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不可外扬
2014-11-28罗门
罗门
一
双休日,乔大林用一整天的时间写完了竞聘稿,写得行云流水,一泻千里,五千多字,把自己夸得根本停不下来。
可是按局里的要求,竞聘稿的字数须控制在一千字以内,乔大林只好利用第二天的时间,大量删减自己的工作业绩和优良品行,这一天他过得相当痛苦,每删一项都好似在割他身上的一块肉,如此凌迟到傍晚时分,竞聘稿才勉强控制在了一千字。
他放上音乐,虽不知曲名,但听上去如诉如泣如礼赞,贴合他的心境。音乐声中,他以影视节目煽情时常用的慢镜回放的方式,把稿子通读了一遍,以此回顾了他过去十年的工作经历,一幕幕场景在他的脑海里浮现,闪回,他被刺激得周身寒毛倒竖,血液沸腾。至此,他有理由深信这次副科级职务的竞选必然能够获得成功。
精神高潮消退之后,身体顿时感到了空乏——他一整天没进食了。妻子朱李叶带着女儿回娘家了,好像是朱李叶的母亲身体有些不舒服,她们去看望一下。他现在得自己对付一口晚饭。但是今天他不想对付,他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一次难得的高密度的集锦回放之后,他想隆重地吃个饭,相得益彰一下。他看了看当天的日历,上面有一行他早些天写上去的小字:省公考。
今天是全省招考公务员笔试的日子,他的好友王小岩按计划也要参加考试,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已是王小岩第八年参加公考了。
乔大林立即给王小岩打了电话,第一遍没人接,他又拨了一遍,耐着性子等着。电话终于接通了,王小岩在那边喂了一声说:“大林,什么事?”
乔大林一听到王小岩的声音就憋不住火了,“怎么才接电话?你干吗呢?”
王小岩结巴了一下,说:“我,在家呢。”
“我就在你家门口呢,快给我开门!”乔大林说。
王小岩好像说了一声“操”,然后就无声无息了。乔大林感到莫名其妙,喊:“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偷人吧?”
王小岩的声音再度传来:“我没在家,在外面呢。”
“你考试考糊涂了?你自己在没在家都不知道了?我也没在你家门外,我在自己家里呢,你今天不是公考笔试了吗,晚上出来放松一下,叫上郑重,我请你们吃饭,咱们好久没聚了。”
“别了吧,我还有事呢。”王小岩以商量的语气拒绝着。
“你能有什么事呀,”乔大林不容分说,“全世界最闲的就是你了,出来吧,还用我到你家来接?”
“别。我去,去哪?”
“还是去‘老正兴吧。我给郑重打电话。”乔大林说完挂了电话。
乔大林赶到老正兴饭店的时候,郑重和王小岩已经到了,在包房里喝茶等着他。郑重是狱警,要出入酒店,因此没穿制服。乔大林落座,点了酒菜,然后关心王小岩考试的情况。
“不怎么样,还是觉得没戏。”王小岩说。
“那怎么办?明年再考?——明年还能考一年吧?”
“明年三十五岁,最后一次机会,考不上就拉倒了。”王小岩说。
乔大林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觉得中国这个社会真有些变态,当公务员成了年轻人最好的出路,变态社会直接造就变态人群。”
郑重说:“这也不能算变态,是一条出路。我听说过有考了十年的,最后真考上了。”
“考上了又怎么样呢?”乔大林说,“官场那么好混?咱们这种三四线小城,就是一个关系社会,一整张裙带网,进不了这张网啥也不是。我要是王小岩,没家没业的,我肯定不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耗,早到一线城市去了,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比在这强,人不能太没志气了。”
“考公务员不也是一种志气吗。”郑重纯粹是替王小岩打圆场。
“考公务员可以理解,可王小岩的关键问题是,他不上班,不结婚,他专职考。”乔大林看着王小岩,眼神是一种“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的怜悯。这使王小岩的脸上始终挂着一副不尴不尬的笑。
乔大林进一步说:“你有理想没错,可是难以实现的理想是一种隐疾,你应该把它设置成你最大的隐私,一边工作一边偷偷摸摸地考。可是你却让亲人知道了,使他们不得不支持你。”
“对,你说得对。”王小岩点头承认。理想外扬会使亲人为难,也会使乔大林这样的朋友从心里看不上王小岩,随着他落榜的次数增多,乔大林便越发以施虐式的语言对待他了。
这时服务员端了盘狮子头,跟谁赌气似的绷着脸走了进来,快到桌子跟前的时候,突然原本紧绷的五官失控地一纠结,然后用足力气冲着前方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乔大林吓得腾地站起来,指着服务员叫道:“你干什么?怎么能对着食物打喷嚏呢?这菜我们还怎么吃?”
“我没对着盘子打,我把头转过去了。”服务员举着菜盘子坚决地不认账,一点不给面子。
“把这菜退了!退了!”乔大林气坏了。
“算了。”郑重看乔大林的脸都气红了,就劝了他一句。
“谁知道她有什么病呀,病菌全进盘子里了,怎么吃呀?叫你们经理来!”
“别叫经理了。”服务员的语气里有了恐惧。
“算了吧。”王小岩替服务员说了句情。
这倒把乔大林彻底惹怒了,好像都通情达理就他一个人刻薄似的。他索性不原谅,只好将刻薄进行到底了。他指着服务员的鼻子说:“不叫你们经理也可以,那这菜你买单吗?”
