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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形记

2014-12-01范小青

文学教育 2014年12期
关键词:档案室号码老头

范小青

我跳槽了。

我跳到了一个新单位。

是什么单位呢,虽然不是保密局,但我得暂时保密,否则被你们一眼看穿了,我就不能谎骗你们了。

新单位接受我的理由很简单:一,单位尚有空额;二,本人条件符合。

我在新单位十分适应,一直安心地呆呀呆呀,很长时间过去了,新单位已经不能算是新单位了,可有一天忽然领导来找我了,说我当年进入新单位的履历材料不齐全,得重新补上。

我觉得奇怪,我又不是新人,我已经来了很长时间了,怎么当初不向我要,这会儿才想到要补起来,让我到哪里去找啊?我们领导说,那是因为当初不规范,现在一切都要拨乱反正,要规范起来,他又说,在所有人的材料中,我的材料是最欠缺的,除了一个名字,其他几乎什么都没有。

这可不行,一个连身份都不明确的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成为他们的人呢。他们让我回到原来的地方去把身份材料找回来。

我担心地说,万一找不到呢,他们告诉我,找不到也不要紧,但是你就不能算我们的人,当然也不能算他们的人。我说,那我算什么呢。他们说,你就是虫洞中的一个漂浮物吧。

我不想进虫洞,不想做漂浮物,所以,我必须去找回我的身份材料。

可是这件事情让我很发怵,我已经离开原来的地方很多年了吧,那经历可是一波又一波,若不能静下心来整理一下,我根本都想不起来了。

我没有记日记的良好习惯,于是多年下来,完全成了一笔糊涂账。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的办公地点就在火车上,我去了俄罗斯。呵不,不是去了俄罗斯,而是去往俄罗斯,因为我永远走在去往俄罗斯的路上和从俄罗斯回来的路上,我从国内购买廉价的轻工品,服装鞋袜丝绸围巾,牙刷毛巾洗发水,半导体收音机,二锅头酒,然后我拖着七八个沉重的大旅行袋,坐六天六夜火车抵达莫斯科。不过我的工作可不是等到了莫斯科才开始的,从火车入俄罗斯境开始,每到一个小站,火车停下,我就开始卖东西,那时候中国货可受他们欢迎了,他们在火车下面,我们在火车上面,东西和钱就从车窗里传出去递进来,一个卧铺车厢四个人,无一不是和我一样的情形,开始我们各自单干,恨不得俄罗斯的老百姓只买我一个人的东西,后来发现这样做完全行不通,因为四个人合用一个窗口,大家又挤又抢的话,到最后谁的东西也没有卖掉,或者是东西下去了,钱却没有收上来,白忙乎白辛苦。总结了经验教训后,每次萍水相逢的四个人,都会自发地组成一个临时合作组,大家抽签排队,然后到一个站,先卖抽到第一号的,第一号的货卖完了,再卖第二号的,以此类推,果然合作比单干强多了.

就这样,我们到一个站卖掉一批货,到一个站卖掉一批货,等坐到终点站时,把最后的货在车站附近卖掉,然后在离车站最近的贸易市场购买俄罗斯的的便宜货,打成包,转身又踏上回来的火车。

我早已不记得这样来来回回干了有多少趟,我只是知道我的语言天赋特别差,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我总共只学会两句俄语,一句是五千元,因为我卖出去的第一单生意是一件臭鸡毛填塞的伪劣羽绒衣,卖了五千元(卢布),后来我也进过更贵一点的东西,至少值两个五千元,但是我不会说一万元,也不会说两个五千元,只会说五千元,就贱卖了,从此以后,我只进五千元和五千元以下的货,我学会说的另一句俄语是“缴枪不杀”,那时候路段上经常有黑帮打劫像我这样的人,我学会的那句话果然派了用场,那一次他们没有干掉我,但是干掉了我辛苦奔波的岁月。

现在回想起来,这哪是行走在铁路上,分明是行走在刀尖上哦,危险始终与我同行。后来我果然失踪了,或者在去俄罗斯的路上,或者在从俄罗斯回来的路上,总之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别人再也没有得到过我往返于俄罗斯的有关消息。

我到哪里去了呢。

我把这段经历告诉我领导,我问我领导是不是这样,我领导却直摇脑袋说,你不用问我,问你自己。

其实我完全相信我领导是全知全觉的,是一切尽收眼底的,可他从来不肯告诉我事实真相,他希望我自己去把自己找出来。

那个去往俄罗斯的人到底是不是我呢?

