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威的陨落:从《失乐园》到《Radi Os》
2014-12-01刘京菁
摘 要:在后现代主义思潮下,约翰逊的《Radi Os》完全是由大幅删减弥尔顿《失乐园》的内容而成,两者都记述了撒旦反叛及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故事。在解构主义视角下,此过程削减文本内部宗教的权威与文本外部作者的权威,使读者参与到文本意义的创作中,从而使文本的解读变得多元化,同时,许多传统观念上的二元对立也被消解。与中国删减作品从而维护原作权威相比,《Radi Os》的删除体现了后现代主义反传统、反权威的精神内涵。
关键词:解构主义 《失乐园》 《Radi Os》 权威
一、概述
(一)关于《失乐园》与《Radi Os》
十七世纪,弥尔顿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取材于《圣经·创世纪》,讲述了亚当夏娃受魔鬼撒旦诱惑,偷食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园的故事,同荷马的《伊利亚特》、但丁的《神曲》等同为世界文学史上不可缺少的史诗范例。
约翰逊(Ronald Johnson)的《Radi Os》以《失乐园》为基础,精心删除前四卷大部分内容,用剩余的词语展现了一个具有独特性的故事。《Radi Os》的创作理念在名字中早有暗示。表面上,“Radi Os”是删节“Paradise Lost”中的字母所得,这与作品的写作手法一致。然而,塞林格(Selinger,2002)认为其中另含深意:英文中“Radi”一词意为射线,而“Os”在拉丁文之中有“骨骼”之意。因此,《Radi Os》也可以理解为《失乐园》“骨骼”框架的“映射”。约翰逊对《失乐园》所做的创造性删节反映了当时文学流向变化的脉络。
(二)解构主义
1967年,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论文字学》(Grammatology)在法国出版,在文学理论学界掀起了一股“解构”(Deconstruction)热潮,他的理论(姑且称之为解构主义)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达到巅峰,目前热度已过,但其思想精神为后来的文学理论研究留下了巨大的财富。
学者帕克(Robert Dale Parker)将解构主义概括为“多样性”(multiplicity):解构主义者相信文本有多重解读的可能。他们反对中心主义,反对权威化、神圣化,如果传统的文学批评理论热衷于找出文本的中心,如关键人物、场景、情节,解构主义就是“去中心化”的阅读方式。“对于解构主义者来说,任何事物都是多元的、不稳定的、不具有统一性质的。”能指(signifier)与所指(signified)之间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能指的修辞与比喻意义会扩张,压倒其字面意义,所以语言并不局限于字面意义,而是存在无数超越体系与组织的可能。在此过程中,读者参与了文本的创作,得到的也是不完全的意义。
从字面上看,“解构”是破坏与摧毁,似乎是要将意义从文本中抽离。实际上,解构主义是要改革阅读方式,使文本呈现更开放的状态,对文本意义的效果是增加,而非减少。
学界多将解构主义视为后现代主义的核心之一,而《Radi Os》被认为是后现代主义思潮的产物。本文对比《失乐园》与《Radi Os》,探讨后者在删节过程中,如何在文本内外对权威进行消解,打破读者与作者的二元对立,最终实现对整个故事的开放性阅读,为“意义”提供无限的衍生空间。
二、宗教权威的陨落
《失乐园》取材于《圣经·创世纪》,并非弥尔顿原创。在弥尔顿的改写之中,已经显露出对传统宗教与神圣形象地位的挑战。许多学者认为撒旦引诱夏娃赋于人类以思想,是普罗米修斯般悲剧英雄的形象。此说法忽视了角色的行为目的。第九卷中,撒旦被上帝惩罚后说:“那么,以怨抱怨才是最好的偿还”。 他打着“理性”与“知觉”的旗号,行阴险复仇之事,与悲剧英雄的自我牺牲精神背道而驰。
