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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软实力”:理解和践行“软实力”的中国视角

2014-11-30

关键词:实力话语文明

姜 飞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北京 100005)

一 理解软实力产生的历史背景

确切理解和使用软实力,要在国际政治传播的视域下、从话语体系变迁的视角出发,辨析话语创设与传播的“麻花辫”(braided hair cut),进而定位“文明冲突”和“软实力”二者编织的“蝴蝶结”(bowknot)。

溯研世界政治话语的历史变迁,我们看到有两对具有很强涵盖力和普遍性的话语范式,一对是“文明—野蛮”,一对是“文明—文化”,如下页图1所示。作者用历史三维坐标定位了这两对话语范式涌现和适用的具体背景与条件:横轴X 是时间,节点是四次工业革命;纵轴Y 是空间,节点是历次工业革命中渐次崛起的国家和地区;第三维轴Z 是政治传播话语的变迁。

“文明”和“文化”的定义因动机、视角不同而浩如烟海,学界从不曾达成甚至试图达成共识或规范。从时间线索来看,“文明”在18 世纪以前特指“优雅的礼仪与秩序”,19、20 世纪知识和科学充实进入“文明”的内涵。从文化和文明的关系总体来看,“文明”特指人类在处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与自我的过程中所形成的物质性成果;而“文化”则是在这样的物质性成果基础上建构起来的精神性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1]92。

图1 世界政治话语的逻辑变形轨迹①此图由作者依据相关内容绘制。

“权力”(实力)在中文语境下包含“权”“势”两个部分[2],其中,与“权”作为职责范围内支配和指挥的力量,对应的英文是power,或者具指hard power;而“势”则难以找到与其完配的英语词汇,或有用influence 表达。从语义分析来看,“势”与soft power吻合程度比较高。殖民主义、工业革命就像大坝的围堤,从实质上渐次提高西方权力(power)的水位;而经由水位落差积蓄的“势能”(soft power)则集中体现在“文明—野蛮”二元对立话语体系的全球政治实践过程,也是殖民主义之后以及全球化之后迄今西方主导建构的“中心—边缘”的地缘政治势能——这个势能的“水力发电”过程是西方“软实力”的见证。

早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前,法国和英国沿袭之前欧洲国家殖民主义历史,缔造了一个在全球范围内的政治话语范式:“文明—野蛮”(civilized—barbarism)的概念。这样的话语范式形成本身是进行话语博弈的过程[3]。工业革命建构的西方资产阶级生产方式制造了一个梯田发展效应: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明确点明,工业文明“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文明制度,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创造出一个世界。”根据本土生产力发展水平和西方工业文明引进程度,世界也被划分为第一、第二和第三世界。

经济发展水平“梯田效应”同时蕴含一套“文化”逻辑:起点即“英法即发达即文明”(后来演化为“西方”或者美国即发达即文明),除了英法之外的国家和民族就是野蛮的。这是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只有这样做才是文明的,否则就是野蛮的。何谓文明?唯有按照英国和法国的政治范式、学术范式乃至生活范式建立起来的才是文明的,别无他选,均落野蛮。

这套逻辑搭载在“发展”的话语体系下被输送到非西方世界。当中国向世界不断历数古代文明对世界贡献的时候,这个历史记忆彰显的恰恰是西方如何本土化“中国文明”而发展西方自我的过程,是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过程中中国自我的迷失,是被物理上“半殖民”之后的文化自卑,是西方再次被待为上宾提升中国工业文明水平的过程中重构中国文化结构、由强权领土殖民向经济殖民再向文化自我殖民的过程。

历经殖民主义战争和西方主导的全球化历程,西方工业文明在东方由被迫引入转向自愿追求,权力(power)的势能(soft power)开始显现。“二次大战之后,尤其是近年来,人们越来越主动地追求西方工业主义,抛弃本土发展。今天,世界上几乎没有一个国家或社会不在追求工业主义。因而工业主义构成了一种势能。结果是工业发达的社会和国家在国际社会上具有较大的‘软权力’(soft power)。工业主义的发展当然会增加‘硬权力’,但是今天更值得注意的是工业发展对‘软权力’的规定。”[4]