我左脑是水,右脑是面粉,一晃脑袋,就成浆糊了。

有一次我在南边的一个岛上,这个岛叫鸟岛,我好像只出了很少的钱,就买下了这个岛。也有人说我不是买的,是租的,反正无论是买的还是租的,应该有我的熟人来过,看到我在鸟岛开发旅游,养鸡养猪,种茶叶种枇杷,搞农家乐,搞得许多鸟都在我们头顶飞来飞去,很有气氛,后来——可惜好像又没了后来,因为后来那个岛重新又成了荒岛。

为了找回真切的记忆,我查遍了所有地图和相关资料,也没有查到哪里存在或存在过这个鸟岛,我把这令人沮丧的事情归结为那岛名取得不好,本来就是个鸟,想飞就飞走了嘛。

我又捣鼓出一个文化公司,专做没文化的事情,可惜我永远也赶不上时代的步伐,我把盗版的音乐磁带做出一大堆,人家已经玩录像带了,等我的录像带做出来,人家已经DVD了,等我的执照被吊销了,赚到的一点钱都被罚没了,我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于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失踪了。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我应该也有浪子回头、游子归来的日子,我会重新把自己固定下来,到底固定在哪里——我不想再回忆了,我头都疼了,一切得档案说了算。

有一阵我色迷心窍,找了一个情妇,海誓山盟,说等回去跟老婆离了就跟她结婚,结果因为我对着我老婆怎么也开不了口,我情妇一气之下就背叛了我,把我做生意的勾当都揭发出来,所以这一次传出来的消息是我被抓起来了,坐牢了。

那么现在出现的我,应该是刑满释放了吧,可你看我淡定富足的样子,像是劳改释放的吗,更不可能是越狱潜逃哦。

我把我所能够想起来的我的人生中可能曾经有过的身份一一向我领导汇报,但我领导特别不爱听,他告诉我,他们要的不是我的口述人生经历,而是我的人生档案,光有口述,没有记录,那还是不能承认的,我领导最后又说,再说了,你所说的这些经历,似是而非,谁知道是不是你呢。

唉,不忙着感叹人生了,我还是硬着头皮找我的身份去吧。

我给我原单位管档案的同志打了个电话,他一接我的电话,立刻惊奇地说,你是谁,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我也惊奇呀,我说,怎么,你的手机难道不是给人打的么,你的手机号码难道是保密的么?他说,这是我刚刚换的新号码,还没来得及通知任何人。

我立刻冷笑一声,戳穿他说,你不是没有来得及通知,是你没想通知吧,你又不是今天才换的号,你都换了好几天了,你还没通知大家,你是存心的吧。他顿时大吃一惊,脱口说,你怎么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人真经不起考验,这一下子就露馅了。我劝他说,就你这点心计,就别玩失踪了,其实,等到你真正失踪了,才知道失踪的苦恼,那时候再想回到自己呢,可不容易啊,你瞧我,我就是来找自己的——

他毫无礼貌地打断我,再问,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新号码的?你瞧,他才不在乎我找不找我自己,他只是在乎我怎么会知道他的新号码,在他的心目中,号码比人重要得多哦。可是因为我一直不肯说新号码的事,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再换个问法,你到底是谁?他大概以为,只要知道了我是谁,就能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他的新号码的。

我是谁我自然会告诉他的,我也必须告诉他,否则他怎么能帮我找到我呢,至于我怎么知道他的电话,这可不能告诉他,也不能告诉你们。

自然,你们大概早就看出来了,我的谴词用句是很造作的,是故弄玄虚的,带着你们兜迷魂阵呢,什么叫“帮我”找到“我”呢,其实“我”是有具体内涵的,而“我”的具体内涵,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档案材料。

