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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陷区文学中的民族历史意识

2014-12-03■冯

江西社会科学 2014年10期
关键词:作家民族记忆

■冯 昊

民族是在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上必然出现和存在的社会历史现象,即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们联结成一个稳定的人群共同体。历史悠久的民族总有许多凝聚民族成员的强有力的精神血脉,其中民族历史给其成员留下什么样的记忆,其成员如何看待本民族的历史,如对本民族的历史是否充满自豪、认同感,都是十分重要的因素。可以说,民族成员对本民族历史的了解、认同与否,是否拥有共同的历史记忆直接影响着民族的凝聚力和稳定性。历史意识则是指主体从某一立场出发来观照历史时所获得的总体看法,是人们对过去的诠释、对现在的理解和对未来的展望的相互联系。考察沦陷区文学中有什么样的民族历史意识,有利于了解我们民族在危机时期所拥有的凝聚力和自信心。

对过去的诠释,是人们对自己从哪里来的一种寻根式的心理慰藉。民族历史记忆既是民族凝聚力所在,也能说明整个民族当下需要什么,可能的发展何在。在20 世纪30、40 年代,中华民族处于危急存亡之际,共同的民族历史记忆有利于增强民族凝聚力、自信心,因而也兴起了民族历史记忆的思潮。这一时期的历史题材作品大都以重塑中华民族的伟大优良传统为主,如郭沫若的《屈原》等。而沦陷区文学由于处于异族统治之下,民族历史记忆受制于日伪统治当局对中华民族意识的压制,因而所流露出来的民族历史意识显得隐晦和复杂。

一、民族传承与记忆延续

民族历史记忆最直接的来源便是个人对祖先的景仰之情。不少沦陷区文学作品都是通过回忆祖先创业之艰辛来引起人们对本民族的认同之感。如马加的《我们的祖先》就是通过老年人讲述祖先的光荣历史,表达祖先与这片土地的深厚感情,激发对土地的眷恋与珍爱,也表达出对占据者的仇恨。作者甚至点明了外来民族占据了祖先的产业,把生活在这片黑土地上的人们的生存权利都剥夺了。他的后人们应该懂得先人创业的艰难,不应该苟安!“我们要做人必须像我们祖先一样的辛苦、勤勉、奋勇,一刻不停地搏斗下去。不然,我们祖先的产业必定丢掉。”[1](P278)诗作通过对祖先创业艰辛,来激发后代感悟民族生存的不易,进而通过“我们的祖先”来升华民族集体情感的共鸣,而民族的认同感也因此获得到强化。再如诗《年代》中所写,“祖宗遗留下的筋骨/被儿孙相互的啮蚀/……/乞儿依着门框/大地的风吹着泪眼/他想起祖宗时代的富贵/可是没理解祖宗的心田”,也是在对祖业的兴衰、儿孙的不屑的叹息中抒发民族遭受苦难的悲痛。兴亡更替,世事无常的遭遇既加深了沦陷区人们的民族历史记忆,又让他们铭记共同的伤痕,产生共同的心声。

