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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僧到大师:憨山德清的崂山生涯

2014-12-03何孝荣

江西社会科学 2014年10期
关键词:德清崂山万历

■何孝荣

憨山德清(1546—1623)是晚明佛教四大师之一,在中国佛教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纵观德清一生,其从佛教高僧成长为大师,实与崂山生涯有关。万历前期,他住锡崂山十二年,以往的相关研究多侧重于德清的佛学思想和曹溪改革,对他在崂山期间的佛学修为仅个别涉及海印寺官司。本文拟全面考察德清在崂山期间的佛学思想和实践,总结晚明佛教大师的群体特征,从而展示德清从高僧到大师的转变。不当之处,请方家指正。

一、憨山德清的早年经历

憨山德清俗姓蔡,南直隶全椒县(今属安徽)人。幼聪慧,入社学读书。因其母信佛敬僧,遂发出家之志。嘉靖三十六年(1557),入南京大报恩寺,从住持僧西林永宁学法。永宁为择师,先教以佛教诸经,后授“四书五经”及“时艺”(八股文)、诗文。四十三年,披剃出家。随无极守愚法师听讲《华严玄谈》,从受具足戒,“至十玄门海印森罗常住处,恍然了悟法界圆融无尽之旨”。他慕华严四祖澄观为人,“因自命其字曰澄印”。次年十月,法会建禅期于天界寺,德清预会,得“开示审实念佛公案”,“从此参究”[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初入禅门。

大报恩寺本为晋长干寺、宋天禧寺,洪武年间列于国家五大寺。明成祖重建,“梵宇皆准大内式,中造九级琉璃塔,赐额大报恩寺”[2](卷三一《聚宝山报恩寺》),是永乐以后南京三大寺之一。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一场雷雨将寺塔殿廊焚毁,昔日富丽辉煌的皇家寺院圮废。德清与寺僧雪浪洪恩“俱决兴复之志”,但靠他们当时的名声与资历远不能募集到足够资金,于是相约“拌命修行,以待时可也”[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这年冬,德清从守愚听《法华经》于天界寺,结识山阴王替僧妙峰福登。

隆庆六年(1572),德清决定到北方游方问道,提升自己的佛学造诣。在北京,他谒摩诃忠法师,听讲《观无量寿佛经疏妙宗钞》及法华、唯识宗学,又请安法师讲解因明学说。他参遍融真圆、笑岩德宝二尊宿,真圆“唯直视之而已”,德宝“开示向上数语”。他与达官名士王世贞、汪道昆等交游,谈佛论儒。他还短暂游历五台山、盘山。在五台山,见北台憨山“果奇秀,默取为号”。在盘山,随一隐修僧修行,初证境空。万历二年(1574),他与福登一起赴五台山。在蒲州见山阴王,留结冬。校阅《肇论中吴集解》,他对僧肇“物不迁”论有了透彻了解,恍悟“诸法本无去来也”。福登闻之,称其“有住山本钱矣”[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明人吴应宾将德清一生佛法精进概括为“得宗通之相四”,此悟“诸法本无去来”,为“得宗通之相一”[1](卷五五吴应宾《憨山大师塔铭有序》)。他又向伏牛山法光禅师请益,法光“开示以离心意识参,出凡圣路学”,教以克治“禅病”,德清“深得其旨”[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

万历三年二月,德清到达五台山,居北台修行。溪上有独木桥,他每日坐立其上,初则水声宛然,久之动念即闻,不动即不闻。一日,忽然忘身,音声寂然。一日,“不见身心,唯一大光明藏,圆满湛寂,如大圆镜,山河大地,影现其中。及觉则朗然,自觅身心,了不可得”。从此,他“内外湛然,无复音声色相为障碍,从前疑会,当下顿消”。吴应宾称此悟从“忘身”到“忘心”,为“得宗通之相二”。此后,他又多次证悟,“入此三昧纯熟”[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

与此同时,德清交结官员士庶。平阳知府胡来贡闻德清名,交游请教。塔院寺主僧大方被诬讼,德清为谒已升任山西副使的胡来贡辩白。五台山林木被奸商砍伐,威胁国防及梵修环境,德清报告胡来贡,经巡抚高文荐“具本题准,严加禁革,砍伐乃寝”[3](卷六《明高、胡二公禁砍伐传》)。万历八年,大学士张居正令在全国丈田征税,地方官命五台山征粮五百石。德清“具白当道,竟免清丈,未加升合,台山道场遂以全”[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

德清积极结缘皇室。神宗生母李太后“信佛甚殷,布施甚广,京师人称佛老娘娘”[4](卷上,万历五年丁丑)。万历初年,她“以保国选僧诵经”,德清列名其中。万历五年春,德清决定刺血书写《华严经》一部,李太后赐金纸以助。万历七年,李太后命修塔院寺舍利宝塔,德清积极协助。万历九年,德清与福登筹备为各自血书《华严经》成而“建一圆满道场,名无遮会”。适神宗“有旨祈皇嗣,遣官于武当”,李太后“遣官于五台,即于本寺(指塔院寺,引者注)”。神宗为宠妃郑氏,李太后则为被神宗“私幸”的宫女王氏。德清认为,“沙门所作一切佛事,无非为国祝釐,阴翊皇度。今祈皇储,乃为国之本也,莫大于此者”,力主将无遮法会“尽归并于求储一事”。福登起初不同意,宫廷内使也不赞成。德清力争,祈储遂成无遮法会主题。十月,祈储法会举行。次年春,德清开讲《华严玄谈》。法会声势浩大,“百日之内,常住上牌一千众,十方云集僧俗,每日不下万众”。三月,会罢,德清与福登结清钱粮,福登往芦芽山,德清先后到真定障石岩、京西中峰寺调养。八月,王氏生皇长子常洛,“计人生十月之期,灼然不爽”[4](卷上,万历十年壬午),德清等名声大振。至万历十一年春,德清赴崂山隐居,至此易号“憨山”。

