均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化为纸浆。”①在栾星先生所见九种清钞本中,两个叶县抄本、晚清钞本丙及陈云路家藏钞本已下落不明,上世纪90年代,台湾学者吴秀玉在河南查访《歧路灯》之下落,亦证实晚清钞本乙的佚失②。栾星先生所见清钞本九种,笔者所目验有乾隆庚子过录本、安定筱斋钞本及晚清钞本甲三种。近年来,随着国家图书馆藏清钞本《歧路灯》(下文简称“国图本”)、上海图书馆藏清钞本《歧路灯》(下文简称“上图本”)的相继发现,《歧路灯》版本研究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对存世清钞本的考察和校勘,成为《歧路灯》版本研究的关键。

笔者在研读《歧路灯》期间,有幸得见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清钞本《歧路灯》③。由于此本保留了清人吕寸田的评点,本文暂且称其“吕寸田评本”。吕寸田评本抄写字迹规整,且为全帙,在传世的《歧路灯》清钞本中殊为难得。然而,在目前的《歧路灯》研究中,此本既未被学界发现、重视,亦从未被纳入《歧路灯》的版本体系构建。本文将首先对吕寸田评本进行介绍,并在此基础上,论证其重要的版本文献、文学研究价值。

一、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吕寸田评本《歧路灯》概况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清钞本《歧路灯》共二部,皆为目前《歧路灯》研究者所未见。其一,为咸丰朝后期过录钞本。全书二十册,目录抄至一百零七回,正文抄至一百零八回,《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古籍善本书目》、《北京大学图书馆古典小说戏曲目录》皆录为百回本,误④。全书首有清人张廷绶过录题识,为目前存世诸本所未见,本文暂称为“张廷绶题识本”。据张廷绶题识,张廷绶为《歧路灯》作者李海观孙李于滦之侄,身份较为特殊;其题识称,“颍川张明经晋庵,家有其书,银子豫妹倩见而好焉,手自钞录数册,并假毛生舜卿代钞数册,遂成全璧,什袭藏之……于辛酉岁课诸甥读,暇时批阅数过”。由此可知,张廷绶题识本的底本为颍川张明经晋庵旧藏本,由“银子豫妹倩”、“毛生舜卿”二人过录抄出;张廷绶于“辛酉岁”批阅全书。“辛酉岁”,当指咸丰十一年(1861),可知此本抄写时间不晚于此年,是《歧路灯》较为晚出的传抄本。

其二,即吕寸田评本《歧路灯》。全书共十四卷,一百零八回。按卷分册,共十四册,各卷前有目次。首有《歧路灯序》,题署“乾隆四十二年七夕之次日绿园老人题于东皋麓树之阴时年七十有一”。次《歧路灯》卷一目次。次正文。正文部分半叶抄十行,行约二十四字,无栏,卷末附《家训谆言》七十八条。第一册正文、评语字迹与其余各册差异较大,显系后人补钞。全书行间多有墨笔、朱笔圈点,以及眉批、夹批若干;除第一册外,全书夹批、眉批字体基本一致。全书无抄写者款识,第二册书衣折页内有“开笔大利”字样。各册首末页有“国立北京大学藏书”钤印。

清人吕寸田的评语是此钞本最值得关注之处。据笔者统计,全书评语约有一百三十处,总条目逾一百五十条。其中明确称“吕寸田评”、“寸田评阅”的批语共有六条,或为吕氏真迹,有待进一步考订。现列此六则评点如下:

第八回《王经济糊涂荐师长 侯教读偷惰纵学徒》“(侯冠玉)自己到书店购了两部课幼时文,课诵起来”句夹批:“吕寸田批:误天下苍生,万恶的狠。”

第十一回《谭孝移病榻嘱儿 孔耘轩正论匡婿》“你久后成人长大,埋了我,每年上坟时,在我坟头上念一遍。你记着不曾?”句夹批:“吕寸田评:字字泪血,不忍卒读。”

第三十八回《程嵩淑擎酒评知己 惠养民抱子纳妻言》“这个理学却一发不认得字”句眉批:“吕寸田评:不认字的理学更难。”

