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唤起论”为核心的“美在关系说”
2014-12-04曾仲权
曾仲权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狄德罗的“美在关系说”是18世纪具有原创性的重要美学思想,对后世影响深远。狄德罗对这一思想的论述主要见于《关于美的根源及其本质的哲学探讨》(简称《论美》)中。长期以来,人们对狄德罗的“美在关系说”有不同的看法,如认为其属于唯物主义反映论、运动论①。在笔者看来狄德罗的“美在关系说”是建立在“唤起论”基础上的,本文试图对这一著名命题进行进一步探索,以就教于学界同仁。
一 关系与“唤起论”
“人们会问我,你说的关系是指什么”[1]30,狄德罗的回答是:“一般说来,关系是一种悟性活动。”[1]30朱光潜先生在《西方美学史》中将“悟性”译为“理解”[2]268,法文原文为entendement[3],宗白华先生在翻译《判断力批判》时将与理性相关的“知解力”译为“悟性”[4](Verstande[5]),而德文Verstande和法文entendement含义相同[6]。由此可见,狄德罗《论美》中的“悟性”(entendement)应该指的是主观的理性能力。所以,关系即是一种主观理性能力的活动。狄德罗对这种主观理性能力的活动做出了明确说明:“凡其本身含有某种因素能够在我的悟性中唤起关系这个概念的一切,或唤起这个概念的一切。”[1]25这种主观理性能力的活动是指一种唤起(réveiller),即“凡其本身含有某种因素”在我的主观理性能力即“悟性”中“唤起关系这个概念”的活动。在这一唤起活动中,不仅在悟性之中存在关系概念,而且在事物本身之中含有唤起悟性中关系概念的某种因素。“尽管从感觉上说,关系只存在于我们的悟性里,但它的基础则在客观事物之中……这是因为,必须把物体所具有的形式和我对他们所抱有的概念这两者很好的加以区别。”[1]30事实上,在狄德罗看来,存在于客观事物之中,客观事物本身含有的唤起悟性中关系概念的“某种因素”或所具有的具体形式和在悟性中唤起的关系概念一样,也是一种关系。这些因素和具体形式在狄德罗看来指的是客观事物所包含的秩序、比例、联系、安排、对称等关系。而存在于客观事物中的这些关系,和这些客观事物本身所包含的关系因素对存在于悟性中的关系概念的唤起活动,就是他所说的真实的关系和见到的关系。“我把关系分成真实的关系和见到的关系两种,但还有第三种关系。”[1]30和这两种关系不同的第三种关系是“智力或虚构的关系,即似乎是由人的悟性放进事物里去的关系”[1]31,这种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形式赋予质料和康德所谓的知性凭借范畴赋予质料以形式的意味,它们都是用先天和先在的关系概念去赋予客观事物以形式,是一种悟性的赋予活动。正如上文所说,在狄德罗看来关系是一种唤起活动,因此狄德罗将“智力和虚构的关系”排除在外。“因此我说,一个物体之所以美是由于人们觉察到它身上的各种关系,我指的不是由我们的想象力移植到物体上的智力的或虚构的关系,而是存在于事物本身的真实关系,这类关系是我们的悟性借助我们的感官而觉察到的。”[1]26狄德罗所谓的作为一种悟性活动的关系必须通过感官起作用。如果说存在于客观事物中真实关系唤起了悟性中的关系概念的话,那么感觉,即感官经验是唤起的方式和途径。至此,在狄德罗那里,“关系”一词包含三层含义:一是“真实的关系”,即存在于客观事物本身的某种因素和具体形式,不是先在的由人的想象力移植到物体上的或者悟性赋予的,而是事物本身的真实关系;二是作为概念存在于主观理性能力即悟性之中,“尽管从感觉上说,关系只存在于我们的悟性里”;三是悟性活动或者说“见到的关系”,即存在于客观事物中的真实关系借助人的感官被悟性所觉察到,继而唤起了存在于我们悟性里的关系概念的悟性活动,是一种唤起活动。在这三种关系中,作为悟性活动的关系起到了连接真实关系和存在于悟性中的关系概念的桥梁作用,而这种桥梁活动的实质是一种唤起活动,需通过感官觉察、感觉经验来实现。
