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致远神仙道化剧之宗教精神的阐释
2014-12-01王艳梅
摘 要:宗教精神是戏剧艺术创作中的重要元素,神仙道化剧体现了浓郁的宗教因素。马致远现存神仙道化剧四种,主要以道教中神仙人物的宗教行迹与仙道传说为题材,体现出道教长生乐道的宗教精神,反映出元代道教宣传全真教教义观念的独有特征。作为元代社会现实的产物,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从不同视角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状况,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神仙道化剧 全真教 宗教精神 马致远
戏曲起源于宗教,元杂剧与宗教之间有着深广的渊源。神仙道化剧是元杂剧的重要部分,朱权《太和正音谱》将其列为杂剧“十二科”之首。神仙道化剧与宗教的关系尤为密切,其代表性人物马致远既是开山之祖,又是成就最高的作家,被贾仲明称之为“马神仙”。在马致远现存的七个剧本中,有四个是神仙道化剧,它们分别是《吕洞宾三醉岳阳楼》《开坛阐教黄粱梦》《西华山陈抟高卧》《马丹阳三度任风子》。
鲁迅说:“中国的根柢全在道教。”作为我国土生土长的宗教,道教是一种重视个体生命感受、追求生命永恒的宗教。正是看重生命本身的价值,道教特别注重长生和享受生命过程。由此,道教设法通过一定的仪式、方法修炼,实现生命永恒、成为神仙。神仙信仰和济度是道教的基本教义,此两种思想相结合,其诱人之处便在于经过修炼达到永生,从而产生对美妙“仙境”的无限憧憬。这种思想被马致远所用,在其创作的神仙道化剧作品中处处体现出道教长生乐道的宗教精神,生动地折射出当时社会真实的宗教现象和宗教观念。
一、马致远神仙道化剧的基本概况
以道教神仙传说为创作素材是中国戏曲的传统。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主要宣传道教的宗教精神。它以道教神仙人物为中心,将道教情节和神仙人物的宗教行迹与民间传说杂糅而成,既有民间传说色彩,又有一定的社会教化意义。
《吕洞宾三醉岳阳楼》的主人公是著名道士吕洞宾,和剧中出现的钟离权、铁拐李、蓝采和、韩湘子、曹国舅、张果老、徐神翁七人构成民间流传的“八仙”。吕洞宾历史上确有其人,正经传记、野史笔录和道教徒编撰的书中对吕洞宾的事迹颇有记载,特别是吕洞宾与柳树精的传说在元代流传甚广。顾嗣立辑的《元诗选》中,就有萨都刺作的《升龙观夜烧香印上有吕洞宾老树精》一诗:
兰风吹动吕仙影,老树槎牙吐莫秋。
夜静药炉丹火现,月明神剑夜光浮。
已知浩气无穷尽,不到心灰未肯休。
铁笛一声吹雪散,碧云飞过岳阳楼。
至于《岳阳楼》中的柳树精郭马儿,为马致远附会郭上灶而衍成。赵道一《历世真体道通鉴》卷二十九“吕岩”条云:
吴得年五十道始成,第一度郭上灶,第二度赵仙姑法名何。
在《岳阳楼》杂剧题目正名曰:“郭上灶双赴灵虚殿,吕洞宾三醉岳阳楼。”二者之间决非偶然相同。在《历世真体道通鉴》卷三十“郭上灶”上,详细记载了吕洞宾脱度他的情况。这些传说为马致远《岳阳楼》创作提供了素材来源。
《黄粱梦》讲述的是神仙钟离权度脱吕洞宾的故事。钟离权、吕洞宾皆是全真教主。《黄粱梦》的蓝本可追溯到唐传奇《枕中记》,但马致远创作的直接依据却是道教内部有关神仙吕洞宾的诸多传说。早在宋代,吕洞宾赶考赴京遇钟离权,受点化而成仙的传说就已经存在,在罗大经的《鹤林玉露》中已有记载。全真教创始人王重阳《满庭芳》有“吕祖悟黄粱”之说,成为记录吕洞宾成仙过程的道行录。全真七子之一的马丹阳使之具体化,“吕公大悟黄粱梦,舍弃华轩,返本还源,出自钟离大仙。”(收入《道藏》的《纯阳帝君神化妙通记》中的《黄粱梦觉第二化》)所述钟离权以黄粱梦点化吕洞宾的故事,与后来马致远《黄粱梦》的情节极为相似。从中看出,马致远戏剧创作最直接的来源当为道教内部的仙真传说。
《陈抟高卧》讲的是陈抟算卦预知赵匡胤统一天下之事。历史上的陈抟“能逆知人意”“好读易”,是位在易学相术思想方面颇有造诣的道教学者。《陈抟高卧》剧情内容如陈抟入汴梁朝圣,谢绝入仕邀请,立志还山修炼的故事,在道教传说中可寻,宋代史料亦有记载。《宋史·陈抟传》云:“正君臣协心同德,兴化致昭之秋,勤行修炼,无出于此。……上益重之,下昭赐号希夷先生,仍赐紫衣,袭流传闽下,令有司增葺所止云召观。上屡与属和诗赋,数月放回山。”
剧中的“陈抟大睡”更富有传奇色彩。在民间,陈抟是以“睡仙”名世的,全真教王重阳对此举推崇备至,在《金关玉镇诀》中把“陈希夷大睡之法”视为长生途径之一。关于其事迹,在《东轩笔录》《闻见前录》等书中有记载,如先有志图王后归隐华山,辞人主贵臣以下不知神仙黄白之事,辞钦赐美女等,这些情节在剧中都有所运用。马致远就在有关史料、传说的基础上创作而成《陈抟高卧》,剧中陈抟的性格和“专心修真”的意趣与道教如出一辙。