工业文明、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等西方文化都被“文明化”,携带巨大的势能进入东方,甚至彼此之间的逻辑细节链条都被反复研究和掂量,渗透进东方学术的毛细血管。有关工业革命以后建立起来的西方现代化政治体系的正当性探讨,已经贯穿整个20 世纪。马克思·韦伯初版于1904—1905年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对西方自由民主现代性的形成以及存在的问题做了经典的研究,他的认识思路主导了20 世纪学术研究的诸多问题视角。作为一个坚定的德国民族主义者,韦伯认为“新教、政治自由和世界强国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5]。这个“必然联系”的重要支撑点就是西方“文明国家”的发展神话,“这个神话的基础是认为西方国家在发展先进技术和提高生活水平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人们经常不得不向西方文献寻求解决诸多当代问题的答案”[6]。

德国人明辨“文明—野蛮”二元对立逻辑夹带的话语权力,创造性地发明了“文化”(culture),打破“文明—野蛮”唯一合理存在的逻辑、消弭其缔造的势能。当“文明—野蛮”话语构造的世界高下之分被从逻辑性话语体系下抹平之后,一个在“文明—文化”话语下、不谈高下、一马平川的世界被建构。“文化”话语将“文明”这个上帝创造世界提供世人的物质性成果的共享性和基础性从英国、法国所建构的特殊性、独有性牢笼中释放出来,就在很大程度上从逻辑上抚慰了后来的发展者:这使得更多国家“能够”在共享世界文明成果的基础上,依赖其主体性的发挥,在特定的国家和地区空间下,假以时日,再借由其他的文化变迁的系数推动本土文明的演进,进而涵蕴各自的文化特征成为可能。二战以后,推翻殖民主义、民族复兴运动乃至后来苏联和中国等社会主义国家的建国,都从这个逻辑思想中极大地获益,从文化心理上初步摆脱了殖民的魔咒。德国思想家歌德和赫尔德,以及其后的德国思想家在两百多年间进行了非常精密的“文明—文化”话语的重组[3]。

如今,第四次工业革命进程中,中国等第三世界国家呈现出经济崛起的态势。但是,确保这样的经济崛起态势可持续需要有本土文化发展的支撑。参考德国,在赶上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尾巴之时,在经济崛起的基础上,曾有效突破英国和法国在世界范围内缔造的“文明—野蛮”话语格局,激发德国人民族意识的觉醒,通过创设“文化”的概念来突破“文明”的话语桎梏,并在文化觉醒的基础上,实现德国人的文化建构,甚至履行全球文化使命。虽然中国与德国存在现代化发展道路的不同、中德文化观建设的进程的不同[1]139-140,但德国对话语体系的突破与创新、借助话语创新开拓发展空间的战略可为当前中国之参考。

分析看来,彼时德国与当前中国相似甚多。

第一,18 世纪之前的德国三百多个诸侯国林立,没有统一的文化认同。中国迄今仍未能实现统一,两岸四地(大陆、台湾、香港、澳门)以及散居在世界各地的华人,缺乏相对统一的文化认同。2014年6 月时任中国总理李克强访问英国期间,在香港街头还发生支持香港回归英国的游行,甚至有香港居民举着“中国人滚回中国”的纸牌在街头抗议。

第二,德国当时的民族感情淡薄,“只认为自己是巴伐利亚人、汉诺威人、撒克逊人、黑森人等等。只有在外国旅行时,他们才说自己是日耳曼人……”[7]。罗素指出,一直到19 世纪为止,各拉丁民族把日耳曼人看作是在文明上低自己一等的人。中国从20 世纪七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来,走出国门的中国人那种被“低人一等”以及自认“低人一等”的经历无须赘述;迄今,“我是台湾人”、“我是香港人”,但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的华人在国际上屡见不鲜,历史何其相似。

第三,德国的崛起曾面临英国和法国两个国家所缔造的“文明—野蛮”的世界话语体系,并被该体系定义为“野蛮”,先机尽失。彼时德国欲走向世界,跻身于世界民族之林,必须打破英法在殖民主义时期缔造起来的殖民话语体系,并建构利于本国并可被世界接受的新话语体系。同样,当下中国也面临着突破以美国为首的西方“文明—文化”、“文明—野蛮”两套话语体系的挑战,比德国人当年任务更重的是,后殖民之后的西方在无法重复领土殖民并认识到军事效力的有限性后,通过“软实力”的路径开始收获西方殖民主义和经济全球化的“红利”,进行一种从强制转向自愿的文化殖民。当前中国面临的话语体系突破与重建更加繁重、更加艰难。

