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汉口抵制日货运动研究
2014-12-09冯帆石方杰
冯帆 石方杰
摘要:近年来关于抵制日货运动的研究硕果累累,但既存研究带有较强的区域色彩与时间范围,对于中国内陆的抵制运动与非典型时段的具体研究稍显不足。1915年汉口抵制日货运动的爆发,不仅是由于“二十一条”所引发的爱国情感,更为重要的是汉口这个城市具备发生此类冲突的社会生态。汉口重商与“狂暴”的城市特性,新式报刊在汉口的发展,武昌起义、辛亥革命成功的余温,以及日本在汉的势力等都造成了汉口与日本势力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
关键词:1915年;汉口;抵制日货;冲突;抗议
中图分类号:K2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4)08-0120-05
抵制日货运动,作为中国近代民族主义以及中日关系的重要一环,一直备受海内外学者的重视,相关研究更是硕果累累。既存研究主要从政治史、经济史与外交史等不同角度进行了考察,范围主要集中于天津、上海、广州等沿海商埠口岸,以及五四运动、抗日战争等大事件时期,对于中国内陆抵制运动与其他时段的具体研究稍嫌不足。
一、冲突的社会生态
清人刘献廷曾在《广阳杂记》中记载:“汉口不特为楚省咽喉,而云、贵、四川、湖南、广西、陕西、河南、江西之货,皆于此焉转输,虽欲不雄天下,不可得也。天下有四聚,北则京师,南则佛山,东则苏州,西则汉口。然东海之滨,苏州而外,更有芜湖、扬州、江宁、杭州以分其势;西则惟汉口耳”。
汉口,地处中国腹地,它位于长江中游,且处于富庶的江汉平原,有着充足的出口货源和广阔的腹地与市场。此外它还拥有便利的交通,“循大江而东可通皖、赣、吴越诸名区以直达上海;循大江而南,可越洞庭入沅湘以通两广云贵;又西上荆宜而人三峡可通巴蜀,以上溯金沙江;至逆汉水而西,经安陆、襄阳、郧阳诸府,纵贯全鄂以抵汉中,又沿江水支流白河、丹江二水以入宛洛,所谓九省之会矣”。
1.汉口的城市特性
唐宋以来,汉口的城市特性十分鲜明。一提起汉口,即会联想到汉口商业的发达。《汉口小志》中曾写道:“案汉口为交通百货之地,而非屯积之地,自唐已然。卢纶《晚次鄂州》诗云:‘估客书眠知夜静,舟人夜语觉潮生。但侈商船而不及其他,证以贾、李诗,可知唐代商船之盛也。宋时亦然,胡寅《南纪楼》(案此当是汉阳南纪门城楼,宋明人多题咏)诗云:‘平时十万户,鸳瓦白贾区。夜半车击谷,差鳞衔舳舻。此又井水陆言之,合以放翁记亦可证,宋时商船之盛也。元代亦有可证者,余阙《登太平寺》云:‘贾客帆樯出汉阳是也。”到了清代,汉口的商业更是繁华。志中记载:“汉镇水陆珍奇舟车捆载靡不备,至每—会宴,穷极丰腆。不独侨宦富商为然,虽中产之家勉强徇俗。惟务外饰而内实鲜积藏,至有典春衣而为之者,盖亦习俗使然也。”这些描写虽有说汉口商人穷奢极欲之感,但无不显示出汉口商业的繁荣之景。不仅如此,近代汉口商业重镇更是声名鹊起。“西人之称汉口也,日据全国适中之地,控揽五省之商利,而四通八达,东人之称也,日当九省总汇之通衢,实腹地无二之商市。”
这座商业气息浓厚和世俗化的城市,吸引了大量的外来者。据《汉口小志》的记载,汉口街道“五方杂处,客旅居多,词云石填街道,士填坡,八马头临一带河瓦屋,竹楼千万户,本乡人少,异乡人多”。这些不同层次的外乡人受到汉口商业繁荣的吸引,纷纷来到汉口寻找工作。他们或成为商人,或成为码头工人、脚夫、街头小贩等,更甚者,则成为城市的流民乞丐,几乎所有能找到的工作都是不需要特殊技能的苦力或者处于社会底层的工作。现实与期望的差别以及贫富差距显现于城市居民当中,致使汉口显得较为暴躁,这也是汉口城市的另一大特点。
