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的生态哲学思想
2014-12-03王丽慧
■王丽慧
人类已经走过的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时代,基本是以牺牲自然生态环境的平衡为代价的,尤其是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以来,人类沉湎于“工具理性”带来的巨大物质财富,欣喜于科技发展对自然的征服,将人类征服自然的智慧发挥到了极致,但却在追求个人利欲乃至整个社会利欲的过程中将人类社会引向了生态危机的险途。[1](P12)面对生态环境的日益恶化,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便深刻反思“工具理性”和“人类中心主义”,并倡导以老庄的东方哲学调和救济西方的物质文明。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以后现代主义为代表的生态哲学观念兴起,并逐渐形成一股强大的社会思潮。[2](P118)当代生态哲学正在关注并竭力实现的一个中心问题便是,如何实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协调互济,即如何将人类发展置于与自然环境的良性互动与和谐共生之中。嵇康的思想理论发端于老庄,体现出浓郁的生态和谐思想,兼具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内涵,富含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精粹,不仅凝聚了魏晋的时代精神,而且对后世影响深远。
一、嵇康生态哲学的研究价值
学术界对嵇康的研究早已展开,并且已经取得了相当高的学术成果。早在20世纪初,刘师培便站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探讨嵇康及其著作。随后,鲁迅对刘师培大加挞伐,他从魏晋特殊的历史背景出发,分析嵇康与旧礼教难以隔断的特殊联系,将嵇康研究引上了另一条道路。[3](P318)汤用彤的《魏晋玄学论稿》奠定了20世纪魏晋玄学研究的基本思路,并指出嵇康作为魏晋名士讲名教,其精神是儒家的,而其反对名教的精神,则继承自道家,从而基本奠定了嵇康哲学思想兼容儒道的基本格调。[4](P96)此后,侯外庐在《中国思想通史》一书中,系统总结前人的研究成果,发前人所未发,将嵇康研究推进到一个全新的高度,不仅详细考证了嵇康的生平和著述,而且从哲学的角度系统总结了嵇康的世界观、认识论、人生观、政治观、文化观和辩论之术。[5](P265)徐公持也在《魏晋文学史》中对嵇康的为人与为文进行了互动探讨。[6](P326)张节未在《嵇康美学》一书中,开始借鉴西方的音乐艺术理论,对嵇康的美学思想进行了系统研究。[7](P133)
总体来看,学术界对嵇康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文学和哲学两个方面,并且从西方哲学的基本构成要素上厘清了嵇康的哲学系统。21 世纪以来,学术界对嵇康哲学思想的研究逐步深入,研究的中心集中于嵇康的自然观,企图通过对嵇康自然元气宇宙论的释读,有效解决其“声无哀乐”、“释私”和“养生”等思想观点的内在矛盾。嵇康的自然观正是其自然主义哲学的根基所在,而其自然哲学观中蕴含的遵循自然之理、回归自然之境的宇宙观和人生观恰恰与齐一万物、天人合一的中国古代生态哲学观念一脉相承,是儒道生态哲学观念调和互济的直接产物。然而,嵇康哲学体系中的生态哲学思想,即立足自然的元气宇宙观而构建起来的“任自然”的生态价值观念,却鲜有人研究。由此可见,梳理并分析嵇康诗文著作、哲学思想和人生行为中的生态哲学理念,既拥有巨大的学术价值,也存在强烈的现实关照。
二、嵇康的生态哲学思想