借助民族历史上的辉煌来激发民族自豪感也是沦陷区作品常有的题中之义。如高嵩的《科尔沁的六月》写道:“牛车队,过原野,山谷/天地直是睡了一样呵/成吉思汗锅的火焰开始烧着北地的感情/迎夕阳/展开旅人的襟怀/七百年前的征歌冲破索伦山的沉寂。”[3](P771)沦陷生活的压抑在民族历史英雄豪迈的气概中、在华夏广袤的大地上得以释放和喷发。外文的诗《铸剑》[4](P351)则更是借干将觉醒的过程,呼吁沦陷区人们只有成为中华血性儿女才是唯一出路。作者借干将对残暴者的反抗写出沦陷区人们对异族血腥统治者的仇恨,暗示沦陷区人们应该认清敌人的真面目,并起而反抗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与祖先血脉相通的族类意识具有强大的文化心理凝聚作用,在异族统治之下,沦陷区文学对祖先创业的描写、对后代无以为继的命运的刻画,能够引起巨大的民族认同意识,而与祖先生活密切相关的、并代代相传的传统文化与风俗的描写也具有同样的作用。黑格尔曾说过,自然类型和生长在这土地上的人民的类型和性格有着密切的联系,由此形成着不同的民风。风俗是一定的人群在一定的地理环境中生存、发展所形成的生活习惯,是集许多个主体无意识经验而形成的群体性生活方式。风俗是历史形成的,它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异族统治下民族意识的高涨,必然在那些民族性和地方性统一的民风民俗中得到突出表现。沦陷区文学有关风俗民情描写因而也在特殊语境中获得了多重的意义。比如,沦陷区文学中的风俗民情描写能够给予苦难中的沦陷区人们以心理慰藉。纪果庵的《林渊杂记》[5](P55)写到年岁承平时乡下人的社戏、百货云聚的庙会,作者把这些年节的活动写得非常细致,作者通过对中国传统节日喜庆的描写,不仅表达中华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民族历史的怀念,更反衬出日本入侵给沦陷区人们造成的深重苦难和内心的悲苦。风俗是民族精神文化的结晶,沉淀着民族情感,因而民族风俗对维系民族感情、形成民族集体记忆,增强民族集体意识起着重要作用。沦陷区文学中的风俗描写,常伴随着人事描写。这些人事描写显示出中华民族一些共同的心理素质、传统情感。如师陀的《说书人》就传达出传统说书人那种淡淡的伤感,表现对民族文化民俗的怀旧之情。文中的说书人“创造了一个世人永不可企及的,一个侠义勇敢的天地”[6](P21),这是一种对久远历史的追忆,寄托了作者的民族情思。

没有记忆就没有身份的确认性,民族历史记忆可以说是民族和国家认同的前提,这也彰显了民族历史记忆的重要性,因为只有通过历史记忆,民族成员才能完全意识到自己来自何处,民族的集体记忆也因之成为民族凝聚的重要纽带。当然,民族历史记忆并不简单地等同于对传统的怀旧式情感,它更多地指向当下乃至未来的各种潜在要求。爱尔兰著名学者詹姆斯·康诺利就曾指出,民族-国家的认同话语必须建立在重拾传统的基础上,包括对于本土语言、风俗习惯、共同的历史记忆,而这种历史记忆可以是对已有的辉煌历史的自豪之情,或是对于共同的屈辱的历史体验。[7](P1)沦陷区文学由于民族的弱势地位,对愚昧落后的文化,有深刻的切身之痛。他们也时常对风俗中劣根性文化的批判,从中既流露出对风俗时代的民族历史的怀念,更表现出对陋习戕害国人的痛心疾首。如芦沙短篇小说《离婚》中的维嫂守着传统“嫁鸡随鸡”的伦理道德,对于心思歹毒的丈夫毫无戒备,也无从抗争,最后只得一死了之。维嫂的悲剧反映出沦陷区作家对传统文化中女性命运的关注,以及对这种文化氛围中民族命运的担心与反思。

对祖先创业与生活的记忆加强了沦陷区人们的族类血缘观念,对风俗民情的描写则成了沟通古今、传承民族文化的精神纽带,而共同的语言则给予民族文化传承一个坚实的基石。血缘、风俗、语言在共同的沦陷苦难中形成一种极为坚固的文化结构和强大的心理力量,有利于在民族危机时期加强人们对本民族的认同和对异族的抗争。为了抹杀沦陷区人们的民族历史记忆,日本侵略者甚至主张,在日伪的学校里,不容许讲授中国历史、地理。[8](P127)其目的就是要使中国学生忘记自己的祖国和历史。对民族历史的记忆,沦陷区的作家看似是回顾过去,其指向却是现在和未来。由于对民族现实处境的忧虑和未来命运的担忧,沦陷区作家笔下的有关民族历史记忆等方面的创作,也是一个沟通民族历史与个人记忆的精神过程。当沦陷区作家的记忆书写超越了个体生活,转向对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时,民族认同的力量就得到加强。西方民族主义研究专家安德森就说过:身份,无法被回忆,它必须叙述出来。可以说,沦陷区文学民族历史记忆的叙事为沦陷区人们营造了一个“身份”认同的想象空间。