胡林翼曾多次重复这样的观点,即武汉“自古以来即为狂暴之区”。美国学者罗威廉通过对清代中后期汉口的研究,也认为“汉口的生活总是伴随着自发的暴力”。究其原因,罗威廉解释道:“许许多多没有家庭的单身汉每天为了生计而争斗,这些人汇聚在一起并缓解压力的各种地方都是声名狼藉之所;已有的同乡关系网可能使本来只是暂时陛的冲突演化成为持久性的族群仇恨。在很多情况下,暴力行为可能起因于汉口城市生活的日常环境:为了通过狭窄的街巷而争吵。赌博而引发争斗,娱乐时喝得烂醉以及意识到某种族群性的歧视,等等。”
2.传媒与爱国思想的宣传
20世纪初,汉口居民大多已经习惯了各种报纸的存在。自甲午战争之后,各种新式报刊大量出现。“根据统计,从1900到1911年间。共出版了111种白话报纸”。其中,自1905年至1911年这六年期间,武汉仅民办报刊就有40多家。例如《汉口中西报》、《公论报》、《工商日报》、《新汉报》、《鄂报》、《江汉日报》、《湖北女学日报》、《雄风报》、《繁华报》、《大江报》、《夏报》、《政学日报》、《武昌白话新报》、《新鄂报》等。辛亥革命之后,政府从法律上确保了人民有言论著作刊行之自由。此后,各种报纸更是风起云涌。这些报纸除了报道国家大事,关心国际局势之外,有些也作为新思想宣传以及爱国主义教育的阵地。
除了大量的新式报刊,在汉口街道还可以随处可见张贴的海报。“全城到处都张贴着海报,以及公布当时十分流行的每周彩票抽签的结果。”“官员们经常张贴希望人们去读的各种告示,宣布一些事情,诸如第一个外国人的到达,政府对待传教士的政策,在短期信贷危机之后的银行停业,等等。正如我们将见到的,非政府的煽动者偶尔也会张贴一些海报。”由此可见,对于汉口居民来说,信息的接受与沟通并非难事。
3.外国列强在汉口的势力
1861年汉口开埠以后,英、俄、法、德、日等国相继在汉口开辟租界,开始进行大规模的经济扩张活动。《马关条约》签订之后,各国列强又凭借条约中“设厂制造”的规定,竞相在此输出生产资本,开设大量的洋行、工厂、银行,修建洋房、码头、马路等设施。汉口一跃成为内地最大的口岸,成为外国资本直接或者间接控制的重要商品市场,农副产品的集散中心,进出口货物的转输地和中国工业品输入、扩散的枢纽,并由传统的内贸型商业中心发展成为一个外贸型的国际商埠。
在对汉口进行经济侵略与扩张的过程中,最初是以英、美、德等国为大。日本则是在甲午战争之后,开始迅速参与进来,并趁着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欧美强国无暇东顾之机。加速了对汉口的经济侵略,使得日本在汉口的经济势力跃居前列。据统计,“1916年外国在汉商号,英国64家,770人;美国19家,197人;法国15家,100人;德国32家,254人;而日本有64家,2046人”。
在所有经济活动当中,洋行是各国列强进行经济侵略的重要工具。各国洋行凭借不平等条约的庇护,及其自身雄厚的资金优势,通过买办的帮助,将汉口同资本主义世界市场联系起来,形成了一个强大的经济网络,使汉口的各行各业“殆无一不受洋行之操纵”。其中,日本洋行占据了大片的市场。日商趁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列强忙于战争,洋行部分停业的契机,加快了对汉投资,使得日本洋行大增。据1916年前后汉口洋行数目统计:日本在汉洋行数量63间,位列第一,其次是英国35间,德国16间,法国8间,俄国与美国各5间。日本在洋行上的绝对数量优势,使得日本占有了汉口经济网络中的重要一环,并且控制了汉口大部分行业。据民国五年(1916年)统计:“在汉列国(15国)有最大之贸易额者,日本商人也,负最多关税者,日本商人也,吸收最多货物者,日本船舶也,商店最多,人口最众者,日本人也,有最多数之银行者,亦日本人也”。
20世纪初,由于汉口城市重商与“狂暴”的特性,加上新式报刊的大量出现,爱国和反帝国主义思想的宣传,1905年全国范围的抵制美货、粤汉铁路废约、1908年抵制日货运动以及辛亥革命等历史经验,使得汉口居民的启蒙程度较高,且具备易被民族情绪、商业利益所感染与号召的特点。当日本势力在汉口愈发壮大时,其与汉口居民的矛盾也日益加深。因此,当日本继续凭借“实业条款”将其侵略的触须伸向中国民营企业时,双方关系紧张的局面更加严重。