这是狄德罗比较明确的谈“关系”的文字,此外他还在美的分类和举例中间接透露了它的“关系”内涵。他认为事物有真实的美和相对的美。“任何一个物体,我们都可以孤立地对他本身进行观察,或者与其他物体联系起来观察”[1]27。孤立地看事物“在他们的构成部分之间看到了秩序,安排,对称,关系”[16]所唤起的关系概念而形成的美属于真实的美。在同类事物之间或不同类、不同种属的事物之间哪一物“在我心中唤起的关系概念最多”[1]27,哪一物也就相对的美。在这里,“关系”实际上包含两层意思,即物自身的关系和在物之间物自身关系唤起关系概念程度之间的比较。前者即是上文所说的真实的关系,后者则是在物之间对悟性活动或者说见到的关系程度之间的比较。
此外,他在谈到“让他死”这句话美不美时也谈到了“关系“。单纯地看这句话既不美也不丑,但是当知道这句话是父亲看到他仅剩的一个儿子在关系到祖国荣誉的战争中要战死时所说的,这句话“逐渐变美,终于显得崇高伟大了”[1]29。但是如果把环境和关系改变一下,让司卡班说就会变得很滑稽。如果再换换环境,“‘让他死’这句话将变成逗趣的了”[1]29。狄德罗反复强调了“环境”一词,比如,“随着我对这句话和当时的环境之间的关系做一番阐述”、“如果把环境和关系改变一下”、“再换换环境”[1]29。最后他得出结论说““美总是随着关系而产生,而增长,而变化,而衰退,而消失,正如我们前面说的那样。”[1]29狄德罗在前面说:“根据物体的性质,根据它使我们感觉到的关系的数量,根据它所引起(exciter)的关系的性质,这物体是好看的,美的,较美的,极美的或丑的;卑下的,小的,大的,高尚的,崇高的,夸张的,滑稽的或逗乐的。”[1]28我们可以看出随着环境的变化,“让他死”这句话由既不美也不丑,到显得崇高伟大,再变得滑稽,最后变成逗趣并与前面提及的这物体是崇高的、滑稽的或逗乐的相对应。因此这里的环境和关系相关,不同的环境意味着不同的关系的数量和引起关系的性质不同;环境不同,唤起②关系的数量和性质也就不一样,不同的环境即唤起不同的关系,因此一句话的美和丑也大不相同。朱光潜先生将这种“环境”称为“情境”。由此可见,环境的内涵应是唤起关系的情境,是客观事物的关系因素唤起主观理性能力(悟性)中的关系概念唤起的情境。
因此,狄德罗的“关系说”事实上是以“唤起论”为核心的关系说,其“关系”包含四层含义:真实的关系、存在于悟性中的关系概念、悟性活动(唤起活动)或见到的关系、唤起关系的情境。传统的观点认为狄德罗的“关系”是一种反映论。在笔者看来,狄德罗的“关系说”是一种“唤起论”,而且这种“唤起论”既不是经验主义,也不是理性主义,更不能归之于反映论。这是因为,在狄德罗看来“关系”的概念既不是经验归纳总结得来的,也不是先天存在于理性之中运用理性范畴对外物赋予的关系形式。“我的悟性不往物体里加进任何东西,也不从那里取走任何东西。”[1]25关系概念在他看来是作为伴随着感觉和思维机能与生俱来的需求,是思维机能的需求,关系概念首先是作为先天必然的可能性存在于悟性之中的。他给耶稣会教士安德烈神甫的《论美》一书以极高的评价,认为“它的著作唯一令人感到不足之处也许就是没有论述我们内心对比例、秩序和对称的概念的根源”,“人们看不出他认为这些概念是后天获得的,人为的,还是先天具有的”[1]22。