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否定域和否定焦点：基于语用的考察*

左思民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200241）

提 要 本文把和句子有关的否定域分成三种：句法否定域、逻辑否定域和预设否定域。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常被当作否定域看待的聚焦域——否定焦点。句法否定域作用于和否定词直接结合的语法单位；逻辑否定域作用于由句子所表达的整个述谓结构，由此得到的真假值即是该述谓结构的外延意义；预设否定域是否定焦点激发下的产物，它否定句子所含的预设；否定焦点的作用是在句法否定域或逻辑否定域内突显句子的某个或某些部分，并借此来产生语用含义或者特定的述义。通过论证，本文得出两个结论：（a）否定涉及句法、逻辑（或语义）、语用三个层面，在语用层面上又涉及含义、述义和预设义。此外，在不同类型的语言中，否定的方式可能存在很大区别，因此否定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现象。（b）在对句子的否定操作中，语用因素最活跃，也最重要，这集中表现为否定焦点的形成和聚集之上，因此制约否定的最大因素是语用因素。

一、引 言

学界对否定域（scope of negation）和否定焦点（focus of negation）进行了大量有深度的探讨，已有很深入的认识。就国内发表的研究成果而言，笔者在撰写本文时较感兴趣的有徐杰和李英哲（1993）、李宝伦和潘海华（1999）、沈家煊（1999）、袁毓林（2000）、温锁林和雒自清（2000）、吕叔湘（2002）、税昌锡（2003）、熊仲儒（2005）、胡建华（2007）、张明辉和王虎（2009）、戴耀晶（2013）等文献。然而疑惑尚存，仍留有进一步探讨的余地。以下不揣浅陋，谈论笔者的一些粗见，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在展开探讨之前需要说明一下：本文所涉限于能和肯定句互相转化的否定句，不包括词语中包含否定语素之类的现象，比如汉语的“无能”、英语的nobody（没有人）等。

二、汉语句子的句法否定域

讲到否定域，首先想到的就是句法上的否定域。吕叔湘（2002:436）曾说：“在句子里，‘不’或‘没’的否定范围是‘不’或‘没’以后的全部词语。一个词在不在否定范围之内，有时候会产生重大的意义差别。”例如：

（1）a我一直没生病。

b我没一直生病。

例（1）a的意思是“我”从来不生病，例（1）b的意思是“我”生病了，但持续一段时间后痊愈了。

刘丹青（2008:144）主张汉语是“否定词漂移”（negative floating）型的语言。例如：

（2）a他在图书馆里不看书。

b他不在图书馆里看书。

例（2）a中“不”的否定范围和否定焦点是“看书”，例（2）b中“不”的否定范围是“在图书馆里看书”，否定焦点优先理解为“在图书馆”。

可见，对这类因否定词移动而造成否定范围变化的现象，刘丹青和吕叔湘的看法其实一致。笔者以为，他们所谈的否定范围都是句法上的否定域，因为上述例（1）和例（2）中a句和b句的意义差别，都由否定词句法位置的变化所致。

要在句法上给汉语否定句确定否定域并不容易。请看如下例句：

（3）亮亮根本没想过念研究生。

上例中“没”的否定域是作用于“想过念研究生”还是仅仅作用于“想过”？用层次结构分析难以证明。虽然目前似乎将“没想过念研究生”看作状中短语的意见占主流，但把它析作动宾短语也不算错，因为我们也可以这样说：

（4）念研究生亮亮根本没想过。

笔者还尝试过用答句来判定否定域，理由如下：汉语句子是很容易省略成分的，那么否定句在省略了可以省略的成分之后，保留下来的应该就是否定域发生作用的部分。例如：

（5）张三没来。（动词性谓语句，无宾语）

（6）张三没来学校。（动词性谓语句，带宾语）

（7）张三不能来学校。（动词性谓语句，带宾语和助动词状语）

（8）张三不喜欢冬天。（动词性谓语句，心理动词带宾语）

（9）张三不是上海人。（动词性谓语句，判断动词带宾语）

（10）张三没把衣服洗干净。（动词性谓语句，带补语和介宾状语）

（11）张三不聪明。（形容词性谓语句，无宾语）

（12）张三不很聪明。（形容词性谓语句，无宾语，带程度状语）

若把上述句子转换成肯定式疑问句，对这些疑问句作最简否定式回答的情况可列述如下：

（5’）张三来了吗？——没来。

（6’）张三来学校了吗？——没来。

（7’）张三能来学校吗？——不能来。

（8’）张三喜欢冬天吗？——不喜欢。

（9’）张三是上海人吗？——不是。

（10’）张三把衣服洗干净了吗？——没洗干净。①

（11’）张三聪明吗？——不聪明。

（12’）张三很聪明吗？——不很聪明。

由上例可知，其中各个答句的否定域都落在句子谓语的核心词语部分，如果在否定词和谓语核心成分之间有状语，或者谓语核心成分后有补语，那么这些状语和补语也在否定域内。

若据此分析，宾语将不在否定域之内，这和上述吕叔湘、刘丹青的说法不一致，可以想见也会和其他一些人的看法不一致。因此，若照这个思路探寻句法上的否定域，说服力不足。何况若扩大观察范围，还会出现和上述概括不一致的现象，如：

