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巴迪欧与海德格尔的分歧点
2014-12-04牛宏宝
■牛宏宝 冯 原
海德格尔与巴迪欧各自建立了独特且较为完整的哲学体系,不仅为哲学领域的学者提供了理论框架,其影响范围还超出了哲学领域。巴迪欧长期以来不断探求何为真理,如何思考真理,以及如何实践真理。身为20世纪末声名鹊起的哲学家,巴迪欧浸润在法国特有的,与海德格尔哲学有着暧昧关系的学术氛围中。他自己也承认,海德格尔不可避免。巴迪欧的“事件”概念或多或少受海德格尔影响。但他的哲学,尤其是真理理论,必须与海德格尔划清界限。不同于萨特、德里达、列维纳斯等许多法国哲学家,巴迪欧并未明确继承海德格尔哲学,也没有系统地指责海德格尔哲学某些方面的缺憾,以弥补或超越这位宣布传统形而上学终结的大师。他对海德格尔的批判或阐述散见于不同著作的不同章节,或为断言,或为陈述,有时甚至带着不敬情绪,而少有充分的论证。除了一些政治话题,巴迪欧避免就哲学理论直接对抗海德格尔。但他的理论框架、问题域范围、本体论阐述、真理运作方式,多多少少都与海德格尔遥相呼应,结论却往往相去甚远。可以猜测,对于海德格尔,巴迪欧采取了策略上的迂回战术。他没有直接出击试图推翻海德格尔,而是建立了与海德格尔哲学立论相左的框架,以求重新阐释真理的源头,肯定哲学的地位。
一、数学本体论与事件
巴迪欧在《存在与事件》中比较明确地勾勒了不同于海德格尔的理论框架,虽然此后出版的《世界的逻辑》多有修正,与《模式的观念》、《主体理论》在理路上更为接近,让《存在与事件》显得有些孤立,但巴迪欧对本体论、对真理、对事件、对主体的定位变动不大,足以体现他与海德格尔的不同。他突出本体论的地位,分析主体对真理的运作方式,并肯定哲学的有效性。他认为哲学涉及两种话语(或两种实践):其一是数学,是关于存在的科学,属本体论范畴;其二是事件,是关于介入(intervention)与变革的原则,决定着真理。事件与数学本体论之间存在着断裂,巴迪欧则试图阐述真理性运作(或实践)如何出自于这种断裂。
巴迪欧认为数学讨论“多”与“可数性”,从根本上决定了本体论,但不属于真正的哲学。数学表达着“存在之所为存在”(l’être-en-tant-qu’être,being qua being),体现出“元本体论”原则。数字进行计数,“存在之为存在”的重点并不在于任何形式为“一”样态,而指涉“非一”,指向纯粹的多(pure multiples)。本体论在本质上是“非一”的,源自无限的、纯粹的多,不计其数,不能被任何形式的整体包含。这便是数学本体论的基础:无限多的无限性(infinities of infinite multiples)。
无限的多分为两类:连贯(consistency)的多与不连贯(inconsistency)的多。前者可分辨、可命名、可计量,可被“计数为一”(count-as-one),是对多性的(multiplicity)一种呈现,通常表现为具有连贯性的情势(situation)。相反,纯粹的多并不连贯。它超越了任何一种对多的连贯性表达,属于不可触及的真(real),无法在计数上被规约。不连贯的多是连贯性的基础,是数学本体论的核心。如何通过操作和计数,将无限、纯粹、不连贯的多呈现为一种连贯性,属本体论探讨范畴。
纯粹且不连贯的多与被计数为一的连贯性之间存在着几乎不可逾越的鸿沟,巴迪欧在此引入事件。本体论层面,事件无法被连贯性呈现,无法被捕捉,但它促发了不连贯向连贯性的转化,在给定情势中留下痕迹,表现为一种虚无,在本体论层面被称之为“空”(或空集)。空指向连贯性之外的不连贯事件,是“计数为一”的失效点,影射了突破连贯性的溢出的样态。巴迪欧认为真理来自于空,能够戳破“计数为一”的连贯性,使之在某一程度上失效。他定义作用于空的真理性运作为减除运作(subtraction)。