同回“惠养民道:‘咱哥一向极好,岂可言分’”句夹批:“寸田评:天下古今通病。”

第三十九回《惠养民私积外胞兄 滑鱼儿巧言诓亲姊》“你去把架上鸡捉一只来杀了……好用心与人家教学”段眉批:“寸田评阅:此休嫌穷酸,如此方是兄弟。”

第五十三回《王中毒骂夏逢若 翠姐怒激谭绍闻》“咱夫妻不如守着城南菜园……慢慢等大相公改志回头”段眉批:“吕寸田评:是何等识见,何等心肠,想箕子受辱,微子抱器,亦不过尔尔。”⑤

今考吕寸田,即清人吕公溥,字仁原,号寸田,新安监生,有《寸田诗草》八卷、剧作《弥勒笑》一种传世。新安吕氏为豫西著名大族,从晚明至清代中期,诗名颇盛,代有闻人。清人杨淮《中州诗钞》称“新安吕氏为中原望族,学术之醇、科第之盛甲于全豫,而诗学犹有薪传。一门扬风扢雅,刻羽引商者至数十人,皆有专集行世”⑥,并非言过其实。新安吕氏的文学成就,近年来也颇为文史研究者所关注。在新安诸吕中,吕公溥被誉为“诸吕后劲”⑦,而与李海观交往甚密。

据清人杨淮辑《中州诗钞》卷十四称,李海观“与新安吕寸田往来,讲论诗学,故诗有渊源”⑧。据李海观《绿园诗钞》残稿、吕公溥《绿园诗钞序》及吕公溥《寸田诗草》,目前可确知的李、吕交往主要集中在如下时段:其一,李海观初至新安时。李海观《戊戌春正月坐横山惜阴斋与中牟胡蕖船吕廿二寸田话山水》一诗自注“余初至横山,寸田尚幼稚”⑨。由吕公溥生年判断,此时当在雍正年间。其二,据吕公溥《绿园诗钞序》,乾隆二十七年壬午,二人“晤于大梁旅社,匆匆别”⑩。其三,乾隆四十二年至四十四年。据现代学者栾星先生考证,乾隆四十二年,李海观至新安教书,同年,吕寸田来访。现存世的《绿园诗钞》残本,亦保留了乾隆四十二年七月吕公溥撰序。由此直至乾隆四十四年前后李海观南返宝丰,是李、吕二人交往的密切时期。在这一时期李、吕二人诗作中,也有对二人交往的反映。李海观《绿园诗钞》有《戊戌春正月坐横山惜阴斋与中牟胡蕖船吕廿二寸田话山水》一诗,便是乾隆四十三年所作,诗称“髯痴(自注:寸田别号髯痴)今逾五十二,何得仍呼我小友”。而在吕公溥《寸田诗钞》中,也有《赠李孔堂二首》(“吾乡风教至今醇”、“云岭虚悬待叩钟”)。可见李海观虽年长吕公溥二十岁,二人却是交游甚密的忘年之友。

吕寸田评本的发现,恰恰证明了李、吕之交游,并不局限于“讲论诗学”的层面。李、吕二人交游最为密切的时段,集中在乾隆四十二年至乾隆四十四年。而乾隆四十二年七月、八月,也恰恰是李海观最后修订完成《歧路灯》的重要时期。笔者推测,正是在这一时期的交往中,吕公溥得以接触到《歧路灯》的文本,吕公溥既是《歧路灯》的早期读者,也是目前已知的《歧路灯》最早评点者。随着《诰封奉政大夫江苏通州直隶州知州寸田吕公墓志铭》的发现,已有确凿证据证明吕公溥卒于清嘉庆十年。吕公溥对《歧路灯》的评点当早于此年,是反映乾嘉时期《歧路灯》流传与接受的极为罕见的重要史料,其价值不言而喻。

