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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句法锻炼到诗外工夫看陆游诗学观的嬗变

2014-12-01吴晟

文学教育 2014年12期
关键词:养气工夫陆游

吴晟,男,江西南昌人。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南粤优秀教师,广州大学首届教学名师。兼任广东省文学学会副会长、广东省中国古代文学学会副秘书长;广东省国学学会常务理事;广东省中华诗教学会理事;广州市语言文学学会副会长、秘书长;广东省普通高校人文社会科学基地-文学思想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出版专著6部;主编著作1部;参与编著8部;出版教材1部。在《文艺研究》、《文学遗产》、《文艺理论研究》等国内核心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131篇,学术成果获省市优秀成果奖多项。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1项、部省级项目5项。

南宋中兴诗人之一陆游一生创作颇丰,“六十年间万首诗”(《小饮梅花下作》),流传下来的诗篇有九千三百多首。他不仅创作高产,也为我们留下了不少颇有价值的诗论。陆游没有专门的诗论著作,他的诗学观散见于书信、笔记、序跋和诗文作品之中。整理归纳起来,主要体现在以下诸方面。

一.锻炼无遗力,渊源有自来

“锻炼无遗力,渊源有自来”(《读宛陵先生诗》),这是陆游对梅尧臣诗歌的评语,也可视为夫子自道。陆游童年时代喜读吕本中的诗歌,并私淑吕氏,其《吕居仁集序》云:“如故紫微舍人东莱吕公者,又其杰出者也。公自少时,既承家学,心体而身履之,几三十年。仕愈踬,学愈进,因以其暇尽交天下名士,其讲习探讨,磨砻浸灌,不极其源止。故其诗文,汪洋闳肆,兼备众体,间出新意,愈奇而愈浑厚,震耀耳目,而不失高古,一时学士宗焉。”对吕本中其人及其诗文推崇备至溢于言表。《老学庵笔记》卷四载:“吕居仁诗云:‘蜡烬堆盘酒过花。世以为新。司马温公有五字云:‘烟曲香寻篆,杯深酒过花。居仁盖取之也。”指出吕本中诗句之所本,足见他对吕诗用功之深。十八岁始,陆游又师事后期江西诗人曾几,他追忆说:“忆在茶山听说诗,亲从夜半得玄机。常忧老死无人付,不料穷荒见此奇。律令合时方贴妥,工夫深处却平夷。人间可恨知多少,不及同君叩老师。”又云:“……我得茶山一转语,文章切忌参死句。知君此外无他求,有文宁踏三山路。”得知他曾向曾几学习诗歌句法。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三指出:“放翁诗万首,佳句无数。少师曾茶山,或谓青出于蓝。然茶山格高,放翁律熟;茶山专祖山谷,放翁兼入盛唐。”它清晰地勾勒了陆游与江西诗派有着很深的渊源。陆游为曾几作墓志铭,对其道学与诗文成就评价极高:“公治经学道之馀,发于文章,雅正纯粹,而诗尤工。以杜甫、黄庭坚为宗,推而上之,由黄初建安,以极于《离骚》、雅、颂、虞、夏之际。初与端明殿学士徐俯、中书舍人韩驹、吕本中游。诸公继殁,公岿然独存。道学既为儒者宗,而诗益高,遂擅天下。”

作为由江西入的诗人,陆游前期创作非常注重诗内锻炼工夫,他在《杨梦锡集句杜诗序》中说:

文章要法,在得古作者之意。意既深远,非用力精到,则不能造也。前辈于《左氏传》、《太史公书》、韩文、杜诗,皆熟读暗诵,虽支枕据鞍间,与对卷无异。久之,乃能超然自得。今后生用力有限,掩卷而起,已十亡三四,而望有得于古人,亦难矣。楚人杨梦锡才高而深于诗,尤积勤杜诗,平日涵养不离胸中,故其句法森然可喜。

