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重构与风格转向——抗战时期庞薰琹在西南民族地区的艺术转型
2014-12-04黄晨
黄 晨
(四川大学 艺术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庞薰琹是中国现代艺术史上最早崇尚西方现代艺术的先驱艺术家,抗战爆发后,迁徙与流亡改变了庞薰琹的艺术思想,他开始重新审视和反思本民族的艺术传统。在走向生活、走向民间的过程中,庞薰琹逐渐理解民族、民间传统艺术和中国的社会现实。他的艺术思想越来越向现实生活靠拢,他成为中国民族工艺的崇拜者和开拓者,并建构了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工艺美术教育思想和体系。至此他的艺术兴趣和学术研究发生了转变,这一转变也是他艺术道路上最为重要转折点。正是这个重大的转换,才使庞薰琹在中国现代艺术史上显现出特殊的地位与意义。那么,庞薰琹的艺术转型是何时发生?因何转变?这个问题对于今天中国艺术立足民族文化传统进行创新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鉴于此,本文将深入探析庞薰琹在西南民族地区的文化视野转向和艺术构建以及他的心路历程。结合区域性特征,立足西南本土,分析在抗战背景下庞薰琹所接触的对象对其观念和转变产生的影响,从而为我们从新的角度认识抗战时期四川乃至西南民族地区在中国现代艺术史和工艺美术史上的地位与影响提供重要的理论参考依据。
一、境遇变化与观念重构
随着决澜社的落幕和中国抗战的爆发,在抗战的时代洪流下,文化艺术重心开始西移,这个时期,庞熏琹也和众多艺术家一样踏上艰辛的流徙之路。他辗转于滇、黔、川、渝等西南大后方,正是在西南地区的八年,使得庞熏琹有机会深入接触我国古代艺术传统,了解熟悉西南少数民族民间艺术。这时的他仿佛像一块生铁,被各种新艺术形式的磁石所吸引,他的艺术思想逐渐有了突破性的发展,他的艺术兴趣在经历了转折性的变化后开始迈向另一个新高峰。[1]这个重大的转换,对他的一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以西南为中心的抗战大后方,对中国艺术的现代转换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庞薰琹在到昆明之初,得到考古学家陈梦家、西南联大教授杨振声以及历史文物研究家沈从文等人帮助和鼓励,从这些学者那借阅了不少关于中国古代文化的书籍。其中书籍上面出现的造型生动多样的古代装饰纹样,使得庞薰琹看后被深深吸引,一面看书,一面临摹,正是与文化学者、考古专家的交往与接触中,不仅拓展了庞薰琹的艺术视野,而且增长他的艺术识见。随着不断地接触和汲取,庞薰琹愈来愈感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蕴深厚。此时他才明白法国留学时那位权威艺术评论家真诚地让他回国探究本国优秀艺术传统的深刻含义。庞薰琹在认真研究了历代装饰纹样后,以现代设计意识和灵敏的色觉感受整理绘制了《中国图案集》。这几册《中国图案集》日后在西南联大教授中曾传观一时,正是研究传统文化的艺术兴趣使他在经中央研究院研究员梁思成的荐举下,进入到了中央博物院。在博物院的工作期间,他从古典到民间,从青铜器的纹饰到石雕的造型,从秦砖汉瓦到六朝造像,从隋唐壁画到宋元陶瓷、明清绣片、剪纸、年画,研究了大量的珍贵文物。[2]他感道:“我国传统文化必须继承发扬,弃其糟粕,取其精华,在好的基础上再求好,逐步地做到尽善尽美。”[3]在抗战民族危亡的背景下,中国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从他们由不重视到重视民族、民间的传统,进而折射出他们强烈的民族精神和民族责任感。
