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禅“本心”范畴与《红楼梦》中通灵宝玉的象征意蕴
2014-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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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禅“本心”范畴与《红楼梦》中通灵宝玉的象征意蕴
·王冉冉·
从《红楼梦》文本细节可看出《坛经》、《五灯会元》与《红楼梦》的深层关联,可看出佛禅义理在《红楼梦》中的具体渗透。本文通过对佛禅“自家财珍”、“客尘”尤其是“本心”等范畴的考察,结合对《红楼梦》中通灵宝玉象征意蕴的探讨,揭示《红楼梦》能够具有中国古代文学中少见的忏悔意识之思想渊源与内在理路,从中获取智慧启迪。
“本心” 《红楼梦》 通灵宝玉 否定性思维方式 《五灯会元》
通灵宝玉是《红楼梦》中非常重要的意象,无论是对于形式层面的叙事艺术还是内容层面的思想阐发,它都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但是,这一意象究竟有着怎样的具体内涵,又体现出怎样的思想智慧,仅仅停留在感性的、直观的、印象式的理解当然是不够的,还需要进行深入探讨。
众所周知,《红楼梦》有着高超的思想智慧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渊源有自,与传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联系有很多表现为无形的潜移默化,不过,《红楼梦》的文本细节也有一定的标识与提示作用,让我们看到《红楼梦》与古代典籍的深层关联,从而按图索骥,考察《红楼梦》思想智慧的内在理路。运用这样的方法,我们可以发现,《红楼梦》中通灵宝玉这一重要意象与佛禅“自家财珍”、“客尘”尤其是“本心”等范畴有着一定的内在联系,考察佛禅义理在《红楼梦》中的具体渗透能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我们理解通灵宝玉的象征意蕴。
一、佛禅公案偈颂与《红楼梦》中的“你家现有稀世奇珍”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中提到六祖惠能的一段禅宗公案,甄士隐、柳湘莲与贾宝玉等人的悟道又皆是“顿悟”方式,这些可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红楼梦》与惠能禅之关系。另外,“真假”是《红楼梦》中的关键词:不仅第一回、五回有着“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表述,第五十六回中有着“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象征,第十二回中有着“你们自己以假为真”的暗示,《红楼梦》文本也在多处对读者进行提醒:有一个贾家,又有一个甄家;有一个贾宝玉,也有一个名字一样、外貌一样、起初性情还一样的甄宝玉;第二回写贾雨村派公差到封肃家寻甄士隐提亲,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脂批在此指出:点睛妙笔)……耐人寻味的是,惠能临终前曾讲说“真假动静偈”,其中有语云:“一切无有真,不以见于真,若见于真者,是见尽非真。若能自有真,离假即心真,自心不离假,无真何处真?”①亦是以“真假”为关键词。惠能一方面宣称“一切无有真”,否定现象世界“有真”,另一方面却又宣称能够“心真”。那么,如何才能“心真”?或者说,怎样才能具备“真心”?这其实就涉及到了中土禅宗最重要最核心的范畴之一。