纵观德清的早年经历,从嘉靖四十三年披剃,到万历三年二月到达五台山,是他出家修行的初期阶段。他初入佛门,接触禅宗、华严宗、天台宗、净土宗等,具备一定的佛学基础,是一位佛法学习者、南方行脚僧。万历三年二月到达五台山,至万历十年三月离开,德清在此居住修行八年。他多次证悟,深入地把握和领会了佛法,尤其是禅宗与华严宗。他开始与皇室、官员士庶交往,关注佛教发展,以出世人作入世事,也赢得了声名。在五台山期间,德清“从一名佛法的学习者转变成一个佛法的施教者,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南方行脚僧成长为一名佛法造诣高深的高僧”[5](P57-58)。

二、憨山德清在崂山期间的活动

崂山,时作“劳山”,或作“牢山”,在山东莱州府胶州即墨县(今青岛市)东南海滨,位置偏僻,佛教势微。作为名闻教内外的高僧,德清何以离开佛教圣地五台山,到“不具之区”崂山隐居?据德清自己说:第一,五台山祈储成功,其名声大振,但也得罪了前来祈储的宦官。原来该宦官“窥伺”神宗意旨,“惧有不测,故以阿附为心”,遂“二心”于李太后之命,不愿将规模盛大的无遮法会改为祈储法会,与德清产生矛盾。所谓“以当日无遮道场太盛,为宫闱祈嗣得嗣之名太著,忤内使之言有闻于内,其事更大,其名更不可居。是以台山难返,他山难就”[4](卷上,万历九年辛巳、十一年癸未)。第二,德清志复大报恩寺,崂山较五台山离京城更近便,利于抓住时机。他说:“始予为本寺回禄,志在兴复,故修行以约缘。然居台山八年,颇有机会。恐远失时,故隐居东海。此本心也。”[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第三,崂山是《华严经》所载那罗延窟诸菩萨住处,德清修学华严,“因慕之”。

自万历十一年四月至二十三年二月,德清住锡崂山,“教化十二年”。大体说来,其修行教化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获藏建寺,立足崂山

万历十一年四月八日,德清至崂山,找到那罗延窟,但“不可居”。他“探山南之最深处”,得倾圮不堪的道教太清宫,其中有观音庵废址,“初掩片席于树下”。七月,得土人张大心居士“为诛茅结庐以居”。

李太后为感谢德清祈嗣,派人寻访,德清不愿赴京受赏。李太后在西山建寺,命其往住,德清竟谢不就。听说崂山无房舍可居,李太后“即发三千金,仍遣前使送至,以修庵居”。但德清坚决不同意,改以三千金赈灾(详见后文)。万历十四年,神宗以新刻成《续入藏经》四十一函“并旧刻藏经六百三十七函”十五部,颁布天下名山。在李太后主使下,崂山、芦芽山各获赐一部。大藏经送到崂山,“无可安顿”,抚按官只好命先找地方暂时“供奉”。德清诣京谢恩,李太后“命合眷各出布施,修寺安供,请命名曰海印寺”[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海印寺的修建,也得到山东官员大力支持。巡按御史毛在“现宰官身,而作佛事,一弹指顷,顿令海印发光,须弥涌动,天人忻悦”。寺居深山,道路隔绝,“凡百运用,不无艰难,幸马即墨力任持之”[1](卷一四《谢毛文源待御》)。所谓“马即墨”,即时任即墨知县马登高。

海印寺作为皇家佛寺,庄严崇丽,“颇极体势之壮”[6](卷一七《观海印寺故址》)。寺院经济逐步建立,有“山场数处”[7](卷一《耿真人传》),“民产三千余亩”[8](耿义兰《控憨山疏》,P684-686)。此后,德清在崂山立足安居,修行传教条件大大改善。

(二)修行证悟,禅、教兼通,尤致意于华严

德清一生实修实悟。此前居五台山,“参究向上”,以《首楞严经》印证,“豁然有得”。至崂山,“枯坐三年,偶阅此经”。一夕,“于海湛空澄、雪月交光之际,恍然大悟,忽身心世界,当下平沈,如空花影落”[1](卷一九《首楞严经通议序》)。吴应宾称此悟为“牢山之会心也”,为“得宗通之相三”。万历十七年,德清阅藏,为众讲《法华经》、《起信论》。自别五台,他时有省亲之心,“且恐落世谛也,姑自验之”。一夕又悟,“静中机发,不因心念,意在舌端”,为“得宗通之相四,盖自是回真入俗,而有省觐之游”。一天,他应请“说《法华经》,至《方便品》,感佛恩深,不觉痛哭流涕者再,于实相之旨,恍然不疑”[1](卷一九《妙法莲华经通义后序》)。先是在五台山发悟后,“无人请益”,德清亦曾“展《楞伽》印证”。至万历二十年夏,他“偶患足痛,不能忍,因请此经置案头,潜心力究,忽寂尔忘身。及开卷读百八义,了然如视白黑”[1](卷二三《观楞伽宝经阁笔记》)。

吴应宾总结德清一生,指出他“二十六,北游,出入燕晋,得自在三昧于台山。三十八,遁迹东海之那罗延窟,久之,得六种就。踰五十,放于岭南,而以出家优婆塞,大振曹溪之铎”[1](卷五五,吴应宾《憨山大师塔铭有序》)。可见,德清在崂山期间完成了佛学证悟,不仅深入禅宗,而且对华严宗有很深造诣,“得六种[成]就”,于天台宗、净土宗等亦有涉猎。他重视净土念佛,主张念佛即是参禅,“僧家功课之法,不必拘套,但以念佛为主”[1](卷十《答德王问》)。