同时,战争的原因使得大批艺术家有机会深入西南边陲和少数民族部落,使他们看到与以往完全迥异的原生态的文化艺术形态。这种发现不仅对于解决“五四”以来对文人艺术传统的缺失是一种弥补,而且也是艺术家文化自觉的必然体现,战争背景下,他们进一步意识到民族传统、民族文化的价值,这涉及到民族尊严的问题,也意识到具有现代形态的中国艺术,不能没有自己的立场。1939年冬,庞薰琹担负起研究西南少数民族艺术传统的工作。对庞薰琹来说,这次苗区调查不仅是一次民族学田野考察工作,而且在艺术上也可以看成是他从室内走向生活、走向民间的一次实践,这次调访经历对他艺术上的影响反映在两方面:第一,认识到民族民间生活中的艺术来自于人民在劳动生产中的创造,带有强烈的民族性和地方性。特别是苗族丰富的民间工艺美术给他留下的深刻的印象,使他增强了创造生活美的艺术理想;第二,他在深入苗民生活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艺术创作素材,在此基础上他创作了一批颇具影响的以苗民生活为题材的作品。[4](P120)在深入苗区的四个多月,他历经了许多艰难困苦,走访了贵阳、花溪、龙里、贵定、安顺等地大大小小八十多个山寨,与苗族、仲家族等少数民族友好地接触相处,不仅拆掉了横亘于彼此间的一道“墙”,更是建立起浓浓的兄弟情。在深入苗民生活的过程中,他感叹道:“在苗族村寨外的山坡上,坐满了十多岁到二十多岁左右的姑娘,坐在阳光下,有的挑花、有的绣花,她们不用样本,更没有什么设计稿,靠的是心巧手巧,把心意直接绣在布上。当时我几乎全都看了她们所绣的花样。虽然有些花样大同小异,但是没有完全相同的,而且其中有不少是自己的创新。”[5](P192)这次苗区采风,对于中国优秀文化传统产生浓厚兴趣的庞薰琹而言,是他艺术生涯中一个重要的积累阶段。
值得注意的是,庞薰琹在这次收集西南少数民族装饰图案和服饰纹样后,创作了几十幅别具一格以苗族妇女为题材的作品——《贵州山民图》。此时的画风与决澜社时期的创作风格完全不一样。庞薰琹的好友迈克尔·苏立文对此曾说道:“庞薰琹到贵州少数民族地区工作时,他与苗族人民关系融洽,颇有情谊。在他们中间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将一批油画和素描带回昆明,表面上是民族学的记录,事实上远不止这些。他将中国传统的技巧与独特的诗意写实主义结合在一起,形成技术上新的起点。整个作品看起来既带有准确性与人情趣味,又略带浪漫的格调和形式感的结合。”[6]可以看出,相较于最初的对外崇尚,这一时期庞薰琹的绘画实践不是一种退却,而是一种发展,转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追求本土化,并发掘和继承中华民族艺术精华;在融会中西艺术的基础上,走出一条具有独特个性风格的美术新路。庞薰琹通过此时期研究传统装饰纹样和调查民族民间工艺,对本民族文化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增强了文化自觉和自信的意识,这也代表了当时一批先进知识分子的共同取向。
二、工美实践与风格转向
1940年,因战争烽火的蔓延,庞薰琹随中央博物院撤退至四川。战前的四川由于物产丰富、人口众多以及地理位置的优势,是连接西南、西北的重要枢纽。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西迁重庆,加之上百所学校以及文化机构在这段时期先后入川。四川已然成为全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与教育的中心。四川省教育厅厅长郭有守主持四川教育之时,适逢抗战时局,受到此时期四川教育计划中要求高等教育着重培养专业人才的需要,他想在川筹办一所高等实用艺术专科学校。他找到在法留学时的旧识李有行。李有行在抗战期间与庞薰琹、雷圭元等六人在成都创办中华工艺社。在工艺社发展的过程中李有行认为,要改变我国艺术设计的落后面貌,扩大民族工业的销路,仅靠个人的力量是微薄的,必须培养人才,兴办艺术教育。当郭有守告知其计划,李有行意识到这正是给相对落后的四川地区,提供了一个工艺美术教育发展的机遇。李有行怀着为桑梓效劳之愿,欣然受命任四川省立艺专校长。这所学校是一所多科系的综合学校,开设有应用艺术、建筑、音乐三科,培养与人民生活直接相关的实用艺术人才。