这与黄庭坚所论“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为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耶”、“若欲作楚词追配古人,直须熟读楚词,观古人用意曲折处讲学之,然后下笔”,何其相似!它说明森然可喜的句法来自“熟读暗诵”前人作品,“用力精到”,积累深厚。《老学庵笔记》卷五载:“李虚己侍郎,字公受,少从江南先达学作诗,后与曾致尧倡酬。曾每曰:‘公受之诗虽工,恨哑耳。虚己初未悟,久乃造入。以其法授晏元献,元献以授二宋,自是遂不传。然江西诸人,每谓五言第三字、七言第五字要响,亦此意也。”《童蒙诗训》引潘大临语:“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翻字、失字是响字也。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字、落字是响字也。所谓响者,致力处也。”吕本中进而云:“予窃以为字字当活,活则字字自响。”可见陆游重视炼字工夫亦来自江西诗法。陆游关于锻句炼字等诗内工夫的论述还有不少:“杜子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李太白‘蜀江红且明。用‘湿字、‘明字,可谓夺造化之工,世未有拈出者。”“摩挲宋公诗,句法叹高妙。正如霓裳曲,零落得遗调。”(《游大智寺》)“游人如云环玉帐,诗未落纸先传唱。此邦句律方一新,凤阁舍人今有样。”(《锦亭》)“琴调已忘还渐省,诗联未稳更常吟。”(《秋思二首》其一)“煅诗未就且长吟。”(《昼卧初起书事》)“炼句未安姑弃置,明朝追记尚班班。”(《枕上》)“邢子襟灵旧绝尘,尔然句法更清新”(《简邢德元》)刘熙载指出:“西江名家好处,在锻炼而归自然。放翁本学西江者,其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平昔锻炼之功,可于言外想见。”

对作品熟读深思,以领悟其奥妙,江西诗派惯于借用禅宗术语“参禅”谓之“熟参”,所谓“须参活句,勿参死句”,即不要拘泥于诗歌字句本身的意义,要领悟其言外之意,陆游对此也深有体会:“我得茶山一转语,文章切忌参死句”(《赠应秀才》);“胸怀阮步兵,诗句谢宣城。今夕俱参透,焚香听雨声。”(《春雨四首》其三)试比较:杜甫《春日忆李白》颈联:“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黄庭坚《次韵刘景文登邺王台见思五首》其二颈联:“平原秋树色,沙麓暮钟声。”黄庭坚《寄黄复几》颔联:“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陆游《书愤》颔联:“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以上所示四联均为名词性组合而不用动词或连词连接的迭现对,虽然不能断定陆游的诗句胎息杜、黄,但杜、黄现成的迭现句,陆游岂有不参之理!

方回《瀛奎律髓》卷四指出:“放翁诗出于曾茶山,而不专用‘江西格,间出一二耳。”的确,陆游诗学江西并非全盘接受,而是有所取舍。不仅如此,他对江西诗学思想也有自己的独立思考,如他对江西诗学强调作诗“无一字无来历”就持异议。黄庭坚《答洪驹父书》云:“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陆游对此提出异议:“今人解杜诗,但寻出处,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岳阳楼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此岂可以出处求哉?纵使字字寻得出处,去少陵之意益远矣。盖后人元不知杜诗所以妙绝古今者在何处,但以一字亦有出处为工。如《西昆酬唱集》中诗,何曾有一字无出处者,便以为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诗,亦未尝有出处,渠自不知,若为之笺注,亦字字有出处,但不妨其为恶诗耳。”指出杜甫《登岳阳楼》无出处可求却“妙绝古今”,《西昆酬唱集》尽管“字字有出处”却为“恶诗”。

陆游前期创作固然在诗内下过锻炼字句的工夫,但他明确反对因字害句、因句累篇的锻炼。他认为诗欲工须经过锻炼工夫,但“锻炼之久”、“斫削之甚”便走向雕琢,雕琢不仅有伤作品之“正气”——湮没诗人之性灵,也丧失了诗歌抒写人之情性之本旨。“大巧谢雕琢,至刚反摧藏”(《夜坐示桑甥十韵》),事与愿违,适得其反。这是“以名求诗”之“非知诗者”。其《读近人诗》云:“琢琱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君看大羹玄酒味,蟹螯蛤柱岂同科。” 其《陈长翁文集序》云:“久而浸微,或以纤巧摘裂为文,或以卑陋俚俗为诗,后生或为之变而不自知。”陆游认为“近人诗”“不善其学”,故流于“琢琱”、“奇险”、“纤巧摘裂”、“卑陋俚俗”。刘克庄引述云:“游默斋序张晋彦诗云:‘近以来学江西诗,不善其学,往往音节聱牙,意象迫切,且论议太多,失古诗吟咏性情之本意。切中诗人之病。”可见,陆游所谓“近人诗”指江西诗派后学诗无疑。