“行,这单我买。”服务员被乔大林的气势镇压住了,含着泪水把那盘狮子头端走了。
乔大林看着服务员的背影,对郑重说:“就得给她们一个教训,否则她们总也没记性。中国服务行业从业人员的素质就是差。”
这顿饭直到他们吃完,也没再见到那个女服务员,换了另一个服务员来上菜,这个服务员的言行举止确实比那一个规范得体多了。
吃完饭,出门打车,一辆出租车来了之后,乔大林让他们先走。他们不是一个方向,郑重和王小岩向北,乔大林向南,否则可以坐一辆车。
他们让乔大林先走,乔大林说:“让你们先走你们就先走,这点事推让什么呀。”endprint
他们见乔大林不容分说,就上了车先行离开了。
乔大林一个人继续等出租车,车迟迟不来。此时是夜里十点三十分,初春的夜晚人不多,乔大林微醉,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戴着头套的男人拎着一根棍子从他的身后向他靠近。直至一个合适的距离,那男人抡起了棍子,以打棒球的爆发力抡在了乔大林的右腿上。
乔大林被打倒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偷袭者的身影无比陌生。
二
夜里十一点,朱李叶接到了乔大林打来的电话,说是被人打骨折了,正在医院里。朱李叶无声地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她不觉得这是意外,她甚至想,以乔大林那看什么都不顺眼的脾气,这一天来得算晚的。
朱李叶以没人照看女儿为由,直到第二天早晨把女儿送到幼儿园,才赶到医院去看乔大林。乔大林躺在床上,被打骨折的右腿已经处理过,打着夹板。郑重和王小岩在早上接到电话,也赶来了。
因为乔大林报了警,所以病房里还有个年轻的几乎像警校实习生的警察在给乔大林做笔录。
“你的工作是跟企业主打交道,在你的工作执法中,得罪过哪些人没有?”年轻的警察尽量表现得老道一些,见多识广一些。
乔大林摇头,反问道:“我是政府工作人员,为政府工作的,我得罪他们干什么?”
“同事之间呢?机关里的竞争一向是不乏阴谋的,都跟林彪似的。”警察试图轻松,半开着玩笑说。
“更不可能了。”乔大林冷笑了一下,对这年轻的警察有些瞧不起。
警察对郑重和王小岩说:“他无法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你们看能不能?”
郑重说:“昨天我们在饭店吃饭的时候,有一个女服务员被乔大林呵斥哭了,会不会是她找人干的?”
“至于么?”乔大林说,“这么点事她至于找人打我一顿吗?心胸至于这么狭隘么?”
“这不是在分析各种可能性吗。”警察有些不耐烦了。
“没有这个可能性。”乔大林更为不耐烦。
“那你想想,你还得罪过什么人?”警察说。
“我从来没得罪过人。”乔大林断然说。
警察如释重负,“那好吧。就这样吧。案情有进展的话,我们会通知你。”
警察走后,郑重和王小岩也因为有事要告辞,乔大林对王小岩说:“郑重有工作,你着急回家干什么呀?”
“我报了公考面试的培训课,一会儿有课。”王小岩指了指手表说。
“你能进入面试关吗?”乔大林不屑地说。
“万一呢。”王小岩含糊地笑着说。然后就跟着郑重出了病房。
乔大林指着王小岩的背影对同病房的患者解释说:“专职考了八年公务员,三十四了,也不上班,也不结婚。”
同病房的患者说:“这人有病吧?考上也成范进中举了。”
“谁说不是呢,总劝他,不听,鬼迷心窍了,以为当了公务员就能得道升天呢!”乔大林说。
朱李叶这时起身,拎起暖壶到水房去接水去了。那位患者的媳妇艳羡地对乔大林说:“你媳妇长得真漂亮,那身材,像外国姑娘似的。”
乔大林谦虚地回道:“还行吧,一般人儿。”
朱李叶听到了乔大林的话,嘴角浮上一丝冷笑。他当初娶她,就一个原因:她长得美。
朱李叶不知道印度总理是谁,不知道索罗斯是谁,不知道足球比赛一场多长时间,不知道新疆的“三山夹两盆”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哥伦布哪年发现的新大陆,不知道电话是谁发明的,不知道张大千是干什么的……太无知了,她不读书不思考,还迟钝、固执、丢三落四、全无头脑……这都中乔大林的下怀——他一个人有足够的智慧把生活安排得合情合理,不需要她的智慧来掺乱了。
婚后,他对她下得最多的评语是:“一脑袋糨糊。”
乔大林爱朱李叶,这一生他只爱这一个女人,他当然也要求她只爱他,他有那种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痴情而道德的爱情观,可供人生老去时温馨回忆。
美貌的妻子思想空洞,犹如一具充气娃娃。平时夫妻生活,他只需纵情泄欲,根本无需前戏。时间久了,朱李叶就厌倦了床上的事,几个月没有也不想,也不愿意乔大林碰她。乔大林为此找医生咨询过,医生的诊断:性冷淡。
妻子得了性冷淡不是件坏事,至少她不会给丈夫戴绿帽子了,这在最大程度上支持了乔大林对婚姻所要求的肉体和道德的双重洁癖。
可是乔大林总也看不到妻子转过身时那一丝笑容的冷淡,那比性冷谈隐晦得多。
乔大林没听医生的劝阻,五天后就自作主张出院了,他着急回单位上班,工作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工作。再说了,对男人来说,这点疼痛算得了什么,躺在床上呻吟的男人他从来看不起,刮骨疗毒谈笑如常的关羽才是他模仿的对象。
乔大林给派出所打了一次电话,警察几乎想不起来他是谁,似乎想起来以后,说他们到事发当晚他吃饭的饭店去调查过了,没发现什么可疑人员。乔大林也说:“我说不可能吧,那么点破事也至于打人!”
乔大林不想追究下去了,他认为这件事是一场误会,打人的认错人了,所幸他伤得也不重,这事就该过去了,他还有远比这重要的事要干。
竞聘考试就剩半个月的时间了,他非成功不可。他迫切需要在工作上再上一个台阶,不为别的,只为对得起他的专业能力和廉洁自律的品质,这是对自己付出努力的一个交代和回报。
三
竞聘考试的第一轮,是专业知识。乔大林快速答题,全场第一个交卷。他自信至少能考进前三名。结果成绩一公布,他排第十名,倒数第四。这成绩让他胸闷气短,脸憋得通红。一直忍到下班回家,在小区门口碰到刚下班的朱李叶,乔大林终于开口扫射似的抱怨:“上面一定是搞暗箱操作了,排第一的那位连基本的税收法规都背不明白,就因为他善于逢迎,会溜须拍马;排第二的那位就是个傻子、弱智,就知道花钱买官。”
朱李叶没有意见,他其实也并不想听她说什么,他只是骂的时候需要找个耳朵听着,否则他整个心胸的垃圾无处可倒。endprint
他骂了整整一个晚上,晚饭也没吃。朱李叶也失去了食欲,只喝了瓶酸奶充饥。睡觉前乔大林对朱李叶说:“等第二轮搞民主测评的时候我一定能追上来。”
然而第二轮民主测评,乔大林排名倒数第一。
人生的痛苦,不是自己的失败,而是他人的无端成功。乔大林扪着心想,他全心全意干了这么多年工作,还只是个股级,比他后进机关的小年轻有的已经是正科了,就因为他们和领导有裙带关系或者肯对领导低三下四、出卖自尊。这种不公平简直令人无奈,完全是一个劣币驱逐良币的汰优社会制度,个人的自我严格要求显得多么无意义。
“嫉贤妒能果然是人的劣根性——”乔大林气馁了。他只剩下痛心,不只为他,也为整个社会,为这个国家。
“都怕我当科长!这些小人!现在整个局几乎变成了局长的私企,这么搞下去社会就完他妈的蛋了。”乔大林说着,突然看到了厨房地板上的一大堆超市的购物袋,便转移了注意力,问朱李叶:“你又去超市买菜了?不是让你去农贸市场买吗?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超市的东西又贵又多农药,你怎么记不住我的话呢?你的心长哪去了?你还有没有一点过日子的诚意,啊?”