二、情感倾向与意识分化

日本侵华战争使得沦陷区的文化形态变得错综复杂,在特定区域内的强势暴力下,沦陷区作家被迫接受殖民文化体制,被迫接受殖民教育,有些还不得不在日伪统治下的报刊杂志上卖文求生。面对民族危机和异族统治,沦陷区作家如何看待自己民族的历史和现实的遭遇,如何看待中华民族的文化,甚至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都成为一个与生命相关的问题,他们的看法也因而显得意味深长。而在这些问题之中,最重要、最能说明沦陷区作家的政治抉择的是他们对于中华民族的情感倾向以及对待民族历史与现实的态度。沦陷区作家对自己民族的历史情感在他们的作品中都有着或隐或显的表露,其中民族自卑感与民族自豪感是形成沦陷区作家历史情感倾向的两个主要方面。

“五四”时期的文化斗士周作人在沦陷时期的转变,很能说明历史情感的倾向对个人选择的影响。沦陷初期的周作人从心里来说,还是试图能够坚守民族大义,保持一个中国文人的节操。他曾经在给陶亢德的信中写道:“请勿视留北诸人为李陵,却当作苏武看为宜。”然而,如果我们追溯周作人早前对中华民族历史的判断和情感倾向,就能发现他沦陷后变节的细微征兆。1935 年3 月,周作人曾在《再谈油炸鬼》一文中为秦桧作翻案文章。他在文章中对“和战”进行了颇有深意的辩解,结论是:“和比战难。战败仍不失为民族英雄,和成则是万世罪人,故主和实在更需要有政治的定见与道德的毅力也。”[9](P188)在民族危亡之机,不去宣扬民族历史上的英雄壮举,而去细微辩护汉奸国贼的行径,实在是对民族历史的歪曲和背弃。而周作人的《关于英雄崇拜》文中则字里行间弥漫着浓重的悲观主义情绪。周作人在沦陷时期的变节,正是他对于民族命运丧失信心、对民族历史产生自卑感的恶性发展所致。

对中华民族前途充满悲观,对民族文化缺乏信心也是汉奸文人附逆投敌的重要心理原因。如陈公博就曾这样劝汪精卫:“在中国军阀的军队占据的地方,尚且不能实行我们的理想,何况外国军队占领的地方!”[10](P54)其中不难窥见汉奸文人对民族国家前途的绝望。又如胡兰成之所以事敌,除了他自己作媚态所说是为报“一朵春云自天而降”的汪逆知遇之恩,内心还是因为“目前国内形势仍然大局不明,很难说中日战争往哪个方向发展”[11](P112),对民族抗战没有信心,转而投靠日伪,落得一个可耻的“汉奸文人”的下场。再如张资平等人无不在其言行中显露出对政治文化失望、对国家民族前途绝望的心理症状。

与此对照的是那些在民族危难之中却仍然为身为中华民族一分子而骄傲、为民族文化血脉延续而努力的知识分子。虽然在沦陷区受到日伪严密的审查,并时刻有着生命危险,沦陷区作家对民族历史的认同,对民族文化的骄傲,对民族命运的关注仍溢于言表。

一些作家通过描写异族统治下生活的苦难和对时局宣传的冷漠来表达对日伪当局的不满,间接表达对中华民族的认同的情感取向。如靳宜《事变后的北京文坛与我们当前的责任》开头就写有:“我们居住着的这个大城,自从事变以后,到了如何可悲的境地,我说的是我们文坛的冷落。”[12](P7)人们是能够感受到作者对沦陷区现实处境的不满情绪。再如陶晶荪在参加第三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所作“不疼不痒”的发言:“很高兴能见到许多我所熟悉的文人,更高兴的是能聆听到久违的武者小路氏文章的朗读。”“连这样的大会我们也能够成功地筹备,完全可以相信我们今后也会有所贡献。”[13](P195)在这种处境下的平和中性的发言中,我们也不难明白作者所拥有的民族情感立场。

