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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功能主义、结构功能主义到历史特殊论:费孝通人类学研究方法谱系

2014-12-04张连海

理论月刊 2014年6期
关键词:功能主义费孝通人类学

张连海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社会学系,北京 102488)

费孝通是中国人类学界代表性人物之一,其理论与方法在世界人类学界占有一席之地,代表作《江村经济》是国外人类学界认识中国的必读书目,也是当代学者研究20世纪初期中国社会的重要文献。系统研究费孝通的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的重要意义,不用多说。目前人类学界还没有系统梳理过其人类学研究方法,有些研究仅就其某一著作或者某一思想方法进行过论述,①翟学伟:《再论“差序格局”的贡献、局限与理论遗产》,《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夏学銮:《中镇和江村:中外社区研究比较——费孝通社区研究探微》,《学习与实践》2008年第8期;杨清媚:《知识分子心史——从ethnos看费孝通的社区研究与民族研究》,《社会学研究》2010年第4期;韩明谟:《中国社会学调查研究方法和方法论发展的三个里程碑》,《北京大学学报》1997年第4期;丁元竹:《费孝通社区研究方法的特色》,《北京大学学报》,1992年第4期。有些研究将其人类学研究方法置于其社会学研究方法之下,稍带提及。②谢立中:《从马林诺夫斯基到费孝通:一种另类的功能主义》《南昌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丁元竹:《费孝通社会思想与认识方法研究》,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7年;沈关宝:《从学以致用、文野之别到文化自觉:费孝通老师的文化功能论》,《社会》2006年第2期;李友梅:《文化主体性及其困境——费孝通文化观的社会学分析》,《社会学研究》2010年第4期。本文按照时间顺序,力图在展示费孝通人类学研究方法谱系的基础上,展开讨论其人类学研究方法变迁的逻辑。

众所周知,费孝通反对就知识而知识的治学态度,因此,他的学术思想主线是“应用性的”,很多时候他的论述并不在某一学科脉络中展开,而是围绕着问题展开。费孝通学识渊博,视野开阔,在一个问题上,往往运用多学科的知识和工具,他的许多著作兼有人类学与社会学特色。从这个意义上讲,从费孝通的大量文献中梳理出其人类学研究方法谱系的工作是富有挑战性的。

费孝通走上人类学研究的道路始于20世纪30年代,而那恰恰是中国社会危亡的关键时刻,国土沦丧、市场丢失、军阀混战、民众食不果腹。费孝通所选择的道路——学以致用,为中国寻出路成了有使命感的知识分子的不二选择。费孝通在其著作中多次流露出这一志向,因此,梳理费孝通人类学研究方法,应注意其价值立场。通过对费孝通人类学著作的分析梳理,其人类学研究方法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一、第一阶段:功能主义

时间从1935年到1938年,代表作 《花篮瑶社会组织》和《江村经济》。

1935年费孝通硕士毕业。根据导师史禄国的建议,费孝通与新婚妻子王同惠结伴而行到广西开展人体测量和社会组织的研究。到达广西后,根据实际情况,他们来到了象州大瑶山地区。

从总体上看,费孝通大瑶山之行,是其对“他者”研究的开端,浅显地运用了功能主义方法,并受到史禄国生物学的影响。调查目的是为计划中的《中国社会组织的各种形式》丛书做准备。这次调查没有什么理论预设,只是一个社会调查 (Social Investigation)而不是社会科学调查(Sociological Investigation),并且由于事故而中断了。具体而言,这次大瑶山之行在调查过程中主要采用“参与观察”的方法(当时的中国学术界通常将“参与观察”称之为“局内观察”),调查成果之一《花篮瑶社会组织》则“完全是事实的叙述,但是在事实的取舍编辑之中,自然有我们的理论依据。”[1]这个理论依据,在笔者看来,主要是功能主义理论。费孝通在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五年学习期间,不但阅读了马林诺夫斯基等学者的著作,而且撰文介绍过功能学派和马林诺夫斯基的《野蛮人的性生活》。功能主义在《花篮瑶社会组织》中表现为两方面:一方面,他采用功能主义的“满足”观点来解释风俗习惯存在的意义,典型例子就是对于瑶族的“堕胎与杀婴习俗的解释”。他认为,这种习俗是对瑶山地区山多地少的一种适应。他写道“没有土地来生产当然不能生活,因之,瑶山中的人口数量一定有一个限制,瑶人为避免种种自然的限制人口方法,而采取人工的限制方法,自然有它聪明的地方。”[2]另一方面,他强调基于生存需要而形成的经济制度对其他制度的制约作用。例如,他用土地制度来说明过山瑶在诸瑶族中的地位以及过山瑶的村落分布。过山瑶入山较晚,土地已由长毛瑶占据,过山瑶只得租地种,且过山瑶多种旱地。“旱地收成少,一家所占的地方要大,不能聚居成较大的村落。 ”[3]