（13）张三能用手洗衣服吗？——不能。

（14）张三习惯在教室里自习吗？——不习惯。

例（13）、（14）中同样存在状语“用手”、“在教室里”，但在否定式答句中都不必出现。那么这是否说明状语并非都在否定域之内呢？

这就意味着句法上的否定域可能并不存在，这个思路至少能得到两个理由的支持。第一，一个语言单位的作用范围并不必然仅仅作用于和它直接结合的对象。比如，语气词附着于句中最末的一个词语之上，但其作用范围及于整个句子。第二，如吕叔湘（2002:436-437）所说，有些句子中，虽然否定词的位置不同，造成其着重点不同，但意思基本一样。例如：

（15）a你别明天来。

b你明天别来。

按吕叔湘的说法，例（15）b中，否定焦点在“别”之前，否定的范围也就扩大到“别”的前面去了。尽管如此，（15）a和（15）b两句的基本意思一样，只是着重点不同。

然而，真要否认句法否定域的存在是很困难的，比如例（1）、例（2）中a句和b句的意义差别，不用句法否定域很难解释。而且汉语否定词的移位并非十分自由，请看下面例句：

（16）a老王不按照操作程序工作。

b*老王按照操作程序不工作。

（17）a小倩没在学校里按时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

b小倩在学校里没按时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

c*小倩在学校里按时没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

这表明，汉语否定词的否定域有句法上的限制条件，从一个侧面支持了句法否定域的存在。

经反复权衡之后，笔者以为还是得承认存在句法上的否定域，对汉语句子而言，否定词的句法否定域作用于和否定词直接结合的语法单位。这样，例（1）a、b中“没”的句法否定域分别是“生病”和“一直生病”，例（2）a、b中“不”的句法否定域分别是“看书”和“在图书馆里看书”，状语和宾语也处于句法否定域之内。至于否定范围扩大到否定词之前的问题，下文第四节再作探讨。

三、句子的逻辑否定域

从逻辑学的角度看，只要对命题中的哪怕一个最小部分作出否定，就等于否定了整个命题。也就是说，命题的真假是对整个命题而言，并非对其中的某个部分而言。这是因为现在通用的逻辑学是形式逻辑学，是两值逻辑学，若一个命题为真，其所含各部分都须为真，反之，一个命题中任一部分为假，则整个命题都假。以下句（18）为例，欲令对其包含的命题“老左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的否定为真，只要符合例（19）所列条件中的任何一个即可：

（18）老左不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

（19）a老左是华东师范大学英语系的教授。

b老左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讲师。

c老左是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

d老左是上海大学中文系的讲师。

e老左是上海大学英语系的讲师。

……上述条件并未穷尽，还可列举，但已足够让我们看清否定一个命题所需满足的条件可能各不相同。再看下面两句：

（20）老左不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

（21）并非老左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

例（20）中否定词“不”居于句子谓语之内，句法否定域作用于“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例（21）中否定词“并非”冠于句子开头，句法否定域有歧解：其一，仅作用于句子的主语，否定“并非”右侧的直接成分“老左”。其二，作用于全句主体“老左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这三种情况下的句法否定域有别，但否定的结果相同。借用逻辑学的符号，用“～”表示否定，则例（20）、例（21）的真假值都相当于下例：

（22）～（老左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

可见，如果我们采取逻辑学家的立场，那么对表达某命题的句子而言，不管是通过句法操作以否定其整体，还是仅否定其中的一个部分，命题的真假值不变——若肯定性命题为假，则否定性命题为真；若肯定性命题为真，则否定性命题为假。这就是说，在逻辑上，否定域作用于整个命题。从内涵意义（为便于称说，下文称其为“述义”）的角度看，对命题中某个部分的否定并不等同于对整个命题的否定，但从真假值的角度看，结果是相同的。詹斯·奥尔伍德、拉斯·冈纳尔·安德森、奥斯坦·达尔（2009:33-34）说：“否定不是一个真正的联接词，因为它并不连结语句，而只每次作用于一个语句。”“否定在逻辑中用来构成一个复合句，它的真值是它作用于其上的简单句的真值的反面。”“日常语言似乎允许语句平面以下的否定，而这在命题逻辑中是不可能的。”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由此造成一个结果，所有的真命题都只有一个值，即真值，所有的假命题也都只有一个值，即假值，至于不同命题为真或为假的原因虽然各各不同，但在此都不必考虑。可见，一个命题的逻辑真假值并非其述义，而是其外延意义。正如詹斯·奥尔伍德等（2009：148）所说：“如果我们把真值看作是一个语句的外延（这或者是一个有点奇怪的假定，然而是一个证明为非常适当并且比将外延假定为像事实或事件的情况更简单的假定），那么，这正是我们希望作为一个语句的外延的那种东西。”