二、吕寸田评本的版本特点及其校勘价值

通过与《歧路灯》传世钞本乾隆庚子过录本、安定筱斋钞本、晚清钞本甲、国图本和上图本的全面比勘,以及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两部清钞本的对校,可以得出吕寸田评本的版本特点。大体而论,吕寸田评本的章节、文字与安定筱斋钞本、张廷绶题识本、晚清钞本甲呈现出较大一致性,与国图本呈现一定相似性,而与乾隆庚子过录本、上图本差异较大。

在章节上,吕寸田评本无乾隆庚子过录本、上图本第九回《柏永龄明君臣大义 谭孝移动父子至情》,第十八回(即乾隆庚子过录本第十九回)作《谭绍闻诡计谋狎婢 王忠仆危言杜匪朋》,乾隆庚子过录本第五十一回、上图本第五十回被分为两回:《入匪场小商殒命 坐监牢幼学含冤》、《遭人命焦丹送信 央乡官夏鼎画谋》;吕寸田评本第八十回作《谭府小厮背主恩 冯家代书述官法》,末二回作《朝廷锡功官极贵 家室循礼后自昌》、《薛姑娘合卺成礼 谭太史衣锦荣归》。在章节回目上,吕寸田评本与晚清钞本甲、张廷绶题识本呈现出较大相似性。

在文字上,由于乾隆庚子过录本残存四十六回,而自第三十五回之后严重絮化,可被视为乾隆庚子过录本与上图本的共同特征集中在前三十五回。仅在前三十五回中,吕寸田评本无乾隆庚子过录本、上图本第八回“即是娄先生……这是后话且休说”大段议论;第九回《柏永龄明君臣大义 谭孝移动父子至情》全文;第十回“话说谭孝移午睡……娄师爷来了”一段叙述,同回“且目今料朝中必有挑拨人员……未免损士气而伤国体”一段议论另作“前日阅邸钞,见一个是巡按御史欧阳珠,一个是镇守太监梁瑶,合词公奏,那倭寇杀戮之惨,一位是边疆风纪之大臣,一个是宫闱使令之阉割,将来宦寺之祸,又继王振、刘瑾而有甚焉者矣”,“此其隐衷之二也……以待次月放榜,南宫高发”一段另作“将来弟即作官,未必能升擢……单等南宫榜发,坐待潜斋高飞”,“可惜了一个联捷进士”后一段极为简略,即,无宋云岫出场、谭孝移观《西游记》堂戏、归途游历古迹等大段文字;第十一回无“又问道:‘端福的《五经》读熟不曾’……司马迁的《史记》脱化下来”、“回到家中,见了王中……昏倒在地,王氏急急搀起”两大段文字;第十二回无“况‘煞’字《六经》俱无……人偏说人死了有人殃”、“这娄潜斋欠仲不已……于是二人闲话到天明”、“王氏说到:‘你姐夫大数该尽’……全要兄弟帮助哩”、“又因问成服破孝的话……推个故儿走迄”四段叙述,其余文字异同,囿于篇幅,不可一一尽列。

吕寸田评本中亦有未见于乾隆庚子过录本、上图本的大段文字,如第五回娄潜斋“就是商量这事”一句后有“王中道:‘前日本街各字号的客,要刷印《文昌阴骘文》……小的到了孔宅,听见说老太太病重,就是前三日的话’”一段;第七回“请谭、娄两学生到学署问话”句后有“这门斗先到谭宅递了京中书信……次日只得着娄朴送他兄弟到谭宅这里”一段;第八回“几番商量”后有“这程嵩淑只是哈哈大笑,说到,我程嵩淑岂能作三日新妇乎!……嵩老如何度外置之!”一段;第十一回“呻吟之声不绝”后有“原来君父者,人之天也。……所谓君父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者也,这话权且搁过”一段;第三十五回,“(谭绍闻)呵欠上来,说道”后有“你两个今晚要一定合伙儿,好拧我一个,单拧我,我就不依……放兴官儿在被内,绍闻抱住”一段。囿于篇幅,文字异同之处不可一一尽列。

