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时期贵州民族地区的儒学与儒学传播
2014-12-04李昌礼
李昌礼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9;安顺学院 学报编辑部,贵州·安顺 561000)
明清以来,随着封建王朝的开疆拓土,统治者逐渐加大了对贵州民族地区的经营和管理,使儒学得到迅速发展与广泛传播。从贵州儒学本身发展的历程来看,它主要经历了明初到改土归流时期官办儒学与土司儒学的并存、改土归流后到鸦片战争之前官办儒学的一体化、鸦片战争之后到清末西学与儒学碰撞期三个主要阶段,而且儒学发展的每一个阶段都呈现出不同的特点。本文通过对明清时期贵州儒学发展以及传播途径的相关探讨,希望能有助于我们对贵州历史文化的进一步认识和研究。
一、贵州民族地区儒学发展与儒学传播的途径
从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层面来说,文化的传播与交融除了征战和教育之外,无疑还存在诸多的其他方式,贵州民族地区的儒学同样会遵循文化交融与传播的这一基本法则。明清时期是贵州民族地区社会变化的转型期,同时也是儒学发展与传播的繁荣期,儒学发展与传播的方式和途径虽具一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但儒学发展与传播的实际效果却又殊途同归。
第一、民族战争对儒学的传播。民族战争是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征服与反征服、侵略与反侵略、掠夺与反掠夺实施的武力行动。明清王朝对贵州少数民族发动的战争虽然具有一定的掠夺性,但这对巩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实践儒家“大一统”思想却具有积极意义。从某种程度上说,明清王朝对贵州少数民族的每一次征伐都赋予一定的文化内容,对儒学的发展与传播产生重要影响。如明永乐九年(1411年)思州土司田琛与思南土司田宗鼎争夺朱砂矿井,朝廷调停而屡禁不止。思州土司田琛与辰州知府黄禧谋反,被朝廷镇压。思南土司田宗鼎也因“凶狠淫虐,生杀任情”被斩首。永乐十一年(1413年)废思州、思南宣慰使,实施改土归流,思州、思南分设四府,随后朝廷兴办学校,实施教化,传播儒学。弘治十五年(1503年),贵州普安米鲁起兵,围攻平夷卫,王轼调集云南和贵州的官兵,历时五个月,荡平米鲁。此外明代对土司大规模的征剿还有平播州杨应龙之战,平水西安邦彦之战,朝廷的这些征伐,不仅打击了土司势力而且为儒学发展与传播扫清了障碍。入清以后,吴三桂利用土司与清王朝对抗,雍正四年朝廷对西南土司实施大规模的改土归流,巩固了王朝对西南的统治,使儒学在贵州民族地区得以迅速发展和广泛传播。当然,朝廷对少数民族起义的镇压,同样成为儒学传播的文化选择。如正统十四年(1449年)兴隆苗民韦同烈起义;天顺四年(1460年)楚德隆、阿屯起义;清代石柳邓、吴八月领导的乾嘉苗民起义等,虽然这些少数民族起义一度打击了王朝的反动势力,但起义的失败使原有的民族文化平衡完全被打破,少数民族最终只能被动接受有异于本民族文化的儒学。不管是征伐土司维护国家统一的战争,还是维护封建利益镇压少数民族起义的战争,虽然战争的对象、规模和性质有所不同,但对于儒学传播所起的作用却是一致的。
第二、创办学校和兴办书院。乱世用武,治世用文,重视以武功定天下,以文德治天下,这是中国历朝从中央到地方统治集团为维护统治所形成的共识。《明实录》 (卷239)对统治集团的这种安边之道做了很好的记载。如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户部知印张永清上书说:“云南、四川边夷之地,多为苗彝之民,朝廷必须让土官、土民遵循三纲五常之道,如果懵焉莫知,应该设立学校教化其子弟。”随后朱元璋采纳了张永清的建议,并传谕礼部:“边夷土官,皆世袭其职,鲜知礼义,治之则激,纵之则顽,……其云南、四川边夷土官皆设儒学,选其子孙侄之俊秀者使教之,而无悖理争斗之事,亦安边之道。”