乔大林越发激动,“你们这些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像那个废物王小岩,连着考了八年公务员,所有的人都替他发愁,就他死不悔改——为什么我的生活里傻逼这么多呀!啊?”
朱李叶说:“你这张嘴得罪了多少人你自己还不知道,像你这种人出门就该戴安全帽,举盾牌。”
“你平常笨嘴拙舌,讽刺起我来倒有神来之笔。我这几年走背运,都是因为你!家里不能相夫教子,在外面工作不见你长进,你说你能干什么?”乔大林配合着激昂的说话情绪,把脱下来的上衣外套狠狠摔在地板上,一颗铜扣子脱落蹦到地板上弹起来,弹到了朱李叶的脸上。
朱李叶捂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乔大林说:“我要离婚。”
“离什么婚!这日子过得好好的离什么婚!”乔大林说完拎起地板上的衣服,回了房间,把门摔上,不再理朱李叶。
这当然不是朱李叶第一次提出离婚,但乔大林总能原谅她。婚姻是用来巩固的而不是用来破坏的,需要给冲动者回心转意的机会。
这次朱李叶的决心比平时要大,她领着女儿回了娘家。可是朱李叶的父母并不赞成她离婚,还是那颠扑不破的道理:“不为别的,也得为孩子考虑。”何况,即使离了婚,他们认为朱李叶也不见得能找到比乔大林更好的男人,乔大林脾气是坏点,但人并不坏,还顾家,对朱李叶也没外心。
第二天乔大林下了班就去岳父家接朱李叶。朱李叶无奈地跟着乔大林回去了。到了家才发现她把上星期乔大林给她买的古驰包落在出租车上了,里面有五千元钱。乔大林气得从七窍里往外冒烟,他指着朱李叶问:“没有一次打车你不把东西落在车上的,你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一堆糨糊是不是?说你还冤枉你了!”
朱李叶觉得很累,把女儿哄睡后她也早早上了床,睡意蒙眬中,乔大林脱得精光,爬上了她的身体,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身上,让她近乎窒息。幸而他匆匆了事,她随之迫不及待地睡着了。
四
乔大林累坏了,工作了一整天,跑了三个企业,下班的时候,感觉到两条腿又凉又疼,好像光着脚板踩在冰面上。同事劝他休息几天,他说没事。他虽然没竞聘成功,但正因此,他必须比平时更严格地要求自己,不能让人看出他的失意和愤恨来。
当朱李叶也发现乔大林走路一瘸一拐的时候,他的症状已经很明显了。出于家庭责任心,朱李叶劝他说:“你就到医院看看吧。”
乔大林疼得满头虚汗,却咬牙坚持,“没事,用热水袋烫一烫就好了。单位现在工作多,请假不好。”
肉体的伤害很难摧毁乔大林,他这个人怕的是精神上的打击。接下来有两件事的发生使他的精神直接走向绝望的边缘。首先是办公室主任请客,六个人去了五个,独没请他。月底发奖金竟是偷偷进行的,没有他的。
乔大林支撑不住了,这个世界如果非让人愤怒、悲观不可,那么他也没必要再像宽容妻子一样宽容这个世界了,他没有义务娶全世界。他准备放弃了,去他妈的了……
乔大林请了两个星期的长假,但不是去医院看他的腿,他要去旅游,去改换他的世界观,去脱胎换骨。他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这么多年他一心扑在工作上,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琢磨自己应该去哪走一走看一看。因为哪也没去过,所以现在去哪都可以,他一时无法选择。
他想到了王小岩,那家伙闲得无聊,每年都要坐火车出去旅游一次,每次选择去哪都以扔骰子决定,骰子在地图上滚到哪就去哪。王小岩那种对社会没有任何价值的人都可以潇洒“行走”,乔大林凭什么不能呢?
