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与尼采思想中的伊壁鸠鲁
——从宗教批判的角度出发
2014-12-04冯波
冯 波
(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现代化研究所、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伊壁鸠鲁与马克思、尼采,一个隐居于菜园中的古代哲人与两位活跃于19世纪并对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现代哲人有什么深刻联系呢?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以伊壁鸠鲁哲学为研究对象,并认为自己“已经解决了一个在希腊哲学史上至今尚未解决的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页。;尼采也说,“关于伊壁鸠鲁的个性,我的感觉也许与别人不同,这正是我引以为荣的地方”*尼采:《快乐的科学》,黄明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8页。。为什么马克思与尼采不约而同地关注伊壁鸠鲁?他们从伊壁鸠鲁哲学中究竟汲取了哪些重要思想资源?在汲取的过程中,马克思与尼采之间又彰显了哪些一致性?本文从宗教批判的角度出发试图解决这些问题。
一、批判大众的宗教
伊壁鸠鲁首先以宗教批判的古典来源而闻名。卢克莱修对此赞美道:“当人类在大地上到处悲惨地呻吟,人所共见地在宗教的重压底下,而她则在天际昂然露出头来用她凶恶的脸孔怒视人群的时候——是一个希腊人首先敢于抬起凡人的眼睛抗拒那个恐怖。”*卢克莱修:《物性论》,方书春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3-4页。伊壁鸠鲁直面宗教的恐怖、批判宗教的罪恶,成为致力于宗教批判的第一人。然而,他所批评的宗教,是大众的宗教,而不是哲人的神学。伊壁鸠鲁说:“不虔敬的人不是否认大众关于神的看法的人,而是信奉大众关于神的看法的人。”*伊壁鸠鲁等:《自然与快乐》,包利民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0页。也就是说,他的宗教批判只是在否定大众关于神的意见,而他自己作为哲人信奉着自己的神。
大众的宗教是令人恐惧的,因为它捏造了人死后灵魂不朽的谎言,以及干涉世界、惩恶扬善的神;而伊壁鸠鲁的神却是处在世界之外(诸世界之间),无所事事。灵魂不朽使人害怕死后永久惩罚的痛苦,而干涉世界的神则使人诚惶诚恐地拜倒在地,“面对一个能预见一切、沉思一切、留神一切的神,一个把一切都当作自己事物的神,一个好奇的神,一个爱管闲事的神,有谁能够不害怕呢?”*西塞罗:《论神性》,石敏敏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6页。
不仅如此,宗教恐惧使我们深深地陷入迷信之中,对占卜者、先知和江湖庸医表示敬意,甚至听信其妄言不惜牺牲无辜以献祭,阿伽门农就“把亲生女儿作为一个献祭的牺牲,来给远征特洛伊的舰队祷求顺风”,人们被巫卜吓人的鬼话所迫,力图离开真理,用捏造的梦兆破坏人们生活的计划,用恐惧来骚扰人们的全部幸福,“宗教所能招致的罪恶就是这样”[注]卢克莱修:《物性论》,方书春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7页。。
宗教恐惧束缚着人们的心灵,使人们无法自由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宗教恐惧扰动着人们的心灵,并在病态的忏悔中折磨着自己的身体,而作为“首要的好”和“天生的好”的“快乐”就是“免除身体的痛苦和灵魂的烦恼”[注]伊壁鸠鲁等:《自然与快乐》,包利民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2页。,为了得到快乐就必须摆脱宗教恐惧的束缚。而为了摆脱宗教恐惧,就要致力于自然哲学的研究,“能驱散这个恐怖、这心灵中的黑暗的,不是初升的太阳眩目的光芒,也不是早晨闪亮的箭头,而是自然的面貌和规律”[注]卢克莱修:《物性论》,方书春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9页。。因为恐惧源于无知,“非理性就是神的存在”[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2页。,正是由于人们对其身处其间的大地寰宇有无数不懂其原因的现象,所以就以为有神灵在其间操控。而一旦人们得知宇宙一切物质都是原子和虚空所构成,一切现象都是原子运动的结果,那么人们就能够从宗教恐惧中摆脱出来,获得自由,“伊壁鸠鲁把我们从这些恐惧中拯救出来,恢复了我们的自由”[注]西塞罗:《论神性》,石敏敏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7页。。