笔者在此想补充说明两点：（a）此处所说的对否定的逻辑学分析，和对否定的语义学分析实则一回事，所以本节也可看作从语义学角度对否定的论述。（b）在自然语言中，只有一部分陈述句可以表达命题，但是包括陈述句、疑问句和祈使句在内的绝大多数肯定句都能通过使用否定词变成否定句。考虑到这一情况，下文中我们提到逻辑否定域的时候，否定的作用对象不再称为命题，而改为杰弗里·N·利奇（1987：175）提出的适用范围比命题宽泛的“述谓结构”（predication），“述谓结构并不就是命题，而是包括命题、问句、命令句在内的一个范畴。”

四、句子的否定焦点

包括吕叔湘在内的许多学者都注意到并研究了否定词的否定范围或曰否定对象可以变化的现象。例如：

（23）小张不是住在我隔壁的大学生。

对例（23）的否定对象至少有如下四个理解：（a）除“不”之外的全句；（b）除“不”之外的谓语中的其余部分，即“是住在我隔壁的大学生”；（c）宾语中的定语，即“住在我隔壁”；（d）宾语的中心语，即“大学生”。笔者以为（a）是逻辑学角度的理解，（b）可优先看作从句法学角度的理解，（c）、（d）都是语用学角度的理解。

如下文所谈，从语用学角度理解的否定范围其实是在某一否定域内的聚焦或强调，聚焦强调的范围可称为聚焦域，否定句中的聚焦域称为否定焦点，否定焦点的作用是对否定域中的某个部分加以突显。请看如下例句，带框部分是否定焦点所在。

（24）a老王不 每天 早晨跑步，他只在周末的早晨跑步。

b老王不每天 早晨 跑步，他每天下午跑步。

c老王不每天早晨 跑步 ，他每天早晨打太极拳。

d 老王 不每天早晨跑步，老李每天早晨跑步。

（25）a小赵没有 从头到尾 参加考试，他只考了十分钟就退场了。

b小赵没有从头到尾 参加 考试，他从头到尾监督了考试。

c小赵没有从头到尾参加 考试 ，他从头到尾参加了阅卷。

d 小赵 没有从头到尾参加考试，小钱从头到尾参加了考试。

汉语中除了使用“是”等强调性词语（焦点标记词语）之外，标示否定焦点一般有两个方法：（a）构造对比句，进行话语内容的对比，如上例（24）、（25）；（b）施加强调重音。下例中带框部分是强调重音所在。

（26）a老王不 每天 早晨跑步。

b老王不每天 早晨 跑步。

c老王不每天早晨 跑步 。

d 老王 不每天早晨跑步。通过移动否定词的句法位置也能变化否定范围。例如：

（27）a老王不 每天 早晨跑步，他只在周末的早晨跑步。

b老王每天不 早晨 跑步，他每天下午跑步。

c老王每天早晨不 跑步 ，他每天早晨打太极拳。

如本文第二节所述，通过移动否定词的句法位置来变化否定范围是改变句法否定域，但例（27）中否定词的移位和前后分句句义的对比相结合以后，就添加了语用因素。以（27）b为例，和（27）a相比，“不”的否定域由“每天早晨跑步”缩小为“早晨跑步”，这是句法性质的变化，但（27）b的下一分句中有“下午跑步”之语，这样一来，前一分句的否定焦点就落在“早晨”之上了，这个变化是语用性质的。

吕叔湘（2002:437）把否定焦点解释为否定的着重点，在谈到例（15）“你别明天来”和“你明天别来”的着重点不同时说：“这里所说的着重点也可以说是否定的焦点。”依照这个看法，例（24）a、b、c三句中的否定焦点虽然不同，却都处于“不”的句法否定域之内。然而（24）d则不同，其中的否定焦点落于主语“老王”，而此时主语并不在“不”的句法否定域之内。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此时否定焦点以什么作为依托？

