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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测副词“可能”的来源

2014-12-03

语言研究 2014年3期
关键词:外来词现代汉语副词

胡 静 书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7;常州大学 文法与艺术学院,江苏 常州 213164)

“可能”是现代汉语中极为常用的推测义词,无论是口语还是书面语均大量使用,对其来源的研究主要有郑萦(2001,未刊稿)、董秀芳(2011)、朱冠明(2006,2008)和杨黎黎(2012)。

郑萦(2001)认为推测义“可能”由助动词用法语法化而来,始见于清代。但该文无法揭示这一语法化过程。郑文提供清代推测义“可能”仅两例:

1)九月初八日(丁巳)载:“蔡牵可能窜至江苏洋面”。(《台湾档案·清仁宗实录选》)

2)至本地买补之仓谷,酌其可能,量势买补。(《台湾档案·雍正硃批奏摺选辑一》)

经查,第一例并非实录中的句子,而是弁言中的话;第二例理解为“能力”更符合上下文意,意为“斟酌各地的能力,根据实际情况买补”。

董秀芳(2011:262-263)认为“可能”在多动词句的语境中变成一个副词,这样的“可能”仍然是“可以做到”的意思,但因语义上有非现实性,与表示推测的副词有相通之处。董著所举例如:

3)萧艾转肥兰蕙瘦,可能天亦妒馨香。(唐·韩偓《偶题》)

杨黎黎(2012:21)与董著观点十分相似,其例句中也有该例。按:董著、杨文对该例“可能”理解有误。此例“可能”应理解为“疑问词‘可’+助动词‘能’”,其义为“是否能、是否会”。江蓝生(1990:45)讨论疑问副词“可”的来源时指出,表示推度询问的“可”“最早出现于唐五代时期文献中”,义为“能否、是否”。其中的“能”江文认为“有的是助动词,也有的相当于系词‘是’,‘可能’犹言‘可是’,即是不是、是否之意;有的意义甚虚,‘可能’就相当于‘可’”。该例“可能天亦妒馨香”之“可能”也应该这样理解,其义为“是不是(是否)天亦妒馨香?”郑萦(2001)也注意到唐代的“可能”绝大多数都表示疑问,而非推测。这样的“可能”从唐代开始出现,至今仍保留在不少地区的方言中(详江蓝生1990)。

朱冠明(2006、2008)主要观点为:现代汉语中表推测的“可能”与中古出现的“可”、“能”连用无关,其来源是疑问表推度询问的语气词“可”与“能”连用于带有句末疑问语气词的句子中,此时因为句末语气词的存在,疑问语气词“可”的疑问色彩减弱,朱文认为下面例中的“可能”在晚清使用较多,很难区别于现代汉语中表推测的“可能”,正是其直接来源:

4)不知后日可能得再见否?(《醒世恒言》卷十)

5)这二人可能有么?(《三侠五义》第七十九回)

并指出下例老舍作品中的“可能”已是情态动词:

6)自己六十岁了,还敢出肩重任,道德不充实可能有这个勇气?(老舍《蛤藻集·且说屋里》)

朱文认为表示询问的疑问语气副词“可”“晚清以后从北方话中彻底消失,仅保留在方言如苏州话、合肥话、昆明话中,因此后来出现的‘可’都不是疑问语气副词”(朱冠明 2006:124),那么后来出现的“可能”即表示推测了。

我们的疑问是:既然疑问语气词“可”至今仍然存在于方言中,因此不可断然将文献中的“可能”全部理解为揣测副词,须具体分析用例情况,其文引老舍例中“可能”并不表推测,而是表达反问语气。朱文对“可能”来源的分析是一种推测,缺乏充分证据,详见下文。

从跨语言的角度看,推测义“可能”来自能力义的“可、能”类词比较常见,英语中的助动词“may”,表许可,也可表推测,其来源是magan,义为“have the physical ability”,见Traugott &Dasher(2002:123);Bybee等(1994)便认为汉语的“可能”也是这样的来源(参朱冠明2006、2008),与董秀芳(2011)观点相似。果真如此,通常文献中应该能看到词义演变的大致过程。那么实际情况如何?为更清楚地说明问题,下文首先说明历代文献中“可”、“能”连用的情况,再说明“可能”推测义用法在文献中的使用情况,最后说明其来源。

为简明起见,我们将表“能力许可、可以做到”义的“可能”称为可能1,将疑问语气副词“可”与“能”连用的“可能”称为可能2,将现代汉语中表推测的副词“可能”称为可能3。

先唐众多文献中,“可”、“能”连用约二十例(偶见引用前代的“可”、“能”连用,数量极少,不计;异文不计;唐人撰史书中“可能”很少,不计),均可理解为“能力上可以做到,许可”,即可能1,董著也已提到,此处不再举例。

唐代及其后文献中,可能1的使用也十分有限,下面几乎是唐代以来所有用例:

7)观见根器,却后七日可能集会。(唐·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八)