和伊壁鸠鲁一样,马克思也是为了捍卫人的自由和哲学的尊严而从事宗教批判的,“只要哲学还有一滴在自己那颗要征服世界的、绝对自由的心脏里跳动着,它就将永远用伊壁鸠鲁的话向它的反对者宣称:‘渎神的并不是那抛弃众人所崇拜的众神的人,而是把众人的意见强加于众神的人。’哲学并不隐瞒这一点。普罗米修斯的自白‘总而言之,我痛恨所有的神’就是哲学的自白”[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页。。而人的自由和哲学的尊严归根到底是人的尊严和价值。如果说宗教是人的自我意识的产物,却反过来成为奴役人的主人,那么人与宗教的主谓关系的颠倒(即异化),无疑损害了人的尊严和价值,“马克思批判信仰上帝是铐在个体的精神、人性和道德完整性的自由发展之上的脚镣。一个绝对自由之存在的实存要求上帝的非实存”[注]麦卡锡:《马克思与古人》,王文扬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0页。,在马克思看来,要想树立人的自由和价值,就必须剥夺神的存在。
马克思说,“在公众(the public)眼里,和物质需要的体系几乎具有同等价值的唯一的思想领域,就是宗教思想领域”[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1页。,那么公众或大众(mass,或译“群众”)为什么要信仰宗教呢?马克思揭示出了宗教产生的社会根源,“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产生了宗教,一种颠倒的世界意识,因为它们就是颠倒的世界”[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页。,大众因为害怕直面现实生活中的苦难,所以才将他们对幸福的希望投射到虚幻的天国中。而天国同时又是对大众苦难的一种慰藉,他们相信有一个干涉世界、惩恶扬善的上帝存在,并保证他们通过安于苦难而得到死后的极乐,也保证那些压迫者、剥削者死后永远经受地狱的痛苦,“宗教是人民的鸦片”[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0页。尼采也有类似的说法,“基督教走向了衰竭:人们满足于具有鸦片作用的基督教”(尼采:《重估一切价值》,维茨巴赫编,林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63页)。,宗教使大众拜倒在自己虚构的想象之中而无法自拔。与马克思相同,伊壁鸠鲁也深深地知道宗教对大众的安慰作用,他说,“追随神话关于神的意见……至少还给人以一丝希望:如果我们敬拜神、祈求神,就有可能免遭灾难”[注]伊壁鸠鲁等:《自然与快乐》,包利民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4页。,于是大众选择相信有一个干涉世界、惩恶赏善的神存在,并宁愿选择生活在对神的恐惧之中。
由于人们在宗教中拜倒在自己的想象和虚构的神面前,所以人们在宗教中所崇敬的其实是一个虚无的存在者,“宗教是人的本质在幻想中的实现”[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页。。更加严重的是,人们崇拜全能的上帝其实就是在虚无面前彻底贬低和否弃了自我,“为了使上帝富有,人就必须赤贫;为了使上帝成为一切,人就成了无”[注]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荣震华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58页。马克思:“人奉献给上帝的越多,他留给自身的就越少。”(《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页)。,在全能的上帝面前,人就是虚无,所以马克思说,“宗教是还没有获得自身或已经再度丧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页。,人在宗教中尚未获得自我或丧失自我,就是在宗教中尚未得到尊严和自由,或者是丧失了尊严和自由的虚无主义状态。