乔大林站在地图前,闭上眼睛用手指往地图上一戳,定住,睁开眼睛一看,手指指定的地方是西藏的拉萨。
这简直是一种神秘力量的召唤,拉萨是佛教圣地,是洗涤灵魂的地方。乔大林决定用苦行的方式寻找内心的安宁,去进行精神上的投胎转世。宗萨仁波切说,佛教所说的投胎转世,指的是精神上的。
乔大林以虔诚之心登上了去拉萨的火车,车一开动,他的肠胃就开始疼,肠穿肚烂地疼,他在卫生间里欲吐又止,铁轨的风从便池的窟窿里呼呼作声,直接吹进他的嘴里。
极端的身体体验必然会产生极端的精神体验,乔大林有预感,有些超自然的神秘之事必将发生,甚至会与他的来生有关,他想知道一些他来生的底细,因为今生他似乎已被抄底。
乔大林突然想到了到现在还在妄想通过考公务员一步登天的王小岩,乔大林曾嘲笑王小岩没有勇气面对现实,是活在未来的人。
可是现在他连王小岩都不如了:王小岩修来日,他修来生,更扯呀。
王小岩把乔大林刚刚萌生的超凡入圣的心情给毁了。
火车在一个小站暂停的时候,乔大林想出去透透风,走到车厢与车厢之间的区域,他看到扶手上写着四个字:注意来生。
他顿时惊得血液倒流,一段扶手有什么必要跟他谈来生?那时他的脚正顺着车门的台阶向月台迈去,头却努力回转着去看那四个字是怎么回事,身体一时失去协调,脚下突然像失足踏向悬崖,咚一声响,乔大林沉闷之极地摔到了月台的水泥地面上。endprint
他终于没能确认扶手上的字,那四个字只不过是:注意夹手。
五
乔大林被急救车送进了医院,又辗转租车回到了自己城市的医院。通过检查,他的右腿动脉严重阻塞,由于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现在只有截肢一个办法了。
乔大林不认为有这个必要,他对医生说:“我知道医院是赢利机构,可是不要搞这种过度治疗好不好,大不了在血管里放几个支架得了。”他像是在菜市场里跟小贩讨价还价。
医生劝不动他。耽搁了时间,他的腿出现了坏疽,脚趾黑得像炭,好像用手一碰就会掉下来。医生一方面厌恶乔大林的讳疾忌医,另一方面还真佩服他忍得住疼痛和溃烂。
医生说:“你这样的病人我们不接收,再耽误下去截肢事小,也许命都保不住了,快请走吧,请去别的医院。”
乔大林从来不喜吃敬酒,只觉得罚酒才是真酒。医生都撵了,他才同意做手术。手术进行了五个小时,朱李叶和郑重以及王小岩等在手术室外。乔大林被推出来时,仍然处在麻醉中,流着鼻涕,一遍一遍地说着:“我想回老家,我想回老家。”
乔大林的老家在农村,家里还有七十多岁的父母。当年乔大林高考后迟迟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母亲便给他准备好了镐头,让他第二天就下地干农活了。可是第二天来了通知书,他欣喜若狂地扔下镐头。他成为他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已经很久没有回家看望父母了。
乔大林清醒后,他很快接受了现实,断臂求生是一种古今颂赞的积极的人生选择。媒体报道,比利时有一个人在野外被巨石压住了腿,他为了活下来,自己动手把腿锯断了。人家锯腿都能无惧,他现在打着麻药,有专家执刀,在无菌的环境,在睡眠状态中毫无知觉地把手术做了,他有什么不能接受的。而且乔大林相信,凭他,别说少一条腿,就是少两条腿,他也比别人活得更强。他已经活到那个境界了:少了什么也影响不了他整个的人生。他就是有这份傲骨。
几天后,郑重和王小岩再次去医院看望乔大林,病房里已有两个乔大林的同事也在探望他,见郑重他们来,就起身告辞了。
乔大林向他们展示着断腿的截面,圆圆的像个手工缝制的橄榄球,看上去令人不适,缝合的针脚显得粗糙而笨拙,似乎很容易再次开裂。
乔大林说:“我现在还没习惯少一条腿呢。腿没有了我才知道,原来腿是不知道腿的,腿是被大脑感知的。腿没了以后,大脑还总是给我发出伸腿或抬腿的指令,这种误会很容易使人摔倒,哈哈。”
他们不忍看乔大林强颜欢笑的表情,那种一定要显示他乐观、积极,单方面宣布把病魔打败的一厢情愿的表情。
乔大林对王小岩说:“刚走的那个女同事你注意看没?穿红衣服的那个。”
“没有。我没注意。”王小岩说。
“三十二岁了,大姑娘,条件不错,就是太胖了,不过正在减肥,说减肥成功之后再找对象。我想给你俩介绍一下。”
“不了。不用。”王小岩说。
“不久的将来你当了公务员,她减肥成美女,就是很完美的一对!”乔大林说。
“别开玩笑了。”王小岩说。
“你雇了护工?你媳妇呢?”郑重赶紧换话题。
在病房里照顾乔大林的是在医院里做护工的一位中年妇女,动作有些笨拙,令乔大林很不满意。
乔大林说:“她忙呢,工作和孩子分不开身,昨天夜里就是她陪护我的,今儿早上刚走。”
正在洗毛巾的看护听到乔大林这话,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乔大林躲闪了一下,很容易让人觉察出他在说谎。
待郑重和王小岩走后,乔大林对看护说:“从明天开始不用你了,让医院给我换个新看护。”
“别等明天了,我这就给你找别人去。”看护说完,解脱般地转身出了病房。
“一个看护凭什么摆出个名媛脸!”乔大林抚着圆圆的断腿处,冷冷地想不开。
他拿起电话给朱李叶拨过去,一直没有接听。对方越不接,他越咬紧牙关强压怒火,不停息地打了一个多小时,朱李叶终于接了。还没等她说话,他对着手机劈头盖脸地喊:“你干什么呢不接我电话?给你买八个手机能怎么的?打电话总找不到你,每次给你打电话之前我这心都哆嗦,就怕你关机,不接,给你这种人打一次电话就是对我的一次伤害,妈的!”
“我要跟你离婚。”朱李叶在电话那端说。
“这个时候你跟我说这个?现在是患难见真情,考验夫妻感情的时刻,你跟我来这个,你傻呀?”
“从今天开始我们正式分居,我带女儿住娘家,知道你不同意,我会向法院起诉的。”
“你向法院起诉?你长脑袋没有啊?法院会不明是非给你判离婚吗?法院怎么可能跟你一样缺心眼儿?向法院起诉你遗弃亲夫还差不多。”
“我受够了,我要离婚!”朱李叶说。
乔大林镇定了一些,缓和了语气,诚挚地说:“如果换成你,哪怕你成了一个植物人,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的。夫妻之间就是无论疾病还是健康,都要互相守望,这是考验我们感情多好的机会!”
“我要离婚!”朱李叶对乔大林的苦口婆心全无感应,一门心思只想离婚。
“荒唐,无耻,你的理解能力永远是一团糨糊!”乔大林把床头的一只玻璃杯摔得彩花四溅。那是他在她生日时送她的礼物,心型杯。他特地从家里带到医院的。那是他对她的爱的见证,那个家里的一切,都是见证,可是这个愚蠢而麻木的女人全然没有感觉。
“休想,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干蠢事的。”乔大林下决心制止。
护士带着一个看护走了进来,问:“乔大林你想换看护呀?”
“都给我滚!”