《马丹阳三度任风子》中的马丹阳是全真七子之一,而在剧中出现的王重阳、东华帝君等也与全真教关系密切。关于此剧的题材,《任风子·曲海总目提要》认为该剧来源于佛教故事《径山书》,而《任风子》杂剧之本事很有可能是根据马丹阳度脱屠者刘清事经加工改造而成。秦志安《金莲正宗记》卷三《丹阳马真人》有详细记载,此剧发生的地点乃甘河镇,是全真教发祥之圣地,后世人李道谦在撰写全真教教史时,名之曰《甘水仙源录》,可知马致远选择甘河镇是受全真教的影响。
二、马致远神仙道化剧创作中的全真教特色
马致远在题材选取上受到道教的显著影响,且在某些特定方面反映出元代道教的独有特征,那就是作品的思想内容深受全真教的影响。全真教是在宋、金之际出现,并盛行于元代的一个新道派。该道派以宣扬道教思想为主旨,追求道教丹鼎派超然世外,隐逸成仙的清修方式。作为元代著名剧作家,马致远在其作品创作中不可避免地刻下全真教思想的烙印。
(一)宣传“仙隐合一”的人生终极思想
全真教在道教理论上主张“性命双修”。所谓“修性”,即精神上的自我完善,根本指向则在超越世俗;其“修命”即在长生之道,“命”即人的生命本身。全真教的根本要旨便是以体道悟玄、复归清净无染的自然本性为最高目标。神仙思想由庄子发端,早在《逍遥游》中便生动地展示了超然物外的神仙世界,追求长生不老的神仙思想一直都是道教精神的所在。全真教发展这一思想,把道教清修成仙的思想与文人隐逸的高雅情趣结合起来,形成了仙隐合一的人生终极思想。
这种仙隐合一的思想表现在神仙道化剧中,神仙世界不再是琼楼玉宇的缥缈,而是恬淡悠闲的隐逸生活。《陈抟高卧》的陈抟所描述的神仙生活为:“身安静宇蝉初蜕,梦饶南华蝶正飞。卧一榻清风,看一轮明月,盖一片白云,枕一块顽石。”《黄粱梦》的钟离权在介绍仙景时亦是相同意境,“独对青山酒一尊,闲将那朱顶仙鹤引,醉归去松荫满身,泠然风韵,铁笛声吹断云根。”这里的仙家景致不再是羽化登仙,显然就是文人雅士隐居山间的生活写照,与传统的道教观点是不同的,但亦是符合道教重视生命、享受人生的宗教精神。
(二)倡导“禁欲主义”的厌世情绪
全真教的首创者王重阳在其教成立之初,提出了教义:“以识心见性,除情去欲,忍耻含垢,苦己利人为宗。”在全真教眼里,人世间充满了苦难和邪恶,大力倡导禁欲主义的厌世情绪,规定凡人修道必须“断酒色财气、攀援爱念、忧愁思虑”。受此观念影响,马致远神仙道化剧大都安排有神仙助凡人去尽诸欲的情节。《任风子》一剧中马丹阳对任屠所指的十戒从各方面体现了全真教的禁欲主义思想。为了强化“去欲”,马致远还将道教仙传故事中神仙考验修道者的模式引入剧中。《任风子》就有以象征“大欲”的六个妖魔来考验任屠,《陈抟高卧》亦有以女色来诱惑考验陈抟。
值得注意的是,对家庭、夫妻关系的严厉态度是全真教极端化禁欲主义的显著特征,这种极端的宗教观念在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中有明确反映。《岳阳楼》里的吕洞宾将那媳妇的头砍断这一情节,便是全真教极端“禁欲”观念的形象说明。《任风子》中“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女是金枷玉锁,欢喜冤家”的说法,都是全真经典中的常见语言。任风子离家修道,休妻摔子斩断亲情的情节正是全真教极端禁欲主义宗教观念的体现。
(三)“人生如梦、功名皆空”的虚无观念
道教从酝酿到正式创立及其以后的发展过程,始终与梦有着密切的关系。自从道教祖师庄子在《齐物论》中喟叹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道家“人生如梦”的虚无观念便积淀到中国人的血液中。这种视人生如幻化的思想,也成了全真教教徒出家修道的主要思想基础。
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中弥漫着道家浓郁的“人生如梦”的虚幻思想。梦本身具有虚幻性,但却是现实的反映,梦幻的运用为戏剧增添了神秘色彩和隐喻寓意。正如奚海先生所说:“神仙道化剧中的‘镜头或‘梦境,实际上就是通过剧中人物幻境中的奇遇,睡梦中的经历,巧妙地把人物隐秘的灵魂悸动和情绪脉冲具象地再现出来的一种艺术手法,从而使舞台表现更向着人物的心理深层(潜意识)掘进了一步。”(奚海《元杂剧论》)梦的运用成了神仙道化剧的重要表现手段。《黄粱梦》中的吕洞宾一梦十八年,梦醒方悟世人孜孜以求的功名利禄和贪恋的酒色财气都是空幻的,正是“黄粱未熟荣华尽,世事才谋鬓发皤,早则人事蹉跎”。在《任风子》中,任屠户的两度梦幻,第一度迫使他断了杀生之念,跟随马丹阳出家修道,第二度让他戒绝了酒色财气、人我是非,最后功成行满,名入仙班。