所以,马克思的宗教批判,不仅要撕碎宗教这朵生长在锁链上的、虚构的花朵,而且要粉碎锁链本身即“使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8页。,使人民获得现实的幸福和自由(即“自由而全面的发展”)。这与伊壁鸠鲁从宗教批判中使人获得自由和快乐是一致的,伊壁鸠鲁是马克思宗教批判的古代来源。
与伊壁鸠鲁相同,尼采也从宗教恐惧入手从事宗教批判,批判宗教对人的生命的损害、对生命价值的贬低,最终也是为了树立人的生命的尊严和价值。
尼采说:“古希腊宗教生活的一个令人惊奇之处就是它所洋溢着的那广阔而丰富的感激之情:只有极其高贵的那一类人才会以这样的方式来面对自然与生命。后来,当下层民众(the rabble)在希腊占据了优势的时候,恐惧之心也就在宗教中蔓延开来——这便为基督教的出现准备好了条件。”[注]尼采:《善与恶的彼岸》,梁余晶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76页,引文有改动。
在尼采看来,希腊诸神是一些高贵而又自主的人的再现,那些高贵之人将自己的权力意志神圣化,即他们将自己的生活方式赋予了神,“宗教就是一种感激的形式。人恰恰是为了感激自己:才需要一个神”[注]尼采:《敌基督者》,吴增定、李猛译,见《〈敌基督者〉讲稿》,吴增定著,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50页。。他们的神有嫉妒、有愤怒,会强占、会杀戮,于是再高贵之人也像神那样在进行占有、伤害、征服异族和弱者的同时不受良心的摧残,“这些希腊人长久地利用他们的神来回避良心谴责,以便能够保持心灵自由的快乐”[注]尼采:《道德的谱系》,周红译,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72页。。而大众所信仰的基督教则是充满恐惧的宗教,他们希望有一个干涉世界、惩恶赏善的上帝,来惩罚他们没有能力反抗的“恶人”,而这些恶人恰恰就是那些拥有权力并占有、伤害、征服异族和弱者的高贵之人。在尼采看来,伊壁鸠鲁早已向基督教宣战了,“只要读一读卢克莱修,就能了解伊壁鸠鲁究竟在和什么作斗争:不是异教,而是‘基督教’”[注]尼采:《敌基督者》,吴增定、李猛译,见《〈敌基督者〉讲稿》,吴增定著,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56页。。伊壁鸠鲁早在基督教产生之前就已经开始批判基督教的原始形式了,反对一个干涉世界、惩恶赏善的上帝。尼采在批判基督教的过程中,视伊壁鸠鲁为盟友。
更严重的是,大众在发明了惩恶赏善的上帝的同时,也发明了“良心谴责”这一痼疾,他们把自己的苦难归因于祖先所犯下的原罪,他们害怕上帝对自己的惩罚,并希望通过自己的祈祷、忏悔和谴责,以“自找痛苦”的方式期待获得上帝对他们的原谅、祈求上帝对恶人的惩罚。于是,“人开始不耐烦地蹂躏自己,迫害自己,啃咬自己,吓唬自己”[注]尼采:《道德的谱系》,周红译,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63页。,尼采把这种对生命的自我伤害的状态称为“颓废”(decadent)或“病态”(sick),“本能地选取有害自我,受‘无利害感的’动机的吸引,那就几乎为颓废给出了简单的表达方式”,而颓废者的道德谎言就是“生命毫无价值”[注]尼采:《偶像的黄昏》,卫茂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8-149页。于是信奉令人恐惧的宗教的人开始否定一切,“人情愿认自己是负债的、是卑鄙的、是无可救赎的……他情愿建立一种理想,一种‘神圣上帝’的理想,以此为依据证明他自己是毫无价值的”[注]尼采:《道德的谱系》,周红译,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71页。。直到高贵之人也开始信从这种贬低生命价值的宗教时,整个社会就陷入消极、颓废的虚无主义中了。
综上,我们发现,马克思与尼采都是从伊壁鸠鲁对宗教恐惧的批判入手从事宗教批判的,他们都反对一个干涉世界、惩恶赏善的神的存在,都指出了宗教对人的精神和生活产生的恶果。尽管在伊壁鸠鲁那里仍然有神存在,但马克思说,伊壁鸠鲁的神“回避世界,世界对它说来是不存在的”[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20页。,伊壁鸠鲁已经将神从这个世界中驱除出去了,已经不愧为“最伟大的希腊启蒙思想家”[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3页。。