佛禅公案与偈颂中常常提到“自家财珍”。如《坛经·机缘品》讲解《法华经》“佛之知见”时谆谆告诫:“应知所有财珍,由汝受用,更不作父想,亦不作子想,亦无用想,是名持《法华经》”;大珠慧海《顿悟入道要门论》卷下称:“贫道闻江西和尚道:‘汝自家宝藏,一切具足,使用自在,不假外求。’我从此一时休去,自己财宝,随身受用,可谓快活。”丹霞《骊龙珠吟》言:“认取宝,自家珍,此珠元是本来人。拈得玩弄无穷尽,始觉骊龙本不贫。若能晓了骊珠后,只这骊珠在我身。”至于“不识自家宝,随他认外尘。日中逃影质,镜里失头人”“若能信得家中宝,啼鸟山花一样春”“溪畔披沙徒自困,家中有宝速须还”“不落言筌休拟议,回头识取自家珍”……这样的禅语偈颂比比皆是。那么,佛禅所说的“自家财珍”具体是指什么呢?《红楼梦》吸收了佛禅的智慧,能够以其形象化的表达给我们提供一定的启示。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中,宝钗谈到禅宗公案时提到惠能称神秀偈“美则美矣,了则未了”,此语载于《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等禅宗典籍,不见于《坛经》任何版本。《红楼梦》中提到贾宝玉平日读之书中亦列有《五灯会元》。尤其是,《五灯会元》中有张拙秀才这样一则公案:
张拙秀才,因禅月大师指参石霜。霜问:“秀才何姓?”曰:“姓张名拙。”霜曰:“觅巧尚不可得,拙自何来?”公忽有省。乃呈偈曰:“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灵共我家。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断除烦恼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随顺世缘无罣碍,涅槃生死等空花。”②
而《红楼梦》第八十七回写妙玉“断除妄想,趋向真如”,后来却又走火入魔,这分明是由《五灯会元》所载张拙秀才“断除烦恼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语而来。二者在思想观念上也有着这样的一致:断除烦恼、趋向真如本是佛禅所认同的正面价值,但如果对断除烦是每一位生命个体的“自家财珍”,佛禅“明心见性”的宗教诉求就是要恼、趋向真如过于执着,那也会“重增病”、“亦是邪”,会导致走火入魔。
无论是前八十回还是后四十回,都显示出《五灯会元》与《红楼梦》之间有一定的关联。在《五灯会元》中,对“自家财珍”其实已经点明了究竟为何:
越州大珠慧海禅师,建州朱氏子。依越州大云寺智和尚受业。初参马祖,祖问:“从何处来?”曰:“越州大云寺来。”祖曰:“来此拟须何事?”曰:“来求佛法。”祖曰:“我这里一物也无,求甚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拋家散走作么!”曰:“阿那个是慧海宝藏?”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师于言下,自识本心⑤。
这一段中,大珠慧海识得“自家宝藏”被说成是“自识本心”,已经点明了所谓“自家宝藏”就是人之“本心”。众所周知,佛禅以“明心见性”为旨归。《红楼梦》中也提到了这个术语,那是第一百一十五回中宝玉所说:“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在佛禅那里,所谓“明心见性”,心为何心,性为何性?《五灯会元》中明确指出,所明之心为本心,所见之性为本性。如《五灯会元》卷二《嵩岳破灶堕和尚》:“祖祖佛佛,只说如人本性本心,别无道理。”⑥卷二十《乌巨道行禅师》:“识则识自本心,见则见自本性。”⑦佛禅有这样一种义理:要成佛作祖,必须与属第一义谛的本体合而为一。本体因佛禅说法时常常采用方便法门而以不同的词语来表述,但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本体范畴是“本心”。“本心”是成佛做祖的依据,人人具备,个个圆成,可谓“自家财珍”。但在具体的个体生命那里,这一“自家财珍”往往被遮蔽迷失,不能发挥其效用,而“自识本心”的过程正是寻觅“自家财珍”的过程,“识得本心”也就找到了“自家财珍”。一言以蔽之,“自家财珍”可以说是“本心”之象征。
而《红楼梦》中,也有“自家财珍”的隐喻。宝玉衔玉而生,贾府上下视其为命根子。还不止如此,第二十五回中,宝玉凤姐被马道婆魔法所魇,二人奄奄一息,就在贾府乱成一团、贾母等人心如刀绞之际,书中写了一僧一道与贾政的一番对话:
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话。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
这里说得很清楚,通灵宝玉正是贾宝玉的“自家财珍”。如前所述,在佛禅那里,“自家财珍”是“本心”之象征。那么,在《红楼梦》中,作为宝玉“自家财珍”的“通灵宝玉”又有怎样的象征意蕴呢?