六
乔大林是那种越在逆境中越坚挺的人,他每天都笑,像服务人员的强化训练一样,他总是咧着嘴,嘴角上扬,时间久了终于成了习惯。对待工作他更是表现出了比以往更多的热情。
出院后,乔大林拄着拐杖,身手尽量敏捷地出现在办公室,领导犯了大愁,说让他回家养着,国家可以养他一辈子。他一听就笑了,那样他宁可不活着了。endprint
领导安排乔大林到资料室工作,乔大林拒绝了,他还要留在原来的岗位。他要安假肢,戴假肢都能跑奥运会,办个公有什么难。他就是要变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利用失去的一条腿创造工作奇迹。
还没等他着手假肢事宜,法院开庭受理了朱李叶的离婚申请。从乔大林入院,朱李叶就回了娘家,与他分居了。他找了几次,她没有跟他回家,他暂时没有勉强她,说让她冷静些也好。
乔大林在法庭上拍着断肢对法官说:“我不同意离婚,我们有很深的感情,离开她,我可能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判决结果可想而知,朱李叶有心理准备,决定半年后再次起诉,乔大林不耐烦地呵斥朱李叶,“别闹了,赶紧回家。如果我们俩这样的婚姻都要离的话,这世界上就没有婚姻了。”
朱李叶说:“我跟你闹着玩呢?你怎么就没感觉到我们的感情早就破裂了呢?准确地说,我们从来就没有过感情,只不过是当年年轻不懂事的草率选择。我们俩性格完全不和,跟你离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
“你放心好了,我这一辈子只结婚不离婚,对女人我也只爱一个,爱多了就不是爱了。”
“我不愿意了,你再愿意也没用。我也没卖给你,一个破法官有什么权力主宰我们在不在一起?我不在乎婚姻法,所有的法,只有婚姻法是可蔑视的。”
乔大林笑,“胡说什么呢?别让人听到了笑话你。”
朱李叶指望不上法律,只能靠自己,她甚至想过找黑社会去恐吓乔大林,也想过找算命的去骗乔大林,她甚至还想过给乔大林吃点迷幻药,让他在幻觉中到民政局把婚离了,可是这些办法实施起来难操作不说,对乔大林这种油盐不进的犟人没有作用,他的软肋不在这。
七
朱李叶想了很久,觉得只有一招可用了,那就是乞求。她打车回到离开已久的家,乔大林对朱李叶的出现惊喜万分,甚至有些手足无措,说:“叶,你回来了,你终于想明白了?”
朱李叶推开乔大林热情的双臂,嗵的一声,狠狠地给乔大林跪下了,她像可怜的羊向狼乞求放生一样,“大林,我求求你了,跟我离婚吧,放了我吧,你的大恩大德我会感激一辈子的,我宁愿净身出户,不要财产。”
“与财产无关,不离婚是因为离婚没有意义。”乔大林急了,“我怎么跟你说不明白呢。夫妻之间,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甚至没有最合适只有最珍惜。你学不会游泳换泳池有什么用啊?学会珍惜吧,老婆,好不好?”
朱李叶对他的婚姻感悟毫无感觉,无声以抵抗。
乔大林说:“叶,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你现在的精神压力太大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承担太多的,我自己洗衣做饭都可以的,习惯了一条腿后,觉得其他人的两条腿都多余。你现在是处于抑郁状态,等你调整过来就好了。我都能挺过来,你也能,让我们一起面对。”
朱李叶仍然在地板上跪着,苦恼地垂下了头。
乔大林握着朱李叶的手,“叶,你不了解你自己,你对自己有误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误区,你见识少,很年轻就嫁给了我,我一直把你保护得很好,所以你无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你这样的反应正好证明了你对我的爱,怕与担忧就是爱的一种表现方式。叶,相信我,我比你更了解你。”
乔大林企图把朱李叶拉起来,很显然力不从心,但他真挚地说:“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回心转意,你会想明白的。叶,我永远不会答应你一时冲动的离婚请求,否则我们都会后悔的。”
“就是死,我们也共进一个坟墓,共立一个墓碑。”乔大林抚摸着朱李叶的头发,盟誓似的。
朱李叶觉得窒息,眼泪扑簌而下,她实在拿他的爱没有办法了。
然而朱李叶必须离婚,而且要快,晚了就来不及了——是的,来不及了。
她得再想办法,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她会想,他死了就好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中午的时候,朱李叶回到家,提出扶乔大林出去转转。乔大林很愿意,对着镜子梳了头,一绺头发不听话,他一再梳理着,最后也还是没满意。
朱李叶搀扶着乔大林去了劳动公园,把他安顿在一张椅子上坐好。朱李叶突然惊叫起来:“哎呀,我的钥匙包哪去了?里面不只有家里的钥匙,还有单位的,里面还有一千元钱,明天准备给女儿缴午餐费呢。”
“你怎么老改不了——”乔大林要发脾气,但他忍住了。朱李叶好不容易回到他身边了,别再因为发脾气撵走了她。
“我沿路回去找找,你坐在这里等我。”朱李叶说着,慌忙地沿着来时的路线,一路低头找回去了。
乔大林坐在椅子上等朱李叶,朱李叶很久没回来。乔大林没带手机,一时联系不上朱李叶。他再也忍不住了,对着空气骂了起来,“一脑袋糨糊!什么东西都丢!找还找不着,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人也丢了?”
“你在这干什么呢?”一个流浪汉突然出现在乔大林的面前,他解释说:“这是我的家,请你离开这里!”