嵇康生活于三国与两晋之交的动荡乱世。他生于儒学世家,长好老庄。正始末年,嵇康与阮籍等竹林名士共倡玄学新风,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是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嵇康因娶曹操曾孙女为妻,得任中散大夫的闲职,故世称之为“嵇中散”。司马氏篡权后,嵇康因不出仕而与司马昭交恶,并终为其所害。嵇康身后留有大量诗文著述,主要包括诗歌和散文,今存诗50 余首,文10 卷,后人依据《嵇中散集》辑校的《嵇康集》也有两个版本传世。嵇康以自然观为基础的生态哲学思想集中体现在其传世的诗、书、赋、论之中。
(一)嵇康表达生态哲学思想的著作
嵇康现存的50 余首诗中,以四言律诗为多,约占一半以上。除诗歌之外,嵇康尚有书、赋和论存世,从现代文学体裁来看,基本可以归于散文一类,其中见诸戴明杨《嵇康集校注》者,约有17 篇,且多为文论。这些著作富含的生态哲学思想可整理如下。
在嵇康的诗中,实现了自然意象、植物意象、动物意象和人类意象的齐一。其中《四言诗十一首》、《酒会诗一首》尤其能看到这种意象的交织:自然风貌令人迷醉,肃肃泠风,分生江湄……含阳吐英,履霜不衰”,美丽的鸟儿游行其间,“婉彼鸳鸯,戢翼而游”;诗人的身心与美景相映成趣,“藻泛兰池,和声激朗”,“素琴挥雅操,庆声随风起”,甚而与自然浑然一体,“操缦清商,游心大象”,还因有知己在侧而不再孤独,“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简短的诗句中,诗人也经常直抒胸臆,表露其生态思想。《太师箴》展现先贤治理的国家该是怎样的和谐美好;《述志诗》《秋胡行七首》《四言十八首赠兄秀才入军》《五言诗三首》《六言十首》《与阮德如一首》《游仙诗》等表达了他厌恶浊世、雅好老庄自然之道的人生观,即“俗人不可亲,松乔是可邻”,“岩穴多隐逸,轻举求吾师”;《幽愤诗》甚至回顾了自己四十个春秋的生活道路,感叹时不我与,表达他老庄之好的同时又幻想还能有机会离群索居,亲近自然。
嵇康的书信传世有二,《与山巨源绝交书》《与吕长悌绝交书》,皆文笔犀利,但前者其实是借题发挥,借“绝交”之机提出“薄汤武而非周孔”的观点,通过对所谓名教和病态社会的辛辣讽刺,体现了他追求真我的人文生态意识;而后者直陈事实斥责吕安之兄的丑恶品行,体现了嵇康骨子里的儒家底蕴,现实生活中他其实是关注社会生态、奉行忠义的谦谦君子,如他所说的“古之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嵇康传世赋只有《琴赋一首并序》,该文极尽华美之能事,不仅描绘了琴取材之神奇、制作之匠心,更描摹琴声之丰富多姿,非深解自然之理的“至人”不能尽雅琴之趣。也正因为如此,其音乐效果居众艺之首。
嵇康之论新颖独到,往往让人耳目一新,留下很多脍炙人口的论述。在名篇《声无哀乐论》中,他直接推倒了儒家关于音乐可以反映人的心灵并可移风易俗的论断,认为音乐产生于大化自然,禀赋自然之理,因元气而生,循自然之理而动,随季节气动而变,只有“善”与“不善”之分,而无“哀”与“乐”之别。《养生论》《答难养生论》《难宅无吉凶摄生论》《答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等论中,嵇康批驳时人观点,比较系统地论述了如何调养才能使人的肉体和精神都与大自然契合,从而延年益寿。他在老庄的基础上发挥的很多观点,不仅提倡调和情志、节制欲望和饮食,还指出住宅对健康也有重要影响,并提出“养生五难”:“名利不灭,此一难也。喜怒不除,此二难也。声色不去,此三难也。滋味不绝,此四难也。神虑转发,此五难也。”这五者,显然都是人与自然和谐的障碍。在《释私论》中,嵇康从返璞归真、道法自然的自然之理出发,极力消除名教与自然的界限,认为名教是对自然的反动,是对自然规律和制度规范的伤害,并由此出发,在为人处世上极力追求自我自然之性与天性自由的本然回归,提出“越名任心”、“审贵贱而通物情”等著名观点。而《难自然好学论》则通过抨击当时摧残人性的教育模式,表达了嵇康对人性中自然真我的关注。
嵇康留给世人的其他杂文中,多层面体现了他矛盾的人格和丰富的生态哲学思想。如《卜疑》表达了嵇康对现实社会已与自然之道严重违和的无奈与沉痛,以及他不愿向现实妥协,与当权者同流合污的情怀;而《家诫》谆谆教导后人要做一名心灵质朴、言行谨慎、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