此外,吕寸田评本无乾隆庚子过录本、上图本第十二回、十四回、十五回、十六回、十九回、二十九回、三十一回回末诗,第三十五回回末三诗仅存“皙皙小星傍月宫”一首;此外,第六回回末诗少首二句,第二十回回末诗少末二句,第十三、十七回回末诗有重要文字差异,十四回回末诗另作“阴天也有露青处,依旧层云密布来”一句。

由此可知,在具体文字上,吕寸田评本与安定筱斋钞本、张廷绶题识本、晚清钞本甲具有较高相似性,此四部钞本在文字上构成了相对于乾隆庚子过录本、上图本的另一个钞本系统。在吕寸田钞本等四种清钞本中,一个值得关注的共同点,在于诸本卷首李海观《歧路灯序》题款时间为“乾隆四十二年七夕之次日”,相对于乾隆庚子过录本、上图本“乾隆丁酉八月白露之节”的题署时间,显然据一个早出底本抄出。如果说在时间上,乾隆四十二年七、八月,恰恰为在新安教书的李海观对《歧路灯》的最后修订时段,那么,两钞本系统的不同祖本,很可能分别代表乾隆四十二年七月、八月前后时期《歧路灯》的文字风貌。笔者推测,乾隆四十二年七月,李海观尚未完成《歧路灯》的最终修订,此时传抄出的《歧路灯》,以第九回为代表的一系列情节缺失、诸多章节遗漏回末诗,似乎都在暗示作品的未完成状态。而到了乾隆四十二年八月,李海观补充了以第九回为代表的一系列情节,增补了各回所缺漏的回末诗,乾隆庚子过录本、上图本所反映的正是这一改定本《歧路灯》的风貌。两个钞本系统异文的实质,或许正是李海观完成《歧路灯》最后修订前后的版本面貌。

在吕寸田评本、安定筱斋钞本、张廷绶题识本、晚清钞本甲四种代表《歧路灯》早期底本形态的钞本中,版本最为精善者当推吕寸田评本。首先,在卷帙上,吕寸田评本完整保存了一百零八回全貌,优于残存六十九回的安定筱斋钞本。其次,在抄写底本上,吕寸田评本明显优于晚出的张廷绶题识本。虽然吕寸田评本的抄写时间及底本尚不能确定,但吕公溥作为《歧路灯》的早期评点者,吕寸田评本无疑反映了《歧路灯》的早期版本风貌。再次,在文字优劣上,吕寸田评本优于晚清钞本甲。在第一系统诸本中,吕寸田评本和晚清钞本甲在文字上呈现出高于诸本的相似度。最突出的例子,是二本第七十一回回末皆有《碾平村访唐驸马郑潜曜坟第》一诗,此诗与前后文毫无联系,当为阑入小说文本的李海观佚诗,且仅见于此二本。然而,通过细致校勘,亦可发现晚清钞本甲偶有脱漏,如吕寸田评本第二十五回回末诗前有“这正是:牛羊牧后留萌蘖,只怕明早再牿亡。有诗为证”一句,第三十五回“(谭绍闻)酒催睡魔,呵欠上来,说道……”一句后,有“你两个今晚要一定合伙儿,好拧我一个,单拧我,我就不依……放兴官儿在被内,绍闻抱住”一段对话,第六十四回“谭绍闻道:他未必肯。夏逢若道……”一句后,有“他是咱城中第一把好手,要赢人一千两,若赢九百九十九两……便展开他的武艺”一段夏逢若议论,这些文字皆为晚清钞本甲所脱漏。因此,在文字上,吕寸田评本优于晚清钞本甲。吕寸田评本是此系统诸本中文字最优者,无论此本在抄写时间上与诸本孰先孰后,其校勘价值并不因其抄写年代而增损。

值得一提的是,吕寸田评本对今人探知《歧路灯》早期钞本风貌亦颇有启发。在全书第四十三回《鼎兴店书生遭困苦 度厄寺高僧指迷途》一回后,缀有朱签,称“此间漏却高僧指迷途一段奇文,应查原本添出,方得圆畅”,字迹与吕寸田评本诸眉批、夹批一致。可知评点者曾在“原本”中见到“高僧指迷途”一段文字,且赞为“奇文”。今考《歧路灯》传世诸本,第四十三回皆未见“高僧指迷途”情节。所谓“原本”,极有可能是评点者所亲见的一个更为早期的《歧路灯》钞本,甚至有可能正是李海观修订中的《歧路灯》稿本。令人遗憾的是,或许出于李海观本人的删削,或许由于流播传抄时的疏脱,目前所见诸本中,皆不见“高僧指迷途”一段文字,吕寸田评本所谓“原本”风貌,今尚未可得知。