8)是身如聚沫,不可能摩撮。(《维摩诘经讲经文》)

9)清诚可以轨物,素行可能律人。(《全唐文》卷二十三)

10)圣人知孝之可能教人也。(《全唐文》卷四十一)

11)云飞电集,横玉浦而流光:信可能娱乐惟灵,发挥文物……(《全唐文》卷二〇九)

12)惟才与节,可能戡祸乱,定邦家。(《全唐文》卷三百六十七)

13)真宗面赐药酒一注缾,令空腹饮之,可能和气血,辟外邪。(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九)

14)……,但数多,非世间名数可能言之,今略举大数。(《梦溪笔谈》卷十八)

15)函中有神素书,取而按方合服之,一年可能乘云而行。(《太平广记》卷四)

16)打的我无缝可能逃,有口屈成招。(元·纪君祥《赵氏孤儿》第三折)

17)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明·王守仁《传习录》卷上)

18)自篆自刻,故知镌刻非粗工俗手可能也。(明·谢肇淛《五杂俎》卷七)

19)花时苦寒,凌风雪于山谷间,岂俗子可能哉?(《五杂俎》卷十)

20)譬则湮江堑河,而欲塞水之流,不可能也。(明·刘元卿《贤弈编》卷三)

21)刀枪器械,无一可能胜吾者。(元明·罗贯中《三国演义》八十七回)

22)设渔团可能弭水盗,徙陆营可以垦荒地。(《湘报》第95号)

《湘报》中的“可能”与“可以”对举,还是可能1,现代汉语中已经不用可能1,多以“可以”代之,《湘报》例便是很好的证据。

文献中可能1用例很少,很难看清可能1到可能3的词义演变过程,郑、董的观点都缺乏充足的例证,朱冠明(2006、2008)也指出可能1与可能3无关。

唐代起,可能2倒是占绝对多数,口语文献中尤为如此,上文已提到,例多不举,可参江蓝生(1990)。那么可能3是不是像朱文说的那样来自可能2?我们认为并非如此。

上文提到朱文认为是可能3来源的用例及老舍作品中的“可能”都是可能2。尽管普通话已经不用可能2,但它仍然保留在很多方言中,“可”有不同的语音弱化形式(江蓝生1990)。句末疑问语气词的存在并未像朱文认为的那样弱化“可”的疑问语气词作用。笔者方言盱眙话属于江淮官话洪巢片,盱眙话中大量使用疑问语气词“可”,意为“是否”;也可与“能”搭配使用,表达询问,意为“能不能”。这类句子句末可带疑问语气词,也可不带。不能因为普通话中没有表疑问语气的“可”就认为晚清文献中的“可能”是可能3,因为这些文献没有理由要反映普通话的情形。

现在看表推测的可能3何时出现。我们的调查显示:清末民国初年的文献中,用为形容词、副词、名词的“可能”突然同时大量出现,同时,之前文献中未见使用的“可能性”、较少使用的“不可能”也都出现了:

23)一言论必为之栓阅,一举动必为之监督,甚至形迹稍涉可能生存者,亦逮捕入狱。(《论政府拟设检报局》。《东方杂志》1905年第1期)

24)种族未消灭而欲以立宪之则,不可能之事也。(蛰伸《论满洲虽欲立宪而不能》。《民报》1905年第1号)

25)驳革命可能生内乱说(《精卫著文章题》。《民报》1905年第9号)

26)野蛮排外,使用国际法上不可能之手段,致危难于人者,召干涉者也。(汉民《排外与国际法》。《民报》1905年第9号)

27)……,则条约可能取消。(汉民《排外与国际法》。《民报》1905年第10号)

28)于支那分割之可能不可能,未一言及之。(东京志同来稿《与日本东京朝日新闻记者书》。《民报》第26号)

29)并痛苦的觉得逃免是实际上不可能的。(张崧年《罗素与人口问题》。《新青年》第7卷第4号)

30)但不绝的发明新生产方法,是不可能的事情。(彭一湖《论人口有增加于生活资料以上的恒常倾向》。《新青年》第7卷第4号)

31)死者灵魂再化身寄托于动物的各种可能的信仰。(杨成志译《民俗学问题格》。《民俗》第2期)

32)当然有供我们好好的去攻读、去评论的可能和必要。(罗香林《读钟著民间文艺丛话》。《民俗》第29、30期合刊)

33)其中又可以分作两项,(一)是正面的,写这理想生活,或人间上达的可能性。(周作人《人的文学》。《新青年》第5卷第6号)

34)认定我们的神经系统不过是一种应付外物的机能,不过是有随机应变的可能性。(胡适《实验主义·詹姆士的心理学》。《新青年》第6卷第4号)

35)能使可怕的事起来的可能性有多少,你也不知道么?(日本武者小路实笃著、鲁迅译《一个青年的梦》。《新青年》第7卷第2号)