“你的家?这是公共场所好吧。”乔大林说。
“你快离开这儿,我累了,我想躺一会儿。”流浪汉的确有些累了,躺倒在椅子上,放脚的位置被乔大林坐着,他伸不开腿。他用脚踢着乔大林的腿说:“我要睡觉了,你快滚开。”
“你说话客气点啊。”乔大林警告他。
“我凭什么客气?这是我家!我是主人,我在这儿睡好几年了,我为什么要对你客气?”流浪汉脚下一使劲,把乔大林踹疼了。
“你踹谁呢?”乔大林问。
“踹你哪。”流浪汉闭着眼睛说。
“你他妈有病吧?有病你去医院治,少在这装疯卖傻——”乔大林骂。
“我×你妈——”流浪汉忽地坐起来,从椅子底下抄起一块砖头高高举了起来,乔大林想跑,但已经来不及了。
乔大林匍匐在地,他对世界看的最后一眼,是在寻找,找朱李叶的身影。
公园里的行人目睹了乔大林被害的过程并报了警,流浪汉当场被警方控制。晚间的本市新闻里也对此进行了简要的报道,定性为偶然突发事件。endprint
对于乔大林的突然死亡,郑重与王小岩没有过多的感慨。在乔大林的葬礼上,王小岩说:“他怎么那么倒霉,坐在一个流浪汉的椅子上?那个人脾气又那么暴躁。”
“这只能说是偶然了,他不坐那张椅子就没事了,换了别人——胆小的、温和的、识相的——坐那也可能没事。如此说来,还是必然,如果乔大林的脾气不那么坏,就没有这一劫了。”郑重说着,若有所思地看了王小岩一眼。
八
一座上世纪50年代的苏联式红砖老楼,四层楼体已经破败不堪,房屋几乎都被外来务工人员租住。朱李叶踩着十公分高的高跟鞋,径直走进二单元,上了三楼,敲响231室的房门。很久,门才被不情愿地打开。
朱李叶走进去,房间很小很暗很乱,王小岩靠着床头在看电视里一档最近很火的娱乐节目,但脸上没有丝毫笑容。
朱李叶在床边坐下了,看着王小岩。王小岩盯着电视,好像里面有什么引人入胜的情节,过于长久的凝视,王小岩不得不回转眼神看朱李叶。他看到了她眼里的哀伤,一种美丽的女人不该有的哀伤,那显然是出于压抑和怨怼。
王小岩想,这哀伤是误伤,她用错人了,他从来没有跟她承诺过一句,他不打算跟她结婚,尤其当乔大林断了腿以后,他已明确告诉她要结束他们的男女关系,他们谁也不欠谁,更没必要谁纠缠谁——即使耍赖,那也该是王小岩,因为凭他的条件,很难找其他的女人,而朱李叶想要男人是轻而易举的事。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不回我的短信?为什么不见我?”朱李叶扳着他的脸,哀怨深重。
“我说过一百遍了,因为你老公是乔大林。”王小岩用脸轻轻甩开朱李叶的手。
“不正因为我是乔大林的老婆你才泡我的吗?”朱李叶说。
这话听得王小岩心里一惊,他起身下了床,坐得离朱李叶远一点。
“乔大林死了,你对他老婆失去兴趣了?他再不能说你的坏话了,你良心发现了,没有对他的恨做春药了,你是不是就阳痿了?他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说你的坏话,以此来衬托他的好。他说你是废物是寄生虫是受淘汰者……”朱李叶企图刺激他的欲望。
“他说的都对,我不怨他。”王小岩说。
“那你可怜过我吗?”朱李叶拿出一张诊断书让他看,“这是昨天收拾他的抽屉时发现的,三年前他就被确诊为躁郁症,抽屉里还有药,想必他偷偷吃了不少。他脾气恶劣得你难以想象,我洗澡把水弄到浴室外他要骂我,水果和蔬菜没分开放他也生气,多点个灯他骂我败家,我吃饭掉下颗饭粒他也会因此发火骂我。他还怨是我把他气病的,怎么是我气的呢?性格决定命运,他的腿病是上次被打的后遗症,他脾气太急太暴,太看不起人,得罪人而不自知。他伤了别人,最终伤了自己,命都搭进去了。”
王小岩握着那张单子,手轻微地抖了抖。想必乔大林生前经过艰难的挣扎,可是生活哪有那么简单。
“不要说了,我真的不能听到你提起他,甚至看到你我就会产生对他的愧意。现在对于我来说,你已不是你,而是乔大林。对不起,我们再不要见面了。”王小岩说。
“你不能这么绝情。”朱李叶慌乱地问,“你不要我了,我怎么办?”
“你放不下,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你不甘心。就当是你先放弃我的好了。”
“是因为爱。我爱你。”朱李叶说着,还辅以动作。
“你不走我走。”王小岩穿上外衣,抓起钥匙真的要走。朱李叶抢先夺门而出,同时她的泪水也慌乱地夺眶而出。
王小岩望着朱李叶的背影,她走出去,走远,消失……他希望此刻走出去的是他自己。
走出这间黑暗狭小的让他苟活了八年的屋子,是一条杂物堆积的走廊,满眼可见底层市民的生活现场。楼后是一条小马路,可是总有重型卡车轰隆着穿行而过,发动机恶意的嘶鸣声令人心惊肉跳。透过小饭店的烟尘和烧烤摊散发出的劣质的油腻肉味,可以看到人们为生存忙碌着的麻木而本能的脸,走在其中,似乎应该绝望,就如郑重有一次说:“我理解你非要考公务员的心情,你不可能永远生活在这种地方。”
可是实际上王小岩并不绝望,即使这里是世界的边角余料,他很多时候也是热爱这个地方的。因为什么,他没说,因为他不能说。
乔大林说过,理想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私,千万不要说出来。
是的,理想堪比家丑,不可外扬。所以王小岩从没有跟人说过他真正想过的生活,根本不是当什么公务员,他只想写作,哪怕只写这个世界的边角余料。
考公务员是在给他的写作打掩护,否则当人们知道他在那间屋子里写着没人看的小说时,会嘲笑死他。写作,未成名之前,那就是个天大的笑话,真的令人难以启齿。要说为考公务员而奋斗,却能获得社会的认可。
他写小说,一大堆废稿里会有一两篇得以发表,稿费微乎其微,可是他仍然想写下去,没什么太说得出口的理由,他就是想这样。
公考的日子,有时他象征性地去考一考,有时他连名都没报。可是这退路如今只剩一年可利用了,否则他可以一直考下去,就可以一直写下去,稿费再可怜,他也愿意降低生活的欲望去配合。
人们只知道,他从二十六岁以后就不上班了,专职考公务员,走一条中国社会人人所羡的仕途,就是说要出人头地;知道公务员的生存优势决定其竞争的激烈性,因此他八年未能如愿。
王小岩的父母定期给他的卡里打钱,或是慰问似的给他送米送油,其他的大姑二姨三舅的,也时不时补贴他一些,他拒绝都不成。他屡考不中,家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心里再不满意,却不敢说出来,考公务员和高考一样,是需要亲人支持的有特权的行为。只有乔大林把讽刺打击他当成生活的乐趣,甚至与朱李叶的唯一交流,就是批判王小岩。
朱李叶和王小岩是乔大林在这个世界上最看不上、最离不开的两个人,朱李叶就是因此爱上王小岩的。
九
王小岩通过了笔试,参加了面试。面试之后的等待时间,短则一个月长则半年,王小岩当然不必熬这段日子,他写他的小说。这段时间,家人或朋友以为他无所事事,有什么事便找他帮忙;或出于好心,约他出去散心。endprint
郑重约他出去吃饭。在牛杂面馆,郑重说:“记得吗,这家的牛杂面,乔大林最爱吃。”
“是啊,常常夜里逃出校门来吃。”王小岩说。
“今天的面怎么这么难吃?是面没煮熟呢,还是汤换料了?”郑重挑剔起来,不耐烦的语气和表情令王小岩惊异,感觉是被乔大林附体了。
“挺好吃的。”王小岩说。
“你那嘴!你吃什么都好吃。”郑重说,用乔大林惯有的嘲讽王小岩的语气。乔大林不在了,挖苦王小岩的接力棒传到了郑重的手里。
王小岩点头称是,他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长了一张神圣的嘴,吃什么都差不多,他不馋,一年不吃肉也不想,一辈子只吃酱油泡饭也行。这使他不觉得缺钱。他还有一个不缺钱的原因,是他允许别人瞧不起他,他不用虚荣的东西武装自己,所有的名牌都不能令他动心。能写小说,有书看就行了,作为男人,他这种退世的思想不敢公开,他非要装出一副苦苦追求钱权的样子。
“朱李叶外面那情人是你吧?你们很多年前就在一起了吧?”郑重从面碗上抬起头说。
“谁?”王小岩停止了咀嚼。
“朱李叶跟你。”郑重简洁得点到为止。难道王小岩不馋,也不色?这么多年他怎么解决性欲的,总得有个女人吧?