第四,18 世纪的德国已经萌生文化自觉的意识。第二次工业革命中,德国经济崛起以后,以歌德、赫尔德为首的一批德国知识分子发起了“狂飙突进”运动,在“天才、精力、自由、创造”的口号下,要求摆脱传统偏见的束缚,主张个性解放,呼喊着民族意识的觉醒。从历史文化的角度来说,20 世纪80年代费孝通先生在中国提出的文化自觉意识的激发和觉醒也具有类似德国狂飙突进运动的价值。“文化自觉”这四个字将横亘在中国崛起的思想拐点上成为学术的支点;同时,其发散性也将横亘在中国崛起的文化实践中,有效地为西方发起的后殖民之后的文化殖民过程“中国止损”[8]。

在国际政治话语格局中,在哪里发力,用什么样的术语,在什么样的场合,以及话语的组合共同构成了非常精密的话语体系。这方面,美国可为参考。美国在第三次工业革命之后全面崛起,美国是操持国际政治话语掌控博弈的行家里手。在拙作《传播与文化》中,我曾作过以下论述:美国操持着“文明—野蛮”、“文明—文化”两套以对立逻辑为主导的话语体系,进而达到形塑世界秩序的目的。2001年“9·11”撞机事件发生后,美国总统无视近两个世纪以来德国开创的“文化观”对英法主导的欧洲中心主义的工业文明的批判,无视“二战”后、爱德华·萨义德等人发起的世界范围内对殖民主义以来的四百多年的西方文明史的后殖民文化的批判,以“文明世界”受到侵犯的名义,号召“文明国家”联合起来对付所谓“野蛮”。布什在白宫发表电视演说称,反恐战争是为“文明世界”共同的生活方式而战,一日不分出胜负,就一日不言败。布什说,“这是文明之战。这是所有信仰进步、多元、容忍和自由的人的战斗。”布什称文明世界都与美国站在一起①《传播与文化》一书论证了亨廷顿为这样的美国逻辑提供了哲学支撑。。这向世界、向中国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号:英、法、美一脉相传的“西方”文明话语并没有因为德国创设的“文化”理念与之相抗衡而有所改观,也并没有因为后殖民文化批判理论的全球性争论和批判而式微,更不会因为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有着5000年文明历史的中国的和平崛起而动摇。它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扎根于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文明的知识生产逻辑框架之中;在此基础上,现实意义上初则英法、后则美国建构的“文明世界”的国际秩序迄今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甚至亨廷顿等人借助政治和军事斗争的势头转换,寻求着哲学上的重构,二者相互支持、相互呼应,在缔造着新世纪有关世界形势的认知哲学,世界秩序有重新滑入“文明—野蛮”二元对立陷阱的危险[1]259-260。

第三次工业革命缔造了美国主导、与西方盟友共管世界的格局。该格局出人意料地呈现出双轨并行的模式:一个是世界历史仿若从终点滑回起点,其表现为美国把历史上英国和法国在殖民主义时期所缔造的东方学之逻辑与哲学继承下来[9];另一个是把德国人所开创的文化对文明的话语体系在美国延续起来,直到苏联的解体。因此美国实现了两套话语方式在政治、学术、民间三位一体的融合。

美国国内、国际政治话语体系明显地“因境而异”。当美国面对其西方利益盟国,即英国、法国等欧洲国家时,他们用的话语方式依然是在“文明—野蛮”体系下,即“我们”西方是文明的,其他是野蛮的。但在美国国内文化的处理上,鉴于其多元文化并存的背景,以亨廷顿为代表的白人精英主义者为美国人缔造了“盎格鲁—撒克逊人”,即白人精英核心文化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在美国文化“沙拉酱”体系内,在文化和文明的话语方式下,实现了多元“文明”的共享共存,织就了美利坚文化的“织锦”[10]。