所以他只要找到了我的档案,就是找到了我。

谁会没有档案呢。

所以,谁会没有自己呢。

现在他应该进到档案室去翻阅历史档案了,可他还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地重复说,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我刚刚换的电话号码,我根本没有——他如此不愿意我知道他的新号码,他似乎真有躲起来的想法,我调侃他说,你以为你换个号码就失踪了吗,我告诉你,你失不了踪,你瞧,我不是很方便就找到了你吗?他沉闷了一会,他还在想我找到他的原因,所以他又继续追问我,谁告诉你我的新号码的,谁让你打我电话的?他仍然纠缠在手机新号码上,只是从“你”是谁换成了“他”是谁,可是我不能再和他探讨他的手机新号码的事情了,我得言归正传,我赶紧告诉他,我叫王炯,我是1980年进的原单位,请他帮我把我的档案材料找出来,我的新单位需要它来证明我的一切。

他比我想象的要狡猾一些,也许他预感到他的麻烦来了,他暂时不再纠缠新号码,而是调过头跟我扯起来,说,王囧?还泰囧呢。你那么早就进单位了?算是元老级别?不过那时候还没有我呢。我说,有你没你无所谓,只要有我的档案就行。他也不示弱,跟我说,虽然我管理档案时间不长,却也长了不少见识,你这种情况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年轻时雄心勃勃,壮志凌云,守着铁饭碗嫌没出息,丢掉铁饭碗去闯天下,要是真有穿越这一说,我挺想穿到那时代去看看——那时候找工作的传说,现在听起来就是神话故事哦。

他说神话故事,倒也不嫌夸张,确实如此,一个人,说调进来就调进来了,没有门槛的高低,没有身份的差别,更不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公务员,也不需要找什么后门,要找也找不到后门在哪里,单位离退休的老同志说起往事,说从前某某某和某某某两个人在一起随便说说话,说到张三了,说张三不错,叫他来吧。张三就进单位了,又说李四,李四也不错,李四也进单位了。

那时候进单位就是这样简单。

比起现在的求职,那是个什么时代呵,那简直、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那是神仙的日子啊。

我当然也不例外,我进原单位之前,只是写了几篇稿子,在广播上广播了,单位听到了,我就进单位了。我进单位以后——算了算了,不再说了,我还是赶紧从历史中回来找我的档案吧。

管档案的这位不是学历史的,对历史也没有兴趣,他所知道的单位里这些不算长的往事,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他才懒得理会,只是因为工作需要,他才不情不愿地走进了档案室,在一排又一排铁柜子里寻找1980这四个数字,这一点也不困难,1980的那个柜子赫然就出现了。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可能会猜测到,他没有顺利地找到我的档案。

他一点也不着急,可是我着急呀,我及时地拨通了他的手机,正因为此,他对我又产生了更大的怀疑,他说,你怎么像在跟踪盯梢我,你好像看得见我的一举一动。我说,我怕你不用心替我找档案。他换了个思路说,虽然你看得见我,可我看不见你,我完全可以不相信你说的话,至少,第一,你怎么证明你是停薪留职的,而不是辞职、不是被单位开除的?第二,你怎么证明你原来是我们单位的人呢,哦,对了,你一直在电话那一头,我甚至连你到底是谁我都无法确认。

我只得提供更多一点的信息,向他坦白我是1990年离开单位的,请他再到1990年的档案里去找我。

如你们所料,依然没有。

我再次致电他的时候,他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这事情跟我无关,他说,你的档案不是我弄丢的,你走的时候我还没来呢。我说,就算不是你本人,也是你的单位。他说,如果你怀疑是单位弄丢的,那你也不应该再找我,你找领导去。

机关的事情我太清楚了,不是从上往下推,就是从下往上推,总之是一个推,我且按照他推的方向往上走一走吧。

我找分管档案室的那位领导求助,那时候他正在外地的一个宾馆的房间里,我直接打到房间电话上,可是他不接电话,不接,我就再打,再不接,我再打,一直打到他终于接了起来,声音颤抖着说,你、你是谁?你怎、怎么知道我在、在——我说,你放心,我不是来查你抓你的,我是来求你办事的。他仍然对我知道他在宾馆而感到恐惧不安,为了安抚他,我赶紧告诉他我的目的,我说我叫王炯,原来是他单位的一员,现在回来找档案,请他帮忙。

他听我自报王炯,愣了一会,随后他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危险,笑了起来,说,王炯?王炯——你让我想想——但是想了一会,他反而想糊涂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你是说,你是王炯,来找自己的档案?我说是的。他似乎不相信,说,你在电话那头,我看不见你,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王炯。我说,你也可以不相信电话这一头的我就是王炯,打电话的可以是王炯本人,也可以是其他人、亲戚朋友代他打的,但确实是王炯要找档案。