二、通灵宝玉是佛禅本体范畴“本心”之象征
如果把通灵宝玉的象征意蕴理解为佛禅本体范畴的“本心”,我们可以发现,《红楼梦》中的许多事象皆可得到合理的解释。
例如第二十五回中,二仙真曾称通灵宝玉原本“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这正可视为对“本心”的一种暗示。“本心”在佛禅那里属本体世界,故超越于现象世界之外,不受现象世界的约束,可用“天不拘兮地不羁”来描述。《五灯会元》中“举手攀南斗,回身倚北辰。出头天外看,谁是我般人?”⑧“天不能盖地不载,无去无来无障碍”⑨“天地未足为大”⑩等语也正是对“本心”之超越性的表述。同样的,也正因为“本心”属本体世界,所以不落现象世界“喜”“悲”等具体迹象,也可称为“心头无喜亦无悲”。
除了以“天不拘兮地不羁”表现本心的超越性、以“心头无喜亦无悲”表现本心作为本体范畴不落现象世界中的具体迹象之外,《红楼梦》中还在多处对通灵宝玉乃“本心”之象征进行了隐喻暗示。
本体范畴的“本性”“本心”在现象世界中是不可能存在的,只能存在于被心灵理想化的虚拟中。打个比方,现象世界中没有最圆的圆,最圆的圆只能存在于人内心的虚拟中。不过,尽管最圆的圆只能存在于虚拟中,这种虚拟是有意义的,它不仅不“假”,反而最“真”,因为,现象世界中的“圆”越趋近于那虚拟的“最圆的圆”就越圆,现象世界中的圆都是“假圆”、“相对圆”,而那虚拟的“最圆的圆”却可称为“真圆”、“绝对圆”、“最圆”,可以为现象世界的圆能够更圆提供标准与方向。同样的,本体范畴的“本性”、“本心”其实正是对人性人心最圆满完善状态的虚拟,可以为现象世界的人性与人心走向圆满完善提供标准与方向。这也就难怪,在禅宗那里,“本性”又可称为“佛性”“真性”,“本心”又可称为“佛心”“真心”,而“本性”“本心”又是名异实同,因语境的不同而各有所侧重,但都指向人性人心的圆满完善状态。可是,在现象世界中,人性人心为什么不能处于圆满完善状态呢?佛禅的一种解释是,人心人性本来清净灵明,为客尘烦恼与妄想所染。如《大宝积经》卷三十九中说:“愚痴凡夫不觉如是自性清净。而为客尘烦恼之所染污。”《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五百六十九中说:“诸佛悉知有情本性清净,客尘烦恼之所覆,不能悟入。”达摩祖师之“四行观”称:“含生同一真性,但为客尘妄想所覆,不能显了。”……
何谓“客尘”?鸠摩罗什注《维摩诘》经“菩萨断除客尘烦恼而起大悲”一句时说:“心本清净,无有尘垢,尘垢事会而生,于心为客尘也”,僧肇说得更是明白:“心遇外缘,烦恼横起,故名客尘。”可见,引发烦恼的事物即是所谓“客尘”。而通灵宝玉本是宝玉的“自家财珍”,当贾政说“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时,茫茫大士给出的解释是“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如果我们把通灵宝玉视为“本心”之象征,这不也正是能够表示本心虽然清净灵明、却常为客尘(声色货利)所染吗?再看后面,当宝玉丢失通灵宝玉的时候,他就变得昏沉疯傻,这也正可象征佛禅所说失去“本心”时颠倒惑乱的生命状态。尤其是《红楼梦》第一百十七回中,袭人等深恐宝玉将玉还给和尚还会犯疯傻之病,但宝玉很明确地说自己“不再病的了”,为什么呢?因为他声称“我已经有了心了”,这里的“心”当不是指一般的“心”,而是指已找回了曾经失去的自家财珍——“本心”,恢复了“本心”的清净灵明,跳出了声色货利等迷人圈子,从第五回中所说的“迷津”中解脱出来,再不会狂乱昏惑了。而所谓的“还心”,惠能《坛经》中曾两次引用《维摩诘经》中的“即时豁然,还得本心”,《红楼梦》中大概也有这样的意味。
三、通灵宝玉的象征意蕴与佛禅否定性思维方式的渗透
通灵宝玉是佛禅本体范畴“本心”的象征,而如前所述,“本心”作为本体范畴,是对人性人心圆满完善状态的一种理想化虚拟,在现象世界中不存在,在具体的个体生命那里也根本不能完全实现,“本心”只能作为标准与方向而唤醒人的潜能,引领被客尘、妄想所污染的人心恢复本来具备的清净灵明。在《红楼梦》中,通灵宝玉起初在“幽灵真境界”、“灵性已通”,这些都可象征“本心”本来所具备的清净灵明。后来,通灵宝玉到“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中“受享”,“幻来亲就臭皮囊”,“为声色货利所迷”,这可视为清净灵明之“本心”被“客尘”所染的过程。最终,通灵宝玉经由红尘中的历劫,终于归真返元,贾宝玉也在大彻大悟后“有了心”,这也正可象征“识得本心”。可以说,从佛禅义理在《红楼梦》中的渗透来看,《红楼梦》用通灵宝玉来象征“本心”,贯穿了从“本心”为客尘烦恼所迷到明心见性的悟道修行过程。