(二)嵇康生态哲学思想的精神内涵
嵇康生态哲学的起点如同其哲学体系的整个架构一样,以朴素的唯物主义自然观为基础。嵇康的唯物自然观继承自王充,王充认为“气”是天地万物的本源基础[8](P39),如王充在《论衡·自然篇》中指出:“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嵇康同样认为天地的本质在于“元气”,如其在《明胆论》中指出:“夫元气陶烁,众生禀焉。”在嵇康看来,自然界的一切,包括人类自身,都是秉受自然元气而生,元气分阴阳,阴阳交互化生万物。在朴素唯物自然观的基础上,嵇康还在认识、修养、养生等诸多问题上形成了自己独到的见解。这些都是嵇康哲学中极具生态价值的积极成分。
第一,推崇整体性与多样性的统一。嵇康认识到人类的身体有一定的先天禀赋,其在《家诫》中指出:“寿夭之来,生于用身。”在《养生论》中,他又指出人类一些先天固有的体质特点不会因为后天的努力而改变:“百质非积学所能致也。”嵇康认为元气又可分阴阳,身体的先天特性不仅与父母遗传有关,还秉承于自然之气:“夫元气陶铄,众生禀焉。”具备阴阳属性的气形成包括人类在内的万物。其《太师箴》谓:“浩浩太素,阳曜阴凝。二仪陶化,人伦肇兴。”这种同源性决定了人类身体必然是自然的一部分,修行的最高境界便是重新回到自然怀抱,如他在《赠兄秀才入军》诗之十八中所说:“至人远鉴,归之自然。”同时,嵇康又重视个体的差异,个人无论身体还是性情都千差万别,正是这种差异的存在,决定了人类对身体先天条件的选择,即优生优育:“人姓有五音,五行有相生,故同姓不昏,恶不殖也。”在养生的过程中,个体的差异性是不可忽略的,人要根据个体差异来完成住宅的选址和建造,才能有益于健康。
第二,强调形神兼备,但重在精神。形神问题是魏晋时期讨论的热点话题,这时的很多思想家都雅好老庄,即便嵇康也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自称“老子庄周,吾之师也”。然而,嵇康却在形神观上走上了与何晏和王弼等人截然不同的路线,他反对形神相离,认为形与神应当是相辅相资的,并初步树立了形神相济的基本观点。[9](P41)如其在《养生论》中提出:“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嵇康认为精神与形体存在先天的相互感应,如果精神受到刺激,身体便会出现相应的反应:“精神之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在嵇康看来,所谓养生便是要实现精神与形体的阴阳调和,并尤其注重通过精神的修养来达到强身健体的效果。
第三,提出养神要摒弃极端,因为七情太过则易夭折。《庄子》提倡形如枯木,心如死水,无喜无嗔甚至完全无情是养生最理想的状态:“有人之形,无人之情。”[10](P80)嵇康受此影响,认为过于激烈的情绪有损健康:“喜怒悖其正气,思虑销其精神,哀乐殃其平粹。”因此,养神追求的就是平淡的心境,要“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要“寂然无思虑”,清空大脑而遗世坐忘,争取达到“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的境界。当然,一个世俗中人要想达到古井无波的心境,总归需要一定的发泄途径。因此他提出“修性以保神”,而他修持性情的最主要方式是音乐和诗歌。比如嵇康直言,音乐“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令人身处孤寂的困境也不觉闷。凭借音乐和诗歌对性情的调节,嵇康确实做到了很少有情绪外露,“与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11](P5),甚至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也“神气不变”[11](P94)。无怪乎张湛认为在那个时代众多修身养性的士人中,嵇康最为出色:“养性缮写经方,在于代者甚众,嵇叔夜论之最精。”[12](P735)