二、抗议的萌发
1914年12月3日,1日本外务大臣加藤高明致驻中国公使日置益训令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要求,开始了与袁世凯政府长达半年之久的谈判。最终于1915年5月9日,袁世凯接受了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中第一至四号,并定于5月25日完成签字。这个预签约的消息迅速激起了全国人民的不满。各地掀起了抵制日货,反对卖国的运动与浪潮。全国教育联合会决定将每年5月9日定为“国耻纪念日”,各省市人民纷纷举行抗议集会,誓死不承认“二十一条”,并要求惩办卖国贼。汉口也迅速响应,参与到抵制日货运动中。但是,对于汉口居民来说,抵制运动的爆发不仅是被“二十一条”所引起的爱国热情的激发,更是由于条约中所涉及的有关汉冶萍公司的条例。“二十一条”别纸第三号条款提出:“两缔约国互相约定,俟将来相当机会,汉冶萍公司作为两国合办事业;并允:如未经日本国政府之同意,所属于该公司一切权利、产业,中国政府不得自行处分,亦不得使该公司任意处分。”“中国政府允准:所有属于汉冶萍公司各矿之附近矿山,如未经该公司同意,一概不准该公司以外之人开采:并允此外凡欲措办无论直接间接对该公司恐有影响之举,必须先经公司同意。”
汉冶萍公司最初是由湖广总督张之洞于1890年在湖北汉阳以官款创办的汉阳铁厂。后于1894年。开采大冶铁矿,炼制生铁与钢,“成为在东亚最早创办的新式钢铁厂”。1896年,由于官款不足,张之洞则将铁厂交给盛宣怀招商承办,改为官督商办企业。而后为解决燃料问题,开采了江西萍乡煤矿。经过数年的发展,于1908年由盛宣怀奏请清政府同意后,合汉阳铁厂、大冶铁矿、江西萍乡煤矿,正式注册为商办企业,成立“汉冶萍煤铁厂矿有限公司”(简称汉冶萍公司)。公司总部设于上海,原汉阳铁厂为总厂,冶、萍两矿隶属总厂。该公司在当时中国可谓是数一数二的钢铁厂。“在当日向该部注册的公司中,它是资本最大的一家。在清末民初。除土法炼铁以外,它又是我国用新式机炉设备来制炼的唯一企业。其后欧战(1914-1918)爆发,刺激钢铁价格上涨,我国始有其他钢铁厂的设立:但在1914至1922年间,汉冶萍每年的生铁产量,仍占全国新式铁厂总产额的三分之二”。
该公司与汉口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从地理位置上看,该公司总厂汉阳铁厂位于汉阳大别山(今龟山)北麓,东南与武昌隔江相望,北临汉江与汉口闹市相峙。公司的重要铁矿山大冶铁矿位于武昌大冶县,两厂均与汉口临近。再者,汉阳铁厂的矿石供给、钢铁的输出等除了部分为铁路之外,其余都是采取水运,并在汉口征用船只。“公司自有商轮驳万不敷用,一面多雇民船。一面在汉口、九江另租轮驳,竭力接运。”此外,汉冶萍公司还在汉口设立了商务、银钱专员,筹资纳股。可以说汉口居民的生活与汉冶萍公司有着相当密切的联系。
面对具有如此技术与丰富矿石的公司,日本觊觎汉冶萍公司由来已久,从开始的商业贸易到借款,逐步干涉汉冶萍公司。宣统二年十月初六日(1910年11月7日),若松制铁所与汉冶萍公司订立售铁草合同,向汉冶萍公司订购生铁。合同规定:“宣统三年即明治四十四年起,至宣统六年即明治四十七年止,此四年内制铁所愿购、公司愿售每年生铁大约一万五千吨之谱,每年预于年前彼此将次年购售之数订定。”“期满后,彼此可再议续展十年,仍每年大约十万吨。”同时,日本给汉冶萍公司贷款,总金额有3530万元,借款已交付2630元,还未交讫有900万元。在第三号条款签订期间。日本政府发表声明,签订此条款的原因在于对公司经济状况十分担忧,作为公司之大债权者不能坐视不理。“公司陷于如此状态者,实以中国尚无经营此种大规模工业之人才。现袁大总统与公司董事盛宣怀之间,实有互不相容之个性与经历,若听任公司此种现状长久继续,不作根本解决,则不仅公司大债权者日本不免常处于不安之地位,尚恐将贻外国资本家以干涉公司之机会,此即所谓百仞之功,亏于一篑者是也。”于是需要签订第三号条款,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