建校之初,庞薰琹受李有行之邀,辞去中央博物院的工作,赴该校任教,任实用美术系主任。日后庞薰琹在发表的《我热爱工艺美术教育》一文中回忆到此时的情况:“我在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任教期间,当时的图案系已改名为实用美术系,它已经不再是低于其他系,而是与音乐系、建筑系处于平等的地位。名称的改变,因为目的已经改变,不再是用图案来装饰,而是要考虑到实用。”[7](P274)在教学上,他结合抗战时人民的生活需求,以实用、经济、美观为原则。他谈道:“一切实用品都需要美化。同样,美观并不是靠花钱来取得,而是要求实用美术设计工作者,有爱人民的美好心愿,只有做到经济、实用、美观,才能受群众欢迎。”[8]在讲授中他经常强调:“对工艺美术教育来说,教师的示范和创新的实践,能给学生带来大的启发。另外专业课应与工厂挂钩,把工厂创制产品的工作,纳入教学计划内,作为正式学习课目的一部分。”[9]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教学方式不仅提高学生学习的兴趣,而且使学生很快地领悟到设计的捷径。可以说,这在一定程度上给滞后于时代的西南设计教育带来观念上的变化,促进了抗战时期西南地区设计知识传播与教育理念的发展。
在省立艺专任教期间,庞薰琹进一步意识到民族传统、民族文化的价值,他对中国传统装饰纹样加以创造性运用,并在此基础上绘著了《工艺美术集》一书。书中尝试利用我国古代各个时期的装饰纹样,以现代造型的设计观念和实用性为出发点加以提炼设计出地毯、桌布、茶盘、汤碗等现代日用品。他谈道:“关于传统,有一种误解,认为只是一种古代的画或一种工艺品,这不完全。中国的工艺美术传统最大特点是在不断地变化,传统是包括时代性的。而时代性与民族性是没有矛盾。二者只有紧紧结合起来,才能取得艺术性。”[10]这本工艺美术集的问世在当时是划时代的创造,引起了学术界的轰动,这本书也获得了教育部学术研究的二等奖。同时也代表了庞薰琹的研究领域逐渐由绘画转向了工艺美术设计,在他的心目中认为让工艺美术走进千家万户的衣食住行用中,使工艺美术成为人民生活中无处不有的实用艺术或装饰艺术。这样的艺术才是影响着时代的审美精神,代表着时代的审美水准。这种将中国传统装饰元素融入现代工艺美术设计的思想与实践,对我国设计艺术历程发展有着重要的启迪意义。
三、踌躇满志与建校设想
抗战时期,在西南大后方庞薰琹的艺术探究出现了两个明显地转向,一方面他的绘画创作逐步趋于写实,另一方面在接触传统纹样,深入民间采风的基础上,他开始涉猎工艺美术领域,从工美实践到工美教学,从资料整理到设计创新,庞薰琹通过一系列的探索,博涉兼融,不仅在工艺美术领域成就了自己,更将工美之梦越做越深,无限地展开下去。[11]论及此时庞薰琹的工艺美术思想,其源头可以追溯到1925年他留法时,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去参观了在巴黎举办的博览会。庞薰琹日后在回忆录中记下了此次参观的感受:“这个博览会上,我从这个馆,看到那个馆,看完一遍又一遍。然而引起我最大兴趣的,还是室内家具、地毯,窗帘以及其他的陈设,色彩是那样的调和,又有那么多变化,这使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到,原来美术不只是画几幅画,生活中无处不需要美。”[7](P542)这次参观,是庞薰琹第一次接触了工艺美术,并对其产生浓厚兴趣,而这个兴趣陪伴且改变了他的一生。正是怀抱这个想法,庞薰琹在抗战期间从事艺术教育的过程中,内心想创办一所专门的工艺美术学校的愿望越发强烈。他曾说道:“我认为,人民不单需要物质生活的改善,同时也需要精神生活的提高。这就需要从事实用美术设计的人才。这样的人才,要有敏捷的构思能力与创新精神,关心人民的需要,了解人民的喜爱;能有制作实物的技术;要了解祖国的艺术传统;同时还需要知道市场的变化情况,像这样的人才,在我国是极少的,所以有必要创办工艺美术学校,来培养这样的设计人才。”[5](P192)抗战结束后,在重庆等待回江南期间,庞薰琹在执教省立艺专等院校经历的启发下,拟订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创建一所独立的民族传统与现代设计结合的高等工美艺术学校的计划。