1936年7月至9月,在姐姐家养病期间,费孝通对开弦弓村进行了实地调查,调查方法与花篮瑶所用方法相同。为此,费孝通说,“只有用我来研究花篮瑶时所用的方法,去研究一个本国的乡村,若是我能有相当的成绩,这成绩就可以证明我们的方法是可以用来研究性质的社区。”[4]两个月后,费孝通随身带着这些调查资料来到英国,师承马林诺夫斯基系统学习功能主义理论方法。两年后,费孝通以这些资料为基础,完成博士论文《江村经济》,马林诺夫斯基给予极高的评价。通过比较《江村经济》与《花篮瑶社会组织》,我们发现,前者的前四章与后者基本是一致的,都是从家庭开始,对社会组织的探讨。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简单的相对静止的生产比较落后的少数民族社区,后者是复杂的处于变动中的比较发达的汉族农村社区。

《江村经济》以社区生活得以正常维持与运行的需要以及各项制度在社区中所具有的功能为基础,围绕着社区所具有的经济功能,以家庭开始,把所讨论的各项内容连贯起来。在文章的最后,作者提出一个问题,即在与外来资本主义大工业的竞争中,其姐姐创办的蚕丝合作厂如何在乡土社会中运行发展。由此,费孝通也在人类学方法上,提出了一个问题,即在对乡村社区进行整体性的功能主义分析的基础上,如何透过人们的生产、分配、交易、消费等经济生活的变化来把握社会的变迁。在方法论上,对于当时的费孝通而言,这是一个难题,后来,费孝通在《重读〈江村经济〉序言》一文中,写道:“以《江村经济》而言,我在关于历史材料方面应用的确实很少,而且很简单。”[5]

尽管《江村经济》使费孝通一举成名,但是,费孝通对它的研究方法还是不满的。他在田野里,面对零星材料,如何将其整理出来,时常因缺乏一条主线而感觉痛苦。经过反思,费孝通认为,社区类型比较研究是治疗这一问题的好方子。不同社区类型不同,通过比较不同类型的社区,可以对社会有深刻了解。于是,费孝通的人类学研究方法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二、第二阶段:结构功能主义

时间从1938年到1946年,代表作《禄村农田》、《生育制度》。

英国留学期间,费孝通在接受马式功能主义的同时,也受到布朗的结构功能主义的影响。回国后,反而对马林诺夫斯基的生物需要决定论提出质疑,对布朗的结构功能主义大加欣赏。费孝通认为,他在写《生育制度》前后,思想受到涂尔干、布朗等人的影响,逐渐倾向于将社会看成是一个具有自己独立需要的实体,是“和生物界的人体脱了钩”的。“根本放弃了把婚姻、抚育、家庭、亲属、宗族等一系列的文化现象看成是满足生物需要的文化措施”。[6]费孝通说:“我不同意马老师在《野蛮人的性生活》一书里描述的那个人文世界是这地方的土人为了满足生物需要而发生的。据马老师说,这地方的土人根本不相信性交会生孩子”。[7]“我认为人并不是为了满足性的生物需要。不得不生孩子,生了孩子不得不抚养和教育孩子,男女双方不得不结为夫妇,组成家庭,一直到不得不组成宗族或氏族。我认为人们结合成了社会,为了要维持社会的存在,社会一定要有一定数量的成员去维持其分工合作的体系,而人是个生物机体,有生又有死,所以社会要维持其完整,使分工合作体系能继续不断发生作用和不断发展,就必须有一个新陈代谢的机制。这个机制我称之为‘社会继替’。为了完成社会继替的功能,才产生婚姻、家庭、亲属等一系列社会制度,总称之为生育制度,包括生殖和抚育相联系的两节,维持群体存在的必要活动。”[8]