[1](P1卷239)可见,创办学校和书院在封建社会逐渐走向衰落的明清时期,是朝廷控制人们思想、稳定社会统治、实施教化、传播儒学最主要的手段。据民国《贵州通志》的记载,明代贵州的官办府、州、县学共有29所,书院37所。[2](P502-559)到了清代,随着王朝统治势力的逐渐巩固,贵州毁于明末兵燹的学校逐渐得以恢复。如康熙初年,镇宁州学、安顺府学、安平县学等先后恢复重建。贵州巡抚田雯《重修安平县学碑记》载:“安平之有学,自明景泰庚午(1450年)始,越今庚午几三百年矣。夫以三百年之久,期间兵燹多故,茂草邱墟者几何年。学兴而人才以成,学废而人才以坏。……有学而后教可以行,有行其教之地,而后人才有所出,余是以深为安平幸也。”[3](P638)清王朝恢复学校,兴办儒学,确实是给了儒生们极大鼓励和振奋,同时也为王朝经营西南实施“改土归流”奠定了思想和文化基础。然而,不管是学校还是书院,由于教习的主要内容都是“四书五经”为首的儒家经典,其教育思想也无疑是以儒家所提倡的“三纲五常”、“尊孔忠君”为主要归宿。特别是儒学与科举相结合,使学校和书院成为儒学传播最直接、最有效、最重要的途径。
第三、游学是贵州民族地区儒学发展与传播的重要途径。从文化传播学的角度来看,游学是将不同地域的文化通过人的活动,使这种文化能被受众接受和传播。明清时期贵州民族地区的游学有两类:一是汉民族的知识分子因战争、做官、贬谪将汉文化带入民族地区,并在民族地区收徒讲学,传播自己的思想和观念。二是民族地区统治者将子弟送往文化发达之地学习汉文化,学成后回乡进行儒学传播和文化实践。明清以来,王朝对西南土司子弟在承袭土司职务上做出了一定的规定性,即土司子弟必须通过学校教育学习儒学,否则不能承袭土司职务。这从制度上为儒学在少数民族地区发展和传播提出了要求。而王朝对于土司子弟的求学,也给予了极大的支持和鼓励。尽管后来王朝在贵州民族地区实施“改土归流”,推行儒学官办的一体化以及全面推广科举考试,然而游学作为儒学传播的一种方式在民族地区仍然得以传承和发展。
第四,地方志与家谱、族谱的修撰。贵州山川阻隔,少数民族相对集中,经济文化发展比较落后,大大制约了民族间的交往和文化交流。明清之前,虽有一些文献对贵州民族地区的风物人情有过记载,但这些记载都显得相当的粗略。东晋常璩《华阳国志》对古代西南的历史、地理、人物做了专门记述,然而其主要记载的是巴蜀地区的风物,对贵州民族地区的记载非常有限。除此之外,即使有一些文献涉及贵州民族文化的内容,但都显得零星和散乱。明代以来,贵州民族地区的文化发展迅速,各类文献增多,尤其是明清时期地方志的编撰,使贵州民族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民情风俗等有了非常翔实的记载。根据《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目录》所载流传至今的明清贵州地方志就有70部,其中明代4部,清代66部。从这些地方志的编撰体例来看,大体遵循这样的安排:天文志、地理志、营建志、纪事志、经制志、职官志、人物志、列女志、艺文志。营建志分为城廓、官署、学校、先贤、先儒、公所、坊表、寺庵。人物志分为文选举谱和武选举谱,文选举普下分有进士、举人、孝廉、方正、贡生;武选举普下分有武进士、武举、行伍。人物志中还专列乡贤、乡达、忠烈、孝义、义举、武功、善行以及贞妇节烈等。这些地方志不仅在编排上遵循儒家先天后地、先圣后愚的尊卑观念。在其内容上还为先贤、乡达、忠烈、孝义以及节烈之妇立传立表。由于地方志对地方社会的记载非常重视伦理道德教化,因此它成为地方弘扬儒学和传播儒学的重要工具。此外,明清时期的家谱、族谱,同样是儒学传播的重要载体。其谱中的家训、传记等不乏浓郁的儒学思想和丰富的儒学内容。在笔者搜集的明代移民后裔安顺屯堡人的30多部家谱中,几乎每一部家谱在叙述先祖先烈丰功伟绩时都赋予一定的儒学评判,以激励子孙;几乎每一部家谱在表彰忠烈、孝悌以及节烈贤媛之时,都以严格的儒学伦理道德教育子孙。因此,方志和家谱的编撰早已成为这些地方弘扬儒学、传播儒学的重要方式。
