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沈从文小说的生态美学思想
2014-12-05徐汉晖
摘要:生态美学是人类进入现代文明以后,面对资本主义工业化进程所带来的种种危机,从生态主Y,_gL念出发,来审视人与自然、人与自身、人与社会的多重审美关系,从而建立一种和谐的符合生态价值观的审关追求。纵观沈从文一生的创作,他的小说主要有“湘西世界”和“都市人生”两个系列。他以城乡对照的两个文学世界反映了湘西的乡野之美与人性和谐,映照出都市人生的堕落与萎顿,由此审视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对乡土中国诗意栖居地的侵蚀,反思现代文明扭曲人性所引发的精神危机和社会问题,从而折射出他对原生态家园的精神依恋和“失乐园”后的哀愁,渗透了他深刻的生态美学思想。
关键词:生态美学:沈从文:工业文明
中图分类号:1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4)07-01 10-04
一
生态美学是在后现代的语境中,当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向生态文明转型时,由学术界从生态学的理论视角和研究方法上逐渐衍生出的一种崭新的美学思想。它以人与自然的生态审美关系为基本立足点,去重新评估“人类中心主义”与反思工业文明所带来的生态危机和人性异化,诸如“农药化肥的滥用”、“沙尘暴的袭击”、“核武器的毁灭性威力”、“臭氧层的破坏”、“雾霾的笼罩”等等这些生态问题和生态现象,都是其关注的焦点。作为一种新的审美价值观,生态美学形成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生态美学思想的本质是,在对现代技术文明和人类中心主义的人性贪欲进行深刻反省的基础上,牢牢树立对自然万物的尊重和敬畏之感。它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生态美学着眼于人与自然环境的生态审美关系,提出特殊的生态美范畴;而广义的生态美学则包括人与自然、社会以及自身的生态审美关系,是一种符合生态规律的存在论美学观”。可见,生态美学是以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为出发点,旨在追求人类诗意的栖居地,探求恬淡自在的精神世界与美好的社会环境,从而建立一种人与自然、人与自身、人与社会和谐共生的最高层次的秩序世界。
任何时代的文学总离不开对自然的关注,离不开对人类生存环境的描写与思考。在乡土中国向现代性转变的过程中,沈从文以他敏锐的嗅觉和才思,较早注意到现代性的极度扩张所引发的生态失衡和人性异化。对此,他不无忧虑。然而,作为一个正宗的“乡下人”,从小深得青山碧水的滋养,沈从文更执着于发掘故乡湘西的生态美、人性美和人情美,赞扬健康、积极和强悍的生命力,对于工业化进程中的都市文明他持批判立场。在他的小说世界里,无论是对生命存在意义的思考,还是对人性回归自然的追问,都与现代生态学呼吁保护生态平衡、追求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理想高度契合。换言之,沈从文创作追求的最高境界是自然万物的和谐共生、生命世界的诗意性生存,大自然在他的小说中并不是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或者情感抒发的依附物,“他的美学系统的最高范畴是生命、自然和力,其本体论最终落脚在求真、善、美的最高统一。他以认识生命、自然为始,以爱生命、爱自然达到最高圆满为终”。
于是,在沈从文的小说中,乡村总是充满了人性的温情和温暖,是一幅诗意的画面,人的生老病死与自然风物和谐交融,一切都是那么自在与自然,这是一种理想的生命形态与生存状态。与之相对的是,在他的都市小说里,沈从文对现代性的弊端给予了充分暴露,对都市文明的病态和畸形表示严重质疑、嘲讽与不屑。他以城乡对照的两个文学世界,深刻表现了工业文明对乡土中国的冲击,对都市环境和都市灵魂的污染,从而反映出他对原生态物质家园的精神依恋,对和谐的精神家园的皈依情绪和向往之情,渗透了他深刻的生态美学思想。
二
从生态美学的思想理论来看,人与自然并不存在绝对的主客体之分,人不仅要敬畏自然、爱护自然,还应该与之和谐相处,唯此才能形成一种健康淳朴的人格性情和良好的生命循环。 “湘西”是沈从文的故乡,地处湘、鄂、黔、渝的交界处,那里有逼人的青山绿水、古朴的民俗风情、善良的边陲子民和原始的农耕文明。沈从文小说中的乡村世界就以“湘西”为据点,描绘了一个知足常乐、宁静和谐的理想世界。这片富有原生态气息的乡村,不仅景色秀丽、物产丰饶,而且民风淳朴、人心向善,展现了一幅田园牧歌般的生态景象和世态人情。在沈从文展现的乡村世界中,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成为主旋律,大自然是孕育万物的母体,它在湘西边境的子民中是充满神性的,湘西边民对自然充满了由衷的虔诚和敬畏之情。