崂山期间,德清始撰写佛学著作。万历十四年他阅《首楞严经》,“则全经观境,了然心目,随命笔述《楞严悬镜》一卷”。次年,为居士作《心经直说》。十六年,因学人之请,“创意述《[楞严]通议》,已立大旨”[1](卷五十三《年谱实录》上)。十八年,他“阅《楞严》、《法华》次,有请益老、庄之旨者”,遂作《观老庄影响论》[1](卷四五《观老庄影响论·叙意》)。

(三)讲经说法,授徒传戒,接待参访

德清初至崂山,弟子不多。有德宗大义,原为山阴王家僧、福登“法亲”。五台山祈嗣法会后,随德清为侍者。入崂山初,条件艰苦,德宗“实甘心焉”。朝廷赐藏建寺,德宗主持“经营事务”[1](卷二《促小师大义归家山侍养》)。其“为法恳诚之心,未尝一念稍间”。德清“唯以不思议智炬照之而已”[1](卷三一《菩提心愿文跋》)。海印寺建立后,“四方衲子日益至”。如,僧果然,休宁汪氏子,“贩牛为生”。后改业,至崂山谒德清,“随乞剃发,服勤五载”[9](卷二《人物志》下)。万历十五年秋,胡来贡(莱州人)“请告归田,携其亲之子送出家,为侍者,命名福善”[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明桂,西蜀李氏子,年十七出家,参谒诸方尊宿。后至崂山,“受金刚宝戒”。德清“每为曲唱傍通,方便调伏者期年”。一日,“闻唯心宗旨,恍然自信,遂誓归依”[1](卷二《示无隐桂禅人》)。

德清安居立足,更多地为弟子讲经说法,指导修行。如,万历十六年,“学人”读其《楞严悬镜》,希望他进一步著述,“愿字字消归观心”。万历十七年,他“为众讲《法华经》、《起信论》”[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在德清的其他一些篇章中,也常见类似记载。如,“山居今日大众结制,海印据座,说《法华经》”[1](卷一二《示周子寅》);“学人真照……谒余于那罗延窟。余政悲末法务本者希,乃为诸弟子诵《梵网戒》,照闻而有感,遂哀请授戒”[1](卷三一《血书梵网经跋》);“此《八大人觉经》,予昔居海上,时时书示弟子辈持诵”[1](卷三一《八大人觉经跋》)。德清在一封信中说道:“鄙人自谓世尊现身东方,安坐海印道场,日每讽诵《华严》,六时不断。且又善巧说法,而以种种譬喻因缘,演说诸法。”[1](卷一四《与张守庵》)这里说的恐怕不是“世尊”,而是德清自己在海印寺说法的情景。

各地僧人纷纷前来参访请教,切磋讨论。如,万历十四年秋,达观真可与弟子密藏道开来访,“具白重刻方册大藏因缘,方且订盟于窟中”[1](卷一九《刻方册藏经序》)。万历十八年秋,真可弟子幻余法本“来入海印”,介绍刻方册藏的进展。德清欣然作序[1](卷一九《刻方册藏经序》)。方山映川法师,与德清初识于“都市”,“莫逆于心”。至是,“杖策而来”,二人“把臂而游,登金刚之峰,入那罗之窟,乘坚固之筏,泛海印之光,扪摸虚无,指挥万象”[1](卷二一《送方山暎川法师幻游序》)。

对本地及外地名僧,德清也主动交游。本地僧人如性香、近悟等。性香,山东平度巨族子。他“学究华梵,宗通性相”,住即墨灵山大觉寺,“道风大振”。万历十一年夏,德清“访师于灵山之下”[1](卷二二《重修灵山大觉禅寺记》),应请为作重修寺记。他们经常来往,德清赞其“法利之盛”[1](卷九)。近悟在崂山西南悟山重修观音庵,德清“欢喜赞叹”[1](卷二二《重修悟山观音庵记并铭》),为作记。外地名僧如云栖祩 宏、无言正道、瑞庵广祯、无瑕明玉、愚庵真贵、达观真可等。德清结识祩宏于五台山,“谈心甚契”。其后,二人保持联系,德清致信祩 宏,介绍崂山传教情况[1](卷一三《寄莲池禅师》)。正道为曹洞宗第二十五代幻休常润弟子,万历二十年十月继任少林寺住持,德清为作序勉励。广祯为京城龙华寺住持,曾访德清于五台山,参加祈嗣法会,会后奉李太后命寻德清于崂山,多次代表皇室到各地饭僧赐藏,后谢职独居,“抱疾期年”,德清“从海上往问之”,与“把臂”相谈,广祯嘱以后事[1](卷二九《金台龙华寺第八代住山瑞庵祯公塔铭》)。明玉为京城慈慧寺名僧,寂,德清应其俗子、慈慧寺住持真贵之请,“状其事”[1](卷二九《慈慧寺无瑕玉和尚塔铭》)。而其中意义最为重大者,是他与真可在北京的交游。万历二十年,真可游方至京,恢复房山石经山隋僧静琬塔院,并重藏所发现舍利。德清赴京相见,“即同过石经山”,为作二记,“相对盘桓四十昼夜”[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次年七月,真可又与德清商议“修我朝《传灯录》”,德清“以禅宗凋敝”,约真可“往浚曹溪,以开法脉”[10](卷首,释德清《达观大师塔铭》)。与真可交游,德清的志愿和认识也从区区修复大报恩寺扩展到宏大的复兴晚明佛教,表现出大师情怀。德清在崂山讲经说法,名闻天下,“其时凡圣交接,遐迩悉赴”[11](《游劳山记》),“道俗皈依”,海印寺“渐成大丛林”[12](卷二七《憨山之谴》)。

(四)结缘宫廷,皈化太后,志复大报恩寺

德清离开南京游方,主要目的是提升佛法造诣,觅缘修复大报恩寺。至此,他与李太后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把复寺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德清先为大报恩寺请藏,获得批准。万历十七年十一月,他奉敕送大藏经到达南京。安经建道场,据说“光相日日不绝”,“瞻礼者日万余人,以为希有之瑞”。迨回京复命,遂具奏大报恩寺始末,且云:“工大费巨难轻举,愿乞圣母日减膳羞百两,积之三年事可举,十年工可成。”李太后“大悦,即命于是年十二月储积始”[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