此条款一旦签订,汉冶萍公司就将合法并且完全受限于日本,失去了运营以及开采所属各矿的独立权利。商人的私有产业变成了两国的合办企业。条例提起之初,就遭到强烈的反对。
在两国政府关于汉冶萍条款谈判期间,北洋政府外交次长曹汝霖、参事顾维钧、伍朝枢、章祖及外国顾问则向袁世凯递交说帖:“汉冶萍公司乃私人产业,中国政府碍于约法,何能以为两国合办事业。至该公司处分其权利财产,中国政府更何能禁止之。夫日人之借巨资于汉冶萍公司,尽人皆知,然债权者对于债务者,各国法律如债务者能按期还本付利,履行契约,当然无干涉权。今该公司履行契约,未闻有阙,而日人每年以贱价得铁石铣铁,获利亦不可谓不厚,今复思变其债权为所有权,足见其贪心无厌矣。”“所谓汉冶萍附近各矿,漫无标准。若从广义解释,则南中数省之矿山,尽为日人所有矣。至所外直接间接对汉冶萍公司恐有影响之举动,更茫无限制。所谓直接者,如开矿、筑路、借款、航行;间接者,如任免地方官吏,皆先得该公司之同意矣(按此条款所称之公司,大抵系指第一款中日合办之公司)。以独立主权国之政府,而受制于一公司,宁有此理。”此说帖向袁世凯详细地解释了汉冶萍条款当中的不妥之处:首先,此条款违背了临时约法关于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条例,昭示了日本欲占取汉冶萍公司的野心;其次,条款对汉冶萍各矿附近即湖北等地资源的侵犯,更有着干涉政府的危机。
同时,公司股东也对日人的掠夺异常激愤,纷纷要求召开股东大会,添招股本,偿还日款,取消日本要求签订条款的借口。有股东云:“实则日本人借款载明合同,非股东可以自由提交者,惟日人此次偿还要求中日合办与盛宣怀清结借款,亦为轶出合同范围。之外彼以是来,我亦是应,亦未始非正当的对付方法也。”面对日本又大肆收买公司股票的做法,股东倡议“所望华人亦有股票者,切勿轻易出售,不惟不可售于外国之人,并不可售于不相识华人,盖恐无赖华人,每为外人作招牌,售之此辈,无异售之外人。股票售之外人,即无异将矿石全部售之外人矣。各股东其知之,其戒之云云。”
股东们与精英人士的种种努力,在袁世凯称帝的愿望面前仍是无济于事。1915年5月9日,袁世凯接受了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中第一至四号,并定于5月25日完成签字。此后,全国上下掀起了一股抵制日货运动的热潮。汉口,由于与汉冶萍公司关系密切,且作为日本租界与势力存在的地方,加以之前长期压抑的气氛,抵制日货运动的反应尤为迅速与激烈。
三、抗议的高潮
1.民众的冲突与抗议
在“二十一条”签订期间,汉口中日双方的气氛剑拔弩张。1915年5月,当时的报道描述了在汉中日双方不同的态度:“汉口日本商民于交涉解决后极为兴高采烈欣幸逾恒”,而同时,“我国人所有素与日人有交谊者受此刺激,亦不敢接近。”正在这种紧张局面,汉口又突然有日人将举行提灯会的传闻。“近闻日人方面传言,有不日举行提灯会以庆祝交涉成功,时局和平之说。但于何日举行则尚未定。”5月13日下午,“汉市忽开传今夜日本侨民及戍军全体举行提灯会,如庆祝攻克青岛故事,装扮侮辱吾国执政诸公种种丑态,由日本租界出发,潜入华街遍游各地。”这个传闻迅速地传到了街头居民的耳中,并且“此信一传,街市众人均信以为真,咸极愤怒,正苦无法阻止,突有一种无名之传单发现,嘱令商民今夜一体闭门息灯,任其游行以表哀痛,各商民阅之大表同情,均备上门停止夜市,一俟提灯会到即一律息灯”。于是,当天入夜后,汉口前后花楼、河街、后城马路等处商店均不点灯,市民一律闭门熄灯,闭门罢市,摊贩歇业。并且大批民众进行游行,群情激愤。“遂有人拾石子首向黄陂街日店丸三药房掷击,此风一波,前后花楼河街、华景街、后城歆生路各处皆有投石日店,声势汹汹。”之后,各租界巡捕荷枪出巡,日本租界加强戒备,禁止通行。同时日本租界调来大批军警,分布各街,进行镇压。