“不是我。”王小岩面无表情地说。
“可是无论乔大林如何讽刺挖苦打击你,你从来不生气,因为你心里有一份平衡,就是朱李叶。”
“我不生乔大林的气是因为他说得都对,我也是那样看自己的,他所有嘲讽我的话,我在心里说过自己无数遍,其实我比他更瞧不起我自己。”王小岩郑重地看着郑重。
“你总说‘嘬瘪,这词儿什么意思?”郑重问。
“窝囊的意思。”
“我以为全世界只有你用这个词,因为它是你发明、专用的,我却从朱李叶的嘴里也听到了这个词。那天她找我,问我在法院有没有认识人,想找人给朋友打个难缠的离婚官司。我怀疑是她想跟乔大林离婚。但她和乔大林都不愿跟我们透露,我也不好过于追问。但是像她那样的女人,应该不属于在老公重病后会牺牲自我全力付出的女人。她急于离婚应该是有了情人。她在形容乔大林的时候说了这样一句话:‘卖了一辈子执,这话你也用来形容过乔大林,意思是吃了一辈子执迷不悟的亏。”郑重说着,用纸巾擦了擦手,然后把脏纸巾扔在了桌子上,难以掩藏的嫌弃的表情被王小岩捕捉到了。
王小岩不动声色地说:“这能说明什么?我还和天后王菲一样把‘那什么说成‘内什么呢。”
“我分得清什么是网络语言,什么是两个人潜移默化的默契用语。”郑重说,“朱李叶对乔大林的职业也有评价,说‘《圣经》上说,税吏是难进天堂的,这话你也说过吧?”
“这话是神父说的。”王小岩有些急了。
“你表面上显得不介意乔大林的嘲讽,可是实际上你非常恨他。他的确爱瞧不起人,嘴也不好。可是你受不了他,可以不跟他来往啊。用这种方式报复他,是不是过分了?”
“郑重,你别再侮辱我了,我不会干那么下流的事的。朋友妻不可欺,这是男人的底线,我能干出这种事?!”王小岩坚决否认,他无论如何不能承认这种不堪,否则他以后都没办法面对郑重。
郑重疑惑了,谁面对这样的真诚,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了,这使他反而对自己怀疑好友而感到有些惭愧。
“我一直在等考上公务员以后,就挑个条件好的姑娘结婚。”王小岩说。
“考上公务员也不会有更好的姑娘,只会有更现实的姑娘。”郑重说。
“现实怎么了,现实的才是生活的,你对你的现实不满意?”王小岩问。
“现实没怎么,就是没劲。”郑重说。
王小岩觉得这话不那么对劲,可是他自己刚脱险,顾不上过问别人了。
十
王小岩不接朱李叶的电话,不回她的短信。讲点良心的话,就是既然不想跟她有个结果,就趁早让她另做打算,到别处找个能给她家庭的男人。
朱李叶拖着她的高跟鞋音,找上门来了。王小岩仍然不给她开门,任她敲。朱李叶找了开锁公司,硬把门给打开了。
王小岩正在写小说,他只好关了电脑,拿起一本书假装在看。
朱李叶凝重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进屋子,把王小岩手里的书合上,拿到自己的手里,看了看封面,说:“真羡慕你,跟一本书就能过一天,谁也不需要。”
“你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朱李叶本意是批判他的自私自闭,可随即一想,又说,“可也是,难道还活在别人的世界里?”
王小岩不说话,也不看她,拿起钥匙要出门,朱李叶用手撑住门框拦着他,说:“你别走。我就走,只向你求证几件事。五年前,我们第一次在一起,你抱着我,说你想我了,这事有没有发生过?”
等不及王小岩去回忆,朱李叶继续说:“四年前,我们去锯齿山,我说我热,你跑过公路给我买水,差点被车撞到,有没有这事?
“三年前的冬天,我在这个门外等你回来,两个小时把我都快冻成冰了,你把我搂在怀里暖了一下午,这事有没有?两年前的夏天,我们去西安旅游,这事有没有?一年前的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给我做了一桌饭菜有没有?半年前的一天,我还在你的怀里,那天乔大林打来电话,约你去吃饭,我们正在床上难舍难分……
“这些事发生过没有?你只告诉我我就走,否则我以为你根本没对我好过。”朱李叶一定要他的答案。
“发生过。”王小岩听她说的这些往事,现在听来件件都觉得肉麻,他快速地敷衍了一句。
“发生过?”朱李叶难以置信地问,“发生过的事,你说忘就能忘?你为什么不留恋?为什么我就放不下?为什么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换不来你对我的好?”