据俄罗斯科学院院士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大罗维奇·利西奇金和俄罗斯科学院物理所研究员列昂尼德·亚历山大罗维奇·谢列平所著,美国与其盟友早就预见并共同促成了1991年苏联解体和世界格局剧烈重组[6]。此后,美国的东方学从思想层面发生了悄悄的改变。当最大的对手解体后,世界格局由美苏两极转化为美国带头的西方和东方多极,很多时候美国不得不作为西方的“总发言人”直接面对东方:即中国、印度等不断崛起的发展中国家。这并非是一个利于美国国家利益的局面。失去苏联这个共同的敌对目标后,原来像蒜瓣紧紧拥抱在蒜柱周围的西方盟国开始眼目散乱追求各自的利益,原本的东方—西方明显的阵营意识开始松动。因此,利益分散化、盟友虚拟化、形势复杂化等促使美国精英知识分子必须进行国家战略调整。1993年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适时出炉;几乎同时,1990年约瑟夫·奈提出“文化软实力”概念。这两个广受瞩目且大有影响的概念犹如一个建筑物上发光的徽标,我们只有把他重新放入拼图中,才可能相对清晰地看到他们是属于谁的徽标,为谁放光。

亨廷顿“文明冲突论”之学术价值远逊于其对政治话语重构的作用。“文明冲突”是一个聚敛世界的眼球的议题设置;同时,有主体性、有边界、处于“最高文化归类”的新型“文明”观实现了对早年殖民主义时期英法的文明观的超越,以及对18 世纪德国所奠定的、为广泛的第三世界国家(包括中国)接受并用来批判西方文明普适观工具的“文化”概念与生俱来的批判气质的颠覆。通过知识考古的脉络梳理我们看出,文化才是有边界、有个性的站立在“文明”之上的有着强大能动性的主体,是比当前西方现代工业文明更高的阶段,是主体灵魂的聚集创造出来的人类发展的最高阶段。亨廷顿将文化之源自德国、传播到世界的批判颠覆气质像打乒乓球的弧旋球一样,高难度地整合进他所设定的“文明话语”体系,把西方政治“文化”化妆成“普世文明”,进而把中国以及其他的“文明”改编成“地域文化”来消弭非西方文明的世界意义和贡献,用“文明冲突”概念彻底偷换“文化冲突”[1]84。

“文明冲突论”政治话语的构建不仅可以强化西方盟国文明同根的认同,加强盟友关系,实现西方世界的文化和解,也可以将以往的东方—西方二元对立戾气转为不同“文明”群体之间的对立,比如伊斯兰文明与儒家文明、基督教文明之间。如此,美国可以就此从世界纷争的漩涡中挣脱出来,从西方“总发言人/代言人”和直接面对冲突的尴尬境地中后退一步,保持军事硬实力的威慑力,调用文化软实力“红利”,运用货币金融工具等经济手段远程控制全球,稳做霸主。

话语体系的威力受突发事件影响而削弱,历史发展对于美国来说有点差强人意。2001年“9·11”事件突然爆发,随后美国发起针对伊拉克的战争,让美国再次陷于冲突前沿的泥潭,持续到2011年美国从伊拉克撤军。在此期间,印度、中国、俄罗斯等“金砖国家”(BRICS)群体性崛起,尽管可能不出美国之所料,但绝非美国之所愿。美国的绝对霸权(包括军事和政治影响力)被国家形象破损倒逼质疑,其相对霸权(国际声誉、影响力)绝对化下降。因此,早在1990年奈就提出的“软实力”概念时隔十年沉寂后被再次提起,其所要弥补的,就是这个相对霸权的真空,是运用“巧劲”、“聪明实力”(smart power),类似汉语中的“四两拨千斤”来收获历史红利。

二 “软实力”的历史红利

历史没有假设,一切都在按照最高的旨意进行。但在这个过程中,时间、主体、空间和事件会构成一些变数,使得类似行星推撞变轨的事情时有发生。西方工业革命积累起来的工业文明来到东方,深度撞击农业文明,使得东方的发展开始变轨。原来的并行发展,现在通过“发展话语”整编为上中下游,东方“小白鼠”试验品在被设计的实验室里开始了无法止息的追逐。