在此,巴迪欧巧妙地引入集合论,以解决空与情势的关系。情势对应集合论中的集或子集,空则对应空集,数学本体论对应了集合论相关范畴。在集合论层面,空集不属于(belong to)任何集合,但被所有集合包含(included)。巴迪欧于是声明,在本体论层面,空不属于任何情势,但能被所有“计数为一”的情势包含。根据幂集公理,如某集合拥有无限元素,它也包含了无限子集,所有子集集合(即幂集)的无限性高于这一集合元素本身的无限性。即,二者并不连贯,前者的计数范围溢出于后者。溢出运作始于对空集的包含(include)关系。巴迪欧数学本体论中连贯性与不连贯的关系,对应着“属于”与“包含”两种不同方式的计数运作。情势的表现(presentation)状态对应着“属于”关系。情势状态的再现(representation)模式,对应了“包含”关系。后者与前者的不连贯性,体现着后者对前者“计数为一”模式的突破与溢出,属于真理的脱殊(générique、generic)程序。空或空集则标记了连贯与不连贯之间的介入(或僭越)点。
为促发真理,巴迪欧强调主体的作用。情势中的空正是主体作用的起点。如果空标记了连贯与不连贯、属于与包含关系中本体论层面不可超越的死局(impasse),主体则能够“力迫”(forcing)此鸿沟,促成由不连贯向连贯性的跨越,突破单纯的“计数为一”。主体在情势中总是有限的,但它可以不加论证,确信真理的有效性,肯定事件的不连贯,并勇于在事件发生的基础上,追求一种新的连贯关系。巴迪欧特别强调主体对于事件的忠诚。事件的发生就如同在“计数为一”、逻辑连贯的拓扑平面上生成一个突兀的奇点(singularity)。巴迪欧要求主体忠于事件奇点,认定事件的介入性,作为操作者,促成事件发生后的介入过程,最终造就具备全新连贯性的情势(或情势状态)。
《存在与事件》出版后,巴迪欧在数学本体论基础上,对他的理论框架进行了充实与修正。他采用缝合(suture)概念,提出真理无一例外,缝合于科学、艺术、爱情或政治四类条件领域(condition)。哲学委派于条件,思考依附于真理,缝合过程得以实现。四类条件领域带来事件和奇点,哲学思索的连贯性因之不断遭受侵蚀、切割、创伤,但也得以拓展、更新或再造。巴迪欧指出,哲学从来不附着于某单一条件,而是依据本体论的可能性,阐述各个条件领域带来的真理性变革。哲学自身不促发事件,所以也无法构成条件领域的一份子,无法与单一或若干类条件等量齐观。它只能根据相应的真理发生过程,去思考、阐述、并践行对条件领域的缝合(或去缝合)过程。
以上只是对巴迪欧思想关键点的简要摘取与阐述(不包含《世界的逻辑》),以作为立论背景,对比海德格尔哲学,阐明巴迪欧如何按照自己的哲学框架规约海德格尔。
二、巴迪欧综论海德格尔
《存在与事件》伊始,巴迪欧指出海德格尔是最后一位广受认可的哲学家,这是世界哲学的现状,也是欧陆哲学的绊脚石:海德格尔阐述了西方思想的终结,将自柏拉图以来的哲学划归为一部遗忘史,希望回归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希腊哲学。巴迪欧试图重估海德格尔哲学的价值,以寻求一种后海德格尔哲学。
巴迪欧承认与海德格尔有共通之处。他们都面临20 世纪现代性危机,希望突破西方哲学的僵局。海德格尔对本体论问题的探求,对真理解蔽过程的讨论,都与巴迪欧的问题域相合。巴迪欧的真理、主体、减除运作、介入理论,也与海德格尔的理论道路相互交错。巴迪欧希望破除海德格尔哲学存在与真理之间的关系,让主体参与真理运作,而非回溯希腊源头。他的真理理论不寻求解蔽,只追求对异质的连贯性的综合构建。他承认,海德格尔的理论也包含此类构建。
巴迪欧提出当代关于真理问题的四个维度。[1](P58)前两者围绕海德格尔:一是,海德格尔认为诗性指向真理的道路,为突破海德格尔,需构造真理的不同路径;二是,后海德格尔理论不可顺应哲学终结的历史路径,不应认为真理难以触及,解蔽已然迷失。巴迪欧哲学构成了真理问题的后两个维度:一是,对事件的忠诚能够促发真理,改变现有知识结构;二是,真理的本质——事件——属于思想的否定层面,难以定夺、难以辨识、难以促成、难以命名。这四个基本维度道出了巴迪欧推翻海德格尔的切入点:西方哲学的僵局能被打破;无限的真理运作可以取代海德格尔的解蔽真理。