沦陷区作家还通过对中华文化的弘扬和赞赏、对殖民文化的反感和蔑视来表达自己的民族情感倾向。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理论依据之一,是日本文化优越论。日本在中国沦陷区推行殖民文化统治的目的,就是强力灌输日本文化,灭绝中华文化,以期从文化上彻底瓦解和征服中国。作家张深切把日本鼓吹的“东方唯一的高文化”——“大和民族”文化归入“低劣”之列,并对殖民语境中华文化的现状及其更生的方式作出明确的分析和定位,显现出明确的中华民族文化认同取向,这是对殖民现状的疏离和反抗。教授洪炎秋借古语“汉儿学得胡儿语,高踞城头骂汉儿”,讽刺某些学会讲日语的台湾人,投靠日本人,狐假虎威,忘记了自己的中国人身份,进而褒扬抵制语言殖民、坚持民族气节、固守中国传统文化的读史诵经。[14](P7)关永吉的杂文《所望于日本文学代表者》[15]与殖民者的祸心针锋相对,特别是文章嘲讽的所谓各类的“八股”文章,无疑指的就是令人生厌的“亲日媚日”的宣传;至于把一些文坛头面人物称作“职业亲日家”,更是对日本殖民文化机制的公开挑战。

也有不少沦陷区作家作品在关注民族前途命运的忧患意识中表露自己的民族历史情感倾向。在这些作品中,作家的忧患意识往往在历史与现实的观照中清晰地显露出来。黄觉寺在《怀罗马》中,把北平同罗马放在一起进行互文式的抒情,既避免了过于直白的单调,也能曲折地流露自己的情感倾向。作者在文尾直接点出其对北平的爱意,也道出了对中国正在遭遇的战火和沦陷的苦难的深沉担忧。陈芜则在《兽骨灰和红泥炉》里设想如果人类借着梦的权利,点燃希望的火把后,是不会允许它熄灭的,直接表达他的赤子之心和献身精神,以及对民族文化流传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也只有心中敬慕民族历史,自信民族文化生命力,作者才会说出“我们工作完成的日子,就是兽骨的炬火,烧却了这森林,这荒原的时候”[16](P17)这样充满希望的诗性语言。

由于文化影响的深远和持久,生于斯、长于斯,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体验和强大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传统不能不影响到生活在沦陷区的人们。即使那些卖国求荣、变节事敌的汉奸也或多或少受到影响,从而经受强大的心理压力。以周作人为例。事敌后,为了求内心的安宁,周作人一再以传统知识分子的面目出现,他打着“道义事功化”的招牌,来掩盖其变节的事实行径。他以自己窥知“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17] (P1)作民族文化的拯救者之状。实际上,周作人在事敌期间对日本侵略所造成的民族危难与社会动荡熟视无睹,这一切仅唤起其内心由来已久的对个人命运的忧惧感。

民族认同感的强弱是因人而异的,由于个人所持立场的不同,特别是在生死攸关的时机,人们对民族、对国家、对荣誉的情感、态度也是人如其面,各各相异。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民族,无论是在繁荣昌盛时期,还是在存亡危机年代,都有自豪感,都有民族自尊心,那么其更易对本民族产生身份认同之感;与此相反,如果一个人为自己的民族文化感到自卑,就容易产生民族虚无情绪,这又往往更易引起对本民族的离心心理。在民族积贫积弱的年代,如果每个人都能对自己的民族产生强烈的认同感,那么民族的凝聚力也就更加强大,更能激发民族奋发图强的信心,那么危机时期的民族也能更顺利地度过其艰难时期。

三、历史题材选择与价值指向

20世纪40年代,国统区和解放区都有过历史题材创作的热潮,这是与当时的民族意识高涨紧密相连的。历史题材作品的盛行,其实是作者对当时民众的民族情感倾向有着深入把握的表现,是在创作时“假定观众中存在着民族意识,在民族感情强烈时期盛行”[18](P243)的期待视域中进行的。国统区和解放区的历史题材创作作品高扬民族意识,宣扬抗战意识,以达到同仇敌忾的精神鼓舞作用。与此同时期的沦陷区也有不少的历史题材作品,如不少期刊设有专以历史为题材的栏目,《万岁》杂志就曾设有“古今·人物”专栏和“历史小说特辑”。比较能够说明历史题材受沦陷区作家欢迎的例子还有《古今》杂志。《古今》1942年3月创刊,此刊带有“汪伪”色彩。该刊创刊初始曾一度出现连续五期基本以“历史”话题为主的局面,致使编辑不得不检讨:“本刊定名《古今》,顾名思义,当是古今兼收,中外并列。照本期及过去数期的内容,似是专于古而忽于今,详于中而忽于外,且于人物一门有特殊注重之嫌。此后当力矫此弊。”[19](P40)连汪伪色彩的刊物都不自觉地致力于“历史”题材,而不以现实鼓吹“政治”为旨。历史题材如此受欢迎是有着多重原因的。究其主因,自然是沦陷区作家迫于环境的压力不能直接明显地宣扬抗战意识,甚至连民族意识的流露也不得不采用十分隐晦的方式。也正因为写作的环境不同,沦陷区作家采用历史题材作品所体现的内容和旨趣也与其他区域的创作有着方方面面的不同。