从发展的视角来看,文化、文明是两个变量:文明是自变量,文化是因变量。主体、时间、空间以及媒介等是“文明”自变量的系数,他们做功于“文明”,构造着“文化”,并带来文化的变迁,形成一个逻辑函数关系[1]96。在这个文化、文明逻辑函数关系视域下,西方“发展”话语在东方的工作过程、工作成果和遗产被清晰地揭示出来,即形塑着非西方文化和文明发展进程的软实力“红利”。

以印度、中国的文化变迁为例,提及“印度文化”,首先想到的就是印度人主体群,包括肤色、服装、宗教敬拜等元素在不同的人头脑中交织呈现,这是逻辑函数关系中的主体层面。和中国一样,印度是一个农业基础的国家;但是,18 世纪后期至20 世纪中期,19 世纪的100 多年受到英国殖民统治,来自英国等西方国家的哲学、工业革命、西方医学、政治体系和制度等进加盟印度传统农业文明,历经“国际化”(transnational)和“译转化”(translational)两个过程[11],共同交织构成了印度文明的主体部分:印度本土的文明和外来的成果在印度人这个主体、“印度次大陆”这个空间系数下,通过国际化的运作再加减一些传统的、本土的、相对惰性的文明元素,包括印度餐、梵文、印度医学(阿育吠陀)、种姓社会制度等等,构造了“印度文化”整体概念。同样,“中国文化”是“中国人”利用原先的农业文明和引进的西方的工业文明,通过和印度一样的国际化和译转化过程,共同构成了现代文明的复杂体系。中国传统的中餐、汉语、阴阳历法、传统宗教、中医等相对惰性的元素,即在西方殖民主义时期和当下全球化的时代依然被留存下来的东西,作为本土文明与现代文明相互结合、共同构成了“中国文化”。

上述逻辑函数运作过程如下页图2 所示。

同样逻辑函数关系视域下,西方文化的生成可以进行以下解读。从古希腊到英国、法国再到美国,在全球范围内缔造的工业文明的基础,作用于西方个体,使其形成了带有继承、杂交与国别特点的综合西方主体。文明体系是西方向东方兜售的、后来发展成东方主动参考与引进的笼统的西方文明,包括宗教、哲学、语言、艺术、科技、医学、政治体系和制度、大众传媒等。相对常数部分与中国、印度不同,用问号来指代,即无法被非西方世界本土化的文明;逻辑上就是西方文化的惰性文明元素,是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凝结与沉淀。工业革命以来,西方文明的全球化传播已经使得西方文明自我演进和文化变迁过程出现一种文化“文明化”现象。

图2 文化与文明逻辑关系例示①此图由作者依据相关内容绘制。

图2 中虚线圈出的文明交叉部分,是殖民主义、工业革命以来发展演变为当下世界共享的文明要素。对于印度和中国来讲,是在本土农业文明基础上,通过殖民强迫以及全球化手段被植入的文明。被植入文明与本土文明要素共存于一个母体;但外来的西方文明与被“文明化”的西方文化相伴生的,当外来的文明被普世化后,这种力量会改变母体文化生态,在本土文明相对惰性、相对式微的前提下,外来文明及其伴生的被文明化的文化会强化改变主体,出现法侬所说的“黑皮肤,白面具”以及“香蕉人”[12]。

从逻辑与理论上看,在文化和文明的逻辑函数关系模式框架下,在其他系数作用下,可以实现边界消融和文明进化的共赢:就像中国的四大发明推动西方的发展,印度的佛教在中国扎根发芽,中国的书法艺术被韩国、日本所接纳推崇。这本来是世界文明演进的一般状态,但是,西方工业文明及其被文明化的文化已经成为非西方母体上移植的器官,因此,世界文明演进的一般状态现在表现得很不一般。在达尔文进化论的逻辑与哲学影响下,丛林法则成为人与人、国与国关系的宝典,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变成默认的共识,因此源自中国的四大发明最终化为西方殖民中国的利器。丛林规则之典型代表可见美国掌控全球金融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建基于西方文明认同基础上“权威间的友谊”②“权威间的友谊”(Friendship Between Experts),借用于格拉夫描述韦伯和特勒尔奇激烈争论基础上的友好交往。参见Friedrch Wilhelm Graf,‘Friendship Between Experts:Notes on Weber and Troeltsch,in Max Weber and His Contemporaries,ed.By W.J.Mommsen and J.Osterhammel.London,1988’.[13]的西方七国集团或者八国集团等。西方的政治话语体系实则是更大的发明:用“文明”和“野蛮”区分出“我们”和各种“他们”。在西方现代性政治的合法性缔造并稳固基础上,以美国总统的名义发出“文明世界”联合起来对抗“野蛮世界”的号召[1]259,由此将炮口对准一个非我族类:这已经不是为了道德上的谴责与安慰,而是在兴建并占据道德“高地”后实现“文明”的“我们”的利益最大化,进而“在其中我们在文化上感到安适”[14]27。弱势主体没有能力、没有意愿去分辨既有体系是否合理、议题设置是否公平、自我权力是否被善待,这本身就是“软实力”所达成的结果,也是其历史红利。