笔者以为，当否定焦点落在句子主语之上时，是以逻辑否定域为其依托的。逻辑否定域作用于句子所表示的整个述谓结构，在这个域内，可以任意选择否定焦点。这样说，主要基于如下三个理由：（a）顾名思义，否定焦点是否定时的聚焦点，既然如此，它当然以否定域为其聚焦的前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b）如果承认例（24）d之类的句子中对主语的否定并不以逻辑否定域为其前提，而可以仅仅借助于否定焦点独自实现，那么句法否定域和逻辑否定域都成了多余的概念，只要保留否定焦点一个概念即够。因为否定焦点可大可小，焦点落处可前可后，凭此一种足以解释各种否定现象了。（c）不仅否定有焦点，肯定也有焦点，且经常借助强调重音加以表示。例如：

（28）a老王 每天 早晨跑步。

b老王每天 早晨 跑步。

显然，例（28）a和b中，被肯定的并非只限于“每天”和“早晨”，而是这两个句子的全部，“每天”和“早晨”不过是其中被特别强调的部分。依此类推，否定焦点当然不应等同于否定域，而应该是整个否定域中被特别强调的部分。

进一步看，否定焦点的强调对象常常是处于否定域内的述谓结构的某种述义。在本文第三节中，笔者提到一个命题（从第三节末尾开始用“述谓结构”加以替代）的逻辑真假值并非其述义，而是其外延意义。道理很简单：导致述谓结构为假的原因可能各各不同，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假值。设若下面的例（29）（从句（18）改动而来）a、b、c、d、e包含的述谓结构“老左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说的不是事实，则这五个述谓结构的真假值相同——均为假。然而一旦谈到否定焦点，那就涉及这五个述谓结构何以为假的不同原因了。请看例句，方框内的部分是用强调重音标记的否定焦点。

（29）a老左不是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 的教授。

b老左不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 教授 。

c老左不是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的教授。

d老左不是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的 教授 。

e老左不是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 。

上例中，否定焦点的位置不同，由此突显出来的造成假值的因素随之不同，句子的述义也随之不同。这些意义差别表现为下例（30）：

（30）a老左是华东师范大学的教授，但他不是中文系的。

b老左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老师，但他不是教授。

c老左是中文系的教授，但他不是华东师范大学的。

d老左是中文系的人员，但他不是华东师范大学的教授。

e存在老左这个人，但他不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②

例（30）的 a、b、c、d、e五句中被突显的否定对象分别为：中文系、教授、华东师范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的教授、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

通过对上述诸句的观察，可知其中的否定焦点有时和句法否定域相重，有时和句法否定域不相重。和句法否定域不相重的情况比较容易理解，因为这正反映了它们各有分工。否定焦点和句法否定域相重的局面就比较令人头疼，因为这时其中的一个似乎显得多余。然而仔细思考，情况并非如此。请看下例：

（31）老左不是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 ，他是上海大学英语系的讲师。

在上例中，“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确实处于句法否定域之内，但因为下一分句中“上海大学英语系的讲师”的对比作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就增添了凸显性。反之，若删去下个分句“上海大学英语系的讲师”，对比作用消除，凸显性也就随之消失。这说明，哪怕否定焦点和句法否定域重合，否定焦点仍有其自身的强调作用。

在否定句中使用否定焦点是跨语言的普遍现象。金水敏、工藤真由美、沼田善子（2001:130）认为日语句子“太郎は大学の先生ではない”有歧义，例如：

（32）a太郎は大学の先生ではない.新聞記者だ.（太郎不是大学老师，他是报社记者。）

b太郎は大学の先生ではない.高校の先生だ.（太郎不是大学老师，他是高中老师。）

笔者以为对这一句还可以作第三种理解，即：

c太郎は大学の先生ではない.大学の職員だ.（太郎不是大学老师，他是大学里的职员。）③

上述三个句子的意义差别，笔者认为均由于否定焦点不同所致。

英语也如此。杰弗里·N·利奇（1987:423,425）曾经举过如下例子（大写字母表示强调重音所在）：

（33）a She hasn't polished the tablevery nicely（.她没有把桌子擦得很亮。）

b She hasn't POLISHEDthe table very nicely（.她没有把桌子擦得很亮。）

杰弗里·N·利奇说，例（33）a的意思是“她擦了桌子，但没擦亮”，例（33）b中对“polished”施加了强调重音，表达了如下意思：“她为桌子干了件好事，但是并未擦桌子”。利奇没有指出这些否定的性质，笔者以为这里说的其实都是否定焦点，例（33）a中否定焦点落于“very nicely”，例（33）b中借助于强调重音，否定焦点落在“polished”之上。