第四,万物以养为主。嵇康认为万物禀天地之气而生,后天给予的养护不同,寿命也不尽相同。因此万物都需要养,才可能存在长久。具体而言,首先就是要吝生,尽量减少消耗。就算是一匹马,也是辛劳少一些就能活久一些:“圉马养而不乘,用皆六十岁。体疲者速雕,形全者难毙。”对人来说也是一理。嵇康分析,圣贤们为了天下之责任道义,往往过于劳神费力:“且凡圣人,有损己为世,表行显功,使天下慕之,三徙成都者;或菲食勤躬,经营四方,心劳形困,趣步失节〔者〕……神驰于利害之端,心骛于荣辱之涂。”这样的结果就是御神者弊,损折寿命,连孔子那样精通养生之理的圣贤也不过活了七十岁。至于普通人,沉湎酒色,过度劳神,其结果更是夭折早殇:“役神者弊,极欲疾枯”,“纵体淫恣,莫不早徂”。养生的另一方面就是努力改善体质。这包含服药以“还质易性”,“蒸以灵芝,润以醴泉,晞以朝阳”,因为这些天然之物内含天地精华,服用之可以“澡雪五脏,疏彻开明。吮之者体轻”,加之导引吐纳直接吸取自然界的元气为己用,“又练骸易气,染骨柔筋”,通过这样多方面的保养,身体才可能健康长寿。
第五,重一功元益,慎一过之害,全面进行。嵇康认为养生要重视细节。就如灌溉旱地的禾苗,即便禾苗终会枯萎,一溉之功不可否认,因为哪怕只灌溉一次,就一定比没有好:“夫为稼于汤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虽终归燋烂,必一溉者后枯;然则一溉之益,固不可诬也。”他还提出养生要“慎一过之害”,要做到勿以益小而不为,勿以过小而为之,防微杜渐,提早预防,积极争取长寿:“至于措身失理,亡之于微,积微成损,积损成衰,从衰得白,从白得老,从老得终,闷若无端。”如果等到疾病发作再来救治,就未必来得及了。扁鹊见桓公病已入骨髓,则不再劝说他接受治疗,即是因为早些时候病还能治愈,而到晚期则积重难返,再好的医术也回天乏力了:“害成于微,而救之于着,故有无功之治。”故而养生贵在坚持,要拥有坚强的毅力和持之以恒的决心,以争取在一点一滴的日积月累中实现身体的全面精进。同时,嵇康认为养生还要照顾到全面。若要身体健康长寿,必须全面考虑,而不要侥幸认为注意守一和就可以了:“凡事之在外能为害者,此未足以尽其数也。安在守一(利)〔和〕而可以为尽乎?”他在作品中列举了单豹尽管懂得养生之术,修行养身至面如童子,却因为没有照顾到全面,从而夭折短寿的实例:若“单豹以未尽善而致灾,则辅生之道,不止于一和”。比如住宅的选址和营造,首先要考虑新鲜空气的流通和躲避外邪,才能保证健康不因居住环境的不当而受损。而且,住宅是否有利于健康,还需因人而异,根据每个人的独特体质作出有针对性的安排。只有处理好方方面面的关系,身体才可能达到一个最佳的和谐状态,从而健康长寿。
第六,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嵇康提出养生要“养之以和”,才能实现身体与自然相和谐,“和理日济,同乎大顺”。譬如,嵇康注意将身体置于适宜的气候地理环境之中,本身就体现了“和”自然的理念。直接得天和之气,修导引之术,“六气并御”;“而能含光内观,凝神复璞,栖心于玄冥之崖,含气于莫大之涘者,则有老可却,有年可延也”。对于饮食,他强调不可过分耽于口腹之欲,也是注重调和五味的表现。再如嵇康对于仙游和音乐的处理上,也都突出一个“和”字。据《晋书·嵇康传》记载,嵇康在野外游历时,会着意体会自然界固有的深邃哲理,“尝采药游山泽,会其得意,忽焉忘反”[13](P1370)。他企望通过这样观察、领会大自然的信息,毫无保留地投入天地广袤的怀抱中,实现与万物交融,和谐共存。同时,嵇康指出,音乐当以“和合”为度。好的音乐遵循阴阳“和合”的规律,更能与宇宙本体相通,调节人体内部的气机运行,进而调节人的情绪,如其在《声无哀乐论》指出:“及宫商集比,声音克谐,此人心之至愿,情欲之所钟”,“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因此,“和合”的音乐不仅能帮助人类实现身体与自然的和谐,还能协调好身体内部的各种关系,实在是妙用无穷。可见嵇康对人与自然的和谐是非常重视的。他在《答难养生论》就说:“故顺天和以自然,以道德为师友,玩阴阳之变化,得长生之永久;任自然以托身,并天地而不朽者,孰享之哉”?