然而,在工业化进程中,人类往往以“自我为中心”,把自身的利益凌驾于自然之上,过度的开发与掠夺自然,从而导致生态系统的严重失衡,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有机系统被无情分割。“在科学之光的照射下,天庭不再是万众仰望的上帝居所,大地也不再是上帝的血肉之躯,不过是可供工农业生产开发利用的资源,上帝本人已经被科学的实证追逼得无处藏身”。这是一种可怕的“实用理性精神”,它在对神秘宇宙“祛魅”的同时,也消解了对大自然的崇拜和信仰。殊不知“人类不要过分陶醉于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了报复”。沈从文高瞻远瞩地意识到了乡土中国在现代性的冲击下日渐逼近的生态危机,洞察到了工业文明的“双面性”,所以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以文学创作来表达自己的生态理想,来唤醒藐视自然和破坏生态的人们。因此,他笔下的自然总是神圣、庄严、充满活力的。“浸入我生命中的东西含有一种神性,即对于一切自然景物,无一不感到生命的庄严”,正是有这种美学追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天、地、人”形成了一个和谐而完整的生态系统。那里自然之美是原生态的,没有任何雕琢和伪饰,人性之美是纯真自发的,没有任何虚情和假意。
他的代表作《边城》描绘了一幅宛如世外桃源的山水画卷与和谐人间。在茶峒的小山城里,“小溪”、“白塔”、“渡船”、“菜园”和“一户人家”浑然交织,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这里是没有遭受现代工业污染的澄明之境,“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与有花纹的石子,皆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不难发现,这是湘西边民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诗意栖居地,是当年的沈从文远离故土、身居传统与现代激烈交锋的都市时,面对日益污染的都市环境和人性扭曲的都市灵魂所激发的生态理想。他心里固守着对乡村自然之子的礼赞和向往,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泼,处处如一只小兽物”。心地纯真、眼里无杂质的翠翠活脱脱就是一个“自然之子”,她“不是五四时期被教育出来的大写的人,在所谓人道主义的概念中,人是‘天地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一切都围绕着人转,而翠翠则是跟着自然走”。纯真的生命与本真的自然交响共鸣,这是一种其乐融融的生命状态。作者笔下的自然如同他笔下的人一样,往往散发着灵气,充满了浓郁的生态色彩。
事实上,沈从文的其他小说诸如《三三》、《雨后》、《柏子》、《长河》、《萧萧》等,字里行间随处可见乡野原生态景象的描写,人与自然交相辉映,平淡而真实。在《月下小景》里有一段文字极为传神,乡野里一对情人将快乐与柔情、将他们的整个身心都镶嵌到大自然的怀抱中了,分不出何为“自然”、何为“人”——“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的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两人白日里来此,女孩子在日光下唱歌,在黄昏里与落日一同休息,现在又快要同新月一样苏醒了,一派清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柔的抚摩着睡眠者的身体,山坡下是一部草虫清音繁复的合奏”。秋日里的山野处处散发着大自然的气息与芬芳,月光如水,虫鸣啾啾,一对情人幸福地相拥入眠,沉醉在月的清辉里,此时“天人合一”,光景与感官相互交融,完全是生命的美妙境界。“生命实现了与大自然的融合,生的痛苦与绝望也在不知不觉中走向消解”,这是沈从文独特的生命体验和美学思想,也是他对“自然之子”的礼赞与推崇。