二.四十从戎驻南郑,诗家三昧忽见前

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春,陆游接受四川宣抚使王炎的邀请,赴南郑(今陕西省汉中市)王炎幕府任干办公事。南郑地处前线,邻近当时的宋金分界线大散关。十一年前,即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冬金主完颜亮南下侵宋,兵集瓜州,被宋军击退。是年秋,宋、金双方在大散关展开争夺战,次年金兵溃退,大散关再度收复。这两次战争,陆游将它高度概括为:“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书愤》)自豪与鼓舞之情,不言而喻。南郑如火如荼、丰富多彩的军旅生活,不仅开阔了陆游的创作视野、丰富了他的诗歌内容,也转变了他诗学观念,他在作于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的《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中回忆道:

我昔学诗未有得,残馀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亡取虚名有惭色。

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毬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疋。

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

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

世间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论,广陵散绝遝堪惜。

“三昧”,佛教用语,正定之义,谓屏除杂念,心不散乱,专注一境。这里指奥妙;诀窍。陆游所谓“诗家三昧”即诗歌创作诀窍究竟何谓?学术界有不同的理解。朱东润认为,陆游“获得诗家‘三昧以后,过去的那一套本领,止能算做形式主义,可是美的形式结合了积极的思想性,便成为有用的东西”。游国恩等认为:“诗家三昧”是“从现实生活中、从火热的斗争中汲取题材,因而形成了他的宏丽悲壮的风格。”顾易生等则认为陆游所谓“诗家三昧”与“诗外工夫”为一物,“诗人已自觉意识到现实生活对于创作的决定性的作用,并进一步体会到创作的正确途径”,“‘诗家三昧主要根植于生活土壤之中。”而钱锺书则认为,陆游所谓“诗家三昧”指一种豪、捷的艺术风格。莫砺锋则将陆游悟得“三昧”理解为诗歌风格的转变:“陆游所悟得的‘诗家三昧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雄浑奔放的风格,从而跃入了诗歌的自由王国。”也有研究者以陆游的具体文学创作相对照,提出“诗家三昧”应该是指平淡的诗风。不难看出,这些不同看法,其实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我们认为,陆游的“诗家三昧”当作如是观。

1.“工夫在诗外”

入蜀以后的壮游和南郑的军旅生活,在陆游的政治生涯和创作历程中占有重要位置,为了纪念这一时期的生活和创作,他将自己的诗集命名为《剑南诗稿》。这段时期,“万里客经三峡路,千篇诗费十年功”,陆游的诗歌创作空前丰富,风格上也逐渐摆脱了江西诗派的影响,正如他晚年所回忆:“六十馀年妄学诗,工夫深处独心知。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晚年,陆游对这一段时期诗歌上取的成就作了总结,对以前追随江西诗派“锻炼无遗力”的诗内工夫也进行了知性反省:“予平生作诗至多,有初自以为可,他日取视,义味殊短,亦有初不满意,熟观乃稍有可喜处,要是去古人远尔。”《示儿》诗云:“文能换骨馀无法,学但穷源自不疑。齿豁头童方悟此,乃翁见事可怜迟。”终于悟出了“工夫在诗外”的“诗家三昧”:

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郐。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

再参照他79岁写的《入秋游山赋诗略无阙日戏作五字七首识之以野店山桥送马蹄为韵》其一:

束发初学诗,妄意薄风雅。中年困忧患,聊欲希屈贾。宁知竟卤莽,所得才土苴;入海殊未深,珠玑不盈把。老来似少进,遇兴颇倾泻;犹能起后生,黄河吞巨野。

由此诗,我们可知他说自己中年学诗稍有所得却好比“入海殊未深,珠玑不盈把”;但到了晚年,陆游又说自己中年的诗歌“亦未造三昧”。从他在晚年不同时期对自己中年诗歌创作的反思来看,他的诗歌观念一直是有所变化的,他所谓“诗家三昧”始终是朦胧的诗学心得,并非一个成熟的诗学概念。