狄德罗揶揄地为他辩解道:“他那部著作演说味道远较论理味道浓厚,因此就使他离开了我们在下面要讨论的那个问题。”[1]22为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狄德罗是要回答诸如比例、秩序和对称的这些关系概念是“后天获得,人为的,还是先天具有的”这一问题的。在狄德罗看来,“感觉和思维的机能是与生俱来的,思维机能的第一步在于对感觉进行考察,加以联系,比较,组合,看到其相互之间的协调和不协调的关系等等”[1]22,因此思维机能具有通过感觉考察关系的“与生俱来的需要”,这就是说关系概念首先是作为先天必然的可能性存在于悟性之中。要实现思维机能这种需要,须通过一些手段来实现,“这手段是工具,机器或诸如此类的发明”[1]23。而且“是我们需要和我们机能的直接运用”,因为“任何机器都需要组合,需要把致力于同一目的的各部分加以安排”[1]23,这就涉及到关系。同时他又认为:“自我们出生,他便向我们提供关于秩序,配合,对称,结构,比例,统一的概念;所有这些概念都来自感官,都是人为的。”[1]23事实上,狄德罗是想说,思维机能在悟性之中只是提供了觉察关系的先天必然可能性,关系概念需要通过后天的习得来获得,才能成为存在于悟性中的关系概念,而习得依赖于工具、机器和发明的手段,通过感官人为的习得。“这些概念,与其他概念一样,建筑于经验之上;我们也是通过感官而获得这些概念的。”[1]23同时,他强调对关系概念的习得不仅是先天可能的而且是先天必然的,“即使没有上帝存在的概念,我们也同样会有这些概念;它存在于我们心中远远地先于上帝存在的概念”[1]23。当我们通过习得,将基于思维机能需要的关系概念在悟性中的先天必然可能性转化为存在于悟性之中的关系概念之后,唤起就发生了。在主体和客观事物相遭遇时,存在于客观事物的关系因素不断地唤起主体习得的关系概念。诚如狄德罗所说:“我们运用智力机能,我们必须通过发明和机器等等来满足我们的需要,这两者一旦在我们的悟性中勾画出关于秩序、关系、比例、联系、安排、对称的概念,我们便发现自己被大量物体所包围,而这些物体中,同样的概念可以说是无限的重复着。我们在宇宙中每走一步就有某个产品来唤起这些概念。”[1]24需要强调的是,思维机能对关系觉察的需要不仅促使了关系概念的习得,而且也使习得之后外物唤起悟性之中的关系概念成为必然。“这些概念每时每刻,从四面八方进入我们的心灵”[1]24,一切的一切都在唤起“我们从孩童时代起就熟悉的原则(关系概念)”[1]26。所以,在狄德罗这里“关系”既是先天必然的,又是后天习得的。
狄德罗的关系说是“唤起论”,不能归之于反映论。反映论分为两种,即旧唯物主义的机械反映论和辩证唯物主义的能动反映论。旧唯物主义的机械反映论指的是认识是意识对客观事物的映象。以洛克的“白板说”为代表,列宁将其称为“镜子说”,它是“马克思主义以前的唯物主义,离开人的社会性和人的历史发展去观察认识问题,把认识看成是直观的照相式的消极反映”[7]194。而马克思的反映论是辩证唯物主义的能动反映论,认为认识是人脑对外在事物的反映,同时将辩证法纳入反映论,强调人的能动性,强调意识对客观事物的反映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在社会实践中产生并随社会实践的发展而发展的[7]194。按照《马克思主义哲学大辞典》的划分[7]194,狄德罗的“唤起论”在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之前产生,因此不属于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反映论。同时它也不属于旧唯物主义机械反映论。