三、吕寸田评本的评点内容及其文学价值

不同于以“四大奇书”为代表的明清长篇章回小说评点,《歧路灯》自问世以来,长期以钞本形式流传,自始至终没有评刊本问世。在《歧路灯》研究史上,由于材料的匮乏,使《歧路灯》的评点研究长期面临“无米之炊”的困境。1924年,民国学者徐玉诺搜集“《歧路灯》脱稿前后时人对于作者之评语”,抄录乾嘉时期学者对《歧路灯》的评论,仅得二条。上世纪80年代,栾星先生点校《歧路灯》时,所见《歧路灯》钞本九种,其中保留评语的钞本只有安定筱斋钞本一种。安定筱斋钞本残缺较为严重,保留评点数量寥寥、评点者身份不明,可供研究的空间并不大。除此之外,目前学界所知的清中期以降学者对《歧路灯》的评论材料,便仅有“乾隆庚子过录题识”、国图本韩文山题识、《中州珠玉录》等文献的零星记载,以及此前不为学界所知的“张廷绶题识”等。

近年来,随着《古本小说集成》对上海图书馆藏《歧路灯》钞本的影印,上图本逐渐得到学界关注。上图本的重要特点之一,便是保存了诸多《歧路灯》评语。据笔者统计,上图本的评点约在160条左右,除了个别条目着重于文字考订、文本校勘之外,评点整体上质量较高,颇具见解精到之处。从字体风格角度判断,“上图本”评语并非成于一人之手,其评点者身份不明。各评点者文化水平高低有别,评点风格亦存在一定差异。

因此,吕寸田评本作为《歧路灯》又一传世评点本,在具有极为重要的版本文献价值的同时,也具有重要的文学意义。吕公溥作为李海观同时代颇有交游的好友,其评点无疑是《歧路灯》成书与传播过程中的重要现象;可被明确认为出自吕公溥的六条评语,是反映同时代读者对《歧路灯》阅读与接受的重要史料。从这六条评语来看,吕公溥无疑对全书写作意图和言下之意有着非常精准的把握。值得注意的是,乾隆四十二年七、八月间,既是李、吕二人交往最为密切的时期,也正是李海观对《歧路灯》的最后修订阶段。因此,李、吕交游在时间上与李海观对《歧路灯》的修订完全重合。因此,不同于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毛氏父子评点《三国演义》等一般明清小说的历时性评点,吕公溥评点《歧路灯》在时间上具有一定的即时性。李、吕二人生活时代背景相同,面对的是同样的社会现状,因而具有相似的问题意识。加之李、吕二人志同道合,吕公溥对李海观的创作目的、创作心态也极为熟稔,即时性的评点方式,为吕公溥评点赋予了不可忽视的话语权威。这种话语权威性并非源于吕公溥的阐释最具理论高度,抑或吕公溥的评点的流传最为广泛(事实上,吕公溥的评点长期不为人所知),而恰恰由于吕公溥本人与李海观关系密切,从而对李海观的写作意图最为熟稔。例如,第十一回写谭孝移临终前嘱托谭绍闻“久后成人长大,埋了我,每年上坟时在我坟头上念一遍,你记着不曾?”处眉批“吕寸田评:字字泪血,不忍卒读”,对作者着力渲染的气氛把握得很到位。此外,吕公溥对全书描写人物的褒贬倾向也体会得极为精准,如书中描写娄潜斋兄长娄昣因不曾读书而不识一字、谭绍闻业师侯冠玉不学无术,二人皆为不学之人,但娄昣行为端正、约束子弟有方,作者对其颇有敬重之意,而侯冠玉误人子弟,贻害他人,作者对其多有讽刺指摘。对此二人,吕公溥分别称:“不认字的理学更难”、“误天下苍生万恶的狠”,吕公溥显然意识到作者对二人不同的臧否倾向。