撒旦的形象十分复杂,在《失乐园》的一、二卷中,他是无所畏惧、挑战权威的革命者。第三卷后,他化身蟒蛇潜入尘埃,阴险狡诈,令人憎恶,从反面衬托了上帝的公正与伟大。刘岩(2012)认为,弥尔顿对撒旦形象的塑造并非挑战上帝的权威,而是通过撒旦境遇的大起大落,激发读者的同情心,随后在撒旦伪装被揭穿后,深化作品的警醒作用。
第十三卷中上帝与圣子的塑造中,上帝依然仁爱、具有预知能力,圣子无私、愿为拯救人类自我牺牲。然而,弥尔顿对教会的腐败感到愤怒,投身于宗教改革之中。他提倡将《圣经》作为唯一的信仰,人们可以自行解释《圣经》,摆脱教堂活动的剥削。普遍认为弥尔顿的撒旦讽喻了当时的英国革命。前两卷中,撒旦如革命开始时“不可战胜、冷峻、有自控力并且鼓舞人心”(Hanford,1949),然而最终因其本质的不道德而失败。弥尔顿在创作时将政治期望与政治立场寄托其中是显而易见的。而这一行为本身已削弱了宗教文本的神圣性,向神圣文本内引入世俗化的功能,宗教的权威已经遭到挑战。
如果说《失乐园》中上帝仍是上帝,魔鬼仍是魔鬼, 那么《Radi Os》中,神圣痕迹的删除则是对宗教权威的颠覆,对传统二元对立的消解。以第三卷为例,除去卷尾出现一次“亚当”,整卷所有宗教的专有名词,包括人名,全部被删除。例如:
带有宗教色彩的词汇,如“独生子”“荣光”“欢娱和爱恋的不朽果子”被删去,造成神圣缺失的真空状态。随着宗教背景的抽离,上帝创造人类的证据消失,人类对上帝的依赖不复存在。《失乐园》中,亚当夏娃偷食禁果后获得的自主是相对的、有限制的、不道德的,但在《Radi Os》,人类的独立自主是不言自明的。同样,《Radi Os》消除了所有撒旦的痕迹,取消了弥尔顿原文中关于善与恶、神圣与恶魔的价值取向,人类摆脱外力的引导与束缚,有了自主选择与承担责任的权利。
对《失乐园》中宗教概念的删除,在文本内部让故事跳出宗教框架,取消了原文的宗教内涵,同时,删减混淆了原文中“天堂”“地狱”等概念,瓦解了读者对宗教背景的心理预期。endprint
第三卷写:“容光焕发的形象/唯一的/花园/在世界外的荒野/没有地狱的禁制,也不是/远离”。“世界外的荒野”原指撒旦的领土“地狱”。然而,此卷所有撒旦的痕迹业已清除,整个句子连同之后“没有地狱的禁制,也不是远离天堂”读起来更像是在承接上文,描写“花园”,即伊甸园的景象。如此,通过删除后文字表述的模糊性,作者打破读者的心理预期,与当下阅读审美体验形成落差,对读者既有的宗教理念进行挑战。
从《圣经》到《失乐园》再至《Radi Os》,宗教的权威在文本中不断受到挑战,逐渐淡化甚至趋于消失,而善与恶、神与魔等等传统的二元对立也逐渐被消解。
三、作者权威的陨落
约翰逊作为《失乐园》的读者,创造了“不忠实”的《Radi Os》,通过精心编排,在文中树立了全然不同的“人”的形象。
“那里的人/唯一的要求/去创造/或爱”,这句诗行删除中间的部分,将“人”“唯一的要求”简化为“创造”与“爱”,这种删改虽未改动原意,但强调的重点明显不同。“我们去哪里寻这爱呢?生老病死/静默的死亡/在那里/合而为一,是为人类”。承接上句,如果人类选择爱,他们会经历生老病死,但这也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理由。接下来又说:“爱胜过/死亡/呈现/人的本性/结出果实/从彻底的失去中”。这几行肯定了人类选择“爱”是出于本性,即使失去了永恒的生命也是值得的。并且,约翰逊重新树立起来的人的形象摆脱了上帝与撒旦的控制,自主做出选择并且为选择承担责任,与《失乐园》中受摆布大相径庭。约翰逊也通过对《失乐园》不忠实地删除,完成了自己从读者到作者的转变。
消解原作者的权威是每一个改写者的必经之路,但约翰逊在文本中完成了作者权威的自我消解。
《Radi Os》由词语与短句组成,专门保留了删除《失乐园》后的空白,与水墨画意境相似,给读者留下大量的想象空间。如:如何解释“创造之物/问/回答”,“创造之物”发问还是被问?谁在回答?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解释。《Radi Os》中大量画面闪现般的语言描述,没有文本环境,使读者不得不自己补足缺失的部分,被迫参与创作过程,解释的权利随即转移到读者手中。这个过程不仅破除了对作者与原作权威的迷信,也消解了传统文学理论中作者与读者的二元对立。