十八年春,德清为李太后“代书《法华经》”。二十二年十月,德清入京贺李太后五十大寿。贺毕,李太后“留过岁,请说戒于慈寿寺”。德清“以修本寺因缘,知圣母储已厚,乃请举事”。但时值明朝派兵援朝抗日,兵饷耗费巨大,故出内帑修大报恩寺事,神宗命“姑徐之”[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至次年二月,德清被谪戍,其借助李太后之力修复大报恩寺的志愿终未能实现,留下永远的遗憾。

慈寿寺在京师阜成门外八里,万历四年李太后兴建,又称“上方兜率院”,极尽富丽奢华。德清在寺说戒,李太后“礼赐綦隆”。经过多年接触和了解,李太后至此皈依德清,成为其俗家弟子。腊八日,李太后命内侍赐德清以衣帽,并“欲延入宫,面请法名”。德清“知非上意,力谢以祖宗制僧不入宫”。李太后“乃遣内侍绘像命名以进”,“悬像内殿,令上侍立,拜受法名”[4](卷上,万历二十二年甲午)。

德清也得到宫中妃嫔、宦官、宫女的崇信。海印寺修建,就是李太后带领他们施舍资金。德清在崂山,“大珰辈慕之,争往顶礼”。李太后宫中太监张本“尤尊信,言之太后,内出全藏经赐之”[12](卷二七《憨山之谴》)。

(五)交结王臣士庶,谈佛论禅,传播佛教

德清注重将佛法与世间法结合,更为积极而深入地结缘皇室,交游王臣士庶,一方面,利用佛教“阴翊王度”,直接为封建统治服务;另一方面,德清与其谈儒论佛,指导修行,传播佛教,同时争取其护持,保障佛教发展。

德清交游的藩王有山阴王、德王等。山阴王好佛,万历初年即崇礼、接待过德清。居崂山期间,德清仍与其交游。得知山阴王入佛渐深,德清致书加以鼓励:“惟愿大檀安心一境,平视死生,是则把臂寂场,至无尽际,岂直千里同风者比哉。”[1](卷一四《与蒲州山阴王》)德王封地在山东,德清“屡荷垂慈,眷顾殷勤”。后德清觐见,“问道谈心”。德王“问日用工夫”,德清修书,详细作答[1](卷一四《上山东德王》)。

德清与众多的高官名士交游。其中,有其出入京师期间,有在崂山住坐之时。时人董其昌记载,万历十六年冬,与唐文献、袁宗道、瞿汝稷、吴应宾、吴用先、萧云举等达官名士“同会于龙华寺,憨山禅师夜谈”,讨论《中庸》“戒慎乎其所不覩,恐惧乎其所不闻”句义,董与瞿观点不同,“唐、袁诸君子初依法门,未能了余此义,即憨山禅师亦两存之,不能商量究竟”[13](卷一《禅悦》)。从记载来看,德清与诸位讨论儒学问题,最后还担当了评判者角色。吴应宾也谈到了德清在龙华寺与他们谈佛论禅:“余小子应宾之在中秘也,偕同参数子,请益牢山憨公于龙华精舍。……所闻非帝网之十玄,则祖灯之五叶,而师特以体究念佛为露地两轮。”[1](卷五五,吴应宾《憨山大师塔铭有序》)可见,德清充当了这些达官名士的宗教导师,指导修学禅、华严、净土等宗学。时人王元翰的记载,更广泛地反映了这一情景:“其时,京师学道人如林,善知识则有达观[真可]、朗目[本智]、憨山[德清]、月川[镇澄]、雪浪[洪恩]、隐庵、清虚、愚庵[真贵]诸公,宰官则有黄慎轩[辉]、李卓吾[贽]、袁中郎[宏道]、袁小修[中道]、王性海[尔康]、段幻然[然]、陶石篑[望龄]、蔡五岳[善继]、陶不退[珽]、蔡[槐庭]承植诸君,声气相求,函盖相合,莫不日髯公语,语皆从悟后出,遂更相唱迭,境顺心纵”,“洵法门龙象,佛口儿孙”。[14](卷一0《与野愚僧》)

至于山东官员,德清交往也不少。李太后赐藏建海印寺,巡按御史毛在大力支持。后德清致信毛在,言及寺建碑亭,希望其与“大中丞”即时任巡抚李戴各为撰写碑文[1](卷一四《谢毛文源待御》)。莱州知府薛承范,也应请撰写了碑记[8](P726)。万历二十二年三月,时任巡抚郑汝璧也“入山见访问法”,德清“为说方便语”[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

德清交游的当地乡绅士庶更多。如,胡来贡官至大同巡抚,对德清一直很尊崇,结下友谊。万历十五年秋,他“请告归田”,常来拜访请教,“游戏于海印光中”[1](卷四0《祭大中丞顺庵胡公文》)。崂山中,黄氏家族最大,“诸子渐渐亲近”。兵部尚书黄嘉善弟黄纳善,“归依请益,授以《楞严》,二月成诵,从此斋素”[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时来安坐海印光中,与诸幻众挥麈默谈”[1](卷一五《与黄子光》)。

居崂山期间,德清交接了大批王臣士庶,涉及山东、京师、山西乃至全国各地。《憨山老人梦游集》卷二至十二“法语”,许多篇目是他在崂山期间对僧众和王臣士庶的开示;卷十四至十八收录他与居士宰官近九十人的书信,大多是崂山期间结交的。德清已成为当时的佛教领袖,为道俗所归依信向。