另外同时期文献中还出现了类似于“……成为可能”这样相当于补语用法的“可能”:

36)不可能的变为可能。(任鸿隽《何为科学家》。《新青年》第6卷第3号)

不难发现,以上的“可能”、“不可能”、“……成为可能”都出现在清末民国初年的进步报刊中,文体相对书面化,且很多用例是在翻译文献中出现的。这些“可能”与前文提到的“可能”在语义上有显著差别,大部分只能理解为推测,而不宜理解为“可以做到、有能力做到”。例27)中,句子主语为无生主语“条约”,是谓语动词“取消”的受事,与能力义的“可能”完全不同。无生主语的出现是情态义成熟的重要标志。

我们认为,可能3是外来词。日语中有词形为“可能”的词,也有“不可能”等形式。由于汉语中词性变化多不需要词形变化,在借入时对日语词“可能”的相关词形作了“形式上的调整,如删除假名的部分”(沈国威2010:28),这样名词、形容词、副词用法的“可能”在汉语中采用同一词形。王立达(1958:92)已明确指出“可能性”一词是来自日语的词。《日本国语大辞典》(2001)明确解释“可能”一词是明治时期的新汉语,用来翻译英语词virtual(参《哲学字汇》,1881)、possibility(参《附音插图英和字汇》,1873)①沈国威教授、秋谷裕幸先生见告:“可能”是由日语固有词“能atau”和“可beki”结合而成,最初训读为ata hu beki(“大概是、应该有可能”的意思),直到明治时代才音读为ka nou(有可能、可能性之义),用固有词汇构成新词,再把读音变成汉字的发音,这是江户以来日本人创造汉字新词的一个方法。。可能3被中国的留学者借到汉语中②上面例句所在文章的作者中,蛰伸(即朱执信)、精卫(即汪精卫)、汉民(即胡汉民)、彭一湖、周作人、鲁迅及任鸿隽均留学过日本,张崧年留学过法国,罗香林是否留学过日本不详,但其曾就读于英文学校,师从梁启超、王国维,应该能接触到日本学者翻译的西方文献。,正是可能3突然大量出现在清末报刊而非其他材料中的原因。

一般认为外来词多表示新事物、新概念,往往是名词,较少出现“可能”这样用为形容词、副词的词汇,但清末进入汉语的日语词数量众多,其中还有动词如“取缔”、“打消”、“引渡”,形容词如“积极的”、“消极的”,语段如“无某某之必要”(据沈国威,2010),所以“可能”的借入也不为特例。近代中日语言之间互借的详细情况,可参阅沈国威(2010)和高名凯、刘正埮(1958)。

王力(1988:681)讨论新词与新概念时认为:“多数的新词是由新的概念产生的。但是不能机械地了解新的概念。例如‘政策’这一个概念,不能说原来汉人心目中绝对没有它,只是说没有经常地作为一个概念来表现在语言里。如果从这个角度上看,就连‘可能’、‘自然’之类也可以认为新词了。”看来王力先生认为“可能”这样的词在用法上是新近出现的,但不能算新词,也不是外来词,大约是因为汉语中本来已有“可能”这样形式的词。我们认为,虽然汉语史上本来有“可能”,但我们讨论的推测义用法却是借自日本,所以实质上是外来词,只不过因为日语用这样的汉字记录词语,与汉语固有的词同形。心目中的概念不一定都外化为词,如果借用了其他语言中相应概念已外化的词,则应承认其外来身份,否则外来词就仅限于表示外来的全新事物的名称了,这显然与语言事实不符。

该词借入汉语后受到汉语的影响,用法多样;也正因为是外来词,该词与汉语中其他典型推测义副词如“恐怕”、“大概”等用法上有显著不同,如可以说“有可能、很可能、不可能、成为可能”,“恐怕”、“大概”等则不能,对此将另文分析,此不赘述。

“可能”在书面文献中得到接受后很快用为纯粹的推测义词,与我们现在的语感完全一致:

37)这故事如今可能只有管渡船的老人还记住,其他人全不知道。(沈从文《新湘行记》)

38)可能有一天这上面会落下了敌人的一颗炸弹。(萧红《长安寺》)

现在仍然使用可能2的方言区中,也有可能3,后者应该是受书面语影响而进入各方言的,但可能2、可能3读音画然有别:如盱眙话中可能2之“可”弱化为[k‘əʔ],而可能3之“可”读为[k‘o]3。语言使用者正是用不同的读音区别不同的词。

现代汉语中来自日语的词语不限于表示新概念新事物的名词,还有相当一部分的词不易察觉,此现象应该得到重视,做好该类词的研究工作才能更客观准确地认识现代汉语词汇的构成。

【附记】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沈国威教授、秋谷裕幸先生、汪维辉教授、董志翘教授、张洪明教授、李葆嘉教授、朱冠明先生、陈素梅老师的指导和帮助,谨致谢忱!文中错误、不当之处均由作者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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