通过此次反对日人提灯游行活动,充分可见汉口居民对日人的愤慨与爱国热情以及易号召的特性。虽然此次日本拟举行提灯庆祝事件事后证明属于传言,但在此事件中,从日人举行提灯会传言的传播以及匿名传单的发放与号召,充分说明证明此次是民众有组织,甚至是有预谋的一次抗议。抗议的对象是在汉口居住的日本人,以及经营日货的商店。
2.政府与商人的抗议
政府与商人群体的抗议是伴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之后。日本在汉口加速扩张侵略的形势以及袁世凯自1914年末开始与日本交涉而逐渐开始。根据抗议态度与手段不同,可分为两个阶段,且以民众反对日人提灯事件为分水岭。此前,政府与商人们抵制手段大都采用政治号召与经济手段,以报刊宣传、演讲提倡国货为主。此后,随着民众情绪愈发高涨,政府与商人也随之改变了态度。
起初,在汉口商界,商人们由于商业利益的驱使以及“因日本要求条件甚为愤激”,各团联合会纷纷召开常会,分析认为造成日本如此猖狂的主要原因是“我国兵弱,由于财绌,由于外货吸引太巨”。因此,商人们“提倡劝用国货戒奢侈”,认为“财政一纾则国力自强,一切外侮自然消释”。于是,汉口商人建议“当决议仿照上海设立劝用国货会,以保团体”。此时,汉口涌现出一批爱国的民族商人,创办了大量的民族工业。如曹琴萱开办的祥泰皂厂,从肥皂牌名和广告均可反映出其爱国情怀。如肥皂的牌名有“爱国”、“警钟”、“爱华”、“醒鼓”、“统一”等,广告的内容基本都是“提倡国货”。
湖北政府或受到民族情感所驱使,同样主张使用国货,并以身作则,加强在湖北各地的宣传。在北京进步党本部分派至湖北汉口的张树森的演说中,提倡国货并分派专员前往湖北各县进行演讲,要求“除按照本部预定旨趣外并加入提倡国货各节”。将军段芝贵1915年4月2日言“本国织业改良,各种爱国布极称精美”,命令“特会王子春帮办自本季起,更换军服,一律制造灰色爱国布”。“加料染织其被单裹腿等项均用国货”,“官长服装一律更换”。4月18日又于汉口华商跑马厂召开劝募大会,主张提倡国货。
在此值得注意的是,湖北政府主张国货,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支持抵制日货。相反,湖北政府是禁止抵制日货与排日运动的。在3月30日汉口总商会集会中,交涉员丁士源、汉口镇守使杜锡钧、警察厅长周亚芬等在该会开官商特别会议,劝导商界禁抵日货。同时,在抵制日货的声音日渐增强的时候,段芝贵更是命令警察厅及武汉总稽查处,销毁排日传单。4月5日,“以鼓吹排日热多数之印刷物,自沪来汉之若干中国人,本日立被中国官宪逮捕,英界剧场方演奏排日戏剧以中国官宪之要求而停止之。中国商会海关道镇守使本日开会极力镇抚人心,决议援助北京至平和的交涉之进行。”
这两种态度看似相矛盾,却不难理解。湖北政府自辛亥革命之后,即属于袁世凯阵营,黎元洪、段芝贵更是袁世凯的亲信。在袁世凯与日本的交涉越发激烈的时候,他们“深恐热心爱国者提倡排日,更虑乱党利用时机散布谣言致碍交涉之进行”,但同时,他们又可能受到了民族主义情感的感召,以及民众舆论的压力。于是,在政治立场和民族屈辱感的驱使下,提倡使用国货,“力助国家,以国富强”,但却不同意采取排日活动。
随着汉口抵制日货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排日情绪的高涨与失去控制,政府则开始进行镇压。5月13日爆发民众游行抵制日本提灯事件,火烧汉口租界三菱公司厂屋等暴力事件之后,湖北政府禁止抵制日货的态度也愈加明显。段芝贵迅速由武昌抽调军队前往协助日本军队镇压,并且向袁世凯密报说。“武汉三镇人心颇形不靖,街谈巷议多属仇外之言”,“人人脑筋中隐蓄一番愤激”,恐“再有特别事故发生”。接着,又接到袁世凯的命令,“倘各该地遇有乱徒藉故暴动,以及散布传单,煽惑生事,立即严拿惩办”。不仅如此,湖北政府更是派专人保护日人,以防暴力事件的发生,以至当时在汉口可见“凡遇日人男妇在途行走,则有巡警辈在尾随,以免意外”的现象。并严厉禁止排日活动。