虽然陆游的“诗家三昧”始终是模糊的诗学的概念,但陆游意识到了现实对诗歌创作的重要性,他在《冬夜读书示子聿八首》其三中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便和他84岁时再次提及“诗家三昧”的同时又提出“工夫在诗外”的主张有了对应关系,这一主张体现了他对生活实践、外境阅历的重视。再读他的《感兴》一诗,我们对陆游“工夫在诗外”的“诗家三昧”具体内涵的认识逐渐清晰起来:

文章天所秘,赋予均功名。吾尝考在昔,颇见造物情。离堆太史公,青莲老先生。悲鸣伏枥骥,蹭蹬失水鲸。饱以五车读,劳以万里行。险艰外备尝,愤郁中不平。山川与风俗,杂错而交并。邦家志忠孝,人鬼参幽明。感慨发奇节,涵养出正声。故其所述作,浩浩河流倾……

陆游认为文学是现实的反映,是和作家的生活经验分不开的。真正的诗是因为作家能把亲身经历的山川风俗、邦家事变等种种复杂交错的现象表达出来。陆游十分强调文学真实反映社会生活的作用,从他对于李贺诗歌的评价,就能看出他对文章“经世致用”的重视。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二载:

或问放翁云:“李贺乐府极今古之工,巨眼或未许之,何也?”翁云:“贺词如百家锦衲,五色炫耀,光夺眼目,使人不敢熟视,求其补于用,无有也。”

由于李贺的诗歌不见于用,所以在陆游眼里不过是娱人之目而已。可见陆游的“工夫在诗外”首先是指作者要多同外面的世界接触,多同社会生活接触,从而反映社会现实,否则只是闭门觅句,终是空无所获。

在《示子遹》一诗里,陆游从自己创作经验的切身体会中,反省了早年“但欲工藻绘”、中年“怪奇亦间出”,尽管“笔扛鼎”——笔力如椽,但都未能领会“诗家三昧”,直到晚年才悟出“工夫在诗外”的道理。诗外工夫显然是针对诗内工夫而言,从陆游的描述中可知其内涵指向:“诗思出门何处无”;“村村皆画本,处处有诗材”;“法不孤生自古同,痴人乃欲镂虚空。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文字尘埃我自知,向来诸老误相期。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诗材随处足,尽付苦吟中”。那就是鲜活的现实生活,“山程水驿”的生活阅历,“江山之助”的自然景观……它有取之不尽的“诗材”,它能够兴发“诗思”,它让诗人获得体悟,它使诗人得心应手,挥毫自如,“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作诗就像神女编织云霞锦衣,随其飘忽变幻千姿百态各尽其妍,用不着操刀执尺费心裁剪。王琦珍评价说:“这种‘诗外功夫就超越了儒家以往的美刺讽谕说,使诗应切入生活这一观念由强制的外在效能返归到自然的内在本体,由实用的功利意识回归于审美的艺术领域。”

陆游“工夫在诗外”的“诗家三昧”正是对江西诗学诗内工夫的超越,他并不认为早年追随江西诗派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他清醒的意识到,造成自己诗风转变的关键是时代使然。因此,陆游仍然保留了江西诗学的某些内修工夫,其中之一就是“养气”说。

2.“闭门养气渊源在”