领导这才“呵”了一声,说,那就对了,怎么可能是他自己来呢。话出了口,似乎又觉不对,又说,还是不对呀,他还要找什么档案呢。我有些奇怪,我说,一个人要找档案,有什么不对呢。他说,你可能不太了解王炯吧,当年他下海下得早,那可是下对了,成功了,他赚了很多钱,后来移居美国,成了美国人,再后来,他的孙子在美国生下来了,他就是美国人他爷爷了,你想想,美国人和美国人他爷爷为什么还要回来找他的中国档案呢。

这下我更奇怪了,我到美国去了吗?我是美国人吗,我是美国人他爷爷吗?我这浆糊脑袋,怎么就想不起来呢,难道这次我是从美国回来的吗?以前听说过,坐飞机飞到美国需要十几小时甚至更长时间,那么我这次回来,用了多长时间呢?

我想不清楚的事情,难道是因为时差吗?

我只得跟他商榷,问是不是他搞错了,因为我本人确实就是王炯,我怎么不记得我当了美国人他爷爷呢。那领导再一次笑了起来,说,你算了吧,你也别再编剧情了,编不下去的,你想冒领王炯的养老金,那是不可能的,我这第一关你就过不了,你知道后面还有多少关?我着急了,跟他赌咒发誓,我就是王炯,我是如假包换的王炯。他仍然不相信我,又拷问我说,如果你真是王炯的话,你为什么躲在电话那一头,你自己为什么不到单位跑一趟?我说,我不好意思,我怕见熟人。他又笑了笑,说,怕见熟人?搞笑吧,你还怕见熟人呢,你有熟人吗。

我知道他要摆脱我了,这可不行,我得纠缠住他,放了他,就像风筝断线,我的档案就无影无踪了。但是如果我跟他好言好语,他是不会帮助我的,我只能跟他耍流氓,我说,我可不是一般的人,你想一想,你在这个宾馆房间里,有人知道吗,我怎么会知道呢,你如果不肯帮助我,我还会知道你更多的秘密呢。

这下他怕了我,赶紧给我支招说,其实关于王炯的情况也并不是我亲眼看到、亲身经历的,你找我是找错人了,现在在单位的人,哪怕是我这个分管领导,都是在王炯离开后才进去的,我们怎么会知道王炯的真实的事情呢,就算知道也是道听途说,流言蜚语,你至少,应该去找王炯当年的同事吧。

他这一招也是推,不过还行,既启发了我,也放过了他自己。接着我就去找我原单位的一位退休的老同事,

不是老头本人接的电话,接电话的人口气十分着急说老头不在家,老头不见了。我说,你们别开玩笑了,他就在家门口呢。他们将信将疑打开门一看,老头果然在家门口蹲着呢。他们问他为什么吓唬人,老头说,我不是吓唬你们,我是偷听,我等着你们说我坏话。

既然老头回来了,得让他赶紧接我的电话呀,可他们光顾了和重新出现的老头说话,忘了电话这头的我,我只好在电话里大声地“喂喂”,我声音好大,他们居然听见了,这才告诉老头,有电话找他。

老头一听说我是王炯,又说我是回单位来找档案的,他“嗨”了一声说,别开玩笑了,你的档案不会在单位里,当年你是被双开的,你的档案早就——他的口气斩钉截铁,我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哑口,老头见我在电话里没声了,怕我断线,赶紧又“喂”了几声,听到我的应答后,那边一开口,却变了个老太太的声音,说,喂,同志,你千万别信他的,他得了老年痴呆症,一天到晚瞎说八道的——电话随即又被子老头抢走了,说,喂,王炯,不管你是不是王炯,我说的都是事实,我患老年痴呆症是没错,但你知道老年痴呆症的症状是什么,就是眼前的事情记不得,以前的事情记得清,所以,我记得清清楚楚,王炯就是被双开的——电话再次被老太太抢走,老太太说,喂,王同志,他昨天半夜穿着睡衣坐公交车,一直坐到郊区,身上揣着什么你知道吗,揣着家里的存折,这样的人,你敢相信他吗——我真担心,说不定你这个电话一放,他又不见了,我呸我自己个乌鸦嘴,但这是事实啊,我看不住他啊,这样的人,你敢相信他吗?