沈从文的小说,最为感人的灵动之处在于人与自然万物共享生命的自由、安宁和美好,尤其是将乡野儿女的性情与品貌、欢乐与哀愁,乃至一颦一笑都融入到了自然本真的抒写中,让人看到纯朴的人性和敦厚的人情犹如原生态的自然景观一样美丽感人。《边城》里老船夫善良勤劳,他对翠翠给予了无私的爱,一生恪尽职守,撑船摆渡不为钱财;天保和傩送两兄弟纯朴忠厚,他们对翠翠寄寓了无限的爱恋,却能公平竞争、无私无欲。《长河》里长顺好客热情、乐善好施,他种的橘子,路人只要渴了都可摘取,不收分文。《夫妇》里一对携手返乡的新人,情到深处在路途中与大自然交融一体,一切都遵循了生命的本真。《阿黑小史》里的阿黑和五明,相依门前的银杏树下听晚蝉,不知此外的世界还有眼泪和别的东西。在湘西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那里质朴的民风和淳厚的人性历经千年而不变,一代代的湘西儿女守信轻利,互助互济,面对生命流程中的每一个自然组成部分都能坦然接纳,性爱和情欲、人性和人情都是率性而发。他们宁静和谐的心灵世界就如恬淡平静的大自然一样,沈从文所敬仰的人性就是这种自然化的人性。“翠翠”、“萧萧”、“天天”、“三三”、“柏子”等,他们都秉承了自然的灵光,纯洁质朴且充满活力,舒展着自由的生命。这种人生是生命本体的范本,原始而强悍、自在而快乐。
沈从文异常青睐未经工业文明污染的“原生态人性”,向往温暖、温情、有爱的人生,“无论贫贱、不讲地位,人人自尊自爱,甘苦与共,均以诚相待,以善相亲,处处充满温暖与真情”,这是沈从文理想的人性社会。可以说,把人世间一切的真、善、美有机统一,自觉地追求和谐的自然美、人性美和社会美,是沈从文生态美学思想的精髓。
三
现代都市是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杰作”,是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产物。人类从18世纪中期开始,一次次的工业革命浪潮推动了城市经济的发展,促进了城市人口的扩张,同时也衍生了现代城市文明。可以说,现代科学技术提高了生产力,加快了生活节奏,追求效益至上,膨胀了物欲私欲,既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改变了传统的生活方式,还导致了人的精神异化、性格扭曲等一系列“城市文明病”,与恬淡、自然、和谐的乡村农耕文明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对此,生态美学以宽泛的研究视域洞察到了“科学万能”的狂妄,试图纠正“人类中心主义”的无知,对工业文明的恶果持严肃的批判立场。作为一种生命美学。它既以相对独立的自然界为研究对象,关注“自然生态”,又以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生活为研究对象,考量“社会生态”,还以人的内在情感生活与精神生活为研究对象。分析人的“精神生态”。因为,在生态主义者看来,“人不仅是自然性的存在和社会性的存在,同时还是精神性的存在”⑧。现代工业化进程导致拜金主义盛行、道德沦丧、精神空虚,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对社会的和谐发展构成了威胁与挑战。任何一位具有“生态良知”和“生态理想”的作家对此都不会漠视。
从澄明之境的湘西漂泊到现代都市的沈从文,他明显感到了诗意栖居地的“沦陷”,对城市环境的污染、对都市人生的萎顿、对人性的虚伪,内心产生了无比的失落与不满,这是与美丽故乡全然不同的世界,是一个带着恶臭、腐败、充满欺诈的世界,都市人生的精神生态危机重重,哪里有和谐可言?沈从文以深邃的思想和敏锐的悟性,一反礼赞乡村原生态之美的创作路径,进而关注都市人生的“精神生态”,嘲讽病态的城市文明与软弱灵魂。这与生态美学的思想不谋而合、配合默契。
当然,对城市生活和都市人生的审美关照,沈从文是以“乡下人”的纯粹眼光来审视的。他曾说:“我是个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通社会总是不合。一切来到我命运的事事物物,我都有自己的尺度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沈从文由民风古朴的边地湘西只身飘零到北平,然后一路辗转到上海、武汉、青岛,城市的繁华和冷漠让他自卑又自强。都市人生的虚伪、狡诈、自私和糜烂深深震撼了他朴素的心灵,刺痛了他单纯的内心。因此,沈从文完全用了不同的笔墨来书写都市人生,要么揭露都市生存环境的腐败,如《腐败》和《夜的空间》;要么暴露上流社会和上层家庭的无聊,表现都市人性的堕落,如《绅士的太太》、《某夫妇》;或者嘲讽代表都市文明的高级知识分子,揭示他们的“阉宦人性”和“萎顿人格”。现代都市并不是人间天堂,与湘西生命力强悍的自然之子相比,这些城市“文明人”普遍表现出“生物学退化的现象”,病态、虚伪、狡诈、慵懒、软弱等成了都市文明病的明显特征。现代都市在工业文明的浸染下,不是一方净土和圣地,而是一个极度不和谐的混杂世界。