因为,狄德罗的“唤起论”不是对外在的客观事物照相式或镜子式地机械反映,而是外在的客观事物的关系因素(真实的关系)唤起了主体悟性中经过习得的关系概念,在主体那里不表现为映象(mapping),即“客观事物在人的头脑中以感觉、观念或思想的形式再现”[7]193,而表现为唤起了经过习得而存在于悟性中的关系概念。正如前文所说,悟性是主观理性能力,属于主观意识范围。而在习得关系概念之前,关系概念只是作为满足思维机能需要的先天必然可能性存在于悟性之中,在习得关系概念之后,它才作为关系概念存在于悟性之中。那么无论之前还是之后,两者都表明主观意识不是白板一块地反映客观事物的映象,不是照镜子式地反映和再现客观事物,在认识客观事物之前,存在于悟性中已经习得的关系概念已经预先存在。“我的悟性…也不从那里取走任何东西。”[1]25因此,狄德罗“美在关系说”中的关系,是一种唤起论,而不是反映论。
二 “唤起论”的四种关系及其本质
对于“唤起论”之中的四种关系,都和美相关。“然而,我认为,不论是怎样的关系,美总是由关系构成的”[1]31“对关系的感觉就是美的基础”[1]34。因此,美的本质在狄德罗看来就是美在关系。如果说狄德罗的“关系”包含“唤起论”中的四种关系的话,那么“美在关系说”也是建立在“唤起论”之上的。具体说来它包含四层含义:一是美在客观事物中的关系因素;二是美在客观事物中的关系因素唤起通过习得、存在于悟性之中的关系概念;三是美因唤起关系的情境的变化而变化;四是美是以通过习得获得的、存在于悟性之中的关系概念为基础的。需要注意的是,情境是唤起关系的环境,情境本身不能成为美,只是美在关系的影响因素。同时,存在于悟性中的关系概念本身也不能成为美,而是美在关系的必要因素和必要条件。
狄德罗在《论美》中,主要阐述了美在唤起论的四种关系的前两层含义,他先后两次从不同角度对美进行了分类。第一次从主体与对象的角度将美分成外在于我的美和关系到我的美。“两个定义的区别是,前者是能够唤起,指客观存在的美;后者是已经唤起,则成为关系到我的美,即已经被感觉到的美。”[1]25这就在美学史上将客观存在的美和主观存在的美的讨论结合起来。前者只是客观事物本身包含某种因素,具备在我的悟性中唤起关系概念的潜能,尚未经过感觉转化为主观的关系到我的美。“我把凡是本身含有某种因素,能够在我的悟性活动中唤起‘关系’这个概念的,叫作外在于我的美。”[1]25而后者则是已经经过感觉在我的悟性中唤起了关系概念。“凡是唤起这个概念的一切,我称之为关系到我的美。”[1]25从前者到后者是由客观对象向主观的过渡,是审美活动由潜在到发生的过程。外在于我的美在某种程度上只是客观事物成为审美对象必须具备的客体条件,当然这种客体条件是以满足唤起审美主体悟性中的关系概念为基础的。而关系到我的美则是这种具备满足唤起审美主体悟性中的关系概念的审美对象,被审美主体感觉到,在审美主体的悟性中唤起了关系概念而形成的。前者和真实的关系相关,后者和见到的关系相关。因此,他又说前者是真实的美,后者是见到的美。
狄德罗随后又从观察角度对美进行了分类,他说:“任何一物体,我们都可以孤立地对它本身进行观察,或者与其他物体联系起来进行观察。”[1]27孤立地观察物体,“在他们的构成部分之间看到秩序,安排,对称,关系”[1]27,以此获得的美是真实的美。如果和其他同类、不同类的事物进行比较所得出的美是一种相对的美。事实上,这是对美的一种评比,其实质是在不同的事物中,对客观事物本身具有的关系因素唤起悟性中关系概念程度的比较,也即是对见到的关系和见到的美的比较。因为“如果我要把这朵花,那条鱼与别的花和别的鱼联系起来观察,当我说他们是美的,那就是说,在他们同类的物体中,在花类和鱼类中,这朵花和那条鱼在我心中唤起的关系概念最多”[1]27。但是,是通过不同的客观事物本身具有的关系因素唤起悟性中关系概念程度的评价见出相对美,还是“把凡能唤起与应做比较的东西之间的恰当关系的一切”[1]28看作美,狄德罗在表述上有一些含混。但根据他自己所定的观察角度的分类依据来说,相对美应该指的是前者。