我确实不敢相信。但我觉得还算是比较个善良的人,既然老太太这么揪心,我且先安慰她一下,我说,大妈,您放心,他丢不掉的。

电话又到了老头手里,老头听我说他丢不掉,显得很不高兴,生气地说,喂,王炯,现在不是说我的事情,是说你的事情,关于你的事情,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若是觉得不可靠,你去找郝老吧。

我一听郝老这个名字,顿时眼前一亮,感觉有希望了。当年我在单位的时候,郝老还不太老,我们都知道他有一个特珠的习惯,就是随手记笔记,单位里的事,事无巨细,但凡经过他眼睛和耳朵的,他都会记录下来,至于记录下来之后,到底派什么用场,不知道,也许是便于向领导打小报告,也许是自我保护,也许是为了日后和什么人对证。

我感觉自己终于越来越逼近事实真相了,如果我在原单位的那段时间里,确实发生过调离、辞职或者停薪留职或者开除之类的事情,郝老的笔记本上肯定有记录。

郝老已经去世了,让我找郝老的那老头,明明参加了郝老的遗体告别,却忘记了。好在郝老的子女知书达理,郝老去世以后,他们将他的遗物都保管得好好的,所以即便郝老不在了,他的气息和信息仍然在啊,尤其是那几十本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一直躺在抽屉里等待被开发呢,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那里边果然有关于王炯的记录,记录大致的意思是,王炯死了,单位派人送花圈去他家,等等等等。

我服了。

难怪无论什么单位,招人进人,都要以档案为准,口说无凭,这真是太有道理了,我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证,前面说了那么多,包括我自己的回忆,包括别人想起来的,都不一定准确,只有白纸黑字记下来的,才是准确无误的:我死了。

本来我不想直接说出来的,但是现在没有退路了,既然郝老记录得清清楚楚,我也没有必要继续隐瞒了。

我再次联系上管档案的人,这回我理直气壮了,我说,我死了,档案肯定在你那儿。

他不想理睬我这样的无赖,但他又怕我投诉他的工作态度,所以还是耐着性子跟我交涉说,你如果真是死了的王炯,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了——我怕他跟我扯远去,赶紧打断他说,就算一个人死了,烧成了灰,但是他的档案不会也烧成灰,总在某一个地方躺着呢。他呛我说,那你看见它躺在哪里呢?我跟他理论说,我死的时候,档案就在单位嘛。他说,既然你已经死了,你还找档案有什么用吗?我说,只有找到我的档案,才能证明我是死是活嘛。

他又沉不住气了,来气说,你还嘛了嘛的,理直气壮呢,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行骗?我反唇相讥说,规定只有年轻人能骗人吗?他说不过我,无赖道,不是骗子,就是疯子,不是疯子,就是,就是——我不想和你说了。我也来气呀,我说,你什么单位呀,你怎么搞管理的呀,你不找到我的档案,你无法给我交待。

他现在没有退路,可我也同样没有前进的方向,我试探他说,哪怕我没死,但我无疑是这个单位的人,否则郝老的本子上不会出现我的名字,对不对?他无法说不对,于是我又说,既然我是这个单位的人,我的档案又被你们搞丢了,那你能不能出个单位证明,证明我曾经是你单位的人。他怎会同意,拒绝说,既然找不到你的档案,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我单位的人,怎么可以乱出证明。他最后说,我不会再理你了。他不像前几次那样忧柔寡断,果断地掐断了通话,并且关掉了手机。

他失踪了。

他换了手机,新号码没有告诉别人,就是为了方便他失踪的,结果却被我知道了,他误以为别人也都知道了,所以干脆关了手机,谁都找不着他。

其实我不一样,我知道他在哪里,

我打到他的座机上,小伙伴果真惊呆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问我说,为什么你的口音那么重,而且那么怪,我都听不出你到底是哪里的方言。

我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和蔼可亲,我说,我这是,天堂的方言。他“啊哈”了一声,说,天堂的方言?难怪我听不出来了。我说,是呀,除非你已经来了天堂,或者曾经来过天堂。