第七,重视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的交互。嵇康对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的发展和自我修正主要集中在他对名教和自然的讨论中。嵇康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认为自然是一个统一而有秩序的整体,名教应当是用儒道思想改造的、合乎自然秩序的名教。故而,在嵇康看来,名教与自然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二者实际是统一和交互的。虽然嵇康在不断尝试调和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的关系,然其“越名教而然自然”的命题和“人性以从欲为欢”的观点常常被引向极端,产生歧义。实际上,“越名教”是形成嵇康所有思想的内在逻辑出发点,而“越名教”的目的是要达到自由、逍遥和放达的境界,即“任自然”。首先,心境要自然而然。嵇康认为,若精神境界淡泊,则“酒色不足钦也”。他以泽雉和灵龟作类比:“泽雉穷野草,灵龟乐泥蟠。荣名秽人身,高位多灾患。未若捐外累,肆志养浩然。”泽雉委身野草丛中,灵龟处于泥泞之中,它们都不以为苦,知足而乐,不仅说明顺应自然对人生的好处,也从人文的角度提醒人们,保持恬淡知足的心态才能有一颗自然之心。他在《释私论》中提出,要想做到越名教而任自然,就须做到“君子无措”、“审贵贱而通物情”,即不要理会社会上的批评和赞扬,不把世俗观念放在心上,从而通情达理,所想不拘泥于欲望,便能看透富贵贫贱:“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其次,要节制欲望,不要因为贪欲而失去本心,学会“意足”,才是真正的富贵:“无所须,故无适而不足。不以荣华肆志,不以隐约趋俗,混乎与万物并行,不可宠辱,此真有富贵也。”反之,一个人如果过于追求富贵荣华,终日患得患失,即便能保持终身富贵,精神上却不会快乐,而是一直被忧愁缠身:“今居荣华而忧,虽与荣华偕老,亦所以终身长愁耳。”最后,嵇康认为若要实现人文的自然之态,还要注意营建良好的社会生态环境。尽管嵇康自称狂放不羁,“薄汤武而非周孔”,但他实际上深受儒家传统思想的影响,很注重谨言慎行的为人之道。他提出要“慎言语”:“夫言语,君子之机,机动物应,则是非之形着矣。故不可不慎。”可见,嵇康虽然重视自然、追求自然,然其追求自然的目的仍在于以老庄的自然无为重建社会秩序,以实现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的交互与和谐。
第八,强调心灵以统意,师心以遣论。嵇康主张虚静、存心、寡欲和守一,从某种角度讲也是强调在人生修为中要坚持以心统意,通过自我内心的修养实现自我与自然的和谐,从而求得自然本性的回复。他在《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写道:“目送归鸿,手挥五弦。”音乐是他心灵与自然联系的纽带,他的心灵随着琴声遨游在归鸿远飞的天际,与自然浑然一体。刘勰则评价嵇康之文“师心以遣论”[13](P316)。所谓“师心”,指的就是不袭陈说,独出己见。嵇康的文论,不拘泥于陈词滥调,不墨守成规,喜欢独辟蹊径,道前人所未道,显示出理论思维的生机活力,并能促使读者解放思想,去思索、研讨。如他在《释私论》中提出了独特的公私观:“故论公私者,志道存善,(行)无凶邪,无所怀而不匿者,不可谓无私。虽欲之伐善,情之违道,无所抱而不显者,不可谓不公。”再如他在《答难养生论》中指出圣人君临天下乃是为责任,而不是出于私心,强调名位并不会改变圣人博爱为公之本心:“至人不得已而临天下,以万物为心,在宥群生,由身以道,与天下同于自得,穆然以无事为业,坦尔以天下为公。虽居君位,飨万国,恬若素士接客也。虽建龙旗,服华兖,忽若布衣在身也。”正如鲁迅所说:“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3](P316)正因为他不拘泥于前人所说,而是善于独辟蹊径,陈述个人主见,表现出嵇康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对心灵自然境界的追求。