巴迪欧同时分析了海德格尔思想的四种模式,虽有低估与错读成分,但也指出了海德格尔哲学的一些盲点。
第一,海德格尔的真理理论出自传统。[2](P35)真理来自时间的“绽出”(ek-stasis,或超升),指导个体经验向真理变形(metamorphosis)的道路。这一理路始于海德格尔早期宗教现象学,在《存在与时间》中有所发展,并体现在本有(Ereignis)一词中。巴迪欧认为,海德格尔的“绽出”呼唤众神,即使不与具体宗教相关,也具有宗教性的神圣启示意味。
海德格尔思想的第二种模式与政治相关。巴迪欧相信,海德格尔对现代技术的否定,对德语或古希腊语的推崇,均源自德国国家主义政治立场。德国式的决断与技术统治的虚无见诸海德格尔哲学,影射了海德格尔与国家社会主义的暧昧关系,需从根源加以批判。巴迪欧自身的左翼政治倾向与哲学框架也作为前提条件,影响着他对海德格尔的评估,不过本文篇幅有限,无法讨论两位哲学家的政治立场。
第三种模式植根于解释学传统:重估西方哲学价值。海德格尔将西方思想描述为一部遗忘史。哲学是一种解释方法,能澄清存在的本真意义,带来真理。遮蔽与解蔽,技术世界与哲学敞开,都属于海德格尔解释学成双配对的概念。巴迪欧反对解释学传统,认为海德格尔是他的对立面。
第四种模式显示了海德格尔所宣扬的德国诗歌。他将荷尔德林推为诗人的典范,将诗人视为与思者享有特权的对话人。海德格尔肯定语言的哲学价值,甚至认为只有特定语言才能拯救当代思想。存在最初由希腊语展现,随后是德语,只有这两种语言能决定西方哲学的命运。巴迪欧强调,这种诗人与思者的耦合关系依然支配当代哲学,延续至今,需被弃绝。
三、巴迪欧与海德格尔:柏拉图转向
可以说,巴迪欧与海德格尔的分歧发端于对历史的评估。海德格尔推崇前苏格拉底哲学诗性言说,认为诗化语言解蔽真理,柏拉图哲学则开启了西方思想的遮蔽时代。巴迪欧肯定柏拉图,认为柏拉图思想介入了前苏格拉底的内生(immanent)哲学。巴迪欧属当代柏拉图主义者。他依据柏拉图理路,建立了数学本体论。
海德格尔认为柏拉图是西方思想的转折点,首先勾画出大写的理念,去统领存在。他依照真理的解蔽与遮蔽过程,重述了柏拉图洞喻,以说明理念论是真理的退化形式,让前苏格拉底哲学受到遮蔽。柏拉图之后,存在与真理的本真状态——解蔽(Aletheia)——开始受理念、形式、命题等确定性标准的桎梏,不再敞开,沦为不同标准之下正确与否的判定结果。柏拉图的形式思想自此贯穿西方形而上学,真理被贬低为单纯再现,最终导致了技术世界的单一化统治。为打破柏拉图的束缚(yoke),海德格尔提出,真理的本质并非固定或僵化的存在(quidditas or realitas),而是本质性的运动与变化。前苏格拉底哲学,尤其是巴门尼德思想,融汇了思与言、存在与开启、呈现与解蔽。海德格尔结合λεγειν 与λóγοʂ 两词,追溯二者的源头,指出语言的本质即是使其当面呈现、铺展,与逻各斯相通。运思栖居于语言,解蔽过程即是对形而上学思想整体的变革。
巴迪欧则认为柏拉图突破前苏格拉底哲学,肯定了存在的“多”。当代解释学的阐释方法,分析哲学的逻辑规则,结构主义或后结构主义对“多”性的描述,都仰仗着语言对思想的权威。这一现象成为“我们时代的先验判断”,导致了哲学和形而上学的解构。巴迪欧相信,“多”不由语言决定,需被数学本体论描述。柏拉图作为数学运思的发端者,应受肯定评价。
巴迪欧将古希腊诗歌与哲学的关系分为三类。[2](P38)第一类属于巴门尼德模式:诗歌的主体与言语的真理和而融洽,形成哲学。语言在此显现神圣之光,既带有前苏格拉底哲学的神秘性,也具有内生展现的状态。海德格尔的现象学与真理理论,都源自巴门尼德诗性言说的神圣性。第二类关系根植于柏拉图:数学开始介入真理言说,哲学与诗歌之间的关系拉开距离。柏拉图对立数学(matheme)与诗歌,倾向于否定诗歌的真理性,驱除诗性权威,以崇尚理念、形式与数学。第三类关系来自亚里士多德的认识论:诗歌属知识范畴,在哲学统筹下分门别类,与其他种类的知识并行,并不更加接近或远离真理。所有事物都处在由哲学的分类原则下,作为某种对象,各居其位。巴迪欧总结:第一种关系,哲学羡艳诗歌;第二种关系,哲学排斥诗歌;第三种关系,哲学将诗歌划类归门。