《禄村农田》是费孝通学术历程中继往开来的一部重要著作。在这本书中,费孝通开始采取社区类型比较方法。费孝通非常得意于这一方法,分别在earthbound china的导言以及1978年在《云南三村》的序中都给予了专门的论述。

三、第三个阶段:历史特殊论

这一阶段可以分为两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从1945年到1948年,主要研究人文生态;第二个是2000年前后,主要研究心态。

思想家的社会环境及其变动不仅会反映在他的著作的一般思想中,也会隐含在思想形成的逻辑结构中。45年开始通论性的研究工作并不是费孝通的初衷,但是,由于其社会经历引导他不得不着手这样的工作。一方面,抗战时期由于日军轰炸昆明,费孝通被迫迁往乡下(1940年——1945年)近5年,这种乡村生活的体验使他对农村文化有更深刻的了解,另一方面,1943年6月至1944年7月初初访美国和1946年下半年重访英伦,这两种生活经历,为费孝通在跨文化中认识中国社会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条件。因为,“人类学的任务就在于理解各式各样的文化形态,美国也好,中国也好,都可以成为我们理解的对象”。[9]尤其是在读了本尼迪克特的《文化模式》和米德的《美国人的性格》之后,他看到了“超于个人而存在和塑型个人的社会模式。”[10]这促使他“对自己的传统、处境和发展方向是必须要全盘清理一次……我们必须用科学方法把我们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在这生活方式中所养成的观念——从我们的历史和处境中加以说明”。[11]

从45年到48年,这一时期是费孝通人类学作品多产时期,代表作有《乡土中国》、《初访美国》、《美国人的性格》、《重访英伦》等等。由于这些著作都是编辑而成的,每本书并不是持一种视角或研究方法,而是多种理论方法的汇集。许多理论与方法,都能从其书中找到,比如,功能主义,结构功能主义,社会学派,弗洛伊德思想等等。由于费孝通“志在富民”,追求社会研究的认识功用,而不是追求普遍的规律,费孝通这一时期的作品依然没有关于理论建构的典范论述。这样说并不等于费孝通的研究都是经验的,而是指他的研究更关注具体现象的规律性,或者多个变量之间的明确关系,通过把握这些通则进而找出“富民”之路。不过总起来看,这一时期的费孝通是越来越远离功能主义,拥抱历史特殊论,在研究方法上主要坚持跨文化比较分析与历史相结合。

费孝通在翻译编写《美国人的性格》时,认为mead对于美国文化类型的概推是一个很好的标本。当然,他认为,将美国当做“一个文化一致的团体,忽视了美国很可能有好几个不同的模子,塑造了不同的性格。”[12]这种文化的类型学说隐含着文化模式的不同。通过跨文化比较,费孝通发现,美国文化是工业性的、流动性的,而中国文化是乡土性的、安土重迁的。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对于家庭的分析,在实地研究中,费孝通发现,“应称中国乡土社会基本社群作小家族”,[13]而不是家庭。因为“家庭在西洋是一种界限分明的团体……在中国,这句话是含糊的很。”[14]因此,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一书中,写到:“我在这书里是以中国的事实来说明乡土社会的特征,和mead女士根据美国的事实说明移民社会的特征在方法上是相通的。”[15]费孝通以美国文化为参照对中国文化概推的做法实际上是坚持文化决定论:文化只能用特殊文化模式来加以解释,而不能用文化之外的生理、个体心理或者其他因素来解释,只能在特殊的文化情境中,才能理解一个特定社会的实践。

另一方面,费孝通开始从历史的角度对现实的文化现象和行为模式作出解释,在《初访美国》一书中,他通过追溯美国两百多年来的移民史与西进开拓史来说明美国这一“年轻文化”的进取特征。在《乡土中国》中,费孝通主要借用孔子的“人伦”观来解释“差序格局”。他认为孔子推崇的等级伦常,与中国社会结构和行为方式的“差序格局”相吻合。费孝通的这种研究方法坚持历史具体主义:文化作出解释需要理解传播、人口迁徙以及发明的历史过程等等,在此基础上论述它们是如何造就一种特殊文化模式的。

2000年后,费孝通依然坚持历史特殊论不放松,只是研究主题发生了变化,从人文生态变成了心态。提出文化自觉,各美其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等论述。他认为在全球化时代,只有坚持文化相对主义,从跨文化视角平等对待每一种文化,反思自身文化,才能实现“所有人类遂生乐业、发扬人生价值的心态秩序”。[16]