三、嵇康生态哲学思想评析
嵇康的生态哲学思想在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两方面均有独到之处。当我们从本原的角度,重新审视我们传统文化内含的生态文明,并与西方生态哲学思想对话时,就能清晰地看到嵇康的生态哲学思想在当前仍有积极的借鉴价值。
(一)立足于唯物主义世界观
何晏和王弼全面继承了老子“有生于无”的思想,将抽象的“无”看作世界本体,而嵇康则主要汲取了道家自然无为的思想,将精神性的“无”或“道”发展为世界本源的“气”,与何晏、王弼等玄学名流的“贵无”思想对立。[4](P146)气本论是嵇康不同于老庄,也不同于魏晋玄学大师何晏和王弼的重要标志,同时更是嵇康生态哲学思想的出发点和立足点。在此基础上,嵇康反对儒家的天命论,质疑儒生的“万事万物,无非相命”的论点:“唐虞之世,命何同延,长平之卒,命何同短?此吾之所疑也。”再如嵇康在《声无哀乐论》中也对有神论思想做过批判,针对有人认为“师旷吹律,知南风不竞,楚师必败”的说辞,嵇康认为风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阴阳激愤,然后成风;气之相感,触地而发”。
(二)继承老庄,追求真我,超越自我,与万物齐一
嵇康继承老庄自然无为的生态哲学思想,追求人的天真本性,着眼于锤炼淡泊、质朴的心灵,而排斥名教对人性的矫饰、扭曲。比如他反对社会上各种摧残、扭曲人性的制度和现象,反对虚伪的礼教,反对读死书。从“任自然”的角度出发,嵇康珍视人应有的亲情友情,承认人与生俱来的各种本能欲望,提倡对其加以引导和节制,而不是抹杀。同时,嵇康认识到人类在自然界的本然位置应该与万物齐一,只不过由于人类的肆意妄为,其实然地位往往凌驾于万物之上,这种错误定位只会让人类在自我保健的道路上误入歧途。高明的养生家,也就是“至人”,能克服欲望,超越本我,与自然归于一体。故此,嵇康认为在自然规律的“理”面前,万事万物只有各安本分,秉受自然之性,按照自然之理运行,才能达到超越名教的至人境界。[15](P342)他说的“渔父好扬波,虽逸亦以难,非余心所嘉”,明确表示不愿意像渔父那样随波逐流,要保持自然之本心,以清静无为作为高尚的追求:“歌以言之,游心于玄默。”嵇康希望脱离世俗污秽,以与自然一样没有丝毫矫饰的形象遗世而立:“蝉蜕弃秽累,结友家板桐。”可见,嵇康在生态观上直接继承了老庄齐一万物、道法自然的哲学主张,并将生态自然与名教人伦的对立凸显开来,以求在儒道的调和互补中让自然人伦与自然的天然之秩相应相偕。
(三)继承儒家,中庸而致调和,天人合一
庄子重视内在精神境界的修养,惯于将灵魂高蹈于现实之上,而嵇康则在修老庄之道的同时继承了儒家中庸之道,重视内在与外在的协调和统一。在嵇康的生命认知中,人的内在和外在统一于自然物质之元气,而元气则可以通过后天的修养习练来调节,人类养生的过程是实现自身与自然禀赋之气和谐互济的过程。人只有实现身体各部分自然元气和自然之理的和谐,才能实现延年益寿的目的,这也是儒家天人合一观的体现。为了达到和谐于自然的目的,嵇康钟情于音乐和仙游,重视灵药的调补,甚至连住所都要注意符合自然之理。同时,嵇康认识到心灵的自然是生命健旺的重要保障,他反对过激的情绪左右恬淡的心境,推崇中庸而致调和。不仅如此,嵇康实现了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的互动,在自然主义的观念下,推崇社会生态的返璞归真。好的社会生态首先需要有良好的执政者,往昔有赖“圣贤无私而心怀天下”,关心普通百姓之疾苦,是以有治世。对普通人而言,若要一个适合生存的社会生态环境,首先要注意谨言慎行,积极处世。
(四)与当代深层生态哲学相通