三 软-“软实力”——中国视角

德国思想界曾创造“文明—文化”抗衡“文明—野蛮”世界政治话语,但当下这个“文明—文化”的格局已经成了旧皮袋,被文明冲突论和文化软实力的新酒撑破,更盛不下“中国道路”的新酒。亨廷顿通过学术包装,重构了文化与文明的关系模式。区别于德国思想传统中借由斯宾格勒确据的“文明是文化发展的木乃伊阶段”,亨廷顿提出“文明是对人最高的文化归类……文明是最大的‘我们’,在其中我们在文化上感到安适,因为它使我们区别于所有在它之外的‘各种他们’”[14]26-27。

新酒只有装在新皮袋里,才能彼此保全。“文明—文化”世界政治话语体系的旧皮袋千疮百孔,但是因软实力红利的存在,意识到旧皮袋破碎者寥寥,因此创制新皮袋的实践之路渺渺。这个挑战对因综合国力增强而被要求承担相应国际责任的中国而言,更为艰巨,更为迫切。聚焦文明和文化的逻辑函数关系模型,兼具文明要素和文化系数功能的媒介/媒体提供了新的契机,成为改变知识的构成结构和传播形势、传播过程的显著因素,为重构传统的国际权力结构和外延提供了可能。中国的尝试是对文明冲突论和软实力逐步重构:胡锦涛任期内提出了文明和谐世界论应对文明冲突论,习近平则提出中国梦将软实力从国际关系领域转向文化领域并加增所有民众的“股权意识”,从而增强中国自身文化实力建设的力量并为实现中国梦形成了内在的统一。

对软实力进行话语创新和重构的基础,是对软实力实质的认知,对属性的分解。

(一) 软实力的硬件

约瑟夫·奈提出“软实力”的目的是在美国政治、经济、军事硬实力基础上,从文化的角度增加影响力,进而巩固乃至提升美国在全球范围内的地位。在国际权力博弈的视角下,运用知识考古的方法,套用文化与文明逻辑函数,可以辨析出“软实力”作为约瑟夫·奈及其所代表的利益集团追求和调用的影响东方和新兴经济体的工具,实质包括硬件和软件两个部分。软实力的硬件是借西方工业文明之风,通过衣食住行等多种渠道,渗透到个体的生活中并促发改变的价值观。同经济实力、军事实力相比,这些属于软实力的范畴;但是,这些西方文化向外输出的称为普世的文明价值观部分,以西方工业文明物质性的成果为载体,是软实力的红利。当西方欲通过软实力来实现对其他国家的意识形态和政治价值的吸引力、文化感召力时,就会启动早已植入其他国家的特洛伊木马:软实力中的硬件部分。它们已经嵌入到了个体的思维和生产环节链条的上中下游。因为文化“排异”期已经过去,外来价值观已经有机融入个体的自由价值观,因此任何的文化意识形态、价值观的生产都难以排除这些要素。

(二) 软实力的软件:“软—软实力”