巴迪欧将数学与本体论等量齐观。他认同海德格尔重建诗歌的真理,不再局限于命题语句、受限于哲学分类。亚里士多德传统将诗歌归为美学,海德格尔推崇诗歌,也是对过往美学的一种批判。海德格尔揭示了诗性言说与哲学论证之间复杂紧张的关系,虽说明了柏拉图对诗人的彻底放逐并不成立,但却错误地认为,只有诗歌有能力承担哲学运思,最终造就“诗人时代”(后浪漫主义诗歌)。在巴迪欧眼中,哲学只在一些特定时刻为诗歌敞开大门,接受危机与挑战。
因此巴迪欧从根本上反对海德格尔对历史的评估。后者虽然发现了柏拉图转折点,却低估了柏拉图数学运思的重要性。这在巴迪欧眼中是一种极大错误。海德格尔解构现代理性,但没有对存在进行彻底的去神圣化。巴门尼德的神圣言说只显现出诗性权威,属于哲学的前奏,与赫拉克利特相同。海德格尔也只重现了前苏格拉底的神圣权威,表现为一种救赎。他的哲学根植于德国现象学,总为宗教萦绕,导致他晚年呼唤“众神回归”(return of gods)。他的神属现象学范畴,未必与世俗神学(基督教)相关,但其诗性的启示具有本体论意义上的神圣性,一方面认定人类对存在的遗忘,一方面否定柏拉图数学的理性。巴迪欧则认为,哲学只能在去神圣化中展开,海德格尔的神圣哲思需要世俗性的数学本体论加以打断,才能产生真正哲学。
在此,巴迪欧展开了他对海德格尔的反抗,以重构诗与思之间的关系:无关联(dé-rapport,non-relation)。他将诗歌归为真理的四种条件领域之一,具有决定作用,但并不唯一。当代哲学既需破除知识的桎梏,也需驱逐任何形式的神圣性。为说明与海德格尔截然不同的道路,巴迪欧在西方思想的源头析出两种理路。[1](P126)二者的此起彼伏、交替变换,统治了西方哲学的整个命运。其一是前苏格拉底诗性语言,昭显着古希腊的原初思想,存在的充盈与呈现,批判后世形而上学的固化与忘却。其二是柏拉图的数学理性,提供了形而上学的模式与框架,强调匮乏、断裂,以及对存在的减除。前者是诗性的本真在场,后者是数性的本体论缺减。巴迪欧将海德格尔归为前者,自己归为后者。他不准备彻底否决第一种理论,而试图说明,随时代变革,前苏格拉底诗性的言与思,应遭弃绝。
巴迪欧拒绝诗性语言与此在的结合,尤其是德国浪漫主义因素。他坚持柏拉图、伽利略、康托尔一脉,相信形而上学的数学核心不会导致海德格尔提出的遮蔽与遗忘。他肯定柏拉图的转折作用。诗性语言在其他地域也有出现,并非希腊时代独享,也不能决定西方思想与众不同之处。真正的转折点只出自柏拉图的数学理路,代表西方哲学的精髓。柏拉图驱逐诗人,驱逐缺思少智的诗歌于哲学王国,对前苏格拉底思想进行了去神圣化和去诗性化。巴迪欧因此希望离开“诗人时代”,重新确立柏拉图的地位。柏拉图的真理理论属数学形式主义。巴迪欧认为当代数学发展与柏拉图遥想应和,能够突破“诗人时代的笼罩”。
四、巴迪欧与海德格尔:语言之于哲学
海德格尔的语言哲学在早期作品中并不清晰。《宗教现象学》对语言少有提及。《存在与时间》中,言谈(Rede)根植于领会和现身样式,使其可知、可被观照。领会比言谈更为基础,但言谈能指向领会的整体意味,呈现为文字。语言则是言谈的表达道路,体现语言整体性,扎根于对在世的理解。语言与言谈在《存在与时间》中并没有获得清晰定位,有时沉默与言说同等重要,本真的领会则更为接近此在。20 世纪30 年代,海德格尔思想发生转变,称本真且原初发生的事件为本有(Ereignis)。本有包含三个维度的含义:事件或发生;归属或持存;呈现或观看(eigen 与augen 同源)。《哲学论稿》尝试将本有与言说等量齐观,体现言说的历史性(geschichtlich),让诗歌重新奠基西方思想。但书中语言与本有的关系尚不明了,海德格尔更加重视对本有的描述。