由此可见,狄德罗在谈论关系和美时有三种情况:其一,事物自身含有某种因素,具有在审美主体的悟性中唤起关系概念的潜能,这是外在于我的美;其二,事物自身已经在审美主体的悟性中唤起了关系概念,这是关系到我的美或者说见到的美;其三,事物自身各部分之间具有的关系因素诸如秩序、对称、安排的美。而相对美只是第二种在不同类和种属之间客观事物的关系因素唤起悟性中关系概念程度的一种对比所得出的美的等差,即相对的美和相对的丑。所以这三种美可以归纳为:关系潜能美、已唤关系美和本身关系美。前两种是和唤起审美主体的关系概念和观念相关,后一种则是因为客观事物本身存在的客观的关系而美,不仅因为和关系概念相关,而且往往是因其关系的具体形式因素而美,诸如对称、秩序等。
以上三种美的分类实际上可以归结为两种,即真实的美和见到的美。这是因为关系美实际上也是客观事物本身含有的唤起存在于主体悟性中的关系概念的“某种因素”,和关系潜能美(外在于我的美)一样,和真实的关系相关。因此,我们可以用表来总结狄德罗的美的分类(见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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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关于美的分类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我们关于狄德罗美在关系说是以“唤起论”为核心的论断。他不仅从“能够唤起”和“已经唤起”两个方面规定了美在关系中的美的类型,而且其关于相对美的论述也和唤起相关,即在不同类和种属之间,客观事物的关系因素唤起存在于主体悟性之中的关系概念的程度的比较。因此,在狄德罗那里,美根源于唤起,美的本质在于已经唤起的关系(见到的关系)和能够唤起的关系(真实的美),“人们愿意的话,也可以称之为永恒的、本原的、至高无上的、美的基本法则”[1]23。当然,按照狄德罗的看法,从终极源头来说,和“唤起论”中的关系相关的美根源于思维机能对关系进行觉察的“与生俱来的需要”。“思维机能的第一步在于对感觉进行考察,加以联系、比较、组合,看到其相互之间的协调和不协调的关系等等。”[1]22需要强调的是,和唤起的关系相联系的美在狄德罗那里不仅是现成的,而且更具有生成的意味。客观事物的真实关系是客观存在的美,而客观事物的真实关系唤起存在于主体悟性之中的关系概念是已经唤起的见到的美。前者是现成的,后者则是伴随着唤起活动(悟性活动)而生成的。如前所述,从前者到后者,某种程度上可以看成是审美活动由潜在到发生的过程,当唤起发生的时候,审美活动就发生,已经唤起的见到的美,意味着生成了见到的美。同时,狄德罗已经意识到,和客观事物的真实关系相关的客观存在的美(真实的美)只相对于人才有意义。他说卢浮宫的门面的各部分之间具有关系因素的“原有的这种或那种安排”,“不管有人还是没有人,他并不因此而减其美,但这只是对可能存在的、其身心构造一如我们的生物而言,因为对别的生物来说,它可能既不美也不丑,或者甚至是丑的”[1]25。
三 知识启蒙视野下美的判断分歧的原因