从“本心”为客尘烦恼所迷到明心见性的悟道修行过程中,佛禅有一种否定性思维方式。以前面所提到的“真假动静偈”为例,惠能明确提出:“若能自有真,离假即心真”,强调通过对“假”的否定实现“心真”。
在禅宗思想史中,否定性思维方式并非自惠能始,但惠能应该是较早将否定性思维方式相当系统彻底加以运用的禅师。他不仅说“若能自有真,离假即心真”,通过对“假”的否定实现“心真”,而且,他所创立的南宗禅与北宗禅很大的一个不同就是,北宗禅的修行实践采取的主要是肯定性思维方式,而南宗禅的修行实践采取的多是否定性思维方式。例如,在北宗禅那里,无论是“专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还是“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照”,还是“时时勤拂拭”,还是“诸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各种修行实践多是被正面肯定的。而惠能则说:“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强调通过对“非”、“痴”、“乱”的否定进行“戒定慧”的修行实践。而且,他还认为,“人性本净,由妄念故,盖覆真如,但无妄想,性自清净。”“自心归依觉,邪迷不生,少欲知足,能离财色,名两足尊。自心归依正,念念无邪见,以无邪见故,即无人我贡高贪爱执著,名离欲尊。自心归依净,一切尘劳爱欲境界,自性皆不染著,名众中尊。”“自皈依者,除却自性中不善心、嫉妒心、谄曲心、吾我心、诳妄心、轻人心、慢他心、邪见心、贡高心及一切时中不善之行”……可以说,惠能认为体认本体世界、契入真如法界、实现人性人心最圆满完善状态的悟道修行过程就是去除内心妄念识破外在假相的过程。去除也好,识破也好,都是通过对妄念与假相的否定而进行修行实践的。这样的否定性思维方式决定了他对谦下、自省、忏悔、改过等品性的强调:“内心谦下是功,外行于礼是德”“若修功德之人,心即不轻,常行普敬”“内调心性,外敬他人,是自归依”“常须下心,普行恭敬,即是见性通达,更无滞碍,是自归依”“常自见己过,不说他人好恶”“世人若修道,一切尽不妨,常自见己过,与道即相当”“改过必生智慧,护短心内非贤。”“忏者:忏其前衍;从前所有恶业、愚迷、憍诳、嫉妒等罪,悉皆尽忏,永不复起,是名为忏。悔者:悔其后过;从今已后,所有恶业、愚迷、憍诳、嫉妒等罪,今已觉悟,悉皆永断,更不复作,是名为悔,故称忏悔。”
不难看出,《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尽管也有这样那样的弱点,却在很大程度上具有这些品性。他是皇亲国戚家的公子哥儿,有时也有点儿纨袴习气,比如喝醉酒骂乳娘撵莤雪,因丫头们开门晚而误踢了袭人,锦衣玉食不知稼穑艰难等,可是,不要说袭人紫娟平儿鸳鸯这些他常常喊作姐姐的“副小姐”们,即使是对小丫头们,他也被人说成是“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三十五回),明明身为主子,“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三十六回)。不仅对“水做的骨肉”的众丫头们是这样,他在小厮们面前也没有一点儿主子的架子,小厮兴儿便曾这样说他:“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第六十六回)甚至被农庄的村姑抢白,他不仅不以为忤,还“忙丢开手,陪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宝玉正要说话时,只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径去了。宝玉怅然无趣。”后来又在路上遇到二丫头,“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第十五回)。宝玉的这种谦下使他有时甚至能够颇为苛刻地进行自我反省与忏悔,例如见了秦钟之后,他“心中便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在袭人家见到袭人的两个表妹,他说:“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第十九回)。金钏儿死后,宝玉的忏悔是真诚感人的。甚至,有时宝玉还把本不是自己的过失揽在自己身上进行忏悔,例如平儿受了贾琏凤姐两人的夹板气,“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不是罢。’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第四十四回)。中国古代文学一向缺少忏悔意识,而《红楼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忏悔之作,除了对宝玉这样人物形象的塑造,第一回“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云云也颇能表明这一点。