历史题材的大量采用无疑同作家的创作动机紧密相连。沦陷区作家之所以采用历史题材进行创作,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语境的考虑。沦陷区历史题材作品的创作,既是同当时国内民族意识高涨、抵御外敌的氛围相呼应,更是作家们对现实环境的应变。“借着古人的口,来说自己的话”仍是沦陷区历史题材作品创作的灵魂,只不过在借古喻今上更为含蓄潜在。历史是曾经发生的现实,现实是即将成为的历史,因而,在很大程度上,沦陷区历史题材作品所表现出的对历史的观照也是对现实的观照。沦陷区作品借用历史题材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借抒写古人悲剧潜行民族情感,在开掘古人性格的悲剧力量中寄托现实怨愤。如孔另境收入《剧本丛刊》中的五幕史剧《李太白》,剧作借李太白的孤傲性格,突出强调其不妥协的悲壮情感。作者在结尾安排李白拒不接旨,纵身跳入大河的创意结局中,刻画出一个与强权政治决绝的悲愤形象。孔另境另一部剧作《沉箱记》则是取材于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同《李太白》相似的是,全剧也着重渲染杜十娘决绝性格,含蓄地表达出沦陷时期压抑的民族情感状态,寄托着沦陷区人们对日伪抗争的不屈斗志与坚强决心。其他如姚克的《楚霸王》、魏于潜的《钗头凤》都体现了沦陷区作家希望借历史人物的性格、精神力量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悲愤与抗争的意志。

其次体现在借感叹民族的历史命运,影射出民族现实遭遇的不幸。如金人《北陵》在描述古老的王朝的衰落场景中表达历史变幻的沧桑感,流露出对民族兴衰的一声叹息。诗人慨叹:“三百年来,/长成的苍苍松柏,/往古的雄心消灭了!/别看它高耸云霄,/如今却剩下临风的悲咽了。”[20](P612)诗人的抒情充满着耐人咀嚼的艺术况味和历史沉思。《千秋》杂志曾在其第一卷第二号设过《端午节特辑》,计有作品《不忘端午》《想起了屈大夫》《粽子与桃源》《白蛇传永远在开演》等,这些作品大都是历史题材的作品。其中有言“我是很怀疑:我国过去几千年的历史已被人这样在忘记中过去了,以后可以不可以清醒一点,不要这样善忘呢”[21](P50-53),既表现出对民族命运的关注,也有对历史的反思。

再次也体现在借用隐含着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人物与事件的历史题材,来传承民族精神、延续民族智慧方面。黄穆的《屈原将死》将屈原为国忧心不已,忘却个人命运的形象刻画出来,作者指出,在“屈原内心的痛恨是没有比他痛恨那些谗诈者之痛恨更深了”[22](P123),点明作者对深明民族大义的历史人物的景仰,同时也表达了对误事忘国的国君和群小的憎恨。百灵的电影剧本《铁木真》[23](P177)描写铁木真在父亲被暗算之后,在艰难困苦中,兄弟团结、朋友相帮,既保护了自己的牧场和马羊,又报了杀父之仇,最终征服了世界,成为一代英雄。而与铁木真对比的是泰亦赤兀惕,他背叛了整个族群的利益,残酷而无义,最终死于非命。