(六)赈饥救穷,压制罗教

德清关注民众疾苦。万历十二年,李太后因德清在崂山“无房舍”,即发三千金,“以修庵居”。中使持金至,德清不同意,力止之曰:“我茅屋数椽,有余乐矣,何用多为?”中使“强之,不敢复命”[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时山东尤其是崂山所在的登州、莱州一带连遇灾伤。万历十一年,“登州府大饥”[15](卷三三《五行志》)。十二年,“登、莱二府水旱相仍”[16](卷一五二,万历十二年八月壬子)。德清遂决定,以此银两赈济灾民。他表示:“古人有矫诏济饥之事,今山东岁凶,何不广圣慈于饥民乎?”他“乃令僧领来使遍散各府之僧道孤老狱囚,各取所司印册缴报”。至二十一年,“山东大饥,饿死者载道”。德清又将“山中所储斋粮,尽分赈近山之民”。寺粮不足,他不辞劳苦和艰险,“乘便舟至辽东,籴豆数百石以济之”。由于积极赈灾,“边山四社之民,无一饥死者”[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

德清初至崂山,当地盛行罗教。罗教创始人罗清,年轻时为边境戍军,生活艰苦。成化后期,他自称得道,创立罗教。适应底层民众摆脱苦难、追求幸福生活的愿望,罗清创造出“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八字真诀。他杂糅佛教禅净思想和道教清静无为观念,鼓吹只要信众修行其“无为法”,“无生老母”就会下凡解救受苦受难的皇胎儿女,回到永恒、真实、圆满的“真空家乡”,获得“无生”的“永生”[17][18](P59-60)[19](P330-338)。罗教创立后,“愚夫悬妇率多乐于从事”[20](《五部六册》),“蔓引株连,流传愈广,踪迹诡秘,北直隶、山东、河南颇众”[16](卷一八二,万历十五年正月庚子)。崂山地区为罗清家乡,当地罗教势力更为盛行。德清通过讲经说法,宣扬正信佛教,辅以赈济灾荒等慈善活动,切实关注和解决当地民众疾苦,加上他结缘宫廷,交游王臣士庶,影响很大,“渐渐摄化,久之,凡为彼师长者,率众来归,自此始知有佛法”[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这样,崂山地区原本盛行的罗教受到压制,佛教兴起,“不具之区,恍若化国”[11](《复游劳山记》)。

三、海印寺官司问题

佛教在崂山地区迅速传播,终与当地道教势力发生冲突,从而爆发了一场跨度达七年的官司。

(一)崂山道教

崂山素有“神仙窟宅”、“洞天福地”美誉,据说先秦时期就有方士在此修炼。《崂山太清宫志》记载,西汉建元年间,道士张廉夫建“三官庙”,“又建筑殿宇,供奉三清神像,额曰太清宫”[7](卷一《开山始基》),为崂山道教之始。其实,这一记载并不可信,因当时道教还未创立,南北朝以后“三清”观念才逐渐形成[21]。

崂山道教发端在唐宋时期。唐末,崂山出现了第一位有名的道士李哲玄,“建殿宇,供奉三皇神像,名曰三皇庵”,后封为“道化普济真人”[7](卷一《李真人传》)。后唐同光年间,道士刘若拙自蜀来访李哲玄,宋初,封“华盖真人”。后回山,“传授道要”[7](卷一《华盖真人传》),创立道教华盖派。

金元时期,崂山道教进入兴盛期。时全真道北宗创立者王喆 (重阳子)往业于登、莱一带,收丘处机、刘处玄等七大弟子。宋庆元年间,全真七子来到崂山太清宫,“讲道传玄,宏阐教义,道众大悦,各受戒律”。不久,丘处机等西去,刘处玄留传随山派。后丘处机曾“重来本宫,说法阐教”[7](卷一《七真降临太清宫事迹记》),龙门派又盛。元末,全真道武当派张三丰来崂山,“遁迹驱虎[庵]数年”[7](卷一《张三丰祖师传》)。

明朝前期、中期,崂山道教衰微,没有可称述的名道。嘉靖年间,崂山龙门派有徐复阳创鹤山派,孙玄清创金山派,齐本守创金辉派,稍有振兴之象。但新创教派并没有什么理论创新,在全国也缺乏影响。作为随山派祖庭的太清宫繁盛不再,万历初年,“倾圮甚,羽流窜亡,一二香火守废基,苦无藉”[22](卷五《德清》)。

(二)海印寺官司始末

德清初至崂山,见太清宫内有古观音庵废基,“可以广僧寮、演大乘”[22](卷三《名胜·下清宫》),遂居之。时“羽流窘甚,举地售之”[23](卷一二《德清》)。在李太后资助下,德清废太清宫,建海印寺。对此,德清说:“地名观音庵,盖古刹也,唯废基存焉。考之,乃元初七真出于东方,假世祖威福,多占佛寺,改为道院。及世祖西征回,僧奏闻,多命恢复。唯牢山僻居海上,故未及之耳。予喜其地幽僻,真逃人绝世之所,志愿居之。”[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明神宗实录》也记载:德清“得旧观音庵址,建寺居之”[16](卷二八五,万历二十三年五月丁酉)。至于寺名,《明神宗实录》记载是送大藏经太监张本擅取,而德清记载为李太后所赐。从常理上推测,寺名可能确为张本所取,但经李太后“敕赐”。所以释福征说:“海印寺命名,请自圣母令旨。”[4](卷上,万历二十三年乙未)

随着海印寺的修建,佛教在崂山日益兴盛,道教越发衰微,一些崂山道士开始忿忿不平。部分乡绅趁机勾结道士、无赖,企图占夺寺址,讹索德清。德清在自序年谱万历十八年条记载:“殿宇成”,“时有乡宦欲谋道场者,乃构方外黄冠,假称占彼道院,聚集多人,讼于抚院。开府李公先具悉其事,痛恨之,下送莱州府,穷治其状”[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开府李公”即时任巡抚李戴,万历十四年二月至十七年六月在任,其后宋应昌继任至二十年四月。德清在另一篇文章中也说:“[海印寺]竖立未几,狂魔竞作。己丑岁(即万历十七年,引者注),即遭侵挠。”[1](卷二《促小师大义归家山侍养》)道士等所控不实,李戴先知内情,批给莱州府严审,绅、道等纠集数百人,包围府城,哄闹示威,甚至要杀死德清。知府闻之,“即遣多役并捕之”。在德清劝解下,“乃令地方尽驱之”,“由是此事遂以宁”。[1](卷五三《年谱实录》上)