除了以上六则明确题署吕公溥评点的评语,吕寸田评本还保留了约150余条评语,尽管尚不能完全证明出自吕公溥手笔,但吕寸田评本作为《歧路灯》又一传世评点本,本身就具有不容忽视的文学史料价值。将这些评语与上图本评点进行对读,不难看出吕寸田评本的评点特点。在此二本中,固然有见解相同处,如:

第四十九回《碧草轩公子解纷 醉仙馆新郎招辱》:“我问你,有女家拿着寸丝定男家么?”

吕寸田评本夹批:一语道透。

上图本眉批:说的慷慨有理。(49/969)

第九十八回《重书贾苏霖臣赠字 表义仆孔耘轩递呈》:“程嵩淑道:‘君子交人,当避其短。’”

吕寸田评本夹批:故意调笑。

上图本眉批:此书真有卮言日出。(96/1946)

对于夏鼎来说,以姜氏私相授受的汗巾为凭,催逼谭绍闻婚约,实属无理取闹。盛希侨一句“我问你,有女家拿着寸丝定男家么”,从情理和气势上将夏鼎的无理凸显得入木三分,而对于程嵩淑席上戏语,造成一座哄堂大笑,也得到两位评点者的共同注意,无论是“卮言日出”还是“故意调笑”,都点出宴席上程嵩淑一干正人君子偶出戏语的诙谐氛围。吕寸田评本和上图本的评点内容较为一致。

但是,对于时代不同,身份不同的评点者来说,出现一致评语毕竟是少数现象。总体而言,吕寸田评本与上图本的评点风格差异很大。上图本评点呈现出章法分明、注重阐发伦理纲常的特点。例如“文心三妙,尤赖文笔能达”(69/1418)、“序事有《左传》《三国》手笔”(71/1484)、“说出纯臣孝子安社稷心肠来”(24/493)等等。若以这一标准反观,吕寸田评本的风格趋于轻松戏谑,对某些情节的解读或许会失之深刻,从而妨碍义理的阐发,如第七十三回《炫干妹狡计索赙 谒父执冷语冰人》,写谭绍闻听道士论炼丹处,二本评点如下:

绍闻此时,正是逋欠交迫之时,不觉红绿之情少淡,确实黄白之说【吕寸田评本夹批:是金是银】要紧……都是《参同契》《道德经》【吕寸田评本夹批:派头大】……上古圣人用过一遭【吕寸田评本夹批:吓人】……

上图本眉批:荒唐胡言,却种种寻出个来历来,涉词之巧,文心幻妙,总为利欲迷人者,扑一棒喝。(72/1498)

相较于“上图本”对“涉词”、“文心”的重视,以及全书“总为利欲迷人者,扑一棒喝”的普适性教育意义,吕寸田评本中嘲讽、戏谑的“派头大”、“吓人”等评点未免失之浅薄。然而,这恰恰意味着,吕寸田评本所承担的并非外向性的教化功能,这在本质上不同于面向一般民众的通俗小说评点话语。特别是,不同于明中期以来通俗小说评点所呈现的商业性色彩,吕寸田评本从未刊刻行世,其评点也从未作为小说传播的商业手段。那么,对于吕寸田评本来说,其评点更多承担了文人群体内部的自娱功能,评点者面向的不是一般民众,而是认识水平相似、文化背景相同的文人小群体,对全书的教化色彩和结构章法已有一定认可,因此阐发义理、提点章法的评点方式必要性不大;而一定程度的诙谐、讽喻,虽然较为隐晦、含蓄,却是可被群体内读者所共同接受的。因此,吕寸田评本所呈现出的戏谑幽默风格,恰恰暗示了其评点具有非功利的、自娱性特征,主要体现在:不重视阐发作品在普适意义上的教化性,亦不重视作品在结构章法上的特点;在文本修辞上则体现为诙谐戏谑的用语,以及轻松调笑的风格。