四、结语

本文以时间顺序为主线对费孝通的人类学方法进行梳理,检视了费孝通人类学研究谱系的三个阶段:功能主义、结构功能主义和历史特殊论。从中可以看出,费孝通学术的一生,也是时代变迁的写照。其思想的变迁与社会思潮的变迁是相吻合的。费老那种活一生学一生、实践与理论并重的研究精神值得我们深思与学习。他研究社会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是为了认识中国社会,而不是为了知识而知识。所以,其研究方法,第一,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发展的、演进的。在三个不同时期,主要分别采取了功能主义、结构功能主义和历史特殊论的视角与方法。由此不能简单地认为费孝通是一个功能主义者,或者社会实在论者、历史决定论者。尽管费孝通深受派克、马林诺夫斯基、布朗、涂尔干以及博厄斯等人的影响,但是谁的思想方法也未能涵盖了他,他既不属于派克的芝加哥社会学派,又不属于马林诺夫斯基的功能学派、布朗的社会功能学派,或者博厄斯的历史特殊论派。退一步讲,即使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费孝通是一个功能主义者,那他也是一个“另类”的功能主义者。第二,从总体上看,正如丁元竹所说,费孝通始终把社会视为一个整体,这个整体由生产关系、社会组织和社会心态构成。这三个部分在发展中趋向平衡。这种观点或者理论几乎成为他一生分析问题的基本框架,如果说,他早年更关注社会关系和社会组织,那么到了晚年,他更关注社会心态了。[17]

另外,不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费老认识中国社会的目的不仅仅是“志在富民”,关于这一主张,费老在其文章中多次提及,我在此就不赘述。他的更重要的目的是,“乡土中国”遭遇“机器时代”,③1944年费孝通第一次访美期间,曾经同美国朋友一起将他所主持的“魁阁”同仁的部分研究成果翻译成两本英文著作出版:一本是他自己与张之毅合作的云南三村研究,英文书名为“乡土中国”(Earthbound China),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另一本则是史国衡的 《昆厂劳工》,是一部关于战时云南工厂中劳工问题的民族志作品,英文书名为 “中国进入机器时代”(China Enters the Machine Age),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闻翔最早借用这两个英文书名,意指中国现代转型与结构变迁。参见闻翔:《“乡土中国”遭遇“机器时代”——重读费孝通关于<昆厂劳工>的讨论》,《开放时代》2013年第1期,第211页。乡土社会的经济结构走向破产,社会团结趋向解组,而现代社会的经济结构和社会团结尚在完善的过渡时期,由于社区功能、家庭功能逐渐被市场功能所取代而造成的社会解组问题如农村社区衰落、家庭不稳定、道德水平下降、人际关系冷漠。换句话讲,既然现代化进程不可避免,进厂的农民如何能够“安心”、形成人与人的契合关系,构成社会团结的微观基础,则成为费孝通面对“乡土中国”变迁,不可避免的问题。这一主题在他早年的 《江村经济》、《〈昆厂劳工〉书后》、《乡土重建》、《乡土社会》,晚年的小城镇建设、苏南模式等论述中,都提及到了,如果说早年的论述是描述现象,提出问题的话,那么20世纪80年代他提出乡村工业对于乡村社会结构和社会团结的维持作用而主张发展“离土不离乡”的乡土工业,以及晚年提出的“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思想,则是进行试验,解决问题。

费孝通主张通过发展乡村工业而不是都市工业,走工业化之路,将工厂置于乡村社区的空间之内,以此来降低现代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对传统生活的冲击,减缓乡村社区的社会结构和伦理格局的转变步伐,给农民更多的适应时间,从而使得农民生活更幸福些。目前来看费孝通关注的问题在当下社会转型过程中仍没有过时——“乡土中国”依然遭遇“机器时代”,“社会解组”依然突出。这一问题仍在召唤学者的积极关注。

[1]费孝通.花篮瑶社会组织·前言[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8.

[2][3][4]费孝通全集:第 1卷[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373,427,457.

[5][6][7][8]费孝通全集:第 15卷[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271,220,221.

[9][11][12]费孝通全集:第 5卷[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230,239,237.

[10][16]费孝通全集:第 14卷[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231,60.

[13][14][15]费孝通全集:第 6 卷[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138,126,187.

[17]丁元竹.费孝通社会思想与认识方法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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