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云:“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这便是著名的“诗穷而后工”说,与司马迁《报任安书》所谓“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也”、韩愈《送孟东野序》提出的“不得其平则鸣”观点一脉相承。陆游非常认同这一观点,也有相关论述:“诗首国风,无非变者,虽周公之《豳》亦变也。盖人之情,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不然,无诗矣。苏武、李陵、陶潜、谢灵运、杜甫、李白,激于不能自已,故其诗为百代法。国朝林逋、魏野以布衣死,梅尧臣、石延年弃不用,苏舜钦、黄庭坚以废黜死。近时,江西名家者,例以党籍禁锢,乃有才名,盖诗之兴本如是。”胡明认为,“悲愤出诗”是陆游对诗歌创作的最重要认识,即诗歌须有用于时,有补于世,而不在于玩弄形式,显示技巧,这既是儒家积极干预世事的诗论,也是反对形式主义的现实主义的批判理论。而植根生活的创作方向则给陆游带来了丰富的创作源泉。此话甚是,陆游就批评:“《花间集》,皆唐末五代时人作。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叹也哉!或者亦出于无聊故邪?”但是陆游在《曾裘父诗集序》中又说:“古之说诗曰言志。夫得志而形于言,如皋陶、周公、召公、吉甫,固所谓志也。若遭变遇谗,流离困倅,自道其不得志,是亦志也。然感激悲伤,忧时闵己,托情寓物,使人读之,至于太息泫涕,固难矣。至于安时处顺,超然事外,不矜不挫,不诬不怼,发为文辞,冲澹简远,读之者遗声利,冥得丧,如见东郭顺子,悠然意消,岂不又难哉。”他认为逆境写出来的诗要感动人“固难矣”;而顺境写出来的诗欲使人“遗声利,冥得丧”更难。这一观点与韩愈“不平则鸣”观点近。因此,陆游一方面说:“诗情剩向穷途得,蹭蹬人间未必非”;“诗到愁边始欲工”;“诗句穷来得最多,枕上长歌时激烈”;另一方面又对诗“穷而后工”提出异议:“酒能作病真如此,穷乃工诗却未然”;“诗不能工浪得穷,几年袞袞看诸公。摧颓已作骥伏枥,留滞敢嫌船逆风”;“雄篇三复空兴叹,穷乃工诗似未然”。在陆游看来,有了丰富的生活阅历和困厄的人生遭际,未必就能够写出好诗,还必须具有深厚的人格修养,那就是“养气”。我们认为,这也是陆游所悟“诗家三昧”的内涵之一。他说:

诗岂易言哉,才得之天,而气者我之所自养。有才矣,气不足以御之,淫于富贵,移于贫贱,得不偿失,荣不盖媿,诗由此出,而欲追古人之逸驾,讵可得哉?予自少闻莆阳有士曰方德亨,名丰之,才甚高,而养气不挠。吕舍人居仁、何著作搢之皆屈行辈之游。德亨晚愈不遭,而气愈全,观其诗,可知其所养也。

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龙黼黻世不知。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

渡江诸贤骨已休,老夫亦将正丘首。杜郎苦瘦帽擪耳,程子久贫衣露肘。

君复作意寻齐盟,岂知衰懦畏后生。大篇一读我起立,喜君得法从家庭。

鲲鹏自有天池著,谁谓太狂须束缚。大机不用君已传,那遣老夫安注脚。

陆游认为,一个人的诗才是先天所赋予,而养气则必须通过后天的内修。养气之不足,便不足以驾驭诗才。仅从书本上寻找诗材,从前人作品中汲取营养,也写不出“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之作。关于“气”在作品中的具体体现,陆游有过这多次描述:“地胜顿惊诗律壮,气增不怕酒杯深”;“惟恨题诗无逸气,媿君阵马与风骚”;“心空物莫挠,气老笔欲纵”;“诗成老气尚如虹”;“荷戈老气纵横在,看剑新诗咳唾成”;“落笔辄千言,气欲吞名场”;“老气尚思吞梦泽,壮游曾是钓巴江。寒生事业秋毫尽,笔力终惭鼎可扛”;综合考察,我们认为这种“气”在作品中外化出来就是一种雄放豪宕的诗风:“夜梦有客短褐袍,示我文章杂诗骚。措辞磊落格力高,浩如怒风驾秋涛,起伏奔蹴何其豪,势尽东注浮千艘。李白杜甫生不遭,英气死岂埋蓬蒿。晚唐诸人战虽鏖,眼暗头白真徒劳。”它正是莫砺锋所指出“陆游所悟得的‘诗家三昧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雄浑奔放的风格,从而跃入了诗歌的自由王国”。

吴建明指出,陆游的“养气”其实是跟阅历联系在一起的,“气”来自诗人的现实经历和生活际遇,这实际也就为诗人指出了社会生活是诗人锻炼自我、完善提高自我的正确途径。这种“养气”论同传统的将“气”看作作家先天气质或作家的生理条件大为不同,陆游的“养气”论具有更强的现实性,是对传统“养气”说的发展。结合“工夫在诗外”的观点看,陆游的“养气”说相对于前人明显增加了新的内容,即突出强调接触客观实际和作家的亲身实践对作家修养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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