《语言的本质》与《走向语言之途》虽出版较早,但成书晚于《哲学献词》。此时,海德格尔对语言本质的思考更为深入,在此只引入涉及运思经验的关键语句进行解释:“语言的本质——:本质的语言”[3](P166)(Das Wesen der Sprache:Die Sprache des Wesens,The being of language:the language of being)。海德格尔希望存在与人、与语言的关系得到根本转变。他区分了两类语言,一种属形式化且退化的现代语言,另一种属原初且自由的言说。“语言的本质——:本质的语言”即是说明,原初语言如何脱出形式化语言,得以变革。
海德格尔批判的形式语言一方面来自技术科学清晰明了的系统逻辑,对世界与人类进行客观化。另一方面,这类语言定义了传统西方形而上学思想,揭示了存在最为死板的关系。海德格尔希望人类突破形式语言的束缚。但他不准备创造新的语法,而只回溯语言古老的根源,从源头开启改变。不同于自然科学陈述、语言命题或形而上学话语,诗性言说构成展现转变的真理性语言。①但海德格尔认为言说也出自形而上学-技术语言,发生并交织在既有的网络中,能够形成自我持存的领域,带来改变。自我持存并面向语言整体,不具系统性或分层性,与海德格尔的“世界”概念密不可分。言说是展示、是开敞、是在场,是解蔽,集中体现了海德格尔的诸多立场:反科学主义,重视语源学、现象学、解释学,希望回归古希腊,并推崇诗歌与运思之间的紧密关系。因此,海德格尔要求语言述说语言,使语言自身在场。
海德格尔特别选取了动词形式的本质,以形容诗性言说;名词形式的本质,则描绘形式化语言。“语言的本质——:本质的语言”中,冒号前的本质(Wesen)一词词性为名词,冒号后Wesens 为动词。海德格尔作品中名词Wesen,通常被译为本质、自然、显示、实体,意味着西方传统思想不加变化的身份,决定着形式语言和技术话语的本质。相反,动词Wesung 或比较古老的Wesen 代表能够变动的本质,意味着去存在、去持存、以持续、以发生。很明显,海德格尔恢复了已被弃用的本质的动词形式,希望阐明,真理的本质来自并不僵化的古代源头。他试图说明,语言对真理的转变与解蔽,来自本质的动态变化,即,由确定的名词状态,变为不确定的动词状态。
海德格尔继而使用本有(Ereignis)一词,以表现语言如何发生变革。《走向语言之途》与《语言的本质》中,本有表示以下三重含意:在场可见,居于言说,原初发生。本有是自身运动,自身给予的过程,是最为宏大的悬置且持存的结构。它潜在于形式语言或技术逻辑中,是言说的馈赠。技术-形而上学语言与言说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对立,都能在本有当中转化。言说是本有道出自身变革的方式,也是本有的栖居之处。因而本有与言说密不可分,都是开敞、解蔽、呈现与在场的过程。语言的本质由名词意味变为动词意味,也属于本有的运作过程。可以说,语言本质的变革方式,即为本有。海德格尔同时相信,诗人并不使用词句,只为词句服务,贡献于词句。言说移动大地,变革万物,弃绝主客之分,解蔽真理。海德格尔因此希望消除主体,尤其是形而上学主体,让人类放弃自我,投入并体验本有的变革。因此,人类主体的地位低于言说、居于言说、受统于本有,人类因之获得自由与解蔽。
巴迪欧虽不同意海德格尔让哲学听命于诗歌,让思想与言说归同,但对他而言,语言之于哲学仍很关键,是意义即将丢失、言辞危如累卵的所在。他认为哲学具有普遍性,不会被海德格尔诗性言说的深广取代。语言并非真理的最终边界。哲学并不比语言享有更多特权,反之亦然。海德格尔正确地将诗歌减除于知识,以揭示真理,但却错误地将哲学归于诗歌。
巴迪欧总结了海德格尔诗性哲学的四个方面。第一,海德格尔的诗人脱离主客之分,去缝合于传统哲学的科学逻辑。诗歌捕捉了语言的模糊之处,展示了在场的边界。第二,海德格尔推崇诗歌,认为只有诗歌能保存哲学,给予哲学力量。第三,海德格尔认为希腊语更接近真理。古希腊哲学的言说能祛除当代哲学弊端。第四,海德格尔重新创造了“诗人时代”,将数性等同于单纯知识,利用诗性与数性的对立,彰显真理与知识的区分。[4](P73)