美的判断的分歧在狄德罗那里实际上是客观事物唤起潜能的差异在主体上的表现。但是,他没有单纯地从客观事物的角度寻找美的程度不同即美的判断不同的原因。因为在他看来,诸如卢浮宫的门面的各部分之间的关系因素和客观事物真实关系相关的客观存在是美的,只有相对于人才有意义。没有脱离于人而存在的绝对美,“没有绝对美”,“存在着两种美,真实的美和见到的美”[1]25,但都必须“从我们的角度来看”[1]25。这里的“我们”正是“其身心构造一如我们的生物”,即作为主体的人。同时,狄德罗通过观察角度的不同提出的相对的美,其实质是对客观事物本身具有的关系因素唤起悟性中关系概念程度的比较。狄德罗认为客观事物本身具有的关系因素唤起悟性中关系概念程度不同的原因,也必须从人的主体方面去寻找。狄德罗正是从这个角度考察了判断美的程度不同的12个原因。
在狄德罗看来,判断美的程度不同的第一个原因即来源于所见到的关系。他认为,所见到的关系与人所习得的、掌握的知识和才能相关。具有丰富知识和经验的人见的关系类型多,所以能做出更准确、更深刻的判断。“大家都承认美是存在的,它来源于所见到的关系;但由于人们的知识和经验有多有少,判断、思考以及观察的习惯有深有浅,智力的天赋也各不相同,于是人们便说某个物体是贫乏的或丰富的,混乱的或充实的,平庸的或累赘的”[1]35,而且他在对相对的美的评论时也强调了人所习得的知识的重要性。“这条比目鱼,在植物和鱼类当中是美的和丑的,必须对大自然有丰富的知识才能说”“必须看过许多鱼类和植物之后才能说”[1]27。由于人知识的多寡不同,人们从见到的关系所感觉到的美就各不相同。同时具有丰富的知识的人能够对关系的多样性和对事物的整体性认识更加深刻。人对关系的多样性和对事物整体性的把握在狄德罗看来是影响美的判断的第二和第三个原因。关系的多样性决定了人们只能见出部分关系,而且不同的人见出的关系不一样。“人们看到大量各种各样的关系”“人们抓住全部关系还是只抓住一部分的关系,这就决定了人们对一个物体的美有截然不同的看法”[1]27,而且人们对整体中的关系认识有深有浅。因此,在判断美上产生分歧的这些原因都和人们所习得的知识相关,“人们都是从自己的技艺和知识出发来看一切事物的”[1]35。于是,狄德罗甚至直接说“不同的才能和知识是产生判断分歧的第五个原因”[1]37。
狄德罗将人所习得的知识和才能作为判断美的程度不同的重要原因,在于他百科全书派的知识启蒙的立场。事实上,狄德罗的《关于美的根源及其本质的哲学探讨》一文“系狄德罗为《百科全书》撰写的‘美’的词条。于1752年载于《百科全书》第二卷”[1]37。《百科全书》是18世纪法国启蒙主义的代表作,它的出现标志着法国启蒙主义高潮的到来。在编撰《百科全书》的过程中形成了百科全书派。百科全书派指的是以狄德罗、达兰贝尔、拉美特利、伏尔泰、爱尔维修和霍尔巴赫为代表的参与编撰《百科全书》的学者群体。尽管他们在政治立场和哲学观上有一定的分歧,但是他们都坚持启蒙主义思想,宣传民主、无神论思想,试图总结自然科学成就和生产技艺,以知识和理性祛除中世纪的蒙昧,反对基督教神权和封建制度[7]54。他们认为迷信、成见和愚昧无知为人类的大敌,编撰《百科全书》的目的就是为了以百科知识启蒙大众,祛除愚昧,因此以他们为代表的启蒙主义立场主要是知识启蒙。“他们认为凭这把知识的钥匙就可以打开人们的眼界,‘照亮’人们的头脑。”[2]247因此,知识在狄德罗看来是产生对美的判断的重要原因。只有具有丰富的知识,人才能在所见到的关系、所抓住的关系和对关系的整体把握上有更丰富、更全面、更深刻的认识。不仅如此,知识还能破除人们的成见和迷信;成见包括偏见和先见,迷信则和信仰、风俗等相关;这些正是影响美的判断的原因。“利益,情欲,愚昧,偏见,习惯,风俗,气候,习俗,政府,信仰,事件等等,对于我们周围的物体来说,或者妨碍他们或者促使他们在我们心中唤起和不唤起好几种概念,消灭其中的十分自然的关系,而建立其偏颇的和偶然的关系,这就是产生判断分歧的第四个原因”[1]1。