尼采却直接把伊壁鸠鲁的神当作反驳信神者的策略,好让他们更容易接受他的教诲,“‘就算有神明存在,他们也不会关心我们’,无须就到底有没有神的终极问题进行无益的、漫无边际的辩论。让别人几步,以便使别人更乐意听从和牢记,——这种态度要有利、有效得多”,而当信神者仍然执拗地说“神不会弃我们不顾”时,尼采的伊壁鸠鲁就索性直言,“神明与我有什么相干?让他们都见鬼去吧!”[注]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魏育青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99-600页。所以尼采似乎将自己看作当代的伊壁鸠鲁,并宣言“‘永远的伊壁鸠鲁’——伊壁鸠鲁活在任何时代,并且至今还活着”[注]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魏育青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24页。。
二、批判大众宗教的血亲即柏拉图主义
虽然伊壁鸠鲁声称他否定的只是大众对神的意见,而不反对神的存在。但由于伊壁鸠鲁对宗教的严厉批判,与他同时代的人仍然批评他不虔诚,“尽管我知道有人相信伊壁鸠鲁只是口头上赞美神,以便不冒犯雅典人,而事实上他并不信仰诸神”[注]西塞罗:《论神性》,石敏敏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40页。。且不说伊壁鸠鲁是不是个无神论者,即便是他对大众信仰的批判,也足以使他处境危险了,阿那克萨哥拉和苏格拉底不正是被大众以“不敬城邦诸神”的罪名而被判处死刑的吗?可见,哲人的真诚本身就是一种勇敢的德性,面对大众的不理解和迫害,依然敢于说出现实为何物的人,才是真正的哲人。
但对大众而言,宗教或谎言是生活值得一过的条件,如果没有惩恶赏善的神存在,那么面对现实生活中压倒性的苦难而又无力反抗时,他们将失去生活的希望和勇气。尼采说:“作为个体保存的一种手段,智力专心致志于作假。作假是不那么强壮的弱小个体保护自己的手段,因为在生存的战斗中,他们既没有犄角,也没有猛兽的利齿”[注]尼采:《哲学与真理》,田立年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101页。,弱者既没有强大身体力量反抗强者的压迫和统治,也缺乏强大精神力量来面对残酷的现实,于是他们选择撒谎,把谎言作为武器与强者战斗,战斗失败后又用谎言来欺骗自己,把自己的失败与受难看作神的意旨,而强大的统治者则被弱者指认为魔鬼的后代,统治者的胜利只是暂时的,最终上帝将战胜魔鬼!这是何等的自欺欺人,以至于他们最后都忘记了自己在撒谎!所以马克思说:“弱者总是相信奇迹求得解放,以为只要他能在自己的想象中驱除了敌人就算打败了敌人。”[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6页。
如果说“宗教是这个世界……借以求得慰藉和辩护的总根据”[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页。,“谎言乃是人生的条件”[注]尼采:《善与恶的彼岸》,梁余晶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7页。,那么伊壁鸠鲁以及马克思、尼采又为何要批判大众所信仰的谎言呢?为什么不能像柏拉图主义一样迎合大众的信仰,捏造出“真实世界”、“灵魂不朽”以及“善恶报应”等神话呢?
所谓柏拉图主义(Platonismus)是指由柏拉图借苏格拉底(或对话录中其他主角)之口宣称的一套道德形而上学的神话,其核心观点就是,在生成和变化的现象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永恒不变的理念世界,善是其最高的理念;神按照理念创造了现象世界,并对人不朽的灵魂赏善罚恶;柏拉图的苏格拉底说,“一个愿意并且热切地追求正义的人……是神一定永远不会忽视的”[注]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16页。,“一个人生前对别人做过的坏事,死后每一件都要受十倍报应”[注]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19页。。但柏拉图主义并不等于柏拉图哲学,柏拉图在其著作中并没有以自己的名义发言,而主角的言辞并不能代表柏拉图的确切看法。施特劳斯说,“尽管传统的柏拉图主义是最教条的学派之一,但柏拉图却同样催生了一个最具怀疑精神的学派”[注]施特劳斯:《论柏拉图的〈会饮〉》,伯纳德特编,邱立波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5页。,柏拉图哲学应该是柏拉图主义与怀疑学派之间的平衡。但在马克思和尼采看来,柏拉图与柏拉图主义关系密切,柏拉图无论如何都必须为柏拉图主义的教条负责,因为毕竟是柏拉图在自己的著作中撒了谎。