面临政府的打压与民众的暴力行为,商人们的抵制情绪与手段也逐渐淡化。商人的立场原本就具有复杂性。在汉口商人中,不乏经营洋货,尤其是日货的商人。在抵制日货运动中,这些商人既是抵制日货运动中强有力的主要参与者,对日货有着货源方面的抵抗,但同时他们也是抵制日货运动代价的承受者。他们在抵制日货,打击敌人,减少日货的销量的同时,也减少了自身的利益。在汉口这个日本经济势力占有优势地位的市场之下。打击日货,提倡国货,虽然一小部分国货商可以获得经济利益,但绝大多数的商人则面临着破产与生存的危机。初期,由于政府的宽容,民族情感的驱导,以及抵制运动的全国浪潮,他们反应迅速和强势,积极抵制日货,提倡国货,此时,甚至于洋货商都积极响应。但是,随着抵制运动的深入,商人所承担的运动成本与代价亦随之增加,加之政府态度的转变,商人们也在意识到面临破产危机的时候,中途退出了抵制队伍。
随着运动的推进,形势愈加严峻。伴随着政府镇压、商人中途退出,民众的力量也显得单薄无助。同时,民众因参与动机不同而导致的参与程度的差异也逐渐显现,对排日运动的认识也产生了内部分歧。部分人则开始不同意这种暴动排日的做法,认为“汉口之扰攘不能谓之爱国心也,虽然其有益于国家者,能有几耶,不第无益,苟俟其结果论之,不知又将妄费我国人汗血之储金,几多人矣”。不仅如此,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民众的情绪也开始淡化,由激进走向厌倦,由大规模的抵抗到后来的个人行为,较为激进的抵制手段逐渐消失,民众也逐渐退出了此次抵制日货的运动。
四、结语
根据罗威廉有关“抗议与冲突”的解释,笔者认为1915年的汉口抵制日货运动。与其说是一场爱国主义民族运动,更确切的说是一次冲突,其各个群体的反应更像是一种抗议手段。
罗威廉解释说,“各种冲突——暴力的或非暴力的,偶发的或不间断的,以及个人间的或集体之间的——司空见惯,而且是地方生活中可以预见的事。然而这些冲突既没有固定的模式,也并不必然破坏地方社会的结构。”事实上,1915年汉口的抵制日货运动也正是如此,它的爆发不仅是因为“二十一条”所引发的爱国情感,更为重要的是,汉口具备发生此类冲突的社会生态,汉口重商重利与狂暴的城市特性,新式报刊在汉的繁荣,武昌起义、辛亥革命成功的余温,以及日本在汉的势力等,都造成了汉口与日本势力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
“二十一条”与汉冶萍条款提出后,汉口民众、商人以及湖北政府对于抵制日货运动的反应,更是汉口市民一次直接反对政治或者经济统治者的某种决策的抗议。据罗威廉对抗议的解释,“‘抗议一词仅仅是指那些具有具体而有限目标的活动,比如罢工和骚乱:而不是指以全面的政治与社会变革为目标的活动,诸如叛乱或革命”。若是如此,那么1915年民众的抵制日货运动即是汉口民众为反对“二十一条”,反对汉冶萍中日合办的条款,由各个群体发起的一场抗议。汉口居民举行的游行示威、砸毁日货商店等活动。以及汉冶萍公司股东反对中日合办所作出的努力。即可归于“反应”型的抗议,是公共群体为了保卫国家权利与资源不受侵犯而发起的。而商人与湖北政府所进行的提倡国货的努力,则属于“主动”型的抗议,是一个联合群体为了提出新的要求而发起的。正是由于上述汉口冲突的社会生态以及抵制运动抗议的性质,使得此次抵制运动呈现出“雷声大,雨点小”的特点,从而决定了抵制日货运动的迅速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