他听了我这话,有一阵没回话,我不知他是恼了,还是吓着了,还是怎的,片刻后他却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说,闻所未闻,闻所未闻,所见的骗子算得多了,无奇不有,怎么骗,骗什么,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骗子做不到的,但是像你这般用死来行骗的,还真是头一回见识,一个骗子骗人说他死了,他能用死去骗什么呢,骗抚恤金吗,即便得手了,那也是家里人用,家里人会给你烧纸钱吧。

冤哉枉也。

这世道是怎么了,我明明是死了,人家却不相信。其实死不死倒没什么大关系,但即使死,也该死有其所呀,我这么不明不白的,人家甚至都不肯承认我死了,我可亏大了。

我赶紧跟他解释说,你误会了,我不是骗子,我确实是死了,我只是没想到,死也是需要身份证明的。他也不跟我争论我到底是死是活了,他说,我要挂电话了,你别再打来了,打来我也不接。

他的决绝的话却让我灵光闪现,我提醒他说,你想一想,你明明知道你自己是一个失踪的人,你的手机一直关机,一直在联系你的那些人一直没能找到你,那我是怎么找到你手呢,更何况,你也知道,安装在档案室的这台座机,早就停机嘛。

这个问题显然有足够的说服力,他愣怔了片刻,又去了档案室。

他果然找到档案了,他找到档案出来时,得理不让人了,他说,你骗到这程度上,也差不多该收兵了,现在你的档案出来了,你的档案不仅证明你没有死,还证明你根本没有离开过单位,你一直就在这里,从来没有走过。

这回轮到我惊奇了。

他告诉我,这些年来,我的材料袋里,每年都有新内容加进去,有一年一度的健康报告,有一季度一次的工作考核情况,有加工资的表格,还有一次记过处分,等等等等,最新的一份材料是昨天才放进去的,是去年的年终考评,我被评了优秀,作为档案材料,得保管起来,今后用得着。

谁都知道,人死了档案也就停止更变了,而我的档案却一直在变化,说明我是个假死人,我在骗他们。

我惊呆的时候,他得意了,他说,你太有才了,怕我不肯帮你找档案,编出个离奇的故事,以为我就会重视了——不过事实还真是如此,你用你的骗术让我找到了你的档案,现在你的档案证明了,世界上有你,是活的。

我真的还活着吗?

现在我已惊愕得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我问他,你先前找过好几次,为什么没找到王炯的档案呢?他说,都怪当年写档案的人字迹太潦草,太马虎,在档案的封皮上,把王炯写成了王大同,我怎么知道王大同就是王炯呢。

我说,那你现在怎么知道王大同就是王炯呢?他说,我打开档案看里边嘛,里边表格上打印的名字就是王炯嘛。我不能接受我忽然从王炯变成了王大同,我反对说,你凭什么说封面上的名字是写错了的,也可能是里边表格上打印打错了呢,会不会确实另有一个人叫王大同呢。我以为他一定会狡辩,反驳我,他会坚持说王大同就是王炯,这样才可能更快地打发掉我,可事实上他却没有坚持他的观点,他比我想象的更狡猾也更阴险,他竟然顺着我的口气吓唬我说,如果你坚持说王大同和王炯是两个不同的人,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哦,但是如果你不认自己是王大同,而王大同恰好也来找他的档案,那这唯一的一份档案,就被他抢走啰——果然,他这一着很灵,我着了他的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可不能把我的胜利成果拱手相让,我赶紧说,我认,我认。他得胜而笑,说,就是嘛,你如果不认王大同,就等于不认王炯,不认王炯,你还是没找到自己哦——你认下来是对的,因为只有认了王大同才能证明你是王炯嘛。

我究竟是王炯还是王大同呢?

我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呢?

我真的无法向自己交待了。

正在这时候,我从话筒里听到他那边发生了事情,场面一片混乱,声音噪杂,不过这难不倒我,我是特殊人物,我有特异功能,耳朵倍儿尖,听得清清楚楚,我听到一个人激动地叫喊说,找到了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另一个人说,我说听到档案室有电话响,你们还不相信!再一个人奇怪说,档案室的电话早就停掉了呀,怎么还会发出声音?又一个人说,几天都找不到你,你手机怎么停机啦?急死人了,你躲在这里干什么,王科长?

原来他也姓王,他还刁难我,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心里正在埋怨他,就听到他很沮丧地说,我想试试我能不能失踪,看起来还是不能啊。大家异口同声说,你神经病啊。

(选自《北京文学》2014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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