笔者以为强调重音还可落在例（33）中的其他位置，从而形成不同的否定焦点，比如：

（33）c She has‘t polishedTHE TABLEvery nicely（.她没有把桌子擦得很亮。）

d She has't polished the tableVERYnicely（.她没有把桌子擦得很亮。）

e She has't polished the table veryNICELY（.她没有把桌子擦得很亮。）

例（33）c指擦得很亮的东西不是桌子，d指桌子擦得不怎么亮，e指桌子擦得不如人意。

杰弗里·N·利奇（1987:423）认为，“在很多情况下最易受否定（词）影响的特征似乎是降格述谓结构。”这一点，在降格述谓结构（downgraded predication）充当句子成分时表现得相当明显。例如：

（34）I never eat Chinese foodwith chopsticks（.我从来不用筷子吃中餐。）（否定焦点落在状语之上）

他（1987:425）解释说：“否定命题中一般被认为是否定的那一部分是命题意义中最为具体的部分，也是从上下文中最不容易预言的部分。用我们在上面已经用过的话来说，这一部分就是最富有交际意义的部分。”笔者以为，对此用格莱斯的会话合作原则来作解释最为便捷：若在交际中无传信的必要，则不必添加状语或定语；既然添加状语或定语，它们就成为传信的焦点，此时若对句子加以否定，最易落入否定焦点的就是这些状语或定语。

汉语和日语也一样，如果不出现其他竞争对象，句子中的否定焦点倾向于落在状语或定语之上，例如：

（35）我昨晚没在家里吃饭。（否定焦点倾向于落在状语“在家里”之上）

（36）我不吃单位食堂做的饭。（否定焦点倾向于落在定语“单位食堂做的”之上）

（37）社長は会議で自分の意見を強く主張しなかった.（总经理在会议上没有强烈主张自己的意见。）（否定焦点倾向于落在状语“強く”或定语“自分の”之上）④

上述解释其实反映了一条跨语言的语用通则，即：除非出现对比句、焦点标记词或强调重音等，在使用否定句的时候，人们倾向于把否定焦点聚集在修饰性成分之上。

在此需要指出一个重要区别——使用对比句、焦点标记词或强调重音等手段时，否定焦点是明确的，借此表达了什么述义也是明确的。若离开了以上这些手段，否定焦点落在某个修饰成分之上仅仅是一个可能，并不确定。请看如下例句：

（38）a我昨晚没 在家里 吃饭，我在饭店吃的饭。（否定焦点落于“在家里”之上）

b我昨晚没在家里 吃饭 ，我在家里看电视。（否定焦点落于“吃饭”之上）

c我 昨晚 没在家里吃饭，我前晚在家里吃饭的。（否定焦点落于“昨晚”之上）

例（38）中a、b、c各句的否定焦点是确定的，相比之下，例（35）中否定焦点落于状语“在家里”之上仅是一种倾向，并不确定，因为它的后面若增加对比句，变成例（38）b或（38）c，否定焦点就移动了、定位了。这表明，因否定焦点倾向于落在修饰性成分之上这条语用通则而产生的某个意义，并非述义，而是一种语用含义。

上面的论述已充分表现了否定焦点的语用属性，然而否定焦点还能在更深层次上体现其语用价值——激发交际者对句子中隐藏着的预设的否定，即激发出一个预设否定域并对该预设加以否定。

在言语交际活动中，肯定句是对所说全部内容包括其预设内容的肯定，相反，否定句大多只是对句中所说的一部分内容的否定。例如：

（39）王子跟孙悟空学本领。

在通常情况下，例（39）不仅肯定了“王子跟孙悟空学本领”，还肯定了“王子”和“孙悟空”的存在，其中“存在王子”和“存在孙悟空”都是预设意义。又如：

（40）王子没跟孙悟空学本领，因为王子不想学本领。

这时“没”的否定内容是“王子跟孙悟空学本领”，但不否定“王子”和“孙悟空”的存在。

在一般情况下，包括逻辑否定在内的否定不涉及预设，但在某些情况下，比如为了加强论证的说服力，可以对预设加以否定，这时，就把否定域深入到了预设的层面。例如：

（41）王子没跟 孙悟空 学本领，因为并不存在孙悟空。

例（41）中，“没”的句法否定域是“跟孙悟空学本领”，否定焦点落在“孙悟空”上，由该否定焦点激发出一个预设否定域，并达到对预设“存在孙悟空”的否定。

由此看来，否定焦点的形成及作用有多种类型，笔者以为这都源于它的语用属性。

五、否定方式具有语言类型上的差异

本文第二节谈论了汉语的句法否定域，若将考察面扩展到汉语之外，可以看到语言类型的不同会导致否定方式呈现出不同的特点。

英语的句法否定方式和汉语较为相似，主要表现为如下三点：（a）否定词居于谓语动词的左侧，（b）句法否定域在否定词的右侧，（c）否定词可以漂移。

英语的句法否定方式也有和汉语不同之处，这主要表现为它有“否定词提升”现象，汉语则无。请看P.Ramat（见Keith Brown 2006:564-565）的例句及说明：