值得注意的是,吕寸田评本的评点风格或许轻松诙谐,却都是有文本依据的精妙阐释。例如,第十八回描写曲米街王家宴饮,云氏坐在谭绍闻旁边,道“爽利叫两个外甥儿也在这里坐,没有外人,谭外甥还小哩,我也不怕他”,此处吕寸田眉批:“不小不小,防着他”;再如第一百零五回,盛希瑗饯友,席上发出“断不闻有称人以爹者,独知县,则百姓之爹爹也”的议论,吕寸田夹批“有,有,有干爹呢,一笑”。此类评点语意轻松,无形中对前文情节进行照应。在以上二例中,前者照应前一回谭绍闻在盛宅与晴霞、慧照相狎的情节,引导读者将谭绍闻的堕落与云氏眼中的年幼无辜进行对比,后者的文本跨度更大,通过重提“干爹”一事,将谭绍闻的改过自新与第二十二回“谭绍闻一诺受梨园”中九娃认干爹的情节对比,凸显了谭绍闻前后形象的变化。由此可知,吕寸田评本虽然戏谑轻松,却堪称一针见血。

在评点风格之外,吕寸田评本和上图本亦颇有见解不同之处,而吕寸田评本优于上图本,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对作者言下之意的把握。《歧路灯》中不乏富含言下之意的春秋笔法和反讽之笔,如何对文本含义进行解读,反映了评点者的不同接受角度。例如第二十二回《阎楷思父归故里 绍闻愚母比顽童》:

“在外边又惹家父牵挂……先兄撇下一个舍侄,今年十一岁,也该上学读书,若再流落了,像我这个样子,我也是个书香人家……”

吕寸田评本眉批“字字对针绍闻,是讽谏法门。

上图本眉批:父子至情(22/458)

阎楷一段长篇大论,旁敲侧击谭绍闻废学败家的意图非常明显。吕寸田评本强调“字字对针绍闻”的写作初衷,并由此称赞阎楷讽谏高明,显然对作者本意把握得更为准确。而上图本评点者关注阎楷的“父子至情”,虽无不妥,然对阎楷议论的言下之意认识并不深刻。

再如第三十七回《孔耘轩城南访教读 惠养民席间露酸腐》:

锡匠道:“俺主人家是个好实进的秀才,人人见他行哩正,立哩正……”

吕寸田评本夹批:着意在此。

上图本眉批:技止此耳。(37/726)

同回:

惠养民道:“……所以不得丢却八股,至于向上功夫,未免有些耽搁。”

吕寸田评本夹批:看迂。

上图本眉批:既厌听其言,却请其为师,耘轩岂不慎所择?想因其婿失之流荡,得此迂拘业师之,庶可弗蹈前辙,其耘老之心乎?(37/730)

此回叙述孔耘轩一行拜访惠养民,为谭绍闻延师。吕寸田评本和上图本前后两处同时出现评语,颇为少见,为考察二本评点思路提供了极好范例。对于吕寸田评本来说,在首次描写惠养民“行哩正、立哩正”时,就已经认识到,孔耘轩正是看中惠养民行为端正的优点,才将谭绍闻托付于他,“着意在此”的评点正是从孔耘轩的立场出发,对惠养民行为端正的认可。而在此后惠养民大发议论以体现其酸腐迂讷时,已无再次提点的必要,仅以“看迂”一句带过。相较之下,“上图本”在“行哩正、立哩正”处评点“技止此耳”,讽刺意味浓厚,显然尚未意识到此句描写的重要性;直到惠养民议论处,才意识到孔耘轩的苦心,得出“想因其婿失之流荡,得此迂拘业师之,庶可弗蹈前辙”的结论。虽然在此一处评点中,二者在结论上殊途同归,但在对作者言下之意的接受上,上图本无疑逊于吕寸田评本。

其二,对全书教育意义的把握。在《歧路灯》中,每一情节、每一人物都在为突显全书教化意义服务,全书甚至颇有概念化、符号化的倾向。相较之下,吕寸田评本对全书教育意义的题示更为准确。例如第二十四回《王中夜半哭灵柩 绍闻楼上吓慈帏》:

绍闻强口道:“由得我了,到明日我还把房产地土白送了人,也没人把我怎的。”

吕寸田评本夹批:“势必至此,为娘的看着。”

上图本夹批:“写的甚了,只说要借人家,亦可已矣”,眉批:“内中有一个祸根夏鼎。”(24/500)

再如第五十三回《王中毒骂夏逢若 翠姐怒激谭绍闻》:

“咱夫妻不如守着城南菜园……还要供给他个读书之资。”

吕寸田评本眉批:“吕寸田评:是何等识见,何等心肠,想箕子受辱、微子抱器,亦不过尔尔。”

上图本眉批:“可知人只要答得天心,天断不肯苦结,看书者自当三味此言。”(52/1050)

以上两例中,前者写王氏纵容幼子,最终酿成大祸,后者着力描写忠仆形象,写王中受辱却不失远见;吕寸田评点提示“为娘的看着”,为这一情节赋予了普遍教育意义。第二例中,吕评将王中比为古代受辱而后兴国的贤人箕子、微子,赞扬忠仆的意味非常明显。吕寸田评本虽寥寥数语,却具有相当高度。相较之下,上图本评点虽长篇累牍,但前者意在提出“有一个祸根夏鼎”,与同回“看见母亲眼珠儿,单单看着自己”处眉批“写母子之切,益见夏鼎非人种”(24/501),显然将全部责任推到夏鼎身上,没有意识到王氏的纵容对谭绍闻的负面影响。后者通过“答得天心”,将义理生发到天人果报的层面,和描写义仆王中的情节不甚贴切,且在见识和格局上远逊于吕寸田评本,两者自有高下,毋庸赘言。

结 语

李海观、吕公溥二人的交往,以及吕公溥对《歧路灯》的评点,是《歧路灯》成书与传播过程中的重要现象。在校勘价值上,吕寸田评本保留了《歧路灯》早期的文本形态,与乾隆庚子过录本、上图本呈现出诸多颇有价值的异文,且在安定筱斋钞本、张廷绶题识本、晚清钞本甲诸本中版本最为精善,是《歧路灯》重要的传世清钞本。在文学意义上,吕公溥作为李海观好友,其评点填补了乾嘉时代读者对《歧路灯》阅读和接受的空白,吕寸田评本所保留的150余条评点,丰富了《歧路灯》评点研究的材料,是《歧路灯》重要的传世评点本。因此,吕寸田评本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和文学价值。令人遗憾的是,吕寸田评本长期以来不为学者所知,也从未被纳入《歧路灯》的版本系统,这与其自身的文献、文学价值极不相符,值得引起研究者的广泛重视。

注:

① 栾星《校勘说明——代跋》,载[清]李海观著、栾星点校《歧路灯》,中州书画社1981年版,第1018页。

② 吴秀玉《李绿园与其歧路灯研究》,台湾师大书苑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147页。

③ 索书号:MSB/813.337/4034。北京大学图书馆编《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古籍善本书目》著录:“《歧路灯》十四卷百八回,清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13页。

④ 北京大学图书馆编《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古籍善本书目》著录“《歧路灯》一百回,钞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13页;侯忠义、张其苏、徐伏莲编《北京大学图书馆古典小说戏曲目录》著录“《秘本歧路灯》一百回,钞本,十二册”,1992年版,第117页。

⑤ 《歧路灯》传世诸本回数、回目文字差异较大。上文所引评点文字、回目,皆据吕寸田评本。

⑥ [清]杨淮辑,张中良、申少春校勘《中州诗钞》卷十九“吕燕昭传”,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58页。

⑦⑧ 《中州诗钞》卷十五“吕公溥”条,第373页;卷十四“李海观”条,第341页。

⑨ 栾星《李绿园诗文辑佚》卷一,载栾星编著《歧路灯研究资料》,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第75-76页。

⑩ 吕公溥《绿园诗钞序》,见栾星编著《歧路灯研究资料》,第132-134页。

责任编辑:魏文哲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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