人类文明的进步,就其本质而言,是人类通过不断实践和认识去把握自身生存的意义,进而通过反思获得更为深刻的智慧。人类的生存智慧集中体现为人在体悟与对象世界的多种关系的过程中,获得通向自由之境的价值体验。人类的生态关系从根本上说是一个涉及多个层面的复杂系统。自然生态关系,即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最基本的生态关系。人类只有先处理好自然生态关系,才能在人与自然的和谐中求得人类社会的自我解决之道。当代生态哲学的一个难题是如何确定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早期西方文明将人类定位于世界的中心,认为人类利益高于一切,等产生生态危机后,才逐渐认识到人类在自然力面前的渺小。而今,深层生态学将人类利益放在第二位,将生态问题作为一个系统的整体,寻求生态整体的利益,并使之成为人类的最高价值,将生态系统整体的完整、和谐、平衡作为衡量的根本尺度,也作为评断人类生活方式、科技进步、经济增长与社会发展的终极标准。这一观点亦被时人批评为过于机械。
在嵇康的观点中,人始终是第一位的,无论他珍远游而乐琴诗,还是和七情而调五味,抑或是和于六气与天地如一,都是为了达到至人的高度,永享生命。一方面,嵇康对生命的认识,既重视人体与自然整体上的统一,又根据五行理论强调个性化调养;既重视妥善处理多方面关系,全面把握生命保养的问题,又强调细节上的关照,鼓励人们持之以恒地从点滴做起,这些与当代深层生态学笃信的系统论异曲同工。另一方面,早于20世纪初,旅欧归来的梁启超便详细介绍了欧洲的“东方文化救世论”,提醒人们在推进物质文明高度发展的同时,必须正视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利于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人文情怀。[16](P36)实际上,我国传统生态哲学思想最大的优势之一,就是早在西方重视自然过于人文时,我们已经开始重视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的互动。嵇康追求心灵的自然之境,追求社会生态的和谐,便是明证。而今,深层生态学在人文生态方面终于与之殊途同归,指出所谓“生态社会”要包含对文化的探讨。人类有精神需求,和谐的生态社会还要包含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9]生态社会信奉“轻轻踩踏地球”的生活方式,主张减少消耗,“生活简陋、朴实,才最终是富有的”,认为人类应该“以俭朴的方式达到富裕的目的”[17]。这些理念又显然与嵇康的“吝生”、“节欲”、远富贵等思想极为合拍。
四、结语
在政治方面,魏晋是一个乱世,然而,从人文的角度看,魏晋时期又是一个尊重生命并反思人与自然关系,重新体悟天人关系进而重建社会秩序的“人的觉醒”的伟大时代。其中,人的觉醒集中体现在以嵇康为主的竹林人士对名教和自然问题的讨论中。[14](P37)当前,“生态语境”的流行正是建立在人类最高层次的觉醒之上,它源于全球化背景下的生态危机,后现代哲学和现代化的生态转向则对其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当代生态学关注的视角主要集中在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两个维度,即生态与心态是人类生态文明的两大永恒主题。生态和心态同样是嵇康生态哲学力图解决的两大问题,他站在自然主义的角度,强调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与诗意共生,显然与当代生态哲学基本意旨有着高度的精神契合。
[1](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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