第五,官方和民间的一些文化活动是儒学传播的途径之一。贵州民族地区儒学传播的官方文化活动主要是修建文庙(孔庙)和祭祀孔子。宋明以来,孔子的地位不断提升,洪武元年(1368年)被赠封为“宣圣文宣师”,顺治二年(1645年)被赠封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文庙在各郡县的大量修建成为王朝“文治天下”的一个不可或缺内容,同时也是儒学文化价值被社会认同的重要标志。明清以来,随着孔子地位的不断提升,文庙的规格也不断得到提高,它既是祭祀孔子的场所,又是儒生读经学习的场所,“庙学不分”也成为文庙建制的基本特点。从祭孔的文化意义来看,主要在于实施教化、弘扬孔子之道,追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理想化的礼制秩序,实现封建专制统治。正如明代士大夫程徐所说:“孔子以道设教,天下祀之,非祀其人,祀其教也,祀其道也。”[4](P2645)贵州民族地区的统治者兴建文庙、祭祀孔子,虽然主要着眼于一定的政治目的,但“庙以崇先圣,学以明人伦”的文化承载,也必然成为儒生功名追求的精神家园。
与官方文化活动对应的则是形式多样、内容丰富的各类民间文化活动,如安顺屯堡“地戏”,屯堡人把它称作“跳神”。现存对这一民俗活动记载最早的文献是清乾隆年间镇宁余上泗《蛮峒竹枝词》。从地戏上演的内容来看,全是历史上忠孝节义的征战故事。由于屯堡人先祖奉皇命征伐云南,他们处于与少数民族战争冲突的第一线,随时都有尸露野外的生命危险。因此传统的孝道事亲只能暂时让渡战时的忠君爱国,没有对君王、对国家的忠,就谈不上对父母的孝。基于《三国》、《杨家将》、《九转河东》、《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等所承载的儒学理想和文化精神,他们通过地戏这一特殊的文化活动,求得情感上的满足与精神上的宽慰。虽然屯堡地戏只是民间的一种文化娱乐活动,但它确能以一种欢快方式对儒学进行另一种解读和传播。
二、贵州民族地区儒学发展的主要成就
儒学是我国传统文化的主流形态,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两千多年来它一直成为古代封建王朝维护其统治的思想武器,其主要载体便是以《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为代表的儒家经典,它的发展与传播无疑是以弘扬《诗经》、《尚书》为要务,通过对这些经典的学习阐述其中的思想。明清以来,随着王朝力量在民族地区的巩固,儒学发展与传播所取得的成就也非常辉煌。
(一)经学著述的繁富。明清之前,贵州民族地区学术发展水平相对较低,明人郭子章《黔记·学校志(上)》云:“元以前,黔故夷区,人亡文字,俗本椎鲁,未有学也。”[5](P344)入明以后,王朝加大对西南边疆的开发,儒学的发展与传播带来了贵州经学的发展。据民国《贵州通志·艺文志》所著录的统计,明清以来贵州的经学著述共370多部,《周易》类43部。著名的易学著作有孙应鳌《淮海易谈》、李渭《易问》、陈法《易笺》,其中陈法的《易笺》成就最高,乾隆时期被纪晓岚收录入《四库全书》;《诗经》类12部,著名的有易贵《诗经直指》、唐廉《毛诗正韵》、萧光远《诗说》等;《尚书》类10部,较有影响的如王配乾《尚书讲义》、傅昶《书经略商》、萧光远《禹贡拣注》等;《礼记》类18部,如傅龙光《周官序略》、张晋祥《周官辑论》、郑珍《考工论语私笺》等;《春秋》类18部,如孙应鳌《春秋节要》、严嗣勋《春秋提纲》等。[2](P511—531)由此可见,明清时期,尤其是入清以后,贵州民族地区儒学的发展带来了经学著述的繁富,从而有了与中原经学对话的基础。尽管有些经学著作在解释上有异于传统经学而没能成为当时学术的主流,然而这些经学著作的出现足以形成贵州特色的经学地方系统,为西南民族地区思想文化的建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二)文学创作艺术水平的明显提升。