最后还借用具有悲惨命运的历史人物,挖掘历史教训、警醒国人方面得以体现。如纪果庵的散文《亡国之君》[24](P47),吕伯攸的历史小说《破镜》等。《徽钦二帝被掳的故事》看似讲述一个徽钦二帝被掳后倍受羞辱的故事,作者也极力勾画出当时的历史背景,还原历史的真相。同时,作者不时凸出族际之间的矛盾,强调民族不团结、不强大、因循守旧,以及寄希望于幻想,一味求饶、讲和的态度造成当时徽钦二帝的悲惨命运,实际上是借历史语境来点破沦陷时期中华民族所存在的不利于抗战的思想,并对这些思想的严重后果敲响历史的警钟。文中详细描写徽钦二帝及郑后、周后被辱的细节,并发出民族被辱的感叹,对于沦陷时期的中国人应该会产生极大的心灵震撼。

此外,关注历史人物日常生活是沦陷区历史题材作品的一大特色。它是在乱世时代人们对平凡生活的珍爱与向往的内心反映。谭正璧的《金圣叹论》[25](P23)、安犀的《朱买臣》[26] (P199)都是挖掘历史人物日常凡俗性的代表作品,这类作品便于沦陷区作家在特定语境中表现人性的复杂方面。作家把他们对个人与国家、现实与历史之间的思考用文学的方式表露出来,在“大我”时代显得特别刺眼,然而却由于反映出普泛的人性而令人深思。事实上,大部分沦陷区历史题材的创作,都会有意无意地对英雄、历史人物进行凡俗化描写,表露出对生存意义的深刻理解。如文载道在《谈关公》[27](P11)中对关公“神圣”形象进行世俗还原,吕伯攸的《破镜》[28](P3)中荣昌公主用诗表达了新情旧情的心酸和日常生活处世的不易,还有谭正璧的《滕王阁》、曼倩的《宋徽宗与李师师》都努力挖掘人性中真实情态,表达人世的精彩与险恶,处处充满关注现实人生的情怀。如果深究此一现象,我们不难发现沦陷区人们在异族统治下生活的道德重负起到相当重要的影响。沦陷区文学借历史题材来表明对沦陷区人们生活的理解和道德的支持,这也正是沦陷区历史题材创作不同于其他区域同类作品之处。

正是出于对现实语境不同的反应,沦陷区作家采用的历史题材也各不相同。“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史料选择本身就蕴含着作家的历史意识。比照国统区历史题材作品常常取材于民族英雄人物,挖掘人物坚贞不屈、勇敢抗敌的品质,沦陷区同类作品的取材则包含更为复杂的历史人物形象。既有坚贞不屈的人物形象,如《竹林》中的嵇康、阮籍;也有以异族身份入侵汉族,具有复杂民族情感的《成吉思汗》中的成吉思汗;还有因失败而受羞辱的《徽钦二帝被掳的故事》中的徽钦二帝。沦陷区作者借助这些复杂的历史人物来表达自己不欲明言的苦衷。一般来说作家选取不同的历史题材,既是出于试图理解历史事件在它发生的时代里意味着什么,更是希望理解其对于当下生活所具有的意义。我们通过作品不难发现,沦陷区作家不仅找到了恰当的历史和现实之间类比的关系,而且通过自己独特的体验,在当时生存语境中赋予历史题材以全新的生命。借用历史题材时,沦陷区作家无意寻找历史原来的真相,他们言说历史的冲动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迫切,因为他们所面临的生存语境和道德困境的制约,迫使他们从历史中挖掘出更利于“他们”生存的“历史”。

“贝克尔把失去历史记忆的人称之为失去心灵的人。”[29](P153)沦陷区大量历史题材作品的存在彰显出中华民族在危难之际,具有深厚的历史记忆。尽管沦陷区作家不能在作品中过于直露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思想,但可以说他们指向现实的意旨大都是较为明显的。在当时难以言说的环境下,即使他们有时并没有明显的比附动机,使作品成为一个寓意的文本,阅读者也会有意无意地进行比附和联想。沦陷区历史题材作品也最能说明“第三世界的文学是充满寓言式的”的这一论断。沦陷区历史题材作品描绘了历史与现实之间内在相连的血脉,为沦陷区人们提供一个民族想像的空间。通过历史记忆书写,沦陷区文学不仅延续了,并且不断地深化、强化了沦陷区人们的民族认同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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