这梦幻的喻义就是对生的留恋和对死的否定。而《陈抟高卧》一剧虽没有关于梦幻的直接描写,但高卧是主人公的嗜好,“醒时炼药,醉时高眠”是道教仙真超越尘世、隐居修真的情趣。陈抟把睡梦作为炼内丹的一种特殊方法,这就是肯定了梦是一种创造性思维活动。在剧中,陈抟表达了对功名权利的鄙视,“虽然道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礼,哎,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敢向那云阳市血染朝衣。”把人间的功名富贵都看为过眼云烟,达到不知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的虚无境地。这种对人生功名貌似超然的态度,正是道教对人生无常、功名富贵虚无思想的体现。
三、马致远神仙道化剧的现实意义
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以全真教传说为题材,人物、情节多与全真教相关联,表现出“人生如梦”的虚无主义人生观。无疑,这是马致远神仙道化剧的消极方面,但作为当时社会现实矛盾的产物,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也从不同的程度反映了当时的社会人生,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一)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是对元代黑暗现实的映射
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高度概括了当时社会政治的黑暗,深刻揭露了官场的腐败。《陈抟高卧》的陈抟登场便云:“因见五代间世路干戈,生民涂炭,朝梁暮晋,天下纷纷,隐居太华山中,以观时变。”这里所言的“世路干戈”“天下纷纷”“生民涂炭”,正是元初动荡不安现实的写照。《岳阳楼》的郭马儿因妻被杀而状告官府,吕洞宾动用法术使之复活,官府不调查核实,反而判郭马儿诬告罪,定为死刑。这真实地反映了官府玩忽职守,制造冤假错案的现状。《黄粱梦》更是通过黄粱之梦对统治阶级贪官污吏的罪恶行径无情的抨击。兵马大元帅吕洞宾贪图富贵而诈败离阵,最后被发配沙门岛,遭强盗猛烈痛斥。强盗杀人放火,受害的只有少数,而贪官自恃高位,卖国求荣,延误军情,危害的却是整个国家。
(二)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是对元代文人命运的映射
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中神仙大多数是失意文人,他们怀才不遇,对社会现实极为不满。《岳阳楼》剧中的吕洞宾虽是神仙,但并不像宗教传说中那样超然物外,淡泊无求,而是有着强烈的愤世情绪。岳阳楼自古为迁客墨人题咏述怀之地,吕洞宾三登岳阳楼,抒发了国家更迭的兴衰、异族统治下知识分子怀才不遇的悲哀,有着强烈的民族意识;《陈抟高卧》的陈抟隐居西华山是因为“天下纷争”,自己空怀大志而无从实现。在占卜出真龙天子后,亦不愿出山,坚拒朝廷中的高官厚禄和金钱美色的诱惑。表面上看是因为陈抟“物外之人,无心名利”,实际上是对黑暗社会现实的憎恶,看清了君臣关系的本质;《黄粱梦》里的钟离权对功名富贵有着清醒的了解,“功名二字,如同那百尺竿上调把戏一般,性命不保。”短短几句话便道出官场中争名夺利的丑恶形态;《任风子》中的任风子虽不是文人,但几度点化,看破红尘,休妻摔子,看似残酷丧伦的行为,实则掩盖着对黑暗社会现实的鄙弃,表现誓不回头的顽强意志。
总之,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借宗教题材、仙道传说,曲折地反映了元代的社会生活图景和熔铸纷繁的世情事态,体现着浓厚的宗教精神,但也有一定的社会现实意义。从这点讲,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可以说是一种以宗教为题材的社会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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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艳梅 重庆人文科技学院 401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