利益、情欲、愚昧、习惯、风俗、政府、信仰等干扰因素都能制造偏见和迷信,妨碍或扭曲关系的唤起,造成美的判断的分歧。只有丰富的知识能够排除干扰,矫正偏见,形成正确的前见,破除迷信,他说:“当人们对颜色和色调都不知如何看待的时候,如何能期待他们对画幅作出一致的判断呢?”[1]37此外,狄德罗还谈到了人的感官的敏感度、唤起的情境、年龄、阶层和职业的歧视,迷信作者权威产生的判断分歧。情境、年龄、阶层和职业歧视实际上也是对人的成见和偏见产生美的判断分歧的探讨。不同的年龄有不同的成见,“不同的人在同一时间有不同的看法,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也有不同的看法。”[1]37不同的情境也有不同的成见,狄德罗以喝西班牙酒、通过华丽街道、在剧院为例进行了说明。我们喝西班牙酒时,如果有吃呕吐剂呕吐的经历,那么我们就会讨厌它,对它感到喜欢还是厌恶与我们的成见有关,“西班牙酒永远是好的,但我们与他相关的条件却不同”[1]38;通过华丽的街道和在剧院也是一样,如果我的朋友在这条华丽的街道上丧了命,我经过它时“我看见的只是我断气的朋友,我再也感觉不到美了”[1]39;如果我曾在哪家剧院被喝过倒采,“而我一看见它,耳边便响起了倒采声”[1]39。阶层和职业也会形成不同的成见和偏见,不同阶层、职业的人对不同的形式、颜色、形状有不同的爱憎,“于是我们就反对这种颜色和这些形状,尽管他们本身没有任何可厌之处”[1]40。对作者权威的迷信也会影响美的判断。甚至我们的感官敏感度也和成见有关。“一个人对于从未直接看到的本质产生清楚的概念,只要他曾经通过感官分别接受所有构成这一本质的简单概念中的任何一个概念。”[1]38尽管狄德罗没有明确说用知识来矫正和影响这些因素,但是按照他知识启蒙的一贯立场和对知识矫正与形成成见及偏见的强调来看,丰富的知识可以提高感官敏感度,尽量减少因为唤起情境和年龄带来的判断分歧,弥补因阶层、职业、工作的不同形成的歧视所产生的判断分歧,还能破除因迷信作者的权威而产生的分歧,而仅凭艺术鉴赏知识对作品判断,不会“单凭作者的名字来肯定作品的完美”[1]40。
综上所述,知识启蒙对狄德罗分析影响美的判断分歧的不同原因具有重要意义。首先,知识的多寡本身就是产生美的判断分歧的重要原因,只有具有丰富知识的人才能对关系有更丰富、更全面,更深刻的把握。其次,丰富知识能够矫正和影响产生美的判断分歧的其他因素,不受偏见、成见影响,不迷信权威,提高感官敏感度,减少因情境、年龄、阶层和职业的变化产生的美的判断的分歧,排除那些妨碍和扭曲关系唤起的因素的影响,形成对美的正确的判断。最后,正如前文所说,主体悟性中的关系概念本身就来自知识的习得,而它是客观事物的真实关系唤起的关系概念,是进行美的判断的基础。
注 释:
①参见张玉能著《以“美在关系”为中心的狄德罗美学思想体系》,载《云梦学刊》2005第6期;何玉国著《狄德罗“美在关系”新释》,载《新学术》2007第6期。
②唤起(Réveiller)在法语里也有引起、激起(exciter)的意思,参见薛建成等编译《拉鲁斯法汉双解词典》第758、1710页,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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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金炳华.马克思主义哲学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