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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距离“荒诞”有多远

2014-12-06王乾坤

长江文艺 2014年9期
关键词:荒诞弗斯庄子

王乾坤

用刚学到的一个网络词说,笔者“力挺”当下作家或网络写手的荒诞写作。无论如何,它是国人对生存处境的某种意识,因而是人还活着的证明。其中的上乘之作,你甚至无形中会当作《官场现形记》、《儒林外史》、《清稗类钞》之类的当代版,而开心一笑。

但是,这种认可主要是就某种文化价值而言,而不是艺术本体上的;更恰当地说,不是荒诞美学上的。两者有着交叉或包含关系,但终归有高下之别,不能互相代替。精神释放的快感毕竟不是审美愉悦,社会性讽喻毕竟不是到位的荒诞美学。人们当然可以在其它意义上使用荒诞一词并书写荒诞,但一个作家如果到此为止,认为这就等于荒诞写作,并以荒诞文学经典相标榜,这就有问题了。

作为一个艺术审美范畴,“荒诞”并不如口语所指,只是一种负面的价值判断。而荒诞美学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谐谑”、“滑稽”。荒诞是个中性词,不过是指人的悖论式的生存状态以及对这种状态的体验。是你喜欢与不喜欢,看到或没看到都存在的一种两难处境。认识荒诞常常需要历史的启示,比如“荒诞”概念兴起于二次世界大战的极端处境,是这个处境将荒诞昭示于人。但这不意味荒诞只为某个时代某种人所独有。我庆幸于自己的不在荒诞中和自己不荒诞,只能表明我处于无知状态。人一来到世界就开始其“被抛”生涯而程度不同地成为“异乡人”,因此哪里有人,哪里就有荒诞。这便是“日常荒诞”一语所以能成立的原因。

正因为如此,每一个大脑正常的人都能够或者都曾经感觉到荒诞。贩夫走卒写不出“长恨此身非我有”的诗句,但一定有过“活得不像人”的不自在感。汉语有时妙极了,俗语中的“不自在”可以哲学地理解为“不在自己应有的状态”中。也就是所谓角色与自己分离,就是“被抛”,就是“异化”,就是“无家可归”,就是本原性的“孤独”(非社会学上的孤单)等等。哲学家、艺术家与贩夫走卒的区别,在于前者对“不自在”达到了自觉的洞识并付诸作品,后者只是一种偶然的自我意识。

荒诞似乎是现代存在主义的专利,其实荒诞书写的渊薮在西方首推《圣经》尤其是《旧约》,而在东方则是《老子》、《庄子》与佛经。这些经典不约而同地讲人的异化与复归,即是讲人的荒诞命运。它们虽然也常以某种社会现象为例言道,但其指向却是每个生命个体,而不是哪一种人。没有一个人不是罪人(圣经),不会失道(道德经),不是凡身(佛经),因而没有哪一个人可以免于荒诞。

蒙其影响的文学名著如《俄底浦斯王》、《忏悔录》、《神曲》、《堂吉诃德》、《浮士德》、《哈姆雷特》、《死屋手记》、《审判》、《西西弗斯的神话》、《等待戈多》、《红楼梦》等等之所涉,几乎都是广义上的生存论荒诞,都是人的命运。

与当下中国相关的作品相比,这种意义上的荒诞写作并不特指某种社会和某类人物,虽然其中也有依稀的历史人物与场景。同时,作者或者隐在的作者并不感觉良好或自以为高明,比如不只是讥讽别人,而往往是连自己一起嘲弄。这些作品不刻意搞笑,即使是笑,其中也有泪水。从这些作品中看不到炫技,俘获读者靠的是诚实。

鲁迅常常被当作荒诞写作的楷模。不少作家的相关作品在技术上数量上已远超过鲁迅,但很难说企及了他的荒诞意识。在这一点上,他总是被遗忘在一个角落里,虽然他被放在最耀眼的地方。

举例来说,我们讲荒诞很难想到《故乡》,因为《故乡》没有可笑情节。即使讲,我们也只是想到闺土的愚昧,比如崇拜偶像之类,而很难想这样的荒诞表述:“希望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