四、结语
综上所述,《红楼梦》与佛禅典籍尤其是《坛经》《五灯会元》有一定的渊源关系,探讨通灵宝玉这一重要意象不能忽略了《红楼梦》中所渗透的佛禅智慧。在《红楼梦评论》中,王国维先生曾认为“通灵宝玉”象征着“欲望”——“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一百一十七回贾宝玉还玉暗示着:“此不幸之生活由自己之所欲,而其拒绝之也亦不得由自己”。这种观念不能说没有涉及佛禅义理,但却没能与文本细节很好地对应。按王国维先生的思路,贾宝玉衔玉而生即意味着人生而有欲,这欲应该是被否定被拒绝的。而如前所述,在第二十五回中,通灵宝玉被称为“希世奇珍”,正是贾宝玉的这个“自家财珍”拯救了贾宝玉。而且,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明明说通灵宝玉原本具有妙用,只因“被声色货利所迷”,所以不灵验了。二仙真持诵时又有“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之句,这些恰恰是说通灵宝玉被欲望所迷,如果说通灵宝玉本身象征着“欲望”,这些根本就说不通了。
通过细读文本,结合对佛禅义理在《红楼梦》中具体渗透的考察,可以看出,通灵宝玉这一意象是佛禅本体范畴“本心”之象征:“本心”具有超越性,不落现象世界的具体形迹,故《红楼梦》以“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来描述通灵宝玉;“本心”是成佛做祖的依据,大量的禅语偈颂将之称为“自家财珍”,而通灵宝玉在《红楼梦》中也被称为宝玉自家所有的“希世奇珍”;“本心”虽然人人具备,个个圆成,却只是一种标准、方向,是人的潜能,在现象世界中很容易为“客尘所染”,而《红楼梦》第二十五回中,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说通灵宝玉“被声色货利所迷”正可视为对此作出的象征;佛禅认为,当“本心”为“客尘所染”时,人也失却了本来具备的清净灵明。而当通灵宝玉“被声色货利所迷”时,贾宝玉便昏睡不醒;佛禅认为,当丢失“本心”时,人处于惑乱昏狂的生命状态。而当丢失了通灵宝玉时,贾宝玉便疯疯傻傻;佛禅把“识得本心”视为“自家财珍”的失而复得,而贾宝玉则在大彻大悟之后声称自己“有了心”……总之,《红楼梦》用通灵宝玉来象征“本心”,贯穿了从“本心”为客尘烦恼所迷到明心见性的悟道修行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佛禅非常强调一种否定性思维方式,认为悟道修行过程就是去除内心妄念识破外在假相的过程,需要通过对妄念与假相的否定而进行悟道修行的实践。这样的思维方式决定了佛禅对谦下、自省、忏悔、改过等品性的强调。《红楼梦》中不仅让贾宝玉表现出这些品性,而且如前所述,还能突破常规,表现出中国古代文学中难能可贵的忏悔意识,从内在理路上来讲,佛禅否定性思维方式的渗透应该是一个重要原因。
注:
② [宋]普济《五灯会元》中册,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16页。
③④ 《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15、118页
⑤⑥⑧⑨⑩ [宋]普济《五灯会元》上册,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54、77、220、119、294页。
⑦ [宋]普济《五灯会元》下册,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314页。
责任编辑:胡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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