从哲学上更广大的视角来看,被消解的二元对立不只是作者与读者。有人问为什么约翰逊自行填补删除后的留白。这个问题回答之一是,如果作者将作品的解释做到极致,相当于给读者一个选择题——赞同或反对。如《失乐园》,读者的道德选择是“上帝是否正义”或“撒旦值不值得同情”。保留空白是给读者一道开放式的简答题,读者根据个人背景、经验及感受自行填补,得到无穷的可能。文字数量有限,人类创作空间并不如想象中宽广,如弥尔顿、约翰逊仍须以《圣经》作为蓝本创作,如塞林格(1992)所说:“一切原创皆非原创”。但是,即使遵循同样的故事,当权威陨落,人类作为语言的生物,也可以在既有的言语中创造无限的解释。约翰逊的“删除”最终成为“收获”,以失而始,以得而终。
从《失乐园》到《Radi Os》,这消解了“得”与“失”、“有限”与“无限”的二元对立。
四、总结
约翰逊对《失乐园》进行大篇幅的删节之法十分奇特,纵观中国文学史,对于经典的删改并不罕见。一种是为政治目的服务的删节,如明朝朱元璋删除《孟子》中与其统治思想相矛盾的内容;另一种则是觉得前人的作品文学水平不够,删除其冗长的部分,使原文更加精炼。莫砺锋在《后人对唐诗名篇的删改》中总结了此类现象,连李白、柳宗元等大家也不能免于作品被删节的命运。然而,虽然取法相同,就删节的目的与效果来看,两者截然相反。基于政治因素的删节,表面上看起来对原作不够尊重,目的却是为原作的流传扫除障碍,虽然内容上有所删减,原作的权威性未受影响。并且,以提高著作的文学性为目的,删减后更是把作品供上了经典的神坛。相对于西方后现代主义影响下的《Radi Os》,中国古代的删节文学受“崇古非今”传统的影响,对经典始终保持敬意。如今东西方文学文化交流畅通,希望如《Radi Os》这样形式新颖、内涵丰富的作品能传入中国,促进中国文学与文学理论发展,使其呈现解构主义者期望的“多元性”。
参考文献:
[1]Flannagan R.(2002),John Milton:A Short Introduction,Blackwell Publishing.
[2]Hanford J.H.(1949),John Milton,Englishman,Crown publishers.
[3]McCaffery,S.(2002).Corrosive Poetics:The Relief Composition of Ronald Johnson's Radios.Pretexts:literary and cultural studies,11(2),121-132.
[4]Newlyn,L.,& Newlyn(1993),Paradise Lost and the Romantic Reader,Clarendon Press.
[5]Parker R.D.(2011),Key Concept in Deconstruction, How to Interpret Literature–Critical Theory for Literary and Cultural Studie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87-92.
[6]Selinger,E.(1992).I Composed the Holes":Reading Ronald Johnson's" Radi Os.Contemporary Literature,46-73.
[7]刘岩.困惑的读者:《失乐园》中读者的道德困境[J].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2,31(5): 59-62.
[8]莫砺锋.论后人对唐诗名篇的删改[J].文学遗产,2010,(04).
[9]J.弥尔顿著,朱维之译.失乐园[M].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
(刘京菁 香港城市大学 99907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