不同于海德格尔,巴迪欧认同近现代科学,尤其是集合论。他认为诗歌无法彻底消除客观化的困扰,解决技术世界的弊端。当代哲学需要新的方向,取代海德格尔对诗歌的推崇,不再求诸语词馈赠。巴迪欧的诗学理论不是在场诗学,而遵循减除逻辑,依附于数学本体论。他确定了哲学与数学的缝合关系,以数学本体论的命名原则,取代海德格尔的内生(immanent)诗学。命名带来诗性真理,其过程触及语言边界,是客体世界的消解点(或奇点),拥有数学的抽象。
巴迪欧对当代语言哲学存疑,他的真理理论留给语言的位置不多。《存在与事件》中,只有对事件的命名构成真理发生的重要环节。命名行为介于情势与情势状态之间。命名的源头来自情势中的空,来自无可把握的纯粹的多。“空”命名了不连贯性和溢出的起点,导致不连贯性突破连贯性,促发真理。巴迪欧承认语言的主权(sovereignty of language),“计数为一”控制了语言的连贯性。“多”可被解释为两种关于语言的命题:语言的无限性和语言的异质性。每一个自然境遇的多,都只属于一种命名方式。但在新命名伊始,对未知的肯定将破坏原有语言系统的逻辑连贯,以空为起点,造成无限溢出,形成了异质语言。当无可捕捉的事件被命名,无法思及的纯粹的多将超出原有的语言情势,真理思维由此开始。巴迪欧认为,语言虽无法支撑纯粹的多,但在语言毁灭之处,命名的重要性得到凸显。②
巴迪欧强调主体,在命名之处,只有主体能跨越事件真理过程与本体论情势之间的深渊。主体无法从自然语言中获得真理。[1](P396)只有当主体力迫并忠实于“新”的命名,将命名连接到真理的条件领域中,真理过程才能不断实现。对事件的命名仅来自有限且局限的主体。它受困于情势,但有能力开启不受局限的、无限的真理过程。主体利用命名,捕捉事件不连贯、不可分辨的痕迹。主体作为指涉者,促成的命名行为可不依托自然情势。主体通过命名、宣称真理,超出了其局限性,促成无限真理过程。因此命名也成为有限个体连接无限真理的桥梁。
巴迪欧所描绘的命名并非诗意在场,而依赖主体忠诚,讲究命名的空余与减除运作。他所推崇的诗歌也总在减除语言的存在,在空余处溢出,标记事件逃逸位置,破除语言表层,取消语言权威,不同于海德格尔。在他眼中,诗歌需显示命名的激进状态。他希望拯救哲学于诗性言说,因此更多地阅读马拉美、策兰、贝克特等诗人或作家。他对诗歌语言的描述体现了他的哲学观:诗歌对事件的命名。诗是条件领域之一,与其他艺术一样属真理程序。当巴迪欧首次提出条件领域时,诗歌作为艺术条件领域独特代表,被特别强调。
巴迪欧的诗歌是“非美学”的。海德格尔,或更为宽泛的浪漫主义立场,成为巴迪欧攻讦的对象。巴迪欧仍认为哲学不能仅缝合于一种真理条件,而不摧毁自身意义与地位。他定义的诗歌一方面产生艺术真理程序,另一方面对语言进行减除运作。与前文讨论的三种关系不同,他提出第四种哲学与诗歌的关系。他让诗歌的真理条件领域与哲学分离,同时肯定诗歌拥有生产真理的特殊位置,哲学可以配置诗歌。诗歌选择尚无明确含意、尚无明确定位,不可分辨的真理,亟待生成新的连贯性。哲学虽然为其服务,但诗歌无法独自支撑真理程序。诗性总来自对真理的命名,在语言边缘、在意义匮乏处捕捉意义。因而诗歌总介于两种构成之间:语言统治——“计数为一的呈现”;事件的命名——溢出计数范围。[2](P43)减数诗性属数学语言范畴,只提供越界思考。哲学对真理的肯定,有时需要诗歌触及语言边缘。概言之,诗歌是巴迪欧哲学的一种真理条件,不高于哲学,不应被排斥,也不应被分类;只促发真理,但无法代替哲学。
巴迪欧在《世界的逻辑》中修正了自己的概念系统,提出本体论和逻辑二者区分:本体论决定存在,逻辑学决定某一世界当中的显现(appearing-in-a-world)。[5](P118)前者具有本体论的普遍性、自明性、概念性,后者体现出显现的连续性,指向世界与客观,以表述激进变化等诸多问题。显现的逻辑包含语言学的普遍意味,在命题与谓词的规范之上,经由真理的操作者,获取意义。巴迪欧认为,逻辑是语言将一些确定的规则誊写为显现,保证一个世界的连贯性。他希望阐释一种主体运作,将世界的变化编织进入显现的连贯当中。这一真理过程先于语言,反语言学转向。