尼采说:“从古到今人类犯下的最严重、最持久和最危险的错误就是教条主义者所犯下的错误——即,柏拉图所发明的纯粹精神,以及这种精神上的善。”[注]尼采:《善与恶的彼岸》,梁余晶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柏拉图从未怀疑过自己说谎话的权利(或正当性),却自以为对大众有益(改进人类),便道德性地说了假话。在尼采看来,柏拉图哲学的错误就在于,“它为一种统治我们文明的至高无上的宗教,铺平了道路……为宗教对哲学的统治铺平了道路”[注]朗佩特:《尼采与柏拉图》,张文涛译,见《尼采与古代》,保罗·彼肖普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66页。。柏拉图哲学须为基督教对哲学的统治负责,为高贵之人也开始信奉大众宗教而放弃权力负责,为现代社会的颓废和病态的虚无主义负责。
与柏拉图主义迎合大众信仰相反,伊壁鸠鲁则说:“我宁愿公开说出对于所有人都有益的真理,尽管很少有人能够理解它们;我不会与习俗的意见保持一致以换取大众的大声喝彩。”[注]伊壁鸠鲁等:《自然与快乐》,包利民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6页。这句话同样说出了马克思与尼采的心声。
马克思在批评柏拉图虚构了一个“真实世界”时说:“柏拉图的迂腐在普通人(gemainen Mann)中间特别容易得到反应。”[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00页。马克思明白,“柏拉图把‘存在’(Sein)摆在一边,把‘生成’(Werden)摆在另一边”[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01页。,意味着柏拉图不但没有批判大众的宗教,反而在迎合大众对谎言的需求。马克思批评柏拉图说:“没有一个哲学家曾以这样强烈的宗教激情教导哲学,没有任何一个哲学家的哲学具有这样多可以说是宗教仪式的规定性和形式……柏拉图的激情在达到登峰造极时就使他变得如痴如狂。”[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41-142页。在此,马克思与尼采都发现了柏拉图主义与基督教之间的亲密联系。马克思说,柏拉图以神话的形式为“道德宗教真理”寻找“实证的根据”,显示了“柏拉图哲学与一切实证的宗教,特别是基督教……的血缘关系”[注]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43-144页。。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变动不居的“世界”,一个是自始永是“上帝”,上帝从虚无中创造世界;世界是“生成”而上帝是“存在”,“‘存在(是)’永远自身维持自身同一,而‘生成’则因时而异”[注]柏拉图:《智者》,詹文杰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61页,引文有改动。,存在不生成,生成不存在。这就难怪尼采称基督教为“大众的柏拉图主义”了。
于是,我们所生活的现实(real)世界即不断生成着的大地就被柏拉图主义者贬低为“虚假”(false)了,反而把编造出来的谎言奉为“真实”(true)。尼采说,“神学家的影响是如此广泛,以至于价值判断头足倒置,‘真’‘假’概念也必然被颠倒:一切损害生命的东西在这里都被叫做‘真’,一切提升、强化、肯定、证明生命,并且使生命凯旋的东西,都被叫做‘假’”[注]尼采:《敌基督者》,吴增定、李猛译,见《〈敌基督者〉讲稿》,吴增定著,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36-137页。。相对于虚无的“存在”,现实的“生成”当然是某种不太确定的东西,而基督徒们却“宁愿躺在哪怕是实实在在的虚无之上,也不愿意躺在不太确定的东西上——直到死去。但这是虚无主义,标志着一个绝望的、疲惫不堪的灵魂”[注]尼采:《善与恶的彼岸》,梁余晶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页。,对虚无的“真实世界”的追求就是对现实的生命的贬低和否定,就是一种疲惫的、消极的虚无主义。所以尼采说,“‘彼岸’的概念杀死生命……虚无主义者和基督教:他们正好合拍,而且还不只是合拍”[注]尼采:《敌基督者》,吴增定、李猛译,见《〈敌基督者〉讲稿》,吴增定著,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57页。,柏拉图主义本身就是一种消极的、颓废的虚无主义。