这场官司只是暂时平息了。时领头控告德清的是道士耿义兰。据《崂山太清宫志》,耿义兰,山东高密人,生于正德四年(1509),“登嘉靖进士第”。他“慕玄风”,遇崂山太清宫道士高礼岩,“拜为师”,同赴华山,“得赵静虚真人传道”。后入京,“住白云观丛林,参访道理”。回崂山,隐居慈光洞、黄石宫等处。“于万历十三年,忽来势僧,假称奉旨,将本宫道士刘真湖等逐出,打死住持张德容,碑记神像尽抛于海,改太清宫为海印寺,又白占山场数处”,耿义兰“乃出,与本宫同志道士贾性全、刘真湖、张复仁、覃寻先等协力抗争。”[7](卷一《耿真人传》)这一传文有多处不可信,限于篇幅,这里仅讨论耿义兰为太清宫道士被打死驱逐及宫观被毁而仗义挺身控告德清问题。事实上,不仅是上引德清记载,即使当时其他人乃至后人,本地人与外地人,几乎所有记载此事者,都称耿义兰是无赖勒索。仅举几例:“适即墨有无赖羽人耿义兰者,诡云其地曾为道院故址,今宜复归黄冠,其意不过需索金帛耳。憨既不酬,且诟辱之”[12](卷二七《憨山之谴》);“道士耿义兰者,寺中有所餂,见逆,出怨言,讼于公”[22](卷五《德清》);“忽有么么黄冠耿义兰,非此山宫观眷属,不知自何方来,魔憨大师甚,憨大师怒斥之,兰乃走京师上书”[11](《复游劳山记》)。而且,后来毁寺复宫,太清宫住持贾性全立碑纪形胜地至,涉事记载也是:“[德清]因宫址为海印寺,并葺三官庙,以妥黄冠。黄冠者为鸣鸠逐鹊计,劾奏之。”[7](卷五,赵任《太清宫形胜地至碑记》)即德清建海印寺,仍修葺其中三官庙以安置道士,并无驱逐、逼死情节,这是当时太清宫的官方说法。

据耿义兰说,万历十七年,他们向李戴控告,莱州府判耿“徒罪四年”。贾性全等于十八年八月“复告”,巡抚宋应昌再批转府州审理,判决贾性全以“不应罪名”。道童连演书、刘真湖又告,宋应昌“批海防道转行本府”再审,结果“刘真湖被诬,连演书方得释放逃生”[8](耿义兰《控憨山疏》,P684-686)。眼见在山东告不赢,万历十九年,耿义兰赴京告状。但是,一直无人理会。至万历二十三年二月,据说在白云观道长王常月帮助下,耿义兰向神宗递上控告德清的奏疏。在奏疏中,耿义兰列举了德清多款“罪状”:先年拜太监冯保为义父,隐匿五台山无遮法会宫中布施银两;“逃入山东,冒称皇亲出家”;“结党白莲教等教头张鸣桂”;结纳太监张本,拆毁太清宫,驱逐、打死道士,改宫为敕建海印寺,“势占民产三千余亩”;交结地方官,打压控告的众道士;诈称皇家钱粮、佛像、佛经,“假持兵部明文”,用驿递运送,“百计害民”;“现今造海船,盖营房,骆驼运粮草”,“出没异常”,有勾结“外国倭夷”嫌疑。神宗御批:“既屡控,巡抚理宜亲审具奏,何叠批有司?党援妖僧,害道殃民,是何情弊?仰刑部将经书、官员并一干人犯提审。”[8]耿义兰《控憨山疏》,P684-686)

耿义兰所列罪状,每款都足可判德清以死刑。但它们基本上不是事实,神宗也并不相信。三月,德清逮至京师,“奉旨下镇抚司打问,执事者先受风旨,欲尽招追向圣母所出诸名山施资,不下数十万计,苦刑拷讯”。也就是说,对德清的审问并没有按照耿义兰控告各款展开,承审官员受命审问的是李太后布施诸佛教名山的银钱都到哪里去了。德清招供要保护李太后和皇帝间慈孝,不能制造隔阂和矛盾,“以死力抵之”,“止招前众布施七百余金”。经“查内支簿及前山东代赈之册籍”,布施给崂山的钱财被用于赈济灾民,并无靡费,神宗“意遂解”。五月,将德清“坐以私创寺院”,即海印寺名非来自神宗敕赐,“遣戍雷州”[1](卷五四《年谱实录》下)。

(三)德清谪戍原因分析

表面上看,德清因耿义兰等控告其“私创寺院”而谪戍。实际上,其得罪的真正原因是他卷入了当时的宫廷斗争,尤其是神宗与李太后的矛盾冲突。

第一,德清顺承李太后旨意,祈嗣保嗣,卷入“国本”之争。原来,神宗不喜欢王氏生皇长子常洛,而欲册立宠妃郑氏生皇三子常洵为太子,遭到了坚守封建礼法制度群臣的激烈反对,双方为此斗争十五六年,为争“国本”。在宫中,李太后是王氏、常洛坚定支持者,始终站在维护传统立储制度的群臣一边,与神宗对立[24]。德清顺承李太后旨意,五台山祈嗣,“功在首倡”;应李太后请,“说戒于慈寿寺”,据说“慈寿保嗣”,大概涉及了争护“国本”内容。神宗对争“国本”诸臣降谪累累,正好耿义兰控告疏上,神宗最终选择其中较为靠谱的“私创寺院”罪名惩治德清。由此,神宗否定李太后布施修建且赐名的海印寺,逮捕、谪戍她崇信并皈依的德清,打击二人,因为他们都是“国本”问题上与他对立者,甚至“国本”之争由他们祈嗣而生发。故释福征说:“台山祈嗣,慈寿保嗣,[德清]以出世人干系国祚大事”,海印寺官司“却与崂山道士全没交涉,惟道士没影响,知宫廷水火矣”,“建储之大关目、大是非,波累及之”。[4](卷上,万历二十三年乙未)