（42）a John wants the secretaries not to leave early（.约翰希望秘书们不要早退。）b Joh does not nwant the secretaries to leave early（.约翰不希望秘书们早退。）

（43）a I fear that he willarrive tomorrow（.我担心他明天会不来。）b Ifear that he will not arrive tomorrow（.我不担心他明天会来。）

例（42）b是否定词提升的产物。Ramat认为（42）a和b在语义和语用义上有一些差别：（42）a所表达的约翰的主观意愿性比（42）b所表达的强。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两个近义句。而在（43）a和b中，否定词句法位置的不同表现了否定词漂移的现象，由此造成这两个句子在意义上产生很大的差别。

英语的否定词也可飘移到句首，此时否定词仅否定主语或主语中心语，如下例中“not”的句法否定域作用于“many of us”，否定焦点落于“many”：

（44）Not many of us wanted the war（not many=few）（.我们很少有人希望发生这场战争。）

这和下例大不相同，下例中“did not”处于谓语动词“want”（希望）之左，其句法否定域作用于整个谓语“want the war”（希望发生战争）：

（45）Many of us did not want the war,but many others did（.我们当中有许多人不希望发生这场战争，另外有许多人则希望发生战争。）⑤

日语的句法否定方式和汉语不太一样，主要表现为如下三点：否定词居于谓语动词词干的右侧⑥；句法否定域在否定词的左侧；否定词难以漂移。请看下面金水敏等（2001:99-100）的例句（句中的“ない”为否定助动词，“ではない”是断定助动词“だ”的否定形式）：

（46）太郎は 来 ない（太郎不来。）

（47）太郎は 親切 ではない（太郎不是和善之人。）

（48）太郎は 学生 ではない（太郎不是学生。）

金水敏等说，上述三句分别是动词谓语句、形容词谓语句和名词谓语句的代表，其相应的肯定形式是“来る”“親切だ”和“学生だ”，这反映了日语句法上的基本否定对象是动词、形容词和名词谓语。

在日语中，由于谓语动词和宾语、主语、话题语等都在否定词的左侧，依常理说，其否定域不仅落于谓语部分，而且比汉语更容易扩展到主语和话题语之上。然而，从日语语法学家的论述看，日语中的句法否定域似应限于谓语部分。金水敏等（2001:130-131）把否定域解释为“可能的否定范围”，并列出了处于否定域内的四种主要成分，即：谓语动词、宾语、状语、定语。⑦他们（2001:132）认为，主语一般不在否定域之内，但在某些时候可以进入否定域。例如：

（49）太郎だけが学生ではない.（只有太郎不是学生。）

金水敏等并未区分句法否定域和逻辑否定域，但是从其论述内容来看，笔者以为日语中所谓的主语被否定，并非句法上的否定。理由如下：首先，日语句子的主语在一般情况下不被否定，这说明日语的句法否定域并不延及主语。其次，笔者以为“だけ”是一个焦点标记词，它不仅能在否定句中标记焦点，也能在肯定句中标记焦点。焦点标记并不把否定句变为肯定句，或者把肯定句变为否定句，而是在既存的否定域或肯定域内突显某一成分或某些成分。上面（49）是“だけ”标记否定焦点的例句，下面（50）是“だけ”标记肯定焦点的例子：

（50）ここだけの話にしてくれ（.只能在这里说。）（引自CASIO（型号E-SF300）电

子词典《日汉大辞典》“だけ”条）

“だけ”的用法和汉语的“只有”相似。例如：

（51）只有亮亮吃西餐。

（52）只有亮亮不吃西餐。

此外，强调重音和对比句在日语中也能助成否定焦点。例如：

（53）王さん は行かなかった。（小王没去。）

（54）紹興酒 は飲まなかった。（绍兴酒没喝。）

上例中的否定词是“なかった”，其意义相当于汉语的副词“没有”。例（53）含有这样的意思：“小王没去，但其他人去了。”例（54）含有这样的意思：“没喝绍兴酒，但喝了其他酒。”此时，“王さん”和“紹興酒”都带有强调重音，加上日语的“は”是话题语标记，有对比功能，两力合一，致使否定焦点落在了句子的话题语之上。又如：

（55）私が言った のではない。彼が言ったのだ。（不是我说的，是他说的。）

上例中的否定词语是“のではない”，其意义相当于汉语的“不是”。该例中有对比分句“彼が言ったのだ”（是他说的），否定焦点因此落于整个前分句“私が言った”（我说的）之上。⑧