巴迪欧需要一种激进的主体真理(如圣保罗),使主体运作独立于语言,打破诗与思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主体能通过前语言事件的休止力量,戳破显现的连贯逻辑,并为新的连贯性奠基。在这里,语言逻辑的运作及解释活动总依赖主体,对于真理的重要性也次于主体。[5](P173-174)巴迪欧延续了《存在与事件》中“属于”与“包含”、知识(自然)与真理之间的对立关系,但并不准备继续求助于“神秘的命名”。他认为,命名只导致结构与历史之间苍白的盲点,导致并不清晰的先验结构。[5](P361)在《世界的逻辑》中,他不再将主体的行为要素等同于对事件的命名,而脱离命名,强调主体的辩证活动及其忠诚的作用。这一切并不必须与语言相关。
巴迪欧同时修正了他的诗歌理论。事件不会留下任何本体论痕迹。诗歌不再仅仅仰仗数学语言,而是可感可触的,指向世界的存在。巴迪欧重新定义了“身体”。身体具有主体的形式体系,赋予真理具有现象学意义的客观性。诗性是追寻事件痕迹的一种方式,有能力依赖语言,构成新的身体。诗歌也不仅具有命名功能,而一层一层、一点一点地构建语言,塑造新的语言以表现身体,诗歌隐射事件,但在本体论层面,不再依赖“神秘的命名”。属于事件的都已消散,只留下事件陈述(evental statement)。概言之,巴迪欧不再将诗歌直接化归于命名,而强调诗歌属于“身体”,属后事件运作。真理程序独立于命名,依赖主体实现,属于前语言范畴。
五、结语
巴迪欧与海德格尔都认为真理来自未知与惊奇。不过对于海德格尔,前苏格拉底的诗性言说呈现并开启真理,近现代科学技术则遮蔽存在。对于巴迪欧,语言的罅隙隐含着真理与哲学,只有数学才能决定本体论。他对比了海德格尔的“诗性-自然”与他自己的“数学-理念”,试图从另一角度解释语言之于真理的作用,强调数性与主体,以结束海德格尔所创立的“诗人时代”。巴迪欧与海德格尔代表了两种理路,了解二者的分歧与联系,能更好地让我们看清当代西方哲学图景。
注释:
①德语中言说一词为sagen,海德格尔解释为使呈现、开启、解蔽、敞亮,展现于世。言说与观看(sehen)互相联系。海德格尔也直接将言说等同于呈现(die Zeige 或zeigen,有指出、指向之意),以说明言说的在场与展现性。
②不过,在《存在与事件》中,巴迪欧对命名的定义仍比较模糊,但他肯定,命名在字面意义上创造了事物。
[1]Alain Badiou,Being and Event,translated from French by O.Feltham,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05,London/New York.
[2]Alain Badiou,Conditions,translated from French by S.Corcoran.,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08,London/New York.
[3](德)马丁·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M].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5.
[4]Alain Badiou,Manifesto for Philosophy,translated from French by N.Madarasz,SUNY Press,1999,New York.
[5]Alain Badiou,Logics of Worlds,translated from French by A.Toscano,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09,London/New York,pp 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