在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中存在“文以明道”、“文以载道”和“文以害道”的争论,但其中所说的“道”都是指“儒家圣人之道”。这显然,儒学与文学在其创作中存在密切互动关系。从明清时期贵州民族地区文学创作的实际情况来看,文学发展与儒学传播具有一定的同步性。可以说,受过儒学熏陶的作家,在创作上往往都将儒学作为文学创作的基础和底蕴,从儒学中获取文学创作所需的道德修养、创作灵感、诗歌题材及诗学话语,通过文中的“道”来提高文学艺术的思想性。据民国《贵州通志》著述数据统计,清代出现的诗词古文别集、总集1340多部,流传至今的也有400多部。可见,明清时期贵州民族地区的文学发展所取得的成就还是非常大的。其中一大批作家在全国都具有一定影响力。如明代的李渭、陈文学、孙应鳌、谢三秀、吴中蕃等,清代的周渔璜、李先立、田榕、潘淳、傅玉书、刘启秀、李士杰、余上泗、倪本毅等,这些作家在诗文艺术方面的成就都很高,特别是明代的孙应鳌、李渭、谢三秀,清代的黎庶昌、郑珍、莫友芝等在当时文坛上享有盛名,如孙应鳌的诗歌创作风格平易自然、内容丰富,关注现实社会,揭露明代黑暗政治,反映民间的疾苦,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莫友芝对此曾评论说:“先生以儒术经世,为贵州开省以来人物冠;即以词章论,亦未有媲于先生者。”[6](P5)清代硕儒郑珍,他的文学创作能获得巨大的成功,尽管原因颇多,但最重要的一点,无疑归结于他选择了文学经学化的创作道路。莫友芝曾评价郑珍说:“论吾子平生著述,经训第一,文章第二,诗歌第三,而惟诗为易见才,将恐他日流传,转压两端耳。”[7]可见,作家文学创作艺术的提高与其儒学素养是分不开的。作家通过对儒家经典的研读,不断从儒家经学中获取营养,实现经学与文学的直接转化,建构文学发展的理论、方法与范畴,这正是贵州民族地区文学发展最终能形成“清诗三百年,王气在夜郎”这种文化格局的直接原因。
结语
明清社会的转型,王朝力量的强势进入,打破了民族地区原有的社会平衡和文化平衡。为民族地区的儒学发展带来了新的契机,一方面,王朝通过积极的文教政策,以儒学为工具,对少数民族实施教化,加强了对少数民族的思想控制,维护对民族国家的统一;另一方面,少数民族为了顺应社会发展和时代潮流,通过不断对儒学学习,增进了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加速了民族之间的融合。当然,一种文化的发展与变迁有其自身的内在机制与实施法则,贵州民族地区儒学的发展所取得的成就,很大程度上说,它是明清王朝制度性经营的历史文化积淀。基于贵州民族地区历史发展的特殊性,儒学在传播过程中不管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手段和途径,不仅赋予了民族地区社会发展特定的时代内容,而且也给民族地区文化留下了极大的发展空间。
[1]贵州民族研究所.明实录·太祖洪武实录[Z].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3.
[2]任可澄等.(民国)贵州通志[M].民国1948年贵阳书局铅印本.
[3]孔令中.贵州教育史[M].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2004.
[4](明)张廷玉.明史(卷二十七钱唐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0.
[5](明)郭子章.黔记[M].贵阳:贵州省图书馆1966年油印本.
[6](清)黎兆勋,莫友芝.黔诗纪略[M].清同治十二年唐氏梦研斋刊本,卷五.
[7](清)莫友芝.巢经巢诗集序[A].(郑珍)巢经巢诗集[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