根据以上论述，日语中通过运用“だけ”、强调重音（兼使用话题语标记“は”）和对比句等手段并非为了否定主语、话题语或前分句，它们的实际作用是在逻辑否定域之内将主语、话题语或前分句突显出来。

和汉语、英语、日语句子的否定方式相比，俄语句子的否定方式明显不同，此处以俄语中最常用的否定词“н е”为例进行论述，请看张会森（2000:485）的介绍：

1）完全否定句。表示否定整个事实。这时“н е”居于谓语的左侧。例如：

2）部分否定句。表示对句中部分成分所表示意义的否定。这时“н е”居于被否定成分的左侧。例如：

（59）В к л á с с е ч и т á л иГ ó г о л я,а Т о л с т ó г о.（在教室里大家读的不是果戈里的作品，而是托尔斯泰的作品。）（在补语的左侧，即在宾语之左）

（60）З а н■т и я б ýд у т п р о в е д е н■с е г ó д н я（.课不在今天上了。）（在状语的左侧）

可见，俄语句子的句法否定方式具有如下特点：否定词居于被否定词语的左侧；句法否定域在否定词的右侧；否定词可以根据表达需要而相当自由地移动。

综上所述，日语是否定词不可移位的语言，汉语、英语、俄语则是否定词可以移位的语言，但在否定词移位的自由度方面，汉语和英语远不及俄语，所以俄语是典型的“否定词漂移”型的语言。

在日语里，因为句中否定词位置固定，它在句法上的否定域是固定的，所谓的否定范围的变化，实则是在逻辑否定域内或句法否定域内进行的否定焦点的变化。在汉语和英语中，既可以像日语那样，在不移动否定词的句法位置的前提下改变否定焦点，也可以通过移动否定词的句法位置来改变其否定范围，在后一种情况下，否定域可能和否定焦点重合，也可能不和它重合。请看下例，带框部分是否定焦点所在(粗体字和大写字母表示强调重音所在)：

（61）a张三很不 聪明 。b张三不 很 聪明。

（62）a Tommy deserved not to be hated（.汤米应该不为人们所讨厌。）

b Tommy did not DESERVEto be loved（.汤米不值得爱。）⑨

例（61）a和（62）a中句法上的否定域和语用上的否定焦点重合（若有否定焦点的话）。例（61）b和（62）b中句法上的否定域分别是“很聪明”和“deserve to be loved”（值得爱），而其语用上的否定焦点分别是“很”和“deserve”（值得），两者并不重合。

至于俄语，通常情况下通过移动否定词的句法位置来改变否定范围，如俄语例句（58）、（59）、（60），其中“н е”否定的都正好是充当句法成分的一个词。这种现象告诉我们，俄语中把否定词放在哪一个成分的左侧，取决于说话人想让哪一个句法成分落入否定域之中，取决于说话人想突出表示句子的哪一个部分最需要否定。由此可见，俄语的“н е”兼具句法和语用的作用，而且“н е”的句法否定域和句中的否定焦点重合。但是，“н е”有时候似乎也能将否定范围延及一个句子。例如对“л о е з д г у д и т”（不是火车在鸣笛）可以作两种理解：

例（63）b 中，“н е”否定的就是一个句子。

笔者不懂俄语，对这种否定范围两可的现象难以给出有把握的解释。但就目前的认识程度而言，笔者倾向于把所谓“н е”否定一个句子的情况看作扩大否定焦点的作用范围的结果，换言之，这时并非“н е”扩大了句法否定范围，而是在逻辑否定域内将否定焦点落于整个句子之上。由于俄语中的否定焦点通常仅落于句子的某个部分，笔者以为俄语中否定焦点落于整个句子之上的现象具有特定的产生条件，它通常应发生在出现对比句或把强调重音施加于整个句子上面之时。

概而言之，在通常情况下，俄语的“н е”兼表句法否定和否定焦点，而且这两者的作用范围重合。在使用俄语进行交际的过程中，说话人利用“н е”的这些特点，根据交际内容和交际意图的表达需要来决定“н е”的句法位置，相当灵活便利。俄语语法学家把否定词“н е”归为语气词，看来就是着眼于它具有的这种明显的语用特点和语用价值。

限于篇幅和笔者的能力，本文观察的语言种类和深度十分有限，即使如此，也已显示了不同类型的语言在否定方式上各有其句法特点，这对我们深入了解句法否定及由此形成的句法否定域的多样性和共同性是十分有益的。

六、结 语

论述至此，笔者在上文中的观点可以概括如下：

（a）和句子有关的否定可分成三种：句法否定、逻辑否定和预设否定，并相应形成不同的否定域。此外还有一种聚焦域，聚焦域常常被理解为一种否定域，其实不是，它是一种突显域。