第二,李太后极度崇佛,且耗费过多,引起神宗不满。李太后皈依德清,成为其俗家弟子。她甚至在宫内悬挂德清画像,并命神宗也“侍立”,与她一起“拜受法名”,引起神宗不快和反感,所谓“上事圣母至孝,此日未免色动”[4](卷上,万历二十二年甲午)。另一方面,万历中期,国家财政危机日益加剧,而李太后好佛,大肆布施,宦官“谗构,动以烦费为言”,神宗“弗问也”,“其语颇闻于外廷,所司遂以师(指德清,引者注)为奇货,欲因以株连慈圣[李太后]左右”[25](卷六八《憨山大师庐山五乳峰塔铭》)。株连“左右”,不可能不伤及李太后。神宗也不是“弗问”,德清称神宗“惜财,素恶内使以佛事请用太烦。时内庭偶以他故,触圣怒,将及圣母,左右大臣危之”[1](卷五四《年谱实录》下)。德清被逮,神宗让官员审问,希望他招供李太后宫中太监耗费钱财以崇佛,实际也是打击太监“主人”李太后。德清以死抵抗,仅招供用太后布施七百余金建寺,这才作罢。

第三,宦官忌恨德清与宦官之间内斗。如前所述,李太后派往五台山祈储的宦官害怕得罪神宗,不愿举办规模盛大的祈储法会,与德清产生矛盾。后德清为修复大报恩寺,乞李太后“日减膳羞百两”。而据学者研究,时慈宁宫宫膳花费最高,日均约银九十二两九钱[26]。不管李太后能否达到每日减膳馐百两,但李太后确实开始行动。万历二十二年,“储已厚”。慈宁宫节缩开支,无疑降低了宫中生活标准,也减少了宦官借此贪污克扣的银两。因此,“三年储积之说,大不便于内官”[4](卷上,万历二十三年乙未),也招致忿恨。另外,太监张本得罪了神宗,遭同侪排限,所谓“牢山使者在内庭,他事触上怒,内贵轧之,欲陷以死,因以摇慈圣”[27](卷一七《题神祖御书白衣大士赞后》)。最后判决,张本“以诈旨论死”,德清“谪戍”[16](卷二八五,万历二十三年五月丁酉)。

四、结论

晚明佛教复兴,龙象纷出,云栖祩宏、达观真可、憨山德清与蕅益智旭四人“尤为出类拔萃,末法所不多见”[28](卷一《与佛学报馆书》),因此并称为晚明佛教四大师,或晚明四大高僧。四大师有何“出类拔萃”、“末法所不多见”之处?或者说,他们为何被称为晚明佛教大师?下面,我们先以祩宏、真可、智旭为例,剖析其群体特征,再对比崂山时期德清的佛学修为,展现其从高僧到大师的转变。

明朝对佛教实行整顿和限制为主,同时保护和提倡的政策。这一方面使佛教迅速恢复和发展,出家人数不断增加,佛寺持续修建。另一方面,明朝严禁僧人杂处民间、与俗混淆,并划分教僧专门从事瑜伽法事,使其逐渐占到僧团半数,“呈现当时佛教趋向‘山林佛教’、‘死人佛教’、‘经忏佛教’之特质”[29]。明中期,佛教各宗沉寂不振,“教律净禅,皆声闻阒寂”[30](P13),本质上更加衰微。

晚明佛教诸大师正是在明朝中期以来佛教极度衰微的背景下出现的,他们普遍以复兴佛法为使命,担负起挽救佛教危机的重任,在佛学思想和实践方面颇多相似之处。首先,他们都是禅教兼通的高僧。祩宏早年曾参访禅宗名宿德宝等人,于禅学有深厚造诣。他也是华严宗名僧,后世推为华严圭峰下第二十二世。他又是净土宗大师,被称为莲宗第八祖。真可立足禅宗,但并不排斥天台、华严、唯识等,于诸宗均有造诣。智旭禅教兼通,尤致力天台,被称为元照以后的唯一律学大家,是净土宗第九祖。其次,他们都提倡诸宗融合、三教合一。祩宏主张禅、教一致,参禅不能离教,禅、净同时修习,读经、参禅的最终目的是往生净土。他强调佛、儒、道三教“理无二致”,应“相资”、“相赞”。真可提倡禅、教合一,认为禅与文字、性与相都如水与波,圆融相通。真可会通佛、儒,认为儒家“五常”就是佛教“五戒”。智旭力主禅、教一致,参禅者应学习经典,否则不能悟道。他集天台、参禅、念佛诸法门于一身,鼓吹净土信仰殊胜。他认为三教同源于“自心”,以佛释儒,以儒附佛。总之,祩宏、真可、智旭等鉴于佛教的严重弊端和危机,提倡诸宗融合,禅教一致,“意在借助经教,提高僧徒的佛学素养”,“开辟一条通往近代佛教的道路”,“这条道路便是混融佛教”[31],引领了当时佛教理论的前行方向。再次,他们都修建寺院,讲经说法,关注佛教发展。祩宏修建云栖寺,弘法数十年。他著《阿弥陀经疏钞》,强调净土念佛;著《沙弥要略》、《具戒便蒙》、《梵网经疏发隐》,“发明”戒律;编《禅关策进》,与《高峰语录》等并刊,指导参禅。祩宏还规范水陆仪轨、放生仪轨等佛教仪礼。对于天主教和罗教,他也加以批判。真可游历天下,复兴古刹十五所。他见《大藏经》“卷帙重多”,力倡刊刻简易的方册大藏经(《径山藏》、《嘉兴藏》)。真可还与德清约定,合修明朝《传灯录》。智旭长期住坐浙江孝丰灵峰寺,亦曾历游江浙闽皖诸省,不断从事阅藏、讲述和著作,“融会诸宗”,希图依靠各宗共力来复兴佛教。最后,他们皆交游王臣士庶,关注民生社会。祩宏著《放生文》,传诵海内,慈圣李太后嗟叹赐紫,遣人“咨问法要”。其“道风日播”,达官贤士及门问道者以百计,“靡不心折。真可游历各地,出入京城,神宗曾遣人问法,李太后亦加礼敬。他“恋恋长安,与缙绅日为伍”[16](卷三七0,万历三十年三月乙丑),将救德清、止矿税、续《传灯录》视为平生“三大负”[10](卷首,释德清《达观大师塔铭》)。智旭也关注民生疾苦。生当明末清初,他发愿以己身代众受苦,祈愿众生“径超九莲之土”,“永享太平之安”[33](卷一之四《礼千佛告文》)。因此,晚明佛教诸大师“不像先前时期的著名僧人,并不是与世隔绝的个体存在,而是领导着一个充满活力并自我维持的佛教僧人与民众信徒的社团”[34](P912),他们复兴晚明佛教,在当时社会有极大影响[19](P54-72)。