柏拉图作为哲人,不但没有批判大众的宗教信仰,反而编造了更多的谎言来迎合大众对谎言的需求。这就是为什么伊壁鸠鲁批判柏拉图主义者为“Dionysiokolakes”即“狄奥尼索斯的谄媚者”或“僭主的附庸和马屁精”了。尼采紧接着伊壁鸠鲁对柏拉图主义者的批判说:“他们通通都是戏子(actors),对于他们毫无真诚可言。”[注]参见尼采:《善与恶的彼岸》,梁余晶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页,译文有改动。而实际上,“这个僭主,不是叙拉古的狄奥尼索斯,而是公众(the public),柏拉图曾暗示,公众是最主要的僭主”[注]朗佩特:《尼采与柏拉图》,张文涛译,载《尼采与古代》,保罗·彼肖普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68页。,正是由于柏拉图对大众的迎合与败坏才让伊壁鸠鲁感到愤慨。
那么柏拉图为什么要卑躬屈膝地迎合大众,甚至不惜撒谎呢?是因为其师苏格拉底对大众讲了真话却被大众处死了吗?马克思的解释是:“当个人的声明(pronouncement)与所主张的东西与一些个人与意见相悖时,就需要一些支持,通过这些支持,主观的确信就成了客观的真理。”[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43页,引文有改动。柏拉图企图通过迎合大众的偏见,以获得大众的支持,以信徒的数量来赢得理论上的争论,仿佛有多数人的支持,他的主观信条就会变成客观真理似的。所以在尼采看来,柏拉图作为伊壁鸠鲁的对手,“在舞台上表演了虔诚的欺骗,并让大多数听众相信,柏拉图的哲学才是神圣的哲学,而伊壁鸠鲁的哲学只是一套邪恶的无神论;柏拉图就这样最终攫取了统治权”[注]朗佩特:《尼采的使命》,李致远、李小均译,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41页。,并通过对大众而言的中介即基督教战胜了伊壁鸠鲁哲学,使伊壁鸠鲁的三百本书被付诸一炬,使伊壁鸠鲁的学说销声匿迹近千年,“胜利最不可一世的表现之一就是肆无忌惮地歪曲过去,并生造出一个悲惨的伊壁鸠鲁以及一个疯狂的卢克莱修——还焚毁他们的书以确保这种解释”[注]朗佩特:《尼采的伊壁鸠鲁是谁?》,载《菜园中的伊壁鸠鲁》,罗晓颖等编译,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361页。。然而,对尼采来说,现代科学重新克服了柏拉图主义“死后生活”的神话,这使“伊壁鸠鲁重新获得了胜利”![注]尼采:《朝霞》,田立年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1页。
三、呼吁哲人的德性即真诚与勇敢
与柏拉图主义虔敬的欺骗相反,伊壁鸠鲁则强调哲人的真诚,“在哲学中首要的和最必要的界限就是要应用好一些原则,例如,不要说谎(Do not lie)”[注]Epictetus: the Discourses as Reported by Arrian, the Manual, and Fragments, vol.2, trans. W.A. Oldfather,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8, p.537.。而真诚需要伴随着勇敢,才能将可怕的现实揭露出来,并勇敢地承受着它所带来的恐惧和痛苦,并且还能快乐地生活,这是多么高贵而强大的心灵才能做到的事情!在尼采看来,真诚(Redlichkeit)是“我们唯一的德性”[注]尼采:《善与恶的彼岸》,梁余晶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195页,引文有改动。,而勇敢(Mut)是哲人最首要的德性[注]参见尼采:《善与恶的彼岸》,梁余晶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292页。。尼采所说的“希腊人的高贵”完全可以赋予伊壁鸠鲁,“古希腊人既不是乐观主义者,也不是悲观主义者。他本质上是正视可怕的东西并且不对自己隐瞒的男子汉”[注]尼采:《重估一切价值》,维茨巴赫编,林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45-946页。。那么,伊壁鸠鲁勇敢地揭露出的、被宗教遮蔽的可怕现实是什么呢?