小说《腐烂》主要描写上海闸北区的贫民生活,作品没有主人公,侧重描绘了繁华上海的“破败”,富裕上海的“贫困”,营造的是一种特殊的城市环境和氛围。在这里,空气腐臭,道路肮脏。栖身都市边缘的下层贫民,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孤儿、算命的、卖药的、玩蛇的、拔牙的,他们就像城市的垃圾一样随处可见。这些人生活在死亡线上,性格粗鲁、野蛮,人性美好的东西在都市险恶的环境中完全泯灭。与湘西的青山绿水、天人合一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人间的“地狱”。城市的生态环境十分恶劣,资本主义工业化进程既给城市带来了繁华,也造成了贫富分化、环境恶化和人性沉沦,叫人如何不怀念乡村的柔美与温情?《绅士的太太》写城市上层家庭的绅士表面上道貌岸然,实际上卑劣猥亵,他的太太同样是虚伪淫荡,灵魂锈蚀,人性中美好的东西在城市文明的洗涤下荡然无存。对都市文明质疑最深的应是《八骏图》,所谓“八骏”是指八个教授,他们原本是高级知识分子,是城市文明的象征和代表,然而他们却用假正经、假道德、假文明来压抑一个正常人应有的七情六欲。他们不仅身体虚弱,而且精神变态。沈从文认为这是一种被扭曲的人性,是一种违反正常人性的、畸形的文化现象。与湘西那些心地善良、正直纯朴的自然之子相比,现代都市的文明人已经被工业文明彻底“异化”,他们在都市冷漠的人际关系中戴着虚伪的面罩,尔虞我诈,自欺欺人。
这是一个非常不和谐的生态世界,不仅社会关系复杂,而且人的精神错乱、人性迷失、灵魂衰落。湘西古朴的民俗风情成了城市遥远的映照和顾念。而这一切的发生不是城市本身的错,而是工业化进程带来的影响。 《泥涂》就揭示了长江中部的一个市镇因现代工商业的发展所造成的环境污染、瘟疫横行,外国资本的流入、商埠的扩张挤压了都市人的生存空间。在这个市镇“见不到乡村世界里风景怡人、人与自然亲和的胜景,有的只是城市文明的发展给都市带来的人与自然疏离对立的生态危机”⑨。
沈从文认为,“城市中人生活太匆忙,太杂乱,……这并非你们的过失,只是你们的不幸,造成你们不幸的是这一个现代社会”。不难看出,当时的沈从文已经深刻认识到了现代性的弊端,是城市的现代化进程带来了都市人的不幸,是资本主义工业文明造成了一切“太杂乱”。如果现代性建立在无视生态系统有机统一的基础上,那么“工业革命正在变质,需要另一场革命取而代之,以全新的态度对待增长、商品、空间和生命”。这种反思是精辟、深刻的,从青山绿水中长大的沈从文,置身病态和肮脏的都市世界,切身体验到自然时空的错位和精神生态的倒置,无疑会加剧他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质疑和批判。沈从文不仅极力讴歌和谐的自然生态,而且也十分关注人的精神生态,他非常向往和谐的人生和有爱的世界, “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它崇拜和倾心”。他希望这个世界是美丽、清洁、有爱的,其实这就是一种朴素而又真诚的生态美学观。
四
生态学者认为,自然是孕育万物的母体,人与自然应该是一种和谐共生的“亲情关系”,绝不是一种掠夺与制服的“统治关系”。因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总是“在自然价值的基础上创造文化价值,在文化价值与自然价值的相互作用、相互渗透、相互转化的过程中,发展人类的历史和自然界的历史”。可见,不管是农耕文明时代,还是工业文明时期,人类都必须懂得尊重自己生存的生态系统,不仅要敬畏自然生态,还要营造良好的社会生态和人自身的精神生态。只有这三个“系统”和谐统一、有机完整,人类的生命才能源远流长。
然而,可悲的是人类往往没有这种先知先觉,直到生态问题暴露了,威胁存在了,才幡然醒悟。鲁迅曾说:人必有所缺,才想起他所需;穷教员养不活老婆了,于是觉到女子自食其力说之合理,并且附带地向男女平权论点头;富翁胖到要发哮喘病了,才去打高尔夫球,从此主张运动的紧要。正是这个道理。沈从文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现代工业文明并不发达的初期,就能敏锐地发现“生态危机”,这是他的可贵和伟大之处。作为一个“正宗”的乡下人,沈从文自幼在富有原生态气息的乡野长大,感同身受着自然的和谐与人性的美好,到现代都市寻梦之后却没有发现他所期待的人生样式,因为资本主义工商业文明已经把和谐的田园诗关系破坏了。这其实是“工业文化”与“农耕文明”的碰撞和冲突。中国传统的生态智慧讲究“天人合一”和“民胞物与”。与工业时代“人是万物的尺度”、“人定胜天”的理念格格不入。如果说,沈从文早期的湘西系列小说代表了一种对于故土原生态家园的深情依恋,对于田园牧歌生活满怀希望的重构的话,那么他后期的都市小说则是在用自然关照人生,用工业文明的缺陷反衬农耕文明的美好。