在计划里庞薰琹对教学的方式和实践、内容制定与安排、学生毕业流向以及工作等多层面进行详细的考虑,庞薰琹建校计划书的提出,对当时中国如何发展自己的现代工艺美术教育有着重要的启示和借鉴作用。这也正是亲身经历了各种实践、理论、见解,逐步酝酿到成熟的一个过程。可是,在当时的社会情况下,庞薰琹也明白这一计划要有可用之机才行,否则只会是一种幻想。但这个计划却引起了知名教育家陶行知的注意,他们两人在重庆就办校设想交流过意见,一致认同要努力建设好这个学校。并研究了实行的办法,惟一有差别的是,庞薰琹主张先办一些实验工厂。因为专门的工艺美术学校相较一般的艺术学校来说,它可与实际生产和技术接轨,使得学生毕业后,除了能去学校教学外,还可以去做设计师与技工,另外开办实验工厂也可以筹集资金。陶行知则认为应先去海外募捐一些基金。无论何种形式,资金来源是一个重要问题,也是维持学校运作的关键因素。很可惜,陶行知回到上海后不久就因病去世了,刚出现一线希望的计划再度被停顿。但是,庞薰琹从中得到的精神鼓舞是不言而明的,正如他曾用两句诗形容过此时的境遇:“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他的工艺美术教育思想是合着时代的节拍而不断前进的。[12]
结语
历史证明,抗战时期庞薰琹在西南大地区艺术思想和创作风格的转变,对中国美术与工艺美术设计的现代性转换产生了深远的意义。如果说庞薰琹对民间装饰和工艺美术情有独钟,是一种机遇和艺术志趣使然,那么他将工艺美术作为毕生研究的事业,则显然是一种主动的选择和判断的结果。在他看来,一个画家仅仅画几幅画,是一种自娱自乐,自我欣赏。但对工艺美术来说,却要宽广得多,它代表着满足他人需求,不计名利得失,即使不能度化众生,也能培福得福。在抗战时期,庞薰琹整个艺术思想转向及专业探索的历程,为我们从新的学术视角研究认识20世纪抗战时期四川乃至西南地区在中国现代艺术史上地位与影响以及今天现代设计艺术继承与创新寻到一条科学可行的路径与方法。同时他所形成设计教育的观念、构想、方法和实践等,对于今天中国大学的设计教育仍有启示、借鉴的现实意义。
[1]孙 萍.庞薰琹[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22.
[2]庞薰琹美术馆编.庞薰琹研究文辑[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252.
[3]庞薰琹.丝绸图案设计的几个问题[A].庞薰琹文选[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274.
[4]周爱民.庞薰琹艺术与艺术教育研究[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
[5]庞薰琹.就是这样走过来[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6]苏立文.20世纪中国艺术与艺术家[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175.
[7]庞薰琹.我热爱工艺美术教育[A].庞薰琹文选[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
[8]庞薰琹.经济·实用·美观[A].庞薰琹文选[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476.
[9]庞薰琹.论工艺美术[A].庞薰琹文选[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416.
[10]庞薰琹.从图案问题谈起[A].庞薰琹文选[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363.
[11]孙 萍.庞薰琹[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48.
[12]李立新.庞薰琹与中西艺术[J].文艺研究,19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