伊壁鸠鲁揭示了世界必将毁灭,人必然死亡的可怕现实。万物因原子的聚合而产生,也会因为原子的运动而消散,万物有开端就有终结,“很有理由万物都是要死亡”,同样地,“伟大的世界的墙垒也必将被风暴从四面八方加以摧毁而崩坠为残垣断块”[注]卢克莱修:《物性论》,方书春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27页。。在希腊、罗马时代,人们相信世界的周围有一层厚厚的墙垒包围着,以免世界本身受到外界的攻击而遭到毁灭,于是人们可以不再担心世界的毁灭而安心生活,就像施特劳斯所说的那样,“他们害怕世界的围墙总有一天会轰然倒塌,唯一能保护他们的是神的意志。于是,宗教成为害怕世界末日或死亡到来的庇护所,它深深植根于人对世界的留恋”。而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却从原子论中论证出世界之墙乃至世界本身和人的生命都会毁灭的现实,而揭示现实的目的在于让人们从宗教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然而,从温情脉脉的宗教中走出来并直面恐怖现实的人们又是何其地痛苦啊,“哲学预见世界围墙的倒塌,它在世界的哀号声中突破重围,丝毫不留恋这个世界。这种放弃是痛苦的”[注]列奥·施特劳斯:《古今自由主义》,马志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8页。,而尼采则认为伊壁鸠鲁象征着科学对柏拉图主义谎言的胜利,马克思也因此赞美伊壁鸠鲁,“哲学研究的首要基础是勇敢的自由的精神”[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12页。。
马克思的真诚与勇敢在于,他不仅揭露出宗教对现实的遮蔽作用,而且还揭露出被宗教所遮蔽的残酷现实,即阶级斗争。“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2页。,而宗教和宗教式的道德却用博爱(fraternity)即人与人之间的兄弟之情来掩盖残酷的阶级斗争的现实,“博爱——人人都骨肉相连、情同手足。这样和气地抛开阶级矛盾,这样温柔地调和对立的阶级利益,这样想入非非地超越阶级斗争”[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87页。。结果,当革命的人民接受博爱的宗教情感,相信人与人不分阶级、阶层地共享上帝的殊荣,即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所创造,幻想着人与人是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时,无情的资产阶级却出动了强大的军警来镇压革命的人民了。马克思说:“对宗教的批判使人不抱幻想,使人能够作为不抱幻想而具有理智的人来思考,来行动,来建立自己的现实。”[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0页。所以说,对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马克思的宗教批判就是要打破大众的幻想,并使他们成为勇敢面对现实的残酷、用自己的理智和行动去建构自由的未来的人民。为此,马克思选择了不去迎合大众的信仰,不让他们再有“一时片刻去自欺欺人和俯首听命”,而是“应当让受现实压迫的人意识到压迫,从而使现实的压迫更加沉重;应当公开耻辱,从而使耻辱更加耻辱……为了激起人民的勇气,必须使他们对自己大吃一惊”[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3页。。马克思希望通过宗教批判的手段使作为弱者的大众变成作为强者的人民,正视并反抗这残酷的现实。
尼采与马克思一样,不仅揭露出宗教对现实的遮蔽,而且还揭露出被宗教遮蔽的残酷现实,而尼采所说的现实即“生命本身就是权力意志”。“生命本身在根本上就是占有、伤害、征服异族和弱者以及镇压、严酷、用自己的行为对别人施加影响、同化,在其程度最轻微的情况下至少是剥削”[注]尼采:《善与恶的彼岸》,梁余晶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259-260页。,而基督教则把权力意志批判为“不道德”。而当高贵的个人也开始认同基督教道德,相信同情与博爱,使“避免互相伤害、避免互相施暴、避免互相剥削”成为整个社会基本准则时,人类也就陷入了一种消极、颓废的虚无主义中,因为如果说生命即权力意志的话,那么基督教在道德上否定权力意志的同时就成了“一种想要否定生命的意志,一种瓦解和腐烂的准则”[注]尼采:《善与恶的彼岸》,梁余晶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259页。。
综上,我们发现伊壁鸠鲁是马克思与尼采共同的思想先驱,是马克思与尼采在古希腊哲人中共同的思想盟友,他的哲学为马克思和尼采对现代社会的批判尤其是宗教批判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尽管马克思和尼采之间有着诸多的差异性,如对“现实”的理解(阶级斗争抑或权力意志)以及宗教批判的深入领域(社会经济领域抑或心理学、生理学领域)等,但从马克思与尼采共同的思想先驱那里,也能找到这两位现代哲人之间的一致性,即批判大众宗教和柏拉图主义,倡导真诚和勇敢的德性,揭露被大众信仰所遮蔽的现实,以克服现代社会的虚无主义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