（b）句法否定域作用于和否定词直接结合的语法单位。

（c）逻辑否定域作用于由句子所表达的整个述谓结构，由此产生的真假值是该述谓结构的外延意义。

（d）预设否定域是借助于否定焦点激发出来的否定域，它的否定对象是句子所含的预设。

（e）聚焦域是一种突显域，否定句中的聚焦域称为否定焦点，否定焦点的作用是在句法否定域或逻辑否定域内突显强调句子的某个或某些部分。

（f）在否定句中若不出现对比句、焦点标记词或强调重音等的时候，人们倾向于把否定焦点聚集在句中的修饰性成分之上，由此产生的意义是一种语用含义。在否定句中出现对比句、焦点标记词或强调重音等的时候，否定焦点表达的是特定的述义甚至是预设义。但f点中所说前一个特点在俄语这类语言中即便存在亦非常态，所说后一个特点在俄语这类语言中的表现机会不多，因为俄语这类语言的否定词可以高度自由地在句中漂移到说话人想要予以否定的任一成分之左，句法否定域和否定焦点不一致的情况较少见到。

综上所述，否定涉及句法、逻辑（或语义）、语用三个层面，在语用层面上又进一步涉及含义、述义和预设义，此外，在不同类型的语言中，否定的方式可能存在很大的区别，这表明否定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现象。

需要特别指出，在催生含义的能力上，否定句大大高于肯定句，因为从意义表达的角度看，若无特定需要，肯定句已够使用，因此一旦采用否定句，自然另有目的。杰弗里·N·利奇（1987:420）曾提出支配否定用法的两条普遍的语用学原则：

A除非有人有理由或可能有理由认为某个命题是真实的，否则他不会有意识地否定这个命题。

B当人们否定某个命题时，一般认为该命题中的某些部分依然为真。

笔者以为上述语用学原则是有道理的。语言事实也表明，和肯定相比，否定具有更多的交际功用。例如：

（64）媛媛在周六弹奏钢琴。

（65）媛媛不在周六弹奏钢琴。

在不考虑表达更多的、更隐晦的言外之意的前提下，若不使用对比句，若不施以强调重音，若不使用焦点标记词“是”等，例（64）能传递更多的意思吗？恐怕不行。相反，在同样的条件下，例（65）却具备传递下列多种含义中的任一个的可能性。例如：

（66）a媛媛在周六以外的日子弹奏钢琴。

b媛媛在周六保养钢琴、维修钢琴等等。

c媛媛在周六做别的事情。

d别人在周六弹奏钢琴。

在对句子的否定操作中，语用因素最活跃，也最重要，这集中表现为否定焦点的形成和聚集之上。对日语、汉语和英语这类否定词不漂移或漂移自由度有限的语言来说，否定焦点如何形成、聚集，要受到两个语用因素的制约：第一，根据格莱斯会话合作原则所揭示的规律，否定焦点倾向于优先落在修饰语比如状语或定语之上，产生语用含义。笔者称之为“语用A制约”。第二，如果上下文中出现对比句、强调重音、焦点标记词等，那么受这些因素的制约，否定焦点可以落在不同的相应位置，比如既可以落在状语上，也可以落在定语上，还可以落在中心语上，从而表达特定的述义，甚至激发预设否定域，达到对预设的否定。笔者称之为“语用B制约”。不过一旦碰到俄语这类否定词漂移高度自由的语言，那么在多数时候不必怎么考虑语用A制约，但语用B制约仍旧存在。此外，在俄语这类语言中，如何确定否定词的位置，与说话人如何表达交际内容、交际意图有很大的关系。由此可见，制约否定的最大因素是语用因素。

注 释

①例（10’）的答句中不必出现“把衣服”这个状语，乃因“把衣服”的“衣服”可看作“洗干净衣服”中的宾语在句子里的前置。

②这里“存在老左这个人”的意思其实是预设义。

③该句得到杨凯荣教授的指正，谨表感谢。

④例（37）原为金水敏、工藤真由美、沼田善子（2001:129）的例句，笔者略有删改。

⑤例（44）、（45）转引自奥拓·杰斯帕森（1989:374）。

⑥日语中接在谓语动词后的否定词具有粘着性，实为粘着语素，但日语语法学中将其归为助动词，据此笔者将这些否定语素称为否定词。

⑦这些并非是他们的原用术语，而是笔者转换后的汉语语法学的通常术语。

⑧例（53）、（54）、（55）及解释均由杨凯荣教授提供，在此谨表感谢。

⑨例（61）、（62）转引自奥拓·杰斯帕森（1989:374）。

⑩这一部分例句和分析引自冯倩（2004: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