“你那么在乎别人对你好?”王小岩问。
“我自己对自己好显得太孤独了,我希望这辈子有个人完全属于我,我也属于他。有一个人心里装着我,爱着我,陪着我,我们互相拥有。不只是性关系那么短暂,是天长地久和朝朝暮暮,是日常生活的长相守,我还要世俗的手段帮我约束一下,比如法律的结婚证书和尽人皆知的婚礼。”朱李叶强烈地说。endprint
“乔大林就是那个人,你也并没有珍惜。”王小岩说。
“你混蛋。”朱李叶狠狠地骂。王小岩那句话不啻于侮辱她不知好赖。
“没有谁能属于谁,人注定是孤单的,你一定要适应这个事实。”
“我受不了孤单。”
“那也得受着。”
“我努力过了,可是没有你我根本活不下去——”
“你别总是一副没有男人不行的样子。”王小岩打断了朱李叶毫无节制的倾诉,有时听着,他会感觉她是在讹人,用所谓的爱。
朱李叶知道这次来她会得到那根把自己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否则她总不会死心。
“难道真是这样,用激光枪在闹市里连射三天三夜,都不会打死一个好男人?”朱李叶问。
所以他凭什么当好男人。王小岩想。
朱李叶转身,离开他的家。背影是个曼妙的女人的身姿,拖着沉沉的哀伤。尽管这样,他并不难过,他只有在情欲泛滥的时候才能想起她,其余时间,他不需要她。他总是在射空之后还在她身上的时候,就已经忘了她。
朱李叶随后给他发了一个短信:生活真没意思。我想死了。
他没有回复,那只是她众多单程短信中的一条。
十一
王小岩突然接到了郑重的妻子张欣的电话,说想跟他见一面。他才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跟郑重联系了。张欣的电话非同凡响,因为他们从未脱离郑重单独联系过,他对她有一定的尊重和敬而远之。她找他一定与郑重有关,但她既然没有通过郑重,他决定先不跟郑重通气。
他们在一家茶室见面。张欣原来就瘦,现在看来,更显得形销骨立。
“郑重私奔了。”张欣还未坐稳,就说。
生活里处处埋着地雷,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就炸了。王小岩吃惊不小,只问:“跟谁?”
“一个服刑犯的女友。”
“我的天。”他想说“我操”的,如果不是在张欣面前。
“监狱给他下了最后通知,再不回来就开除他了。”张欣焦虑地说。
王小岩赶紧拿起手机给郑重打电话,电话关机。王小岩头有点昏,他实在想不通郑重这样做的理由,大好的生活,偏偏就毁了?还全无预兆。无论如何得要个说法。
王小岩说不出一句安慰张欣的话,因为郑重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正常的生活经验。他只能说:“我会争取尽快联络上他,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王小岩回到自己破旧的房子,一楼住着一个姑娘,正被几个女人扯着头发打骂,大概是捉小三的,毫无新意,不值得围观。回到屋子里他想看一本推理小说,看了很久,没看进去。
王小岩陷入了一场被动的等待,等待一篇中篇小说的消息,等郑重的消息。时间像静止了,他的眼神恍惚起来,有时他会突然明白,也许郑重毁的就是他大好的生活,生活不好还不至于去毁呢。
终于有一天郑重的电话接通了,王小岩反被吓了一跳,好像那是个起死回生的鬼。郑重说他昨天从深圳回来了,跟张欣办理了离婚手续。明天他就要回深圳,他在那里有一家公司。他说他正好有事想约王小岩出来。
他们在“老正兴”见面,那是他们的老地方,包括乔大林,他们曾无数次在这里吃肉喝酒叙友情。
郑重的变化很大,当狱警时的端正和庄严都不见了,头发留长了,人瘦了,眼袋出现了,像纵欲过度似的。
王小岩替他感到遗憾和惋惜,他等着郑重主动解释,但郑重好像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交代的。王小岩只好说:“你让我见笑了。你能解释一下吗?”他忽然想到了乔大林,乔大林对他,极尽讽刺与不满,也不全是出于恶意吧。
“你不是改造犯人灵魂的人吗?怎么会被犯人改造了?”王小岩既是责问又是嘲讽。
“他跟别的犯人不一样。”郑重说。
“也就是一个触犯了刑法的人。”王小岩说。
郑重给王小岩倒满酒杯,也给自己倒满,喝了两杯之后,看到王小岩还是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就笑了,终于愿意向王小岩起底,讲述他的“心路历程”:
服刑人员叫徐建军,集资诈骗罪,被判了十八年。徐建军今年四十五岁,入狱前干过橡胶厂、酒店,投资过电影,违法是因为后期他开办了担保公司,资金链断裂后他携巨款企图跑路。他入狱以来,每天按时出工,很少说话,情绪稳定,其状安详无比,甚至充满了享受,好像是进了寺庙。他说,到了这里,他二十年的失眠的毛病一下子自行痊愈了。他从财富积累时期就开始的犯罪感使他从来不敢在家里呆着,需要不停地变换酒店。进了监狱以后反而适得其所,像在进行心理治疗。
一个犯人怎么可以这样宁静自得?郑重想不通,又没法找人谈话,人家改造得好好的,难道还希望人家有抵触情绪才正常吗?
没多久,很多从全国各地来的人开始求见徐建军,有他的离婚妻子,有他的女儿,还有各行各业的朋友,不乏成功人士和名人。还有几个年轻女人,都自称是他的女友。其中一个叫苏卫美的,在监狱附近租了房子,只想与他住得更近一些。
郑重突然开始羡慕徐建军,觉得人家真没白活,有人恨有人爱的,世界的所有角落也看过了,三穷三富的,即使死了也无憾。徐建军把郑重的人生比照得特别空虚苍白。
“那些人不约而同要收买我,想让我对徐建军进行关照。我当然没有犯错。但我被苏卫美缠上了,她愿意对我以身相许。是的,这个错误我没控制住,犯了。可是犯了就犯了,并没有天塌地陷,反而如释重负。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她在深圳有个企业,她要带我去挣钱,去世界各地看一看,她说‘你不要跟犯人一样坐牢。”郑重说着,含意模糊地笑了笑。
王小岩面前的郑重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郑重了。郑重从来没说过他的工作像坐牢,他其实很有成就感的,三十岁就当了监区区长,他内心的优越感虽然不像乔大林那样表现出来,但是他娶了张欣并生了儿子以后,他说过这样的话:如果这世界有少数幸福的人,那么他自信自己算一个。
“徐建军是坏过之后反思好,我是好过之后反思坏,生活太规矩了,急需打破。”郑重陶醉于目前的生活中,没有悔意。endprint