此之荒诞对我们是陌生的,不习惯的。这恰恰是问题所在,是我们与荒诞美学的距离所在。

在中西哲学、宗教、艺术史上,“希望”问题是荒诞问题的实质,鲁迅不同于一般讽刺作家的荒诞意识也在于此。他在好些地方直逼这种生存论荒诞:所有的人都在靠希望生活,但希望是不可靠的,最后的结果是一个“坟”,没有最后的胜利可言。这个认识至关重要,到位的荒诞写作至少要到达这个入口。比如但丁在《神曲》中说要“抛弃一切希望”进天堂,比如鲁迅在《野草》中说要“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但是希望是虚妄,绝望就真实可靠吗?鲁迅说他终不能证明绝望是真实的,于是他庄子的有无双谴,佛家式的色空双破:“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如何对待这种悖谬或荒诞之命运?老庄的办法是“动”,佛家的办法是“行”,鲁迅的办法是“走”:“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说到荒诞,人们爱讲《西西弗斯的神话》,其实西西弗斯何尝不是无所谓希望也无所谓绝望地用周而复始地“走”来显现生命存在?不躲避荒诞命运,而是让欢乐与荒诞共在,加缪说这是“大地的一对双生子”。中西思维不同,但这是同一等高线的荒诞意识。

鲁迅的这种荒诞感是终身的。特别是研佛后,他与其他“启蒙者”和无数“战士”的区别,是他自觉到了荒诞而做事,而不只是向着光明的前途而工作。既无兴高采烈的希望,也无万念俱灰的绝望,不过就是“过客”般地“走”。鲁迅那种百折不挠的金刚般的意志与蔑视一切的大自由,即源于他对荒诞的洞识。

正像鲁迅并不取笑阿Q一样,也正像鲁迅说狂人也在荒诞中(“被人吃”也“吃人”,“无意中吃过妹子的肉”)一样,在《故乡》中鲁迅并没有傲视闰土,而是把自己摆在荒诞之外:“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这种深度的荒诞意识在他的小说中随处可见,甚至包括《祝福》这样的作品。只是将其当作通常的“苦难叙事”或者“启蒙文学”,这是很可惜的。

不过鲁迅荒诞意识更凝练的书写,不是他的小说,而是那亦哲亦诗的《野草》,尤其是被视若天书的那几篇晦涩之作。也许荒诞书写最合适的语言方式,是诗或诗化之作,太具情节的语言难以进入这个精深的世界。《红楼梦》极富诗性,而且其中的荒诞感,多见于其中的歌咏,大概也能说明这个道理。而贝克特将《等待戈多》写成没有情节、没有戏剧冲突、一点也不能吸引眼球的两幕短剧,恐怕也能证明这一点。他甚至说过“只有没有情节,没有动作的艺术才算得上真正的艺术” 。这是诗化的另一种说法。

与鲁迅的荒诞意识相应的是,他从不洋洋自得。他的不少书名、篇名、笔名就是无奈与自嘲。这不是矫情,而是他看到了深渊。他讲笑话时也神态凝然,不是卖关子,而是笑不起来。

荒诞美学当然有笑,有乐,但那是一种看破荒诞后会心而从容的微笑,一种自我回归时才有的忘情大乐。《野草》讲毁灭中的“大欢喜”即此。“大欢喜”是中国化了的佛教语。请注意其中的“大”,“大”在中国文化中有“超验”的意义。“大”即“道”,只有在这个层次才算到了审美之域。

庄子超越不得大道的“一曲之士”,也就进入了悠远广大或无际无涯的大自由,所以《庄子》自谓 “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有人因此认为,最接近“荒诞”美学本义的是“荒唐”,并主张用后者代替之。虽然不无道理,但自由广大之“荒唐”在现代汉语中同样是尽失本义,而且似乎比“荒诞”更具贬义。面对约定俗成的术语,这个肯定无效,但提醒学术界注意中国古代的荒诞美学资源,则不无意义。

要补充的是,这种无端崖的荒唐广大,不是文士们乐道的伪逍遥。企图跳开生存悖论对庄子的煎熬去理解他的荒诞,企图跳开他的沉重去戏说其轻松,是一种常见的轻佻。真正的悲剧和喜剧都是对命运荒诞的洞识,靠逃遁不能进入大自在。庄子很幽默,也可以说很“好玩”,但其底色却是悲。我有一个朋友李孺义写过一本《“无”的意义》,对此有出色的阐述。看不到庄子灵魂中的忧伤,很难说认识了庄子。这就正如,如果读不出《红楼梦》中的“一把辛酸泪”,也就不能说欣赏到了“满纸荒唐言”。大智慧从来不是智商、技巧一类的玩意,而总是与大悲怀相连的。尤其是佛学,往往将“智”与“悲”放在一起说,以致“悲智不二”。

我们距离“荒诞”有多远?一念之差,却千仞壁立,非“智悲双运”的大诗心不可通也。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前提是有对悲剧命运的“意识”,加谬一再强调后者,认为是“造成他的痛苦的洞察力同时也完成了他的胜利”。可见荒诞之乐是一种极高的奢侈品,不然荷马怎么会说西西弗斯是终有一死的人中最聪明的人?因此,我的建议是:在一个人没有“痛苦的洞察力”之前,在精神还没有强大到接受与轻蔑命运之前,不要轻易地自许荒诞写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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