当然,他也看到了人类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的必然规律,深知工业文明的历史潮流无法阻拒。他深感“这世界成天在变”,现代人在资本主义工商业文明的浸染下,在效率和利润的刺激下, “大多数人的做人兴趣,即维持在钞票数量争夺过程中。钞票越来越多,因之一切责任上的尊严,与做人良心的标尺,都若被压扁扭曲,慢慢失去应有的完整”。这是时代带来的悲剧,在现代科技的推动下,都市与乡村都在变化,人的价值理念和生活方式与农耕时代渐行渐远,都市的生态矛盾也在渐渐向乡村蔓延和转移,“地方的好习惯消失了……美丽的歌声和美的身体被物质战胜成为无用的东西了”。尽管如此,沈从文对生态危机的逼近,对美好人性的沦丧,对和谐家园的重建,并没有绝望,他依然心怀希望。《边城》是他在现代文明的强势侵袭下构建的一个人类和谐生活的“美丽桃源”与“精神乌托邦”。“边城”在小说中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的空间概念,同时也是一个与都市文明相对照的带有象征意味的文化心理空间,它喻示着人类原生态的美好家园仅仅处在“边境”和“边缘”,工业文明的快速发展已经使“中心城市”的生态系统失衡,并逐渐向古老的乡村袭来。因此,他希望《边城》中人物的热情与正直,这些美好的品性“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青人的血里或梦里,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烧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沈从文小说表现出来的生态意识没有自艾自怜的怨恼与悲天悯人的愁苦,却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忧伤和美丽的期盼。
可以说,沈从文是用“城乡对照”的两个文学世界,在批判现代工业文明中人与自然的疏离所导致的精神危机、文化危机和生存危机的同时,极力营造一个生态和谐、宁静温暖的乡村世界,构建起人类理想的精神家园。他向往美丽、清洁、有爱的世界,鄙夷丑陋、肮脏、虚伪的人生。他以自己独特的文学想象,对工业化进程中的生态失衡问题进行严肃追问与深刻反思,在“破”和“立”当中,有力地诠释了自己的生态思想与社会理想。
注释:
①曾繁仁: 《生态美学:后现代语境下崭新的生态存在论美学观》,《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
②黄献文: 《沈从文创作新论》,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45页。
③鲁枢元: 《生态文艺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页。 ④参见《沈从文代表作》,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380页。
⑤陈思和: 《中国现当代文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47页。
⑥王喜绒: 《生态批评视域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35页。
⑦张玲: 《沈从文文学观念简评》,《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
⑧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页。
⑨佘爱春:《失乐园:人与自然的背离》,《玉林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6期。
⑩王诺:《欧美生态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9页。
⑩沈从文:《篱下集》,《沈从文文集》第11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
⑥余谋昌: 《生态哲学与可持续发展》, 《自然辨证法研究》1999年第2期。
@沈从文:《白魇》, 《沈从文选集》第1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15页。
作者简介:徐汉晖,男,1978年生,湖北成宁人,湖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62;凯里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贵州凯里,556000。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