软实力的软件部分的价值和意义在全球权力重新分配、国际政治格局发生重大调整的时候,逐步呈现。如前文所述,文明和文化的逻辑函数模型下,在中、印共享的文明要素部分,从西方输入东方的人类中心主义哲学、工业革命、西方医学、政治体系和制度、英语、宗教信仰、大众传媒等,已经被印度和中国等国家所内化的西方工业文明转化成一种价值观,即软实力的硬件。软实力的软件则是逻辑函数模型下,中、印等文明古国创造、传播、贡献给世界的本土文明,是在全球化时代仍没有被彻底同化、彻底改变的具有本土特质并且相对惰性的元素,这些元素是个体原有价值观中的“抗体”,我将其定义为“软—软实力”。这些意识形态当中的惰性的、可以对软实力的硬件形成抵挡的软件部分,是不曾抢占软实力先机且面临发展需要的国家,如印度、中国等,予以重视并认真思考的。软—软实力是各国亟待有效整合入各自文化发展进程、赖以在世界范围内和西方文明有效博弈的根基。

将前文的文化与文明逻辑函数关系示例(见前页图2)抽象为逻辑函数关系模型(见下页图3),可以看出主体、时间、空间、媒介(媒体)系数和文明要素的关系是倍数效应,而定义为常数的本土的文明要素即相对惰性元素,与文化变迁的关系是增减效应①2014年5 月8 日作者在米兰大学东亚系访问演讲中,瑞士卢加诺大学(Lugano University)中国媒体研究中心张展博士,曾对此逻辑函数关系模型中西方的工业文明与系数的乘数效应、本土的文明要素与文化变迁的加减效应的合理性以及两个文明要素的可置换性提出问题。[1]201。

西方工业文明在东方国家文明演进历程中的影响呈倍数效应,依据是300 多年来西方主导的工业革命对世界的影响程度之直接与巨大,使得东方的本土农业文明纷纷被更新和置换。在此过程中,西方一些地区性的文化价值和意识被视作“理当如此”,被“文明化”而固定下来,甚至穿上人类普世文明的长袍而行走世界。奈提出的“软实力”是这个“理当如此”过程中西方硬实力(军事、经济、政治实力)的“私生子”,并且在殖民主义和全球化的过程中被非西方世界领养。如今,当西方“父亲”无力为被领养的“私生子”买单的时候,通过历史记忆和信息传播尝试唤醒其对“父亲”的认同,甚至促发行动:背叛或挟持“养父”,达成“父亲”的心意。

图3 文化与文明逻辑函数关系模型①此图作者依据相关内容绘制。

理论上,逻辑函数关系模型“文明”自变量的具有位置可调性。将本土惰性文明元素前移,与主体、时间、空间、媒体/媒介等系数产生倍数关系,则推断产生以下的境况:将外来的尤其是强势的西方文明视为常数,用惰性机制来审慎处理,将其发展变化有机融入本土文明的生机中去,则成为前文提出的“软—软实力”有效整合入各自文化发展进程、赖以在世界范围内和西方文明有效博弈、发挥作用的新思维模型。

“文明冲突”和“软实力”观点的提出时间略有前后,但前者为后者在概念和战略上做出预备。被“文明化”的西方文化与非西方本土文化的跨文化冲突过程中,贯穿着诸多的水土不服,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例如把东方的“孝顺”文化价值观也“文明化”,打上普世文明的标签传播到西方,在相当程度上会与西方文化价值观相冲突。本文论证的核心观点是,跨文化冲突的焦点是价值观和意识形态,是文化层面,而非文明层面。“文明冲突”论中的“文明”是那些被“文化化”、普世化的文明,是特定称谓的文明,是那些历经殖民主义和西方主导的经济全球化而被植入非西方机体的西方工业文明。“文化的传播总是体现一种趋势,可以超国界传播,一旦一种文化成为其他国家和国际社会的基本价值或主流文化时,发源这种文化的社会自然就获得了更大的‘软权力’”[4]。“文明的冲突论”是要激起本土“养父”和西方“养子”的争议乃至敌视、仇视,为历经几百年殖民主义和经济全球化建构起来的西方硬实力拓展开启后门,便于其长驱直入。或者预设或者巧合,“文明冲突论”为“软实力”的实施预备道路、“软实力”为“硬实力”预备入口,经本文在梳理国际政治话语体系后自然呈现。

对中国而言,从“软—软实力”视角出发,在新的国际政治话语体系出现之前,通过打造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对既有体系进行重构,在“文化自觉”[15]唤醒感知、“文化自卑”逐步消融、“文化对话”开始进行[16]、“文化抗体”[17]开始滋生的基础上,增强“文化自信”免疫系统,则实现“文化自强”[18]的中国梦或已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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