正是具备了这些修行特征,祩宏、真可、智旭等超出了当时绝大多数僧人,成为佛门领袖,引领中国佛教的发展方向,被后人尊为晚明佛教大师。憨山德清作为晚明佛教四大师之一,具足以上诸特征。而通过本文研究,我们发现,德清具足这些特征、完成从高僧到大师的转变,即在隐居崂山十二年间。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德清完成了个人的佛学证悟。德清作为“禅门宗匠,而极力倡导禅净一致,尤致意于华严”[35](P292)。从出家开始,他实修实悟,通过不断参访、学习,多次证悟,佛学造诣不断提高。其“得宗通之相四”,后两层次即完成于崂山。

其二,德清的佛学思想基本形成。他主张禅教一致,既指导参禅,又讲授华严、法华、律宗等各宗经典注疏,强调净土念佛。他对佛法有了自己的理解和领悟,开始撰写数部佛学著作。他鼓吹三教合一,以佛释儒、道,以儒释佛。其中,《观老庄影响论》“以唯心识观而印决之”,表现出三教一致的思想倾向。尽管德清这一时期的佛学思想还稍显薄弱,不尽完善,但毕竟基本成型,代表了当时佛学进步倾向,引领着中国佛教的前行方向。

其三,德清复兴了崂山、北京等地的佛教。德清在崂山讲经说法,四方衲子日至,建立起兴盛的海印寺僧团。他还走出寺院,向民众传播佛教,反对罗教,使崂山地区民众普遍奉佛。崂山佛教的兴起,可称是晚明佛教复兴的一个典范。

他还出入北京、南京等地,推动了各地佛教的复兴。尤其是与真可在崂山、北京的交游,对其个人影响也很大,德清开始自觉地以复兴晚明佛教为己任。

其四,德清交游世俗,为王臣士庶所崇信,在当时社会有很大影响。尤其是李太后成为其俗家弟子,反映了皇室对其佛学修为和佛教领袖地位的高度肯定,也为他赢得更大声誉。

以往研究憨山德清者,涉及其崂山生涯,皆言其最终寺毁人谪,是个失败案例。其实,崂山佛教经由德清提倡和传播,“法道聿兴”,从几乎的佛教荒漠变为“东海洋洋佛国”[1](卷二《促小师大义归家山侍养》)。虽然最终德清遭谪,海印寺被毁,但薪火未绝,即墨民众已多信奉佛教,尊崇德清。当他被逮时,“城中士民老小倾城而出,涕泣追送,足见人心之感化也”[1](卷五四《年谱实录》下)。在当地,德清作为传播佛教的高僧记入史册,流传民间,而耿义兰则被视为无赖,在当地史志(除《崂山太清宫志》)中根本找不到传记。清初宋琬游崂山,“观海印寺遗址”,“山中人”仍盛称“此憨大师之所荒也”,“道士忌而谮之于朝”[36](卷一《送绍玄上人南归序》)。

德清虽遭逮谪,而声名益高。其初下狱,京城佛教界及达官士庶皆以其被诬陷,纷纷救护,“京城诸刹皆为诵经礼忏保护,衲子中有然香炼臂、水斋持咒以加护之者”。兵部尚书郑洛“子在金吾,素未相识,特设燕会在朝缙绅请救,以至涕泣,诉其无妄”。其被谪,“发遣南行,朝士大夫多亵服策蹇相送以津济者”。抵广州,他“囚服见大将军(疑为时任广东总兵王化熙,引者注),将军为释缚,款斋食”。他寓海珠寺,时任广东按察佥事周汝登率门生数十人过访,请教《易·系辞》句义,德清开示,周汝登击节称赏,“一座叹服”。诸护法居士以书信通报“制府大司马陈公”,即时任两广总督陈大科,陈大科“遣邮符津济”[1](卷五四《年谱实录》下)。可见,广东文武官员也没有以德清为罪犯而轻蔑虐待,反而是主动接纳,讨问请教,待若上宾。这也反映出德清在当时的地位和影响。

综上所述,崂山期间,憨山德清把振兴晚明佛教视为己任,从一名高僧成长为佛教大师。因此,德清的崂山生涯,无论是对其个人,还是中国佛教史,都具有重要意义。尽管晚明佛教的复兴有过不少挫折,但在四大师等人带领下,晚明佛教还是得到了